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 星期四
凸凹:盐城,诗意栖止的地方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4-03-09

到盐城的亭湖区,出席“湿地之尖——文学照亮生活·亭湖文学周”的活动,一路踏勘,始知亭湖乃一座颜值清秀的生态之城。它兼具湿地、海洋、森林三大生态气象,绿地覆盖率高达百分之四十一点五,有江苏唯一的世界级自然遗产保护地——黄海湿地公园和国家珍禽保护区。

所谓“湿地之尖”,系因为亭湖区的黄尖镇乃是湿地的最核心部分,它具有湿地的最典型的季候特征、最典型的历史肌理和文化脉象,是盐城湿地的尖峰之处和“高光”之地,是生态之基、风光之眼和精神之魂。

站在湖岸眺望,滩涂壮阔,苇草苍茫,从脚底,延伸到无限的远方,浩浩荡荡、漫漫汤汤,不禁想到法国大作家德里厄在见到阿根廷辽阔的潘巴草原之后所发出的那一声著名的感叹:“一望无际的晕眩。”我咀嚼着这个震撼的短句,心中激荡,脱口而出:“亭湖的滩涂与芦苇,亦是无涯无际,正是中国的潘巴草原。”

“一望无际的晕眩”之下,就是原始与梦幻,就是诡谲与神秘,就是猜揣与联想,湿地既然保存得这样完好,有太初的模样,那么,这里必有生命的基因与血象、密码与符咒、幽思与暗示,一切都关乎自然与人。

湿地漫漶,纹理如波,乃大诱惑,顿然生出探究的渴望。便来到黄尖镇的潮间带村,在村口小小的纪念馆里,背景音乐悄然响起,音虽弱弱,悠悠渺渺,但我的心却陡然抽紧,骤然而至的忧郁催动了我的泪腺,我泪流满面。

这是一个熟悉的旋律,来自一个著名的歌曲《一个真实的故事》:“走过那条小河/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曾经来过/走过这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再也没来过/只有片片白云悄悄落泪/只有阵阵风儿为她唱歌/呜呜呜呜呜/喔噢噢噢噢/还有一只丹顶鹤轻轻地/轻轻地飞过……”

丹顶鹤是“湿地之神”,这个女孩徐秀娟便是“湿地之神之神”,她是“中国第一位驯鹤姑娘”,是应盐城之邀,从东北的扎龙“支援”而来。这一点,一直让黄尖镇的人心中怯怯,觉得她来自异地,如果自己大书特书,颇有掠美之嫌。这不禁让我困顿,因为她来到这里之后,就在居停地的茅屋前植下了一棵枇杷树,以表扎根之志,而且也牺牲在此地,还而且,此地人用各种形式纪念她,使她的精神已化为了当地人的生态意识、环保意识,并深入骨髓,付之行动,使亭湖区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丹顶鹤之乡。那么,枇杷树就是她永恒的来世与今生,自由飞翔的丹顶鹤就是她灵魂的不朽之所栖,她自然就是亭湖人。

站在枇杷树下,由徐秀娟,我忽然想到了故乡的京西。亭湖因为有滩涂,有芦苇,就有丹顶鹤;而京西有苍山,有荆草,自然就有应势而生的山羯子。京西的羊不叫山羊而叫山羯子,腿精细,个儿亦小,身子却极其灵活,在悬崖峭壁、荆草丛中,便时时能见到羯子们的身影。羯子走路不走熟道,单找人不走狗不去的险处。比如山的皱褶,山的沟坎。京西牧羊就不用牧羊犬。京西人走路就都走不过羊倌子。

后来我偕伙伴去登华山,伙伴说,好险啊,都是羊肠小道。我就说,羊肠小道只是人的概念,羯子们是不屑的!这话,他至今也不明白。京西的草杂,就不免有毒草。羯子误食,就吐出满口的白沫,抽搐着死去。羊倌子就在梁顶和一些沟坎,放几块平展的石头,撒一层细盐,叫羯子舔一舔。盐能缓毒解毒。

羊倌子管这叫“淡羊”。为什么京西的羊倌子,在腰间总挂着一个白布袋,道理就在这里。那年,北大下放来的教授南先生曾喟叹:“喂咸的还曰淡,悖论也!”

