2024年05月16日 星期四
朱以撒:本来(散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4-03-08

这家乡间的小酒楼偏于一隅,门面不彰,菜肴却很让人称赞,材质鲜活,做法也质朴,就是农家柴灶上的烹炒,作料也是家常的——他们给客人上的菜,如同自己所要品尝的。这也使它的经营没有什么特别,按家常手法即可—— 一家人的饮食也大抵如此,或者还要简单一些。

可惜,最后一道甜点还没有上来我就得走了,时间有时就是算得那么紧,便觉得无可奈何。上一次来觉得如果没有品尝到这一道甜点就不算圆满——那是他们家中用薯粉做出来的,加上他们自己种的蔗糖,便有了田野上青青的香气。可我还是起身离开了,有一些事情就是没有办法都以完整来收束,真的求完整就刻意了,只能说下次如果还路过,再坐下来。

很多事,好像都如此才好。

如果自己坐在书房里信手写写,上午的阳光从外边大量地铺展进来,那真是让善感的文士视为舒适的日子。我看了一些五代时的日常,文士都不富裕,大抵维持每日基本的生存,便没有太多的琐屑,日子缓慢,生存简单,挣钱的门路无多,便也消停下来。整个环境如午后的氛围,慵懒徐缓。文士都不是快速奔跑的兔子,不是他们跑不动,而是没有催促他们奔跑的鞭子,这也使一个人在书斋或者茅舍里的日子简淡了不少,不是心绪乱乱糟糟的那一种,不是让人手足无措的纷纭之状。这也是我一直觉得时人与古人相远的地方——如果大家奔竞无休,这个世道还会安宁吗?一个人的学识终究是渐渐地提高了,懂了不少道理,说起话来不时会引用古人云来印证,更懂得读书养心、明理、陶情。在不断上升之际,自然的程度却不断下降。这不是别人感觉出来的,是自己觉察出来的,便有些不安。想想,“孤芳自赏”这几个字还是很清雅的——如果一个人写下来的字和文章只是给自己看,那就会简单得多,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写完张于自家粉墙上,近看远看,挺开心的。事实上也有这样的人,像我的一位学生,写无辍,却秘不示人。真要看他写了什么,得登门才得窥一二——其实他写得挺不错的,我也劝他参加一些书法展览,却始终无效,真应了我老家的一句俚语:“自个儿欢喜就好。”封闭有封闭的好处,在开口闭口国际化的时日,封闭的个人化照样存在,不被国际潮流推搡。就像那些庭院深深深几许的人家,在深处也全然可以自乐,可以创造精神财富,绝没有想穿过深院到外边去张扬,让更广大空间的人群识赏。这样,有许多文字就不可能为人所识,锦绣烂在室内。我们看到的旧日名家、名作,未必真是当时的真实,只是因为没有流失,走到了今日,被我们奉为至宝,而孤芳自赏者总是走不远的。这便不禁要问:一位文士的书写是为什么?我想更多的还是自适,有所触及便奔涌而出,于是把笔纵横,让字面兜住。南朝的刘勰认为世上的知音是很少的,像伯牙与钟子期那般的关系是上苍特地安排的,但最后也不能持续到底。既然知音少有,更多的书写还是不求知音,是为自己写的,就像饮食困眠。文士书写的癖好是天生的,不必他人提醒,亦不必说与他人知,每个人每日去做便可,日子水波不兴。甚至客人来了,喝茶,说的也是其他话题,并不打算让他看到刚才兴起时挥就的一幅草书。露与藏,在文士中常是大藏大露,露习惯了藏不住,藏习惯了也不愿露,各极其乐。藏露只能说是个人对世界的一种态度,谈不上高下对错,就像有人常在酒桌上觥筹交错,有的人却躲在家里喝稀粥快意。

