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4日 星期六
刘诗宇
来源:《十月》杂志公众号 | 作者:  时间: 2024-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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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诗宇,1990年生,辽宁沈阳人,2019年北京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毕业。同年进入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工作。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202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评论集《边界内外的凝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笔记》。

  读不懂,请注意

  ——一场关于《信天翁要发芽》的秘密谈话

  刘诗宇

  (以下人物、背景、情节纯属虚构)

  评价和理解的标准

  那一天,大家依次坐好,参加讨论会的人分别是A老师、大B、C、L君、我,以及主持人Y女士。

  Y女士:“闲话不多说了,今天我们讨论L君拿来的《信天翁要发芽》,大家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就好。”

  一阵沉默,之后是交头接耳,再之后A老师示意。

  A老师:“说实话,我可能不太喜欢这部作品。”

  Y女士:“另外几位呢?”

  大B、C也挑起几根手指又很快放下,L君不响。

  我:“我挺喜欢。”

  A老师:“我说说理由,说实话,这本书有点难读。我并不是反对作品深奥,但这其实是个阅读接受层面的问题。这应该算是一本长篇小说吧,尽管它没有常规的故事线索、人物形象。小说写出来,终归是给人看的。像卡夫卡、乔伊斯或科塔萨尔、博尔赫斯的书,我也看了不少,能说他们不深奥吗?但其实里面都有微妙的机制,让它的难度徘徊在读者注意力的上限和对意义理解的下限之内。”

  大B看了A老师好几眼,眼神里都是急不可耐:“抱歉,我插一句。我非常同意您的观点,但咱们能不能说得通俗点?我觉得读书就像做所有的事,付辛苦不怕,关键是得让我觉得值得,让我知道自己在干嘛。”

  C向着A老师:“画抽象画的名家,其实都有一手极高的素描功底。科塔萨尔我不熟,但就另外三位来说,他们在中规中矩讲故事的时候,也是很动人的,如果作家不能展示出扎实的基本功,就去追求炫奇的形式,很容易被理解成故弄玄虚。”

  Y女士向我示意:“咱们的讨论会就是这样,有不同意见,也别伤和气,有争论才有意思。”

  我看向L君:“您拿来的书,要不您先讲两句?”

  L非常谦逊地摆摆手:“我主要是听听大家的意见。”

  我笑了:“这么客气,搞得好像是您写的书。从普遍的角度看,刚才诸君的观点我都同意,更直白地说,我最烦那种不好好说话,欲以己之昏昏而使人昭昭的作家。但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我们目前没有一种合适的文体,去容纳思想的直接表达,又或者,有些话一旦直接说出来,就意境大减,作者想让我们猜?”

  L君投来赞许目光,A老师问:“您能说得明白一些吗?”

  我:“不知道大家看不看科幻小说。不是那种改编成科幻动作大片的,而是那种世界观和思想相对复杂的,比如尼尔·斯蒂芬森或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的。他们脑子里尽是没有经过实验、没有科学和数据支撑的未来想象。如果他们用学者或哲学家的口吻去说这些,肯定会被人当成疯子或异教徒抓起来。于是他们只能假装一切都是虚构,用拙劣故事当壳子,承托、伪装自己的思想。”

  A老师似乎在等我继续说下去,我:“还有些作家心中饱含情绪、感觉、画面、色彩,他们不想写诗或散文,只想用长篇小说般的文字来宣泄。他们心中的东西至多变成意象、场景以及一些行为举止,而无法变成让人拍案叫绝、读得停不下来的故事。这个时候我们怎么看待这些作品,是因为不像小说而批评他们,还是去看那些被形式限制住的,他们心里的东西?”

  大B似懂非懂点头,场面有点安静,我看向大B:“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性,我还是直白地说,大家肯定都骂过人,但又怕别人发现,所以要么腹诽,要么指桑骂槐,这么说能明白吧?”

  讽刺的存在与否

  场面略有一些尴尬。

  还是A君先打破沉默:“所以您的意思是,这本书在借着某种陌生化的形式,表达批判性的思想?”

