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 星期日
冯璇:开花的石头
来源:本站 | 作者:冯璇  时间: 2014-09-11

    李晓华一早就骂骂咧咧的,陈呆子麻溜下地,大气不敢喘,一面小心讨好地看着妻子,一面准备点着炉子做饭。李晓华一点也没有停止的意思,越发地变本加厉了:瞅你八扁担压不出个屁的样,钱钱不能挣,活活不应人,一天到晚耷拉着穷命的脑袋,再和你过八十年也这个吊样……
陈呆子用手扶了下眼镜,呆呆地望着窗外。如果说他没听见了,不如说他习惯了。习惯了妻子莫名其妙的骂声,莫名其妙的火气。他和往常一样计算着妻子开骂的时间,比上回足足长了半个小时,看她那涨红的脸叉腰的姿势还有周围纷飞的唾沫星了,看样子一时半会没个完。
陈呆子的名字叫陈大国,从小到大人们已经忘记了他的大名了。陈呆子三个字完全形像又生动地概括了他的整体形像。他曾是剪子胡同有名的诗人。那年以两分之差名落孙山。他在学校的时候就发表过诗歌。他曾说汪国真的诗太直白;说车前子的诗太肤浅,他还在班级里大胆的演讲,说如果中国人一半的人提笔写诗,中国的国民素质就会赶超发达国家……在老师和同学的眼中,他是个不凡响出类拔萃的奇才。甚至白净的脸、厚厚的近视镜片,都代表着他与众不同。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早有个人用崇拜加爱慕的眼神看着他。这个人就是剪子胡同有名的美人李晓华。
李晓华的父亲是在钢厂里的副经理。家庭条件很优越。她就是听了陈大国的演说后渐渐地爱上了这个“诗人”。她在白日里留意他,夜晚里想着他。那时候男女生用写信、递纸条来表达爱慕之情。李晓华也曾尝试过,可是一连好几个晚上,她摊开的信纸,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一是她不会写诗,二是在这样一个诗人面前,无论怎么表白都显得太肤浅……一连几天,信笺上除了几滴眼泪浸湿的印痕外,洁白如初。她几乎是要哭出声来。眼看着高考一天一临近,如果再不表白,陈大国万一考中飞走,这辈子她就没有机会了。
终于有一次机会来了。那是在班级里最后一次植诉愿树的时候。她趁着陈大国低头扶树的当儿,假装无意地、又那样自然地狠狠地抓住了他的手。他一惊,立刻被人点了穴似的不动了。既而愣愣地站着看着眼前这个脸色绯红两眼放光的美人……李晓华低头娇嗔地说: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写首诗……对于这种目光,陈大国是又惊又喜,他一夜没有睡,写出了《给你的100行》。李晓华收到后热血奔腾,甚至觉得自己的每根头发丝都亮着幸福的光泽。
后来李晓华在中午的时候偷偷地给他带吃的,油饼,饺子,还有花生瓜子。李家妈妈不知道这个宝贝闺女怎么了,头些日子上桌就撅一小口,这会可倒好,两个半大小子都不换。就在高考不到一周的时候,他们在小树林里亲过了,抱过了……她怕他飞,一旦飞上天,她就够不着了,踩着再高的山也够不着了。索性要采取主动进攻,把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还怕他飞?
