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张鲁镭:黑毛猪
来源:本站 | 作者:张鲁镭  时间: 2012-12-14

   我的美好生活将从黑毛猪开始,报纸上的原话是美好生活从餐桌开始。无论什么年代餐桌肯定是生活里永远的重点,当下它又成为人们公共经济生活和社交生活的一种表达方式,谈感情谈生意,初相识与老朋友,拜见大人物应付小人物,种种的情感沟通和疏导,谁不是拿餐桌来当背景当平台?如今这黑毛猪可是餐桌上响当当的硬货,为追求美好生活,现在我就和乔处去乡下的老舅家拉黑毛猪,对,应该说是黑毛猪肉。这事儿一年前就和乔处老舅打过招呼。乔处一听当时两眼锃亮,呵呵,黑毛猪,一条闪亮的涎水从嘴角滑下来。

  当时老舅不太乐意接这个活,他说一只黑毛猪养上一年也就二百多斤,而且猪崽贵,喂料更贵,比伺候个爹还费劲。我说俺姥爷不能给你创造经济效益,但黑毛猪能,我比市场价一定高出一块来。老舅说市场价也得七八千,我说那我给一万,老舅说自家人什么钱不钱的,为外甥吃点苦受点累小意思。还说他很想念我,有好几年没看见我,胖了瘦了?升官么发财么?我说胖瘦见面就知道了,升官发财未遂,不过正在进步当中。老舅说别逗了,不升官发财敢吃黑毛猪,哄傻子啊!

  黑毛猪和野猪的血缘相近,大腿精实,切出来的片像滚着白蕾丝边的红丝绒,有着和松板牛肉媲美的大理石纹路。一身凝脂细肉,吃起来特别柔嫩可口,都能嚼出清新的橡树香味,它的肥肉部分一点都不腻,润润的滑滑的,吃再多也不会引人发胖。看看,这么听着就流口水了吧?流口水也没用,黑毛猪肉我只能与乔处一个人共享,说是共享,其实到时候我也只能跟边边角角的猪杂碎结缘,虽然由我来买单。

  从市内到老舅家不到两个小时,我和乔处吃过午饭出发,晚上赶回来什么事也不耽误。之前老舅来电话让我过去吃午饭,他说老舅妈给我炸粘糕了,小时候我特爱吃老舅妈炸的粘糕,那粘糕区别在于不是豆沙馅而是红糖馅儿,一半豆油一半荤油,火候要大,炸得焦脆,挂着一块块唰唰掉渣的酥痂,皮儿破着口,滚烫的红糖汁流出一点,吃的时候粘在手心手背上,过后能用舌头舔半天。炸粘糕唤起了我的怀旧与乡情,那热乎乎的炸粘糕啊!但我还是说就不麻烦你和老舅妈了,我们下午赶到。选择不在那边吃午饭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不想无故牺牲那些黑毛猪肉,去的话饭桌上怎么也得破费点新鲜猪肉,我不去谁也不好意思动。黑毛猪天生矮小,去掉猪头下水,还能剩多少东西?那边多吃一口这边就少一口。乔处也提议尝尝大铁锅炖的农家菜,是我找由头给搪过去了。

  我们下午两点多到达老舅家,就见院子里支了一口大黑锅,锅里翻腾着冒泡的沸水,案板上躺着一只开了堂的黑猪。有一只大胆的公鸡在窗台上站出一种无所畏惧的姿势,之前的厮杀已经过去,此刻院子里一片祥和,公鸡抖动着华丽的冠羽,勾举脖颈,那神态那气度颇有几分领袖风采。我问老舅,不是让你给收拾出来吗,怎么还放在这里展览?老舅用下巴颏一指,不急,不急,你大舅几下子就解决。我这才发现门边上一个男人像斑鸠那样蹲在那,披着件油腻腻的蓝棉袄,笆斗大的脑袋,一脸绛紫色横肉,眉毛秃着,眼睛勾着,剃成板寸的头发虽然全白了,但是很茂密,根根直竖。我大舅?我大舅几年前不是得癌症死了吗?我心里一阵恐慌。这时老舅妈从屋里走出来,是你兄弟他大舅,我娘家哥哥。