  Y女士说:“这里是安全的,我们开沙龙的原因,其实就是为了听到一些不同的声音,让生活,嗯,没有那么闷。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自由自在地说话。”

  大B抓起威士忌喝了一口:“但我还是不明白,这本书里,一会狮子狼鬣狗的,一会又是给小孩反复套衣服,到底什么意思,有话直说难道不好吗?”

  C:“稍等一下,咱们的讨论还是要建立在基本的共识之上,请允许我啰嗦几句,复述一下书的故事——如果能称得上是故事的话。”

  Y女士做了个“请”的手势,C开始说:“这个故事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写一座城市,之前在‘匪帮’的统领下水深火热,一位被称为‘将军’的英雄发起革命,带市民们走进光明的生活。书里写了城市如何为敬献将军而设立的很多仪式,写了将军对市民的大恩大德和市民对将军的敬爱。作者把很多事情都解读成集体表演,就好像从上到下大家都在演戏一般。最后作者又写了一部漫长的生活编年史,写一个街区里普通市民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我没说错吧?”

  大B:“我这个人说话直,但对艺术还是有热情的,要不然也不会从头到尾翻完这本册子。看着里面从将军的卫队长到法官、护士以及普通老百姓,那个演戏一般的腔调——肉麻!就算将军是你们所有人的爹,也不至于这么肉麻。里面有一段,写将军病危了,一帮人不去找医生,反而坐在一起讨论是不是给将军一个至高无上的称号,以至于他能欣慰到缓解病情,他们是不是嫌将军死得不够快?想来想去,什么‘守护者’‘庇佑者’‘再造者’‘父亲’‘万有与唯一’,到后面干脆有人直接提议叫‘神’,我真是受不了。”

  我:“这种极致的,任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肉麻,会不会是反讽?至于为什么要讽刺,我不知道您是否喜欢读历史,或是读一些政治新闻,其实亘古以来,这种因为权力支配与被支配,而无止尽的表演,其实就是人类社会的本质。将军和其治下拍马屁的形象过去有,现在有,未来也还会有。”

  大B飞快反驳:“我不这么觉得,书里写得太过,我觉得完全失真了,里面有一段写,原本城市里的人们都吃面条,匪帮来了,觉得面条吃不‘饱’,强制大家都吃米饭,谁敢吃面条就毙了谁。将军来了,又要求所有人都吃面包,因为面包来自‘西’边,更文明,谁不同意就按在广场上抽鞭子。抱歉我实在是没办法把现实世界,跟这么荒诞的面包爱好者联系在一起。并且话说回来了,管他是米饭还是面包,只要能管够吃,我们这些普通人,就该知足了?”

  C打断了大B的发言:“这个事情不简单,不同阶层会有不同的想法,原本饥寒中的人能吃饱了就很开心,但原本就处在温饱之上的人肯定不这么认为,这未必是面包面条的问题,而是‘权利’和‘权力’的问题。但仅放到这个作品上,我同意B君的说法,不能把所有的童话都当成现实读,也不是把所有的事都写成童话,就能回避现实本身的复杂性,那对现实中的人和事不公平。”

  疯语还是启示

  Y女士:“看来讨论越来越有意思了,这种针锋相对的感觉,其实比一团和气、盲目吹捧更有利于理解作品,要不然我们也没必要冒着危险在这讨论文学——假如作者也在现场就好了,当然,肯定不能让他说话,他只能听。”

  我搓了搓手,大B的大白话其实无处反驳,像C的这种理性发言,更能激起我的辩论欲望:“不知道你们看没看过《水浒传》,里面有个官员曾经在喝醉了之后怒题反诗,被囚禁后又吃屎喝尿地装疯,才免于一死。不知大家想过没有,假如没有喝醉后对于理智的偏离,他能说真心话吗?假如没有装疯,他还能活吗?再进一步,能说那些疯癫的、装腔作势的东西不重要吗?”