陈大国被突如其来的爱情惊扰得中了邪似的。再也看不下去书本上的一个字了。果然,呆子以两分之差名落山。这个结果令他终日里垂头丧气。还好,那个眉开眼笑的美人天天来家里,驱走了他心头的阴霾。很快。李家听说闺女和他好上了,一百个一千个不同意,原因是他家太穷。对于这样一个工作一般,长相一般,住着两间小平房陈大国来说,李家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瞅着女儿往穷坑里跳。李晓华说他会写诗,还发表过,不是一般人。见过世面的父亲却说:那玩意哼哼呀呀的顶个屁用?你渴了饿了顶吃顶喝?他还用他的远见卓识现身说法,还说当年有个知青下乡时也写那玩意,后来不好好劳动,还骂伟大领袖。到头来还不是蹲了几年监狱……李晓华见父母如此这般,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以死来相对。李家没有办法只好地决绝终于让李家应允了。
也就是从那时起,呆子对岳母家人不理不睬,用他的话说,一群势利小人,太俗气……
结婚那天,两人什么都没有。李晓华倒认为自己不流俗。这种独一无二的方式恰恰验证了自己爱情的伟大,自己的伟大。当晚,呆子写了一首诗《给我的新娘》
你在人群里用最亮的眼神
把我唤醒  从此
我的生命因了你而有了色彩
今天 我们不需要美酒不需要鲜花
天上星星大地上的风
给我们作证……
那一刻,李晓华醉了……
不久,陈大国单位不景气下岗了。这好像更迎合了他。每日里饭不应时吃,觉不及时睡,还动不动自言自语。每日里写啊,看啊,终日里怔呵呵的。那时李晓华已身怀六甲,腰都哈不下,她还要坚持上班。她觉得她应该支持他。说这定哪天,他会发达。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他不是个平庸的人。李晓华觉得这种与众不同更别有一番意味。
不久后儿子出生了,李晓华在捉襟见肘的日子里不得不求助娘家。每每这时,自然少不了父母的唠叨和当初预设的必然结果。而呆子仿佛更加刻苦,常常睡到夜半莫名其妙地起来对着天棚发呆,还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放下筷子,跑着找笔找纸……几年之后,他家的日子已是剪子胡同有名的困难户了。同学们看见李晓华并用一种另样的声腔高喊她诗人妻子,她觉得那是一记沉重而又响亮的耳光,打得她恨不得变只老鼠钻到地底下永远不出来。
眼瞅周围人家的日子过得风生起,唯有自己家几年了还是两间小平房。吃的穿的和当年一样没有半点起色。她开始发牢骚了,开妈骂他了。呆子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并不作答也不生气。他还会和颜悦色地说:物质只是满足于这副皮囊,而精神上的愉悦才是人类的最高境界。
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连袋盐都买不来,你还看个什么劲?眼下像你这样的都在外打工,力工一天都能挣个三头五百的……只有你守着这些书本过穷日子……李晓华对着这个死脑筋的呆子骂得唾沫横飞,一气之下 烧了他的些诗,书,还有那些手稿。
他暴跳如雷,接着狼一样嚎叫起来:好歹我也是一个诗人,拿过稿费的……你怎么能把我同那些人相提并论。李晓华一听,肺都气炸了,她用眼睛乜斜着他:还拿着你那破玩意来过日子,也不怕人家笑话掉大牙……她觉得他不再高雅脱俗了,完全是一个患有严重的精神病人、一个不可理喻的书呆子。
从此,他更加沉默,更沉浸到自己的诗行里,李晓华彻底绝望了。
对眼前依然还留存着当年美丽的妻子,呆子觉得她如此的陌生。他抱着一堆书搬到煤棚里去了。一天到晚头不梳脸不洗的,长发已经过肩了,衣服冬夏就那一身,泛着油腻的光,他一出现,剪子胡同的大人孩子都认为他彻底疯了。甚至一群孩子还在他后面叫他:疯子疯子——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往外寄自己的作品。他寄出的诗常常是三五个月都没有结果。他渴望着自己能有台电脑,那就可以同外界沟通了。当然有时还真有零星的稿费寄来,他会在那一天才会照照镜子,梳理下头发,然后还穿着那身去邮局取。当然他是兴奋至极的感觉,甚至把脚下的风都带了起来。领完了钱,回头还要腆着脸去社区翻找那日发表他诗作的报纸。别人问他写诗挣了多少钱。这话里明显有取笑他的意思。他会放大嗓门中奖一样高声报出数:八块……人们听完后,带着一种不可理解的笑。他也笑,当然笑与笑是不同的。也有人问他够不够买邮票的钱、信封的钱……他说这不能用这种方式来衡量。有些东西是有价的,而自己的文学艺术是无价的……
李晓华够了,太够了,她要的体面的日子,出门的时候不被人戳指。这个冥顽不化、鬼魔缠身的人还跟他过个什么?干脆离婚。她和呆子谈的时候,他透过厚厚的镜片,陌生人一样地看着李晓华,这就是那个当年义无反顾背着亲人的骂名奔向他的那个人?这是那个捧着他的诗行落下幸福泪水的女人?