我是偏向躲在家里喝稀粥的人。喝稀粥的氛围肯定是冷清一点的、纯乎一点的日常。如果一个人想脱离日常,以另一种状态出现,那就是非日常了。从外表来看,只是一个人的言说举止生出变化,细究则是内部发生变化,有意识地用另一种形式来表现——每个人都有应世应景的方式,适时而用,有的自己没有察觉,但外人还是看出来了。陈涉起事成功后,旧日一起的山村伙伴去见他,感叹宫殿盘郁,楼观飞惊,真是堂皇。陈涉的处境变了,再也不是过去的质朴粗糙了,而他的小伙伴却没有变,他们所能说的就是少年时代的趣事,那是多么无拘的时光啊,其中就包含了陈涉的种种薄劣,上不了台面的过往。这些小伙伴当然没有注意到陈涉已不是当年的感觉了,于是为叙旧付出了代价。这也使陈涉身边的人小心翼翼,心提起来,不敢随意,时日久了,这些人在行止上就全然是另一种做派,合于庙堂上的要求——毕竟安全地生存才是最要紧的,装就装吧。我想到有一段时期人们对柳亚子的评说,甚至从诗中看出他的贪欲,看出他对于声名的不舍不弃,大凡有不满足,便要发作一番,而如果得到安抚,又会开怀之至。一名文士有志于学又有志于仕,便生出种种的矛盾来,心事越发复杂难解。柳亚子并不满足于与同道唱和,现在我们最容易看到的几首诗,都不是和寻常人交流的,便觉此人非一般清高文士。一经对比,还是寂寞的陈寅恪来得自守。很简单,就是自己干自己的。一名文士自己坚持读书、写字、写文章已经足够,哪里会有闲情闲工夫向外驰骛。这当然是决然不同的两种类型——每个人的生活态度差别很大,所求相异。但不舍弃声名的人也有以真情性处世的,不满足就直接发牢骚使性子索取,都是摆在台面上的,而不是表面一套,里面一套,总比一些文士背地里使诡计直白,让大家都看得到他的阴晴。记得曾国藩也有如此脾性,他向咸丰要官,咸丰不理他的请求,愿望不能实现,曾氏就在家中发脾气泄不满。曾国藩是想当圣贤的人了,是想为曾氏家风树楷模的,却还是一点也不遮掩,赤裸裸的,甚至也不忌讳让后人知道。我是从这些例子来看一个人的真实程度的,觉得不虚。

每个人都有一些真实的元素,如草木那般天生地长地存在着,如果不有意遮掩,并不难在交往中见出。只是人的社会属性强大之后,自然的程度就降低了,便使人面对人事时,会发出真耶伪耶的疑虑,不知自己所见所闻是否为真相。就像一个庙堂文士总有两套笔墨,一套是场面上用的,另一套是私用的。明代谢榛曾说:“官话使力,家常话省力;官话勉然,家常话自然。”谁不愿意省力和自然呢?但人生不是家常,得适应家常之外的许多场面,也就要有一套使力和勉然的套话,才可应对。曾国藩曾对儿子曾纪泽的行止忧心忡忡,他想儿子走官场之路,认为儿子行走的步履太轻快,口齿太伶俐了,显得不“压重”、不“重厚”。那时的曾纪泽最多二十岁出头,正是鲜活青葱之时,言行敏捷欢快实属常态。曾国藩却早早按官场那一套来规范,不任其横出旁逸。他一再要求:“以后宜时时留心。无论行坐,均须重厚。”青春年少,却不能任天性自在抒发,而被带往另一个走向,目的性是很明确的。少年本快意,这下不得不把快意的天性敛藏起来,做出老成持重的模样。当然,这不是曾国藩一个人对儿子的要求,也不是曾纪泽一人的不快意,整个时代都如此,而且延续下来了。罗庸在西南联大讲课时认为,在入世的生活中,保有一段出世的心情,便时时在超悟中体会到一些人生真趣。这样的生活态度使人轻快地跑动,快捷地言说,能不开怀?