  C没有说话,A老师沉默许久重新开口:“您这么说,我大致能理解一些。我其实对这部作品的叙事形式很感兴趣,如果只说是装腔作势确实有点过了。但我还是坚持最初的观点,这部作品的形式使用不算恰到好处。”

  我:“形式也是我的关注点,这部作品里有戏剧体、史传体、新闻体、论文体、辞典等多种写作形式,动物构成的世界、人构成的世界、阐释构成的世界也形成了不同的文本层次,如果只是为了装腔作势,那么作者未免太费周章。我认为作者的每一种体式写得都不错,尽管它们拼成一锅粥,为我们理解内容造成了很大困难,但这应该也呼应了C君说的第一句话,即作者应该是在掌握了种种基本形式之后,才做出了这种探索。只有我们首先确认了他并非有意玩弄读者,才能进一步探讨他的思想。”

  C:“对,我之前就是这个意思。”

  我:“关于《信》的思想,我想给大家念一念书中的原文,有一段写的是将军跳起0.5秒,所有市民就要衰老1秒,而当所有市民都跳起0.1秒,将军就要衰老0.2秒,

  ‘第二十个战斗的自由日,庆典的某一刻,全体市民欢呼雀跃,跳起、落地,空中交集0.1秒。在那0.1秒内,除了将军,市民全数脚不沾地;婴孩被母亲抱在怀里跳起,病患搀扶着医护跳起,坚守岗位者在岗位上跳起,就连卫队也都荷枪实弹跳起;在那0.1秒内,时间落空,城市进入悬置的被吞噬的状态。将军莫名心悸,扶着主席台度过前所未有的0.2秒。他听见时间加速在自己身上流过,他知道市民加速了自己向终结时刻的行进……’

  我认为这段话看起来虽然荒诞,但仔细品味,就能发现这里面其实有着对于政治的本质理解。并且这种本质带有颠覆性,正是因为作家懂政治,所以他才要说得云里雾里,给人造成一种他只会说胡话的假象。”

  大B神情有点窘迫,我继续说:“B君,没有针对谁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书里还有一段,请允许我复述一下,

  ‘匪帮缺乏经营才能,更抛弃深谋远虑,他们兴之所至,翻新铁路,改造海港,却画不出通往财富的路线,只能一再增加赋税,以致到征收呼吸税的荒唐地步。可这赋税不是终究为了城市的前景吗?尽管这前景首先被视作他们汲取残暴能量的源头,最终被当做见证他们统治的装饰。甚至,仅仅是他们把玩一时的玩具。’

  这段话在读的时候曾给我造成很大的困惑,按书里的设定,历史应该是很二元论的,匪帮是恶将军是善一目了然。但是这段话……很耐人寻味。”

  C托着腮,凝视着我:“你这么说,我好像也有点明白了,二元论有的时候是极端的,但若能把现实的好和坏各放在二元的两端,然后告诉你它们其实是一个整体,现实的复杂性便解决了,其实很多古老的神话、宗教叙事,使用的是这种路数。抱歉打断您,请继续。”

  我继续说:“我还是继续说上面这段原文,它不仅打破了政治道德化的神话,更有一些我还不能完全说清楚的、政治经济学层面的深意在,也让我联想起中国历史上,每个长寿王朝前面都有一个用苛政创立了很多新制度的短命王朝。当人们用治或乱去把它们二元化时,那些新制度、那些新文化其实被张冠李戴了。类似的例子在书中还有不少,尤其是在很多词条式的、看上去和小说格格不入的地方,有很多饱含深意的话,作者把这些东西藏得有点深,但我们应该可以挖掘出作品背后的意义。”

  大家沉默了一会,大B先开口:“您说得未免太玄了,开个玩笑,按这个思路另写一本书或者文章,我好奇有多少人会认为您是在评价《信》这本书。”

  大家都笑了,我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大B继续说:“我换个话题,这本书最后的‘劳作表演’,一年一年地记录普通人生活,花了整本书三分之一篇幅,和前面的内容几乎是割裂的,这难道也有什么别的意思吗?”