  这个大舅我有印象,他是本地颇有知名度的屠夫,常年云游在各地杀猪。从前耳闻过,此人脾气暴躁,时常动粗。小时候跟表弟去他家借锄头,就看见那个叫大舅妈的女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泪汪汪在锅台上飞快的贴大饼子。表弟悄悄告诉我她是让大舅给打的,大舅能杀猪脾气暴,常常老婆孩子狗一起打,往死里打。村里的狗都怕他,他看见狗就踢看见就踢,狗看见他就跑,看见他就跑。当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产生了一种空前的优越感,原来做男人可以这么过瘾!盼望时光快一点把我带到踢狗打老婆的成年。老舅隆重介绍我,说我小时候总得一百分,报纸念的呱呱叫,谁家里有远方来信都请我读,老舅说我是乡里第一个大学生,当时村长还给送过喜报。老舅试图让眼前这个大舅认可我,并且显示一下家里的社会背景,咱家里边有人!看看,耳听为虚,这外甥不是开着小车来买黑毛猪了吗。不是白毛猪也不是杂毛猪,是彻彻底底的黑毛。我朝屠夫大舅点头示好。我的屠夫大舅从嘴里喷出一股烟来,和烟一同喷出的还有几句富含哲理的话,大学毕业有屁用,大学毕业也不和咱们一样,还能把一写成三,把爹写成妈呀!可不,屠夫大舅说的没错。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从来没思考过,看来最朴质的生活哲学来自于民间啊。这个时候我就不敢把乔处介绍给他了,我很怕他再说当领导有屁用。按照惯例首先应该介绍领导,大家一直都这么做,不管从前现在还是将来,这是礼节上的规矩。看今天这样;我把目光投向老舅妈,老舅妈你好漂亮。

  我确实发现老舅妈今天特别靓丽,说具体些是她脖子上那条围巾特别靓丽,那是一条翠绿翠绿的混纺围巾,崭新崭新的,上面还挂着没有折下的吊牌,老舅妈鼻梁上有一条绿,下巴上还有一条绿,阳光下她整个人都绿莹莹的泛着青光。像冬日里一棵粗壮的大葱。之前老舅妈在灶屋弄猪肠子,出来时手里还拎着一根。听我这么一夸,她还扭了扭腰,因为身材茁壮,看起来像扭了扭屁股,老舅妈高兴,一高兴脑门儿就冒出两滴汗珠来,她用手腕挑起围巾蹭一把,眨眼间脑门又多了一片绿。老舅上来帮忙,他一只手拽下围巾,另一手在围巾上抹抹,然后把一根绿手指头送到我眼前,围巾掉色。老舅妈不好意思转身进去洗脸。我发现老舅今天也穿戴整齐,一身劳动布迷彩服,还顶个迷彩帽子,之前电话里说过和我一起来的还有我们领导乔处长,看起来他们确实重视了。老舅你穿这身真精神。是你兄弟在城里当保安时发的。我又向老舅介绍,这是我们乔处长,也是我最好的大哥,黑毛猪就是专门给他的。老舅一边跟乔处握手一边说,原来是孝敬领导啊,我说我外甥还没出息到吃黑毛猪的份上。这就是我家乡的实在亲戚,有什么说什么,炮筒子类型。

  乔处从车里拿出两瓶酒送给老舅,给你添麻烦了。竟是两瓶汾酒,在车里我看见有两瓶酒,但没注意是什么酒,我原以为我和乔处只有两瓶二锅头的交情,他居然拿了两瓶汾酒,这令我很是感动。我把手搭在乔处肩膀头上用力一搂,哥,you。他这个举动让我觉得如果不表示一下,简直说不过去,来时太匆忙也没做准备。我从车里拿下一个塑料袋儿,老婆在超市买的面包火腿肠矿泉水八宝粥之类,儿子一个星期的早餐,又从后备箱里翻出一箱伊利牛奶和几个已经流失水分的橙子,这么凑凑也是满满一大包。

  老舅妈屋里屋外忙个热闹,她把肠衣用碱水洗用咸盐揉,又熬花椒水。今个太阳不错,院子里还有燃着火的大黑锅,一派暖洋洋的光景。老舅和屠夫大舅蹲在离锅不远的地方摆弄乔处送的汾酒,屠夫大舅从包装盒里拽出酒瓶子对着太阳照,这是个白瓷瓶,根本看不到里边的内容,屠夫大舅要从这酒瓶上寻出什么名堂呢?老舅摇晃着手里的包装盒。我和老舅说我得早点赶回去,这不要过年了,家里外头还有不少事儿。老舅说急什么,晚上你老舅妈还给你炸粘糕呢,面都和上了。我说等下回吧,我们处长也想早点回去。他这几天特别累,想早点回去休息。现在他就回车里睡觉了。老舅说分肉快,你大舅那把刀几下子就完活。你老舅妈洗完肠子还要灌血肠,灌完还得上锅蒸,得一阵子工夫。这时候屠夫大舅插一句,血肠还往回带吗?我说老舅妈做的血肠能香死个人,我早对外宣传了,现在都张嘴等着呢。