简单是我喜欢的一种方式,可用于世事。小时候写字,只是想写得好看一点,尽一个小学生的义务。想法简单了,做起事来轻松之至,没有什么瓜葛相绊,理想更谈不上,也就是不断地写,以此为乐趣。我的父亲和艾略特的父亲一样,从来不夸儿子在这方面会多么有前途,就是亲戚朋友赞扬了,父亲也不随之应和,仍是一脸平静地笑笑。因为父亲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似乎本应如此。这也使我觉得泯然于众人,不值一说,与人交流也无多——我小时候就认为与人交流作用不大,可能也是因为我本就不善交流——写字不是团队干活,不需要磨合、协调,也就不必交流。真的交流,各自想法也相去太远,终了还是沿自己思路走下去,少与他人费口舌,也少让他人想法来干扰自己。自己想法是对是错,到时候就知道了。况且艺文之思也难有对错之说,只是差异。自己乘兴一以贯之做下去,是很开心的,总会有点收获,或者教训。我想,书写就是一个人的过程,一个人心甘情愿没完没了地写,然后投给某个报刊,接下来苦苦等待,这是何等的心动——在有退稿风气的时代,这体现了编辑对无名者的关切和评判,退稿终结了作者发表的梦想,一切从头再来。退稿是显而易见的,一个鼓鼓的信封,把脱离自己一段日子的文稿又寄了回来。退稿越来越多,周围的人都知道了,没有谁说什么,只是觉得痴迷写作真是荒唐。我只是笑笑,也谈不上难过,毕竟是做自己真喜欢的事,就像同宿舍的舍友喜欢喝酒一样,都是真的。有人说他们喝酒不利身体,他们也是笑笑。笑笑,是最适宜的,也简单之至,好像表示了态度,又好像懒得搭理,接着再写,或者再浮一大白。真实不虚的力量是后来才显示出来的——写出来的文字终于可以发表了,和退稿相比,无疑是上了一个台阶,表明现在的写更有一些审美价值,如果多多地发表,有人就称我为作家了。一个作家的前后表现应该是一致的,那就是真实地写,觉得没有比这种个人的消遣更有意思——个人的日常生活没那么有意义,最多是有意思。想想自己带了不少研究生,当时在课堂上已经把他们训练得笔下时出锦绣了,却在毕业之后大都不写了。不写就不写吧,也是一种真实的生存状态,不必有意像我这样。

节气很多,节日很多——我小时候对老家的印象就是如此。我在山区当农民和工人时,正月通常是不回老家的,只有清明来了,我才会请上一个月的假,回到那个有些古典气味的小城。我是不适宜在场面上说道的人,而这个小城在正月里的一项俗常活动就是四处拜访,进进出出表达情意,人声鼎沸,端的是热闹之至。关心过头的亲友总会问我前程几何,还在山区插队吗,怎么还没分配工作。并说张三李四家的孩子因为表现好都分配到地区最大的钢铁厂了,转为城镇户口。我真是无言可答。记得杜月笙说人生就是三碗面——体面、场面、情面,我连场面都应对不了,更不消说其他两碗了。后来我改在清明时节返回老家。清明和春节是两种不同的场面,清明凄清枯寂,加上细雨霏霏,让人清静了许多,想到流逝、过往,还有那些长眠地下的先人。这时串门的人要少得多,我渐渐宽松起来,觉得人逢其时是多么适意。相信每一个人都有这种对应感,就像到报恩寺,一个出家人说,每个人都可以在众多罗汉中找到一个和自己很相似的。天下与自己有对应的理应不少,一个人不是孤立的存在,他和许多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想,在天道上,清明是使我暂时解脱的一种时空关系。清明回来除了感受清静,少去许多场面上的应对,还可以给逝去的长辈扫墓,回味过往的那些好时光。墓碑上的红漆经过一年的风雨,不是脱落就是淡化了,于是用准备好的钢丝刷子反复刷动,弄干净了,再蘸上新鲜的红漆,有若描红。这是一个比较细心的过程,加上几方墓碑的字比较多,也使我们每一次扫墓的时间都比别人长了不少。一个人蹲着描,时间久了膝盖就酸得不行,便换另一个人来描——我们这个家族是产生书法家的,除了心细,还有手稳。想着土壤里边的前辈,有的是抚养自己长大的,有的从未谋面,却都是同一根绵延长藤的某一个段落,现在以这样的形式相遇。待我们一切做好,墓园已经见不到其他人了。山风大了起来,是暮色就要来了,有一些荒飒之气涌动。想想是清明这样的节气,乍暖还寒,又兼细雨,使人更沉稳地安放一些动作。