他还是那样笑笑,仿佛早就知道了她的想法。
离婚过是一张纸的行为……用不着走那形式。我可以搬到山里住,你要是遇到合适的,你可以再嫁……
果然,他扔下这句话就收拾东西了到了离家很远的山里。起初她还觉得他会不会和她争这两间小房、家里的东西。其实她想错了,看来这些年她还不了解他。他只拿了自己的书,稿子,外加一套行李。李晓华没有觉得少了什么,有他五八,没他四十。
过了几一天,李晓华正在院子里发呆,他竟然回来了,她觉得他是不是后悔了?想家了?或者说是山上太苦他受不了了?她带着嘲笑的的眼神在看着他。呆子没有跟她说话,径直朝抽屉走去,那里面有他的一个通讯录。他拿了出来,在她面前晃了下,意思我没有拿其它的。李晓华瞅也没瞅,她懒得动脖子,更不想多看他一眼。
她知道他的些朋友,除了写诗就是写诗的,个个都和他一样,呆,傻,还有些怪。她见过他们的,说的是疯话,做的事也差不多和呆子一样,神经兮兮的。她嘴角向上扬了扬,她觉得中国的汉语真有意思,穷酸,用这两个字概括他们再准确不过了……
呆子在山上听风声,看水流,那个看瓜的窝棚成了他的私人公寓。窝棚里还堆满他从山上找回来的各种石头。有方的,尖的,山形的,树状的,瀑布的……他还根据不同的形状分别给石头取了名字。比如那个细长直立的叫作《长剑出鞘》;那个一高一矮相互依恋的叫作《红尘知己》;还有那个脚印形状的他叫作《昨天》。他还把自己的诗作写在这些石头上。他想像得到了超常的发挥,他快乐得跟仙人一样。
一天,他捡回来一块三角形石头,在棱有角的,他欣赏一番后,做了一个座把它立起来,起名叫《一帆风顺》。
一天,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来这里旅游,发现了这个怪人,要高价买那个《一帆风顺》。呆子憨厚了笑了:要是看好了就可以拿走,什么钱不钱的。那个人惊呆了,他在生意场上这多么年,看惯了尔虞我诈,尝遍了笑里藏刀。而面对着呆子这样一句话倒由衷地敬佩了。当即给了他五万元。呆子觉得不值得。那人说,就这石头就值这些,上面还有诗句那就更值钱。
那个老板回去后,对他的石头广为宣传,不久之后,有媒体来报导他。很快,他的诗,他的石头吸引了更多人的眼球。从那之后,他的窝棚前车水马龙,高朋满座。当然他的那些石头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呆子一夜成为富翁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剪子胡同。所有人都震惊了,更震惊的是李晓华。这个呆子的命运还真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她乐得在睡梦里都是数钱。啪啪的,那声音是世上最美的音乐。她庆幸和呆子还没有办离婚手续……
山里也不再寂静了,周围的村民见普通的石头竟然能卖上大价钱,都上山找石头去了。有的还叫呆子老师老师的,还请他给不同的石头命名。更有镇长村长也来找他了,说是要在这里创办一个什么“陈大国奇石馆”。还想利用他的名字来打造什么乡镇的文化品牌……这时候人们说他的呆是一种艺术气质,他的傻是一种大智若愚,他举止更是一种超凡脱俗。当然人们目光也不一样了,而是一种崇拜的、尊敬的、羡慕的眼神……
那日里,李晓华打扮了一番,准备和儿子到山上去接呆子。她和儿子赶到的时候,窝棚前已经站了好多人,可是怎么也不见呆子其人,这时一位细心的村民发现了大石头上的一行字:别让你的眼睛蒙上世俗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