  屠夫大舅忽然拍拍老舅那锈迹斑斑的脸蛋子说,这家伙一年来整整瘦了一圈。老舅马上用手托住下巴颏,做出一副难耐状。老舅身体不好?唉,老舅从肺部发出一个长长的叹息。我的屠夫大舅当时一脸不满意,他说还不是让这黑毛猪累的。你这黑毛猪可不是好侍候的,黑毛猪这东西外国名叫Iberico。他确实是这么说的,黑毛猪这东西外国名叫Iberico。虽然发音不准确,但绝对是那么个意思。听屠夫大舅讲自从黑毛猪进家老舅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每天要把玉米豆饼麸皮青菜碾碎然后上锅熬,这不,他用手一指,为这还特意买了个碾子回来,顺着他的手我看见在猪圈旁边站着个黑黢黢的碾子,好像是从古时候传下来的,肮脏而陈旧。你别说碾子和猪圈放一起显得特别搭,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相得益彰。屠夫大舅说猪食都是当天做当天吃,不敢吃剩的怕坏肚子,一天上午喂两个苹果晚上喂两个西红柿,中午还得来个花心大萝卜。猪圈一天一清理,有次上山搂干草他从山上骨碌下来,腿上划了老长一大口子,屠夫大舅边说边比划,他两手一伸,比划出的口子足有二尺长。屠夫大舅说撸起来给你外甥看看,老舅咬着牙慢慢抬起一条腿,好像这腿刚刚摔过,此时正疼得钻心。我忙阻止,不看吧,天冷再受了风寒。屠夫大舅说那回搬猪槽子他又把腰扭了,贴了好几盒膏药。我看见老舅的手已经顶在腰杆那。屠夫大舅说这黑毛猪娇贵,隔三差五要打预防针吃营养片。屠夫大舅痛诉养猪经历,他嘴边泛起一层层白沫,像海浪那样冲击着海岸线。平时我还觉得自己好人似的,听他这么一讲我简直太不是东西了,为了个黑毛猪我让自己的老舅流血又流汗,真是可恶至极。我赶紧把老舅拉进屋塞给他一万块钱,钱是今天才从银行取的,上面的封条还没撕。我说这是先前讲好的猪钱,又从钱包里数出一千块递给他,这个留着过年买酒喝,外甥的一点心意。老舅把钱攥在手里,眼睛却始终随着我的钱包转悠。看我把钱包彻底揣进兜里,老舅的目光又蝴蝶一样落到我脸上。有事儿?老舅说,你大舅在这一代很有名气,年关上请他杀猪的很多,如果不是亲戚想都别想。我问这个费用该怎么给。老舅说像大舅这个级别的都是一副下水一个猪头二百块钱。不给猪头下水呢?那就四百块钱。我说好,我这就出去给他五百块钱。老舅让我把钱给他,由他转交给大舅比较妥当。

  我小时候和老舅接触也不多,长大后更是三五年回不了一趟老家。在我的印象里他话不多,记得有一次他被村长狠狠踢了屁股,当时老舅郁闷的不行,花三天时间想了个妙招。他带着干粮跑上山坡,把解放鞋往屁股底下一垫,嘴里嚼着大煎饼,眼睛直勾勾盯着山下,美景来喽。只见村长老婆慌慌的走进院角边的茅厕里,手在腰间鼓捣一阵,朝下一蹲,一个肥硕的屁股就在太阳底下白亮亮地露了出来,那时候村里人不讲究,茅厕里围上一圈半人高的墙,蹲下去看不见人就拉倒,可是在山坡上那截掩人耳目的矮墙形同虚设,一切都看的明明白白,老舅看着笑着,仿佛茅厕里有人在唱戏;当时他特意骑自行车赶了十几里路来到我家,就为把他这充满智慧的报复手段讲给我听,他希望从我这里得到认可和赞扬,当时我念高中已经算这一带的文化人了。老舅吃苦耐劳能把一分钱拧得滴答水,可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有啥起色,房子依然是从前的老房子,只是屋里吊了棚顶,灶房里多了个水龙头,再有就是院子里添了个黑巴出溜的碾子。