有人来家里送了一沓用旧报纸包裹的笺谱,南方的潮湿让它们浑身布满黄色的斑点,像老去的茭白。他顺口说了笺谱的年龄,让人吃了一惊。想想这几年送纸品给我的人,都会让我惊诧,以示这些纸品的价值,让我记住。既然年龄都大得惊人,我就放入密封袋中收藏,似乎这辈子也用不着这些宝贝——自己书房里的宣纸多得要命,写都写不完。有的纸是用来挥洒的,有的则应该用以收藏传之后人——我以前的想法还是有个界限的。几年过去,我会想到另外一些问题,觉得自己甚是酸腐。现在子承父志的心思都是空的,各干各的,想法没有承传,都是旁逸而出,谈不到一块儿。笺谱再美好,也需要有人懂,不如自己享用。于是把这些笺谱连同自己以前藏了一些时日的老旧宣纸,都用之腕下。想着这些纸的年龄与价值,心中生出敬畏和踌躇,便都没有写好——总是有一些放不开和不自在,有点小心翼翼了。记得清代的袁枚说:“不徇人,不矜己,不受古欺,不为习囿。”看来自己是为古所欺了,尽管不是远古。这让自己不太像平素那般适意,这种感觉有时还真不少,看一些古籍、古玩,要恭恭敬敬地戴上雪白的手套,很有让人揪心的仪式感,很小心、很卑微,好像自己不名一文,是得到抬举才有这样的机会。我对仪式是很发怵的,面对至尊、伟大、久远,自信丧失了一大半,平常心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现在会说故事的人太多了,故事,就含纳一个个的暗示,看起来不动声色,其实已是某一种指向的引导——故事不是白讲给你听的,就像有人送我古墨、古纸,可以顺便舒展出一段故事来。明代小说写作有“非奇不传”之说——“奇”是很合于人追新逐异之情性的,大小巨细无不如此。就像对待一泡茶,茶的主人放大了茶的外在,着重说茶的坑涧、品种、树龄、烘焙,却迟迟不说价格,但听者已经明白。其实故事就是故事,故事只会在添加中越来越长,也越发奇异,让人忘乎所以,以为世界就是由故事构成的。如果一个人不为故事所动,听了也是漫听漫应,并不动心,那真算是能把握自己的人了。

水井是许多作家写过的,由于它向下延伸,便有了不少寓意,不仅仅是供人汲水炊爨那么简单。我住的这个小区原来是一个依山的村子,许多眼水井波光闪动地错落在地下。后来开发商来了,原住民都搬走,水井便一眼眼地不见了。也许我的房子下面就是一眼水汪汪的井,可是我再也看不到它的清澈了。水井是我小时候比较忌讳的一种物象,它不是向上长的,让人看得到,而是向下,毫无声息,实际上对一些人来说就是陷阱。家中有一位少年,算起来是我表舅,有一天忽然没了,后来才发现在幽深之处。长辈哀恸之后用石板把井口遮盖了,好在家中还有两眼井可以继续食用和浇灌菜园子。只是后来我见了井口比较大的水井就会颤抖和畏缩,想到它冬暖夏凉的美好背后还有如此恐怖的力量,这也使我汲水时小心翼翼,生怕被水桶的绳索带了下去。那时的少年,生活简陋所知甚少,是没有什么头脑的,看着大人说着水井溺死人的神情,觉得比自己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件事都要严重。如果一个小孩子一夜成熟了许多,一定是有一种非常规的力量在粗暴地推进,违背了循时渐进的生长规则,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我没有想到的是,长大之后就没有怎么见到水井了,自来水代替了井水,水井就成了多余。水井溺人的往事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的心恢复了平静。

一位艺文爱好者经过几十年的砥砺,技能达到了可称娴熟的程度,不逊庄子笔下的承蜩丈人和卖油翁,便开心之至。技能显示出个人的能力,在面对一张纸时,可以写出一篇文章、一幅书法,便自称文士。今日文士的技能甚至比古人娴熟,比不上古人的,永远是内在的距离,如何都达不到闲云出岫、清风自在。这也是我千方百计要看一些古人笔墨的原因。自然不自然,不是一个文士的事,而是一个世道、环境的习惯——美感总是相互比较而言的,文人们喜欢粉饰了,便会生出许多花样来,而粉饰是没有尽头的,也就没完没了,镂金错彩,雕绘满眼,再也不愿素面行于道途。书写,无疑是很简明的一个动作,站着,或者坐着,便写去,使字和词组一个个出来。古人常见不择纸墨、不计工拙之说,并非真如此,而是认为情性比纸墨、功夫更要紧。适兴下笔,写到哪儿算哪儿,失误的地方还涂抹一下。文士与宫里那些善书者是不同的,不是写官告,而是为了私享。现在写一幅字,会有一堆告白——墨汁是何种品牌的,毛颖又是何种动物毫毛,而纸张更是讲究。物质材料看重了,自然情性轻看了。其实,很多方面都如此,做得挺好看的,让人的视觉不至于失望。

有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在老家翻来覆去地看几幅残破的北凉写经,父亲也过来扫了一眼,说,啊,写得太不好看了。的确是太不好看。可父亲不知道,把玩的是里边的滋味。

举止本色,一个人不装,真能给人以吸引。


朱以撒,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著有《古典幽梦》《俯仰之间》《书法百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