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一种纸,很薄,很轻,拿在手里抖动像丝绸,折叠以后却可以站得很稳。它们隐藏在一些票据的三联或四联单中,五颜六色。有一段日子,我收集它们,秘密地,塞满了我书桌的抽屉。爸爸妈妈出门以后,我小心克制着喜悦,拉开抽屉 ;它们将从我手中复活,一张一张苏醒过来,拥有长颈、丰胸、细腰,着曳地长裙。当她们一个一个在我的面前站立起来,一个世界也随之来临。在角色的确定上要费一些时间,这是主要的部分。事实上,她们基本站立不动,一切细节都在我的想象中完成。是公主或者仙女要听凭感觉,她们并不知情,我从来不把话变成声音说出来。有时候,就只呆呆地看着,也许头脑中设计了不停被推翻的各种情节,包括一个男人,王子或书生,也可以加进国王。但是他们就不必显身了,即便缺席,我知道,他们也是存在的,一切都在我的脑海中,也许这样无论在视觉还是感受上都更加富于美感。有时候,我也会翻出胭脂盒、系头发的透明绸带、文具盒、小镜子或者绘满树木的书的插图,为他们制造一些生活的场景,但真实常常限制了我的想象,这些景致也就总是半途而废,散落在桌上。时光在那一刻静止下来,我的身体、表情甚至目光也都静止下来,一条河在脑海中流淌,波澜不惊,慢慢地在一些细枝末节上纠缠,不知流向哪里。美妙的时光随着河水悄悄流走了。直到有开门的声音传来,我迅速将梦收进抽屉,魔法消失,我重新变成一个小学低年级的平常女生,被妈妈唤出去吃东西。
除了学校和书里我几乎无处可去。30年前的东北小城,没有课后班也没有儿童乐园,只有一条经常在夏天溺死少年的松花江。从学校到家里的那段路程是属于我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开始装点它。走得慢些可以有40分钟,足够做一个悠长的梦。先挑选人物,要面目美好的,从未与我交恶,学习成绩不要太差,这点也可以不考虑,因为面目美好的学习成绩似乎都不差。如是挑了大概五六个,记得一个女生叫海燕,那年夏天穿了一条全班最漂亮的连衣裙,白底上缀满淡紫的小花,还有个男生坐在我的后座,六一节汇演,跳新疆舞和我配对,有一个情节是男生蹲在地上拍手鼓,女生手臂翻着花围着他们转圈,老师说,转圈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大,很漂亮。这几个人我要让他们跟我一起住到一个有花园的小房子里去。里面有两层,下面吃饭、上课,上面睡觉、唱歌跳舞。花园里有蝴蝶和星星。故事可以慢慢发生,因为日子很长 ;没人会注意一个孩子的表情,那些冬天的傍晚,每个人都形色匆匆。我睁着一双恍惚的眼睛,紧闭着嘴唇,任凭五彩斑斓的梦托着裹着厚厚棉衣的身体,飘过一条堆满垃圾的小巷,到达中医院,那附近有一个公厕,我曾经在一个男同学的指点下隐约看到过一个伏在粪便中死去的婴儿。再往前是三百货,照相馆,这里可以消磨一会,橱窗里有很多彩色的大照片,那个年轻的女人是干什么的呢?真让人羡慕。小孩子很一般,笑得不太对劲,大概还有老人吧,我不太记得了。离开这里再没有什么风景了,只有一些可以让我计算距离的地点,工厂、再一个工厂,然后是爸爸上班的工厂,接着是一个岔路口,拐过去可以看到一面砖墙上用粉笔写着一些骂人的话,其中一句提到了我们班一个女生的名字。我不走那条路,走过那次是特地去看女生的名字。我照直走,走到第五副食商店就快到家了。在这里转弯,有一户人家我想提一下,在我后来长成少女的日子里,这个院子有个很瘦很高很黑的男孩,总在我经过的时候看我,我若看他,他就收回目光,很自然地,并不羞怯。他总是梳个平头,很短,头顶尖尖的,妈妈说过这是长成大个子的预兆,他还会长多高呢?现在,我可以恢复意识了,因为可能会遇到邻居了,我不想让她们觉得我的表情傻傻的,那样我的爸爸妈妈或许会被轻视,轻视的人会看着自己的孩子觉得骄傲,我不给他们这种不真实的骄傲。
我知道那男孩喜欢我,这没什么好沾沾自喜的。就像被我允许住进花园小房子的跳新疆舞男孩,他也没什么可沾沾自喜的,不过是进入了我的梦,只是符合我心情的一种需要,我最重要的那个需要不属于他,我要一直留着,因为我少女的最神秘的梦正在到来。
这时候小城为我打开了她从未展示过的最美的部分,江边的垂柳在风中摆动,优美的姿态像一种移动的思绪,白帆点点散落在水面,荡漾着飘逝的自由。我骑着单车从绿柳中滑过,有一点兴奋。这兴奋伴着体验长大的独特感受,还来自钟声,悠远而苍凉,它从我的校园传来,那个古木参天、我无数次盼望能走进去的神秘园子,现在,我的车轮正向着它的方向转动。我想象着第二节课在钟声中散去,人群如流动的烟云,在每天一次的汇聚中,我躲在层层背影后看到那个背影,站在邻班的队首,顺着操场的弧度渐渐完整地进入视线。是的,一个清晰的侧影,瘦而充满韵律,阳光有时刻画出他直直的鼻子,有时让他面目模糊。那一刻我有笑容,像单车一样轻快,这是别人眼中的一个短发女孩,挺着蓓蕾一样的小小胸脯,穿过铺满绿荫的江滨路,一定很让人羡慕。但是我其实不知道这些,这些是我现在的想象,我面对着电脑,跟着这些字,眼前就出现了一幅画卷。而那一刻我的想象在操场,在另一支队伍的开头。几千人跑动的声音令我沉醉,它掩护了我内心的秘密,我看到一丝喜悦脱离了身体,在队伍的上空飞舞,像交响乐中升起的主小提琴旋律,深情委婉,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
好了,你会说, 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吧?这些白日梦,你自己是否参与其中都缺乏证据,别人就更无法验证。 但是哪些算真实呢?除了照镜子,我常常是看不到自己的。母亲眼中的记录更加可靠吗?可那些真实属于她,对于我毫无意义。所以,我宁愿相信这些没有依据的飞行,因为确确实实,除了这些,有关长大的过程和诸多细节我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