  已经好几年没回老家,可我心里没有一点久别故乡的潮起潮落,相反倒是平添了几许凄凉。当初父老乡亲们敲锣打鼓把我送到通往高等学府的路上,我们都相信那是一条通往天堂的路,然而十几年过去了,我仍就是个无足轻重的科级调研员,现在连那些没念过几天书出去干力气活的都发展成包工头了。眼下只要我一松手里的缰绳,就会冲到四十开外去。前些年我也没太急,想着慢慢来,一口吃不出个胖子。但话说回来,十几年下来我也没有要吃出胖子的意思,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谁不想进步啊?我是要求进步才让老舅养黑毛猪的,乔处是个能促使我往前迈步的人。

  乔处是我大学校友,高我几届。五六年前已经是主管我的处长。因为校友这层关系,私下里我喊他乔哥。可我们相处的一直不疼不痒,他没帮我解决任何实际问题,他完全有能力让我进步为实职科级干部,甚至副处。都怪自己懒散没用心思。就从黑毛猪起步,我希望在四十岁的门槛里把进步这件事落到实处。

  屠夫大舅依然蹲在院子里,原来老舅那个位置现在多出一个大塑料包,看着眼熟,是我从车上拿下来那包零食,屠夫大舅正用拇指的黑指甲抠橙子皮,就听噗一声,屠夫大舅的整个手指头插进橙子里,电钻一样锋利,汤汁顺着手心流下来,屠夫大舅忙拔出手指在裤子上蹭几下。我发现屠夫大舅两腿之间还夹着个橙子,看样子他是准备吃完手里这个,继续吃腿上那个。老舅也从袋子里拿出个橙子。吃了两口又摸出来一个夹在腿上。我说吃完橙子咱们就把肉分一下,老舅妈的血肠也差不多了。猪皮弄得干净些,乔处长家嫂子要吃猪皮冻。屠夫大舅看眼老舅,你外甥不知道规矩?老舅把我拉进屋,说猪皮向来都归杀猪的。我说刚刚你只说猪头下水,没提猪皮。老舅说从你爷爷那辈就这规矩,猪头下水倒是近年新增添的,你从乡下出来的不知道?我真不记得了。猪皮已经和那边嫂子说好了。看看猪皮折合多钱?老舅摘下迷彩帽抓了抓头发,一般猪怎么也得二百,外甥这可是黑毛猪,黑毛啊。算了,老舅把迷彩帽往脑袋上一扣十分大气地说,都是自家亲戚,我做主了,就按一般猪处理。

  回到院子里看见屠夫大舅手拿一桶八宝粥在往嘴里倒,我说杀猪钱和猪皮钱都给老舅了。屠夫大舅也不看我,继续吧嗒粥。罐可能是空了,显然屠夫大舅对粒粒皆辛苦这句话理解的很透彻,他把空罐倒过来张大嘴巴,准备接住那最后一粒辛苦。灌口那总算凝结了一粒粥,但它滞在那就是不肯掉下来,大舅没吃午饭?屠夫大舅张着大嘴瞥我一眼,用极快的语速说,念书念呆了。老舅说按规矩杀完猪东家要请吃新猪肉的。这个规矩我知道,小时候过年杀完猪,都要先请屠夫尝个鲜,当时爸陪屠夫在桌上喝酒吃肉,妈在灶上忙活,小孩不能上桌。我就靠在墙边斜眼看屠夫,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看看他到底吃了我家几块肉。我看见大块的猪肉在屠夫嘴里翻滚,一条亮晶晶的油从嘴角滚落下来,屠夫用手背一抹,于是嘴和下巴颏都油光闪闪的。说实话,这些我没太放在心上,认为多给老舅的钱足可以把那些规矩统统买断,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错了,我应该把那些钱分成若干份,再分别附上小纸条,注明猪头钱、猪下水钱、猪皮钱、杀猪钱、餐费;屠夫大舅说完马上张大嘴巴,可惜还是慢了一步,那滴粥整个落到他脸上,像一泡稀稀的鸡屎。这图景太喜剧了,我赶忙掰开一个橙子塞嘴里,把那个即将喷出来的笑给顶回去。