这只是他自己的事情,倌子们依然是“淡”下去了。山羯子耐旱,但“淡”后的羯子,仍急着要喝一些水。山上的梁峁上很难弄到水,倌子们就很费筹措。后来倌子们发现,雨后的梁上,总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凹处,有一汪一汪的积水;把羯子轰过去,就能喝个半饱。但山顶的日头极毒,不到几日,水汪便被晒干了,倌子羯子就都失望。

到底是倌子有主意。他们在汪过水的地方凿出坛子样的洞,里大口小;存的水又多,蒸发得也慢,水就留下了。红日头下面,那洞子里的水,泛着幽亮的光,极像美人的眼睛。倌子就叫它“眼子”。自有了“眼子”,两个羊倌相遇,那碰头话儿就这样了:“伙计,眼子还满么?”“满哩,嘿嘿。”

那年大旱,日头早落山了,羯子们也都咩咩地回圈了,但倌子祖父的影子却久久也不曾见到。大呼小叫地一个梁一个梁地找,终于在“眼子”边上找到了。

祖父躺在“眼子”边上,胸口动得很微弱。人给渴过火了。灌下两口凉水,祖父就睁开了眼睛。祖母说:“就是个死人,怎就不喝眼子里的水?!”祖父蠕一蠕干裂的唇:“有羯子哩。”

在亭湖之畔,徐秀娟和祖父,就这样遥相呼应在一起,他们给自然之物的,都是生命的护佑。便让我感到,自然与人,从古至今,从西到东,从来就是生命的同谋。共同体的意识有着远遥的根脉,且人与禽畜相伴而生。这就是大地的道德、山河的伦理。所谓天人合一、景我合一,应该是以大自然为主体、为圭臬的天地圣境。换言之,有什么样的自然风貌,就有什么样的人和人文。形而上地追溯,是大自然让人在宇宙间有了最优越的位置——所吃稻谷与菜蔬,均系植物界的精华,是植物饱纳阳光之后,生命在时光中最甘美的结晶。所啖之肉,亦是动物界的精粹:动物在自然法则的淘汰中,在生物链的终极,还是走上了人类的餐桌。至于人类的居停,均选择于风光水汽调和丰赡之地,系“诗意的栖止”。那么,人类占尽了宇宙“阴阳五行”之极,也享尽了生命世界的价值供奉。世间万物差不多生来便是人类的“牺牲”。那么,被宇宙万物供奉的人类,便没理由不敬畏自然、珍爱自然甚至献身于自然。康德之所说,我最敬畏两种东西,天上的星辰,大地上的道德律,就是这个意思。

对康德的延伸解读,生态意识的深处,作为今人,就需站得更高、看得更本质,要有悲天悯人的操守,即:人要有对宇宙万物的关怀与垂爱,要有对弱小生命的同情与抚爱。人类既然消受宇宙的精华,便应视宇宙万物为我之生命所系,或干脆为我生命的成分。若要自爱,便要爱万物。爱万物,便要万物自由生息,并尽人类之所能给的万物生存的养分与空间、温暖与雨露……于是,人类就不能没有环境意识、生态意识和宇宙意识。人类要尊重万物自然生长的消长规律,不能凭主观施以破坏性的束抑,一言以蔽之,要给万物以福音。

虽然我的故乡出了一个“天人合一”的祖父,但是,因为没有后人的传续,家园已成了一座荒山,一到雨季,就山洪暴发。而亭湖人,包括黄尖镇、潮间带村整体地传承、赓续了徐秀娟的精神,为国家与民族涵养、保护、留存了一个有丹顶鹤、麋鹿等珍禽灵兽自由出没的黄金湿地,不仅是殊胜的旅游目的地,还是生命哲学与艺术生成、创造、繁盛、传扬的地方。

他们整体的传承、赓续,走的是以生态资源为基、为依托,以文化浸润为路径、为灵魂,让生态意识转化成人类文明的新形态。在潮间带村,他们以青石、细沙铺就了村间甬道,以芦草覆顶,筑就了一座座书画小屋,让艺术家从原始滩涂、从鹤舞鹿鸣之地,撷取来的心灵映像,静静徐徐地变成纸上的乡愁。他们在村子中心搭建了群众文化广场,巡回不断地上演着有关生态保护、文明生活的说唱剧,既是乡村一景,又是自我教育、自我提升、自我享受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们繁荣生态文化的最殊胜处,是在村中的大屋中,把徐秀娟的故事和古人渔猎的场景,编排成现代舞蹈,作为驻场演出,让游人共享。少女翩跹,艄公孔武,生动地还原了现场,把游人深深带入。他们且体验、且感动、且醒悟,不禁感到,没有大自然完好、丰沛的存在,哪里会有人的自由伸展和宜居的生活?他们所举办的“湿地之尖——文学照亮生活·亭湖文学周”活动,吸引了八方游客,呈现出“诗从远方踏潮来”的浓烈意绪,遂乘势而上,建“鹤汀云栖·潮间带文学村”,使这处“湿地之尖”,成为了中国生态文学发展的展示窗口、中国生态文学创作与学术交流的服务平台和培育生态文学新星、培植生态文学土壤的前沿阵地。它吸引了各地作家、艺术家前来采风,使一个生态村落自自然然地成为了广大艺术家的生活体验地、灵感来源地、创作首选地。

于是乎,此地有大魅力,它提供了“生态+文艺+旅游”的乡村振兴样本,集生态之美、艺术之美、生活之美于一身,可赏、可朝圣、可居停。

所以,我油然生出真心敬重、敬佩之情,因为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让厚德载物具形成风景,让大善若水具象成风习,让我们这些远来的人,感受到了生态之魂、生活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