  A老师:“没错,作者用编年史的形式,一口气写了四十多年,有点搞不清楚这么漫长的生活流有什么意义,这对于读者的耐性来说实在是过于艰巨的挑战。读了前面的章节,我的注意力主要都放在城市、将军,以及狮子、狼、狐狸、鬣狗等动物的隐喻性博弈上。”

  我:“初读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动物以及给将军起称号的文本层次,虽然有时候让人看得云里雾里,但还怪好看的……甚至里面还让我看到一点宫斗的成分,将军到底会不会有一天物极必反,被手下人推翻?狮子到底是傲慢、冷漠,还是真的有着神圣的寓言能力?作者到底如何看待领袖?这些问题不说清楚,就进入到‘劳作表演’,确实让人有点难以释怀。但我总是觉得这部分里,作者应该是有深意的。”

  C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我对您的解读很感兴趣,尽管很多时候,似乎有点用脑过度的嫌疑。”

  我:“就如A老师所说的,作者简直是细针密缕,写了一群之前没出现过的人的生老病死。这一段看起来虽然不扣人心弦,但对于作者来说,写这段时应该很有乐趣,就像真的创造了一个能按规则运转向未知的世界一般。如B君和C君所说,有时候我愿意过度解读,如果要我说,这段里虽然将军的形象间接出现了很多次,但这些普通人的生活,尤其是他们生活中幸福的部分,和将军其实没什么关系,甚至没有他,人们会过得更好……这段的意思有点像那首老歌的歌词,‘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只能靠我们自己’。作者用漫长的生活流,真的是漫长到乏味,估计就是为了抵消掉前面同样漫长的对将军的歌颂。”

  进错了房间的人,生错了时代的文

  A老师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好吧,我有点被您说动了,也许是我还没有全身心投入到这部作品里。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说,您的解读在逻辑上确实说得通,但也仅仅是逻辑。文学、艺术,终究还是要用思想和情感、故事和形象来打动人的。从这个角度,我还是要对这部作品持保留意见。”

  大B和C,以及Y女士都赞同地点头。

  我:“今天的讨论也和《信》一样,太过漫长、夹缠了,且让我最后再说一段话。刚才A老师说的话我特别赞同,作为偶尔要研究文学的人,我也特别希望读到的作品在形式上都神清气爽、让人欲罢不能,且又有高度又有深度,写出作者对现实和历史最真实的理解。然而有话直说的文学的田园时代,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过去了。人们充满虔诚、把文学当成经典一字一句研读它的言外之意的时代,也同样过去了。真正的读者们渐渐散场,但文学还是感受到虎视眈眈的眼光,于是他们也只能在看不见观众的状态下重新起舞、戴着镣铐地舞,他们想把心里的话以那虎视所不见的方式留下来,只要未来有人、哪怕就一个人,能从历史的垃圾堆里翻出残章断片,能体会到他们的真心,也算是不枉。所不及之物,只能任由它们随风去了。”

  Y女士意犹未尽:“说得真好,没什么比这番话更适合结束今天的聚会了,而且我更没想到的是,我们的作者竟然就在会上。”

  Y女士、A老师、大B、C同时看向我,大B说:“您肯定就是作者了,要不然怎么能讲得这么具体生动,高明,佩服。”另外几人也跟着频频点头,脸上露出赞许的笑。

  我连忙看向L君:“这不过是同情之理解……L君,这可不是……文本是您拿来的,您说句话,这可不是……”

  L君没有第一时间说话,Y女士用面前的瓷杯盖碰了碰杯身,清脆的响声让我停下,又重新看向她。

  Y女士:“很好,其实我们的聚会也应该再丰富形式,大家可以把自己的作品拿来,但是不要让我们知道作者是谁,这样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作者自己来说,都是妙趣横生的事。不多说了,大家撤吧,以免惹麻烦。”

  大家不再听我的解释,纷纷起身,每个人路过时都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留下不知道是意味深长,还是欣赏的笑意。氛围变得诡异,大家都似有似无地走到对面,好像和我划清了界线。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

  一个衣装笔挺,皮笑肉不笑的家伙,略过众人走向我。我下意识站起和他握手,竟被攥紧。他用令人难受的客气腔调说:

  “您刚才讲得真好,可否请您跟我走一趟,换个地方讨论一下,或写份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