  乔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上下来了,并且还看出了一点儿名堂。领导就是领导,他当即拿出五百块钱来。我一急几乎拿出了黄继光堵枪眼的力气,一手搂住乔处的腰,一手死命堵住那五百块钱。我说哥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是骂我一样吗?让你掏钱我还是你兄弟吗?我话说得急迫又诚恳,眼泪都要下来了,我把乔处推上车,回手给了屠夫大舅五百块钱, 现在总可以分肉了吧。

   屠夫大舅到底是个出色的宰猪匠,一把屠刀唰唰唰立刻红里带白,骨头是骨头肉是肉,期间老舅妈跟他要了块猪板油,她把板油切碎搅拌在猪血里,还放了花花绿绿各种佐料。血肠蒸好老舅妈切出两盘端给我和乔处。鲜嫩的血肠冒着夹杂香味的白气,我听见乔处已经在车里呼呼吃上,我想和大舅老舅客气客气,又怕客气出什么节目来。屠夫大舅汗流满面,汗珠噼噼啪啪像下雨,热气一股股从他头发里冒出来,好像现在不是数九而是数伏。我心头酸一下,可谁不清楚美女和美食对于男人有着极大的诱惑。我把刚刚那些个无名规矩又在脑子里晃晃,就心安理得回车里和乔处一起享用黑毛猪血肠了。黑毛猪血肠搭上老舅妈的精湛手艺,什么是享受生活,这就是享受生活。车里一派黑毛猪血肠的芳香,我刚刚因为那些规矩而产生的不快,也都融化在黑毛猪血肠的香气里。这东西一定要趁热吃,如果凉着吃那就是对美味珍馐的极大浪费。

  院子里的屠夫大舅和老舅还在忙,尤其是老舅像个大黄蜂似的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外头,他兴奋又紧张,没有主题没有重点。屠夫大舅让老舅扶案板,又嫌他扶不到位,让他清理猪头,又嫌他干不利索。屠夫大舅说话浓重暴躁,像一条老狗在吠叫。我和乔处已经开始探讨黑毛猪肉的后续加工,红烧干炒油炸生煎,这黑毛猪与我们就像一个宝贝,它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块肉,那是我们对新生活的一种向往,是未来餐桌上的欣喜和希望。说实话,城里的饮食是很可怕的,经不起任何剖析和推敲,几乎是睁一眼闭一眼,不管明天的你死我活。这也是没办法,要想生存总不能喝风饮露吧。我是学文的,对理科一窍不通,可我从日常饮食中掌握了不少化学名词,香兰素,脂肪酶、碳酸氢钠,氯化镁,硫酸钙苯甲酸钠,焦磷酸二氢二钠,双乙酰酒石酸单双甘油酯 ;因此我才想到了黑毛猪,我毕竟是个喝过墨水的人,赤裸裸的用金钱拉关系还是有心里障碍的,如果变通成人人喜欢的物质,那就大不一样了。别看乔身为处长成天大盘子小碟子的海吃胡塞,可你看看那桌上之物经得起推敲吗?四十天长成的鸡,三十天上市的鸭,四个月出栏的猪。还有那喂过药的鱼,福尔马林泡的虾。人们最渴望的当然是安全可口的食物,一棵有机白菜,一根绿色大葱,一只家养的土鸡 ;所以我一说黑毛猪,乔处半点没推辞。乔处问还能不能买几只土鸡回去,刚进门时那只大公鸡就很好。快过年了他也需要送送亲戚,打点打点朋友,如今就这个招人喜爱,别的还真没什么可送的。这想法和我雷同,现在普遍想法都差不多,大家都在一个社会环境下生活吗。我建议哪天再来一趟,今天弄完猪后再杀鸡拔毛怕是太晚了。其实我是不愿意再招惹那个屠夫大舅,有他在说不定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来。乔处也说,你这个屠夫大舅怪有趣的!我说我那个不是屠夫的老舅也有趣的很。

  我想就这个机会和乔处聊聊关于我进步的事,但现在猪肉还没吃进嘴,这样是不是显得太功利。我想乔处他也会明白我的意图,平白无故我也不会给他献什么黑毛猪,这黑毛猪绝对是餐桌上的奢侈品,关于它的造价前边已经介绍,这个老舅没有瞎说,这对我来讲也算是送大礼了。

  我把吃空的盘子拿进灶屋,看见老舅妈正在骂老舅,好像是为了钱的事。老舅妈说你就是个猪脑,你就是个猪脑,便宜全让他占去了。看我进来老舅妈把盘子接过去,她说让我进屋在炕头上趟一会,热炕头烙烙舒服。这时我的屠夫大舅在院子里喊要磨刀石,肉分完了,他要把刀磨磨刮猪油。就要大功告成,我跑过去递上一颗烟说,大舅辛苦了,先歇歇。我的屠夫大舅是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烟,我记得电视上好像哪个明星就这么个夹烟法。之前我还发现他喜欢吃大蒜,他裤兜里装了不少剥好的蒜瓣,隔一会儿就摸出一瓣扔嘴里咔咔嚼,嘎吱嘎吱那个香啊。现在屠夫大舅要利用这会儿和我唠十块钱的。怎奈他满口蒜味儿直叫我头晕,我不得不向他讨个蒜瓣吃下去,就觉得喉头胸口烧得慌,忙大口大口吸气,总算闻不到异味了。屠夫大舅说城里其实也没啥好,他儿子在城里买了楼房,他过去住了三天就跑回来。那房子一分钱也没贷款,都是他这些年杀猪挣的钱,我说大舅真行,城里年轻人买房也没多少不贷款的。屠夫大舅讲这些年经他手杀的猪足有几个养猪场。我说大舅真了不起。屠夫大舅又说他顶讨厌城里,给多少钱他都不去,住不习惯。城里水发涩菜发苦,肉没肉味儿,鱼没鱼味儿,连鸡蛋都带一股鸡屎味儿,路上到处跑着会放屁的汽车,嘟嘟嘟呛死人。城里人活的一点都不舒坦。他问我,你没感觉不舒坦?我正琢磨着怎么回答。屠夫大舅替我说了,舒坦才怪呢。他又问,你们没事就往乡下跑,是不是觉得现在乡下比城里好的多?好多少倍。屠夫大舅又自己回答了。城里那些楼房都戳到天上去了,住着不眼晕?你说要是碰上地震还不全完蛋了?我想我没有必要再说话了。果然屠夫大舅很快就有了答案,肯定完蛋,一个都跑不了。我打断他,城里这么不好还不让你儿子赶快回来?屠夫大舅淡然一笑,你们能来杀猪宰羊,我们就不能去挣俩小钱花花。屠夫大舅说他儿子在城里蒸馒头卖,前几天又添了新品种,豆包和花卷。豆包是红糖和小豆馅的,花卷是大米面加白面的。屠夫大舅来了兴致,他要和我深谈儿子经营的面食生意。真是没事找事,我让他抽哪门子烟呢?有这工夫我都能拉着猪肉上路了。我把夹猪圈的杖子在心里细数一遍,一、二、三、四、五,总共四十六根。数完就催他干活。屠夫大舅说让你们那个乔处长下来吧,我说让他下来干什么?这时候老舅凑过来,没见过你大舅刮猪油吧,这次要开开眼。我说刮猪油还能刮出花来?等着瞧,保证开花。

  我和乔处老舅老舅妈稀稀拉拉几个人把屠夫大舅围在中间,因为人少,我和乔处之间的距离能跑过一辆马车。整张猪皮平铺在案板上,屠夫大舅轻轻在上面一划,一条猪油顷刻缠在刀身上,他左手按刀,右手一拉,一条长三尺宽一寸的猪油像条腰带那样展现在大家面前,屠夫大舅拔出刀来,那条猪油腰带立刻卷成一卷。乔处带头鼓掌,我也跟着不轻不重拍几下子。难怪是著名屠夫,到底有两下子。我的屠夫大舅还能把猪油割出刨花和铜钱,在他的屠刀下,猪油一会儿成腰带,一会儿成刨花,一会儿成铜钱。割出一小堆刨花时,他就嚷着喝水,割出铜钱时他要求抽烟,老舅递烟点火。屠夫大舅靠在猪圈上,身子往后仰,抿着嘴,烟从两个鼻孔里跑出了。一根不够,再来。看屠夫大舅耍屠刀好玩,看他抽烟没啥意思。我觉得他是想让这割猪油的过程再长点。猫捉老鼠是个自娱的过程,猫捉到老鼠并不急着马上吃掉,而是抓了又放,放了又抓,要将猎物把玩个够,他现在绝对是这个心态。我的屠夫大舅,不论腰带还是铜钱,归根结底是要把它们扔锅里,吱啦,熬成晶莹剔透的猪大油,然后冷却凝结成膏状固体,放进谭子罐子。意义仅限于此。屠夫大舅干这行干了将近一辈子,他仍然能从这份工作中体会到快乐和自信,这也是个境界!!

  老舅已经离开呐喊队伍,他不知从哪里推来一辆小三轮车,我问老舅这是干什么?老舅拿下巴一指,给你大舅买酒去,晚上留他在家里吃饭,乔处似乎也被屠夫大舅的精彩刀法打动,乔处长很是处长的一挥手,是该好好犒劳一下,一手漂亮活。你,乔处在叫我,一起跟着去看看需要什么。

  老舅喜滋滋把我领到一家小卖店,火柴盒大个店还生了铁皮炉子,里边黑乎乎的没什么像样东西。店主是个胖老太太,老舅向她介绍,我外甥,乡里最早出去的大学生。我想告诉老舅,我都活到这个岁数,大学生早已不再是我的荣耀了,你说我是大官大款还有人往心里去。老舅继续说我是来拉黑毛猪的,胖老太太一听黑毛猪马上给我从柜台里拉出一个凳子,说地方小别嫌弃。还说她是我老舅没出五服的婶儿,按辈分我该叫她三奶,我老舅对这个三奶没大没小,他说胖猴还不快把好东西拿出来。就见我三奶转身从冰柜里拿出了鱼虾,她又从里面拽出一扇排骨,想想又放回去。你都有黑毛猪肉吃了,还稀罕这个。我说这块排骨还不错,拿出来吧。三奶又从冰柜里翻出了牛羊肉,我问老舅你爱吃牛羊肉?你大舅爱吃。现在不管他,我只管你。老舅回答也行也行。我说你还不知道吧,你外甥媳妇做红烧牛肉最拿手,等下次我让她做好给你带来。我老舅又在我三奶的协助下往车上搬了两箱啤酒两桶豆油,但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在那个简易的破货架子上摸摸这儿碰碰那儿。这时候我三奶回忆起了一件往事,她说文化大革命那阵,我妈曾经向她借了两块钱。好像是给我姥爷买药还是干什么,细节想不起来了,但钱是肯定借了。我、我说老舅看看能用上什么就往车上搬,也照顾照顾我三奶的生意。有我的支持和三奶的鼓动,老舅耗子搬家依次往三轮车上搬了鱼罐头猪肉罐头牛肉罐头桃罐头桔子罐头苹果罐头,看得出我老舅对罐头很感冒,依然保持着上个世纪人们对罐头那种炽热的情怀。罐头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我看一下日期,保质期十二个月,现在距离过期还有二十五天。三奶把货架子上的东西都拿下来,又去柜台下边翻,柜台里拿空,她又把两个凳子摞起来爬到高处,三奶胖,把凳子压得嘎嘎响,我的三奶奶,快过年了,你老可别摔着。三奶帮着老舅一趟趟往小三轮车上搬,乌江榨菜旺仔小馒头盼盼法式小面包卤味儿鸡爪子五香花生米麻辣豆腐干 ;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劳动场面,搬砖头。多装,多装。我一面鼓励着一面也加入到搬运的队伍中,我的情绪完全是被现场的热情带动起来的。乡里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在他的家乡,在一个火柴盒大的卖店里,再跟自己的老舅抠抠搜搜还算人吗,还不让眼前这个借过我妈两块钱的三奶笑话死。连我妈的老脸也丢尽了。乡里第一个出去的大学生此时正兴奋,牙膏牙刷要吗?好。卫生纸要吗?行。咸盐味素酱油醋要吗?中。指甲钳挖耳勺针线盒 ;乡里第一个出去的大学生只有在老家这个火柴盒大的卖店里才这么胆大妄为,这般慷慨,这样从容,一颗虚荣心在肚子里火炭一样上蹿下跳,老子我也衣锦还乡了。我发誓在城里任何一个角落的卖店里,我都不可能如此轻举妄动,老舅的三轮车摞个老高,能比我俩高出半截来。三奶用胶布给固定了。看看我和老舅的手也像般过煤球似的,比黑毛猪还黑。小卖店几乎被我们洗劫空,老舅临走时又和三奶要两条烟,三奶说现在没有,可以先交钱过后来取。交钱后我催老舅快走,生怕他再和三奶预定个冰箱彩电的,那我真就傻B了。

  我帮老舅推着小三轮往回走,因为堆得太高根本看不到前边的路,老舅步伐稳健,上坡下坡坑坑洼洼都不是问题,我就不行了,歪歪斜斜特别辛苦,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孩子,看起来我真的忘本了。迎面走过来几个人,他们把我和老舅围住爹呀妈呀地叫起来,有人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有人说儿子娶媳妇也没见你买这么多东西。老舅很得意,又把我隆重介绍出去,外甥,乡里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来拉黑毛猪的。怪不得,不是有人拿钱鬼信你能买这些东西。我发现这些人中有一个只是跟着嘿嘿乐,并不多言多语。认出来了,他是我远房一个表哥,小时候我还去他家烤过苞米吃。我从三轮车上拿下两个罐头给他。再想拿点别的零碎时,老舅已经把车推走了,还一个劲催我,快点,快点,你不是急着往回赶吗?我给表哥留下电话号,赶紧追上老舅。老舅脸色不好看,嘴里嘟囔着什么。一个冰面滑坡,老舅很自然的握住车把,一屁股坐下去,嗖,坐滑梯似的出溜下来,当我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还顾什么三轮车,我一个游泳的姿势从冰面上滑下来,感觉下巴发凉,用手一摸,出血了,下巴蹭掉块皮。老舅见我挂了彩,就撕下一块刚刚买的卫生纸给我,我说这东西买的多及时,我让他多撕些纸再擦擦手。老舅说纸擦不干净,还是回去洗洗。我这个倒霉老舅,给他买了一车东西,用点卫生纸他还跟你计较,我从嘴里呼出一道白气。算了,钱都花了,就别再摆出一副臭脸来,我要拿出一点耐心,来面对眼前这即将翻过去的一页。我尝试着用健康的心态去正面理解老舅,抠门那是老舅对自己严格的要求,也是他对过去生活的经验总结,继续抠门将是老舅对未来的希望。他那点不辨善恶的小伎俩,就像他身后的影子一样,从来都和他紧密无间,他也正是靠着这一只叫算计,一只叫抠门的脚,蹒跚于乡间的小路上。我这么理解是不是特别圆满堂皇,就不再郁闷了。

  我和老舅出去疯狂购物时,屠夫大舅和乔处两个人聊的挺好。屠夫大舅还打开一瓶汾酒,之前他说过,不管什么酒最多喝两盅,这汾酒他喝到第五盅时也没咂摸出什么滋味,他得接着往下品。乔处已经把猪头拱手相送。老舅欢欢喜喜往下搬东西时,屠夫大舅给了他一个很是别样的眼神,那意思像说,别以为就你行,我这厢也收获大大的。然后两人抿嘴相互一笑。猪头本该属于我,忙活了一大顿,好赖也让我尝尝黑毛猪肉是个啥滋味吧,这么空手回去和老婆孩子都没法交代。乔处日子过得滋润,看看他那个滚圆的大肚子就知道了,如今混的好不好,肚子最能说明问题,我和乔处的水准不一样,他应该体谅我的,怎么能怜惜一个屠夫,反倒忽略了我?我还能说什么?只要他高兴,我的目的不就是让他高兴吗。我狠狠瞪了屠夫大舅一眼,真他妈黑,比黑毛猪还黑。

  装车时我手疾眼快拿着钥匙扣上的小剪刀,对着猪尾巴咔嚓,我的身体里感受着一股正在流动的惬意,现在这根胡萝卜大小的猪尾巴属于我了。要出门时,表哥送过来两只老母鸡,我心头一阵温暖,又帮乔处解决了一份心思。一只母鸡没捆好,扑棱着膀子满院飞,几个人奔跑着捉鸡,老舅一扫帚下去把鸡拍晕,然后以胜利者的神态抓着鸡的两个翅膀交于我,我一只手接过鸡,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几百块钱,老舅的眼珠在放光,我用慢镜头的速度把胳膊伸出去,把钱稳稳地塞到表哥手里,表哥手心一拧,一团钱给扔进车里,转眼人跑没影了。我回头望望老舅,你瞧见没有,这就是做人的差距。

  车开出去没多久,我发现后面有个人影追上来。是老舅,他手里拿包东西,一边跑一边喊,炸粘糕、炸粘糕。我一脚油门,老舅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小成一个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