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翻检“帝王将相的家谱”二十四史(鲁迅语)，还是浏览那些画影图形、

    名标青史的凌烟阁、纪功碑，发现在整个封建时代，所谓“建功立业”者，无非是以下种种：或为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开疆辟土、攻城夺寨、斩将搴旗、血流漂杵的名将； 或为张良、陈平那样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谋臣；或为张巡、许远等誓死不降的“铁杆”忠臣；或为富有政治远见的萧何之类的名相——“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所以具知天下隘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或为尽除诸弊、治绩炳然的张居正那样的改革家；还有一种特殊的功勋建立者，像王昭君那样“能为君王罢征戍，甘心玉骨葬胡尘”的和亲美女……他们都是功垂简册、广为后世诗文讴歌咏叹的。

　　而蜀守李冰所创下的功业，则属于另一种类型。

　　史载，上古之时，封闭于层峦叠嶂间的古蜀国，内则水旱相接，外无舟车之利，十分僻塞、荒芜。秦蜀郡太守李冰率领当地民众，凿离堆，修都江堰，穿内外江，旱则引水浸溉，雨则杜塞水门，蓄灌由人，民无饥馑，使榛莽、蛮荒之地化为锦绣繁华之区，沃野千里，号称“天府”。与此同时，还筑路架桥，疏通河道，发展水运交通，以济舟楫之利；并冶铁漉盐，“蜀于是盛有养生之饶”。

　　与上列公侯将相的种种功业相比较，我们会发现李冰所作出的贡献有三方面的鲜明特色：一是具有超越性。超越时间、地域、集团、阶级、国度范围，不受政治历史条件限制，其成果与效益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有其无可比拟的普世价值与持久性。二是具有一致性。对于他的功业，举世公认，不会存在任何争议。古时的建功绝域、拓土开疆，屡屡受到人们的质疑，有的诗人写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边功缘底事？只因嬖幸欲封侯。不如直与黄金印，惜取沙场万骷髅！”对于改革、和亲等政治行为，也往往是言人人殊。之所以如此，是否由于从事改造自然事业，不关人事纠葛呢？也不见得。隋炀帝开凿运河，“水殿龙舟”之事，招致天怒人怨，自不必说；就是元代的那位“总治河防使”，不也是有“贾鲁治黄河，功多怨亦多”之说吗？何况，治水本身还有个是否遵循客观规律的问题。否则，壅塞堵截洪水的鲧伯，就不致于丢官受戮了。其三，李冰不仅以其骄人盖世的丰功伟业名留青史，而且，作为一名官员，在品德、人格、作风方面，也为后世树立了楷模。他是一位把立功与立德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的典范。生建奇功传万代，死留型范重千秋，此之谓不朽。

　　本来，身为郡守，完全有条件为儿子谋求一个官职，像后世有些官员那样，“一人得位，鸡犬升天”。而他的儿子二郎，却始终跟着父亲干活吃苦。他勤政敬业，身体力行，且讲究科学性、创造性，注重调查研究，善于集中群众智慧，尊重自然规律，从而规划、修建了选点正确、布局合理、造价低廉、施工简便而又功能持久、效益卓著的都江堰大型水利工程。

　　他在两千年前，为中国官场开创了一个踏着官阶从事科学技术实践的先例，而不是像后世那样，把一批批颇有造诣的专家学者磨练成只知夤缘求进的巧宦、官僚。政治，在他的心目中，是真正的“治理众人之事”，是奉献而不是索取。南宋诗人陆游参观都江堰，见到李冰的画像，在盛赞其“奇勋伟绩”之余，吊古伤今，题诗寄慨：“寥寥后世岂乏人，尺寸未施谗已众。要官无责空赋禄，轩盖传呼真一哄。”针砭时弊，入木三分。

　　遗憾的是，这样出色的一位贤太守，留在历史上的文字记载实在是少得可怜。我们只知道，他大约出生于秦昭王五年(公元前302年)，卒于秦始皇十二年(公元前235年)，原籍在楚，后迁居秦地陇西，秦昭王三十年被委任为蜀郡郡守。《史记·河渠书》上说：“蜀守冰凿离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享其利。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华阳国志》记载：“冰乃壅江作堋，穿郫江、检江，别支流，双过郡下，以行舟船。岷山多梓柏、大竹，颓随水流，坐致材木，功省用饶。又灌溉三郡，开稻田。于是蜀沃野千里，号为陆海。”

　　有关李冰的形象，倒是种种色色，代有更迭。三十年前，出土于都江堰外江河床的东汉石质塑像，李冰身着官服，手置胸前，仪态雍容，风格质朴，为汉代郡守的官员形象；宋代始封为王，上面所述陆游的诗，就是因观“英惠王”李冰画像而作，画像中的他峨冠高耸，俨然王者之尊；明代以降，尊为“川主”，奉若神明，甚至传说为护佑都江堰的水神，从而在仰敬之上又涂抹上了神秘色彩。而现代的李冰像，则显现出深思静虑，富有书卷气，这当是考量他的水利工程师的身份，以之作为智慧的象征。从不同朝代对于他的形象设计的变化，充分反映出时代特征与价值观念的差异。

　　而在民间，与正史形成鲜明的对照，有关李冰父子的神话传说，流布得至为广远。大都把他神化为有天赋的伟力，仿佛掌握“四两拨千斤”的太极奇功，指腕运转之间，高山大川全都听从调遣，轰隆隆、哗啦啦，开出了天彭门，凿通了玉垒山、宝瓶口，让江水的灵性和大地的丰饶滋养“天府”四川，润泽千秋万代。除了通渠治水，还有降伏孽龙、通灵显圣，以及最后升天成仙等传奇。比较典型的是“斗江神”的故事：

　　岷江江神极为凶恶，每年都要向人间索取两名少女作为妻子。稍有怠慢以至违抗，则掀风鼓浪，造作各种灾祸。郡守李冰得知其事，就说这一年他要把自己的女儿献出去。到了嫁女之日，他先给江神敬上一杯酒，然后自己也斟上，一饮而尽，而江神的那一杯却没有动。他大声斥责其无礼。霎时，李冰消失了踪影，只见江岸上有二牛在搏斗。有顷，李冰气喘吁吁地对下属说：“我已疲惫至极，你们应合力相助。要记住，头朝南、腰系白带的是我。”一转眼，两条牛又斗了起来。于是，众人齐上，帮他把那条兴妖作孽的牛刺死。自此以后，水害遂息。

　　至于“灌口擒龙，离堆平水，功超前古，护我边陲”(宋人词句)的李二郎，则以“二郎神”的神化形象出现在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和戏剧《宝莲灯》里。在《西游记》中，二郎神是玉帝的外甥，居灌江口，享受下方香火。他的法力无边，统领一千二百草头神兵，斧劈姚山；武功更是了得，连齐天大圣与他斗法，最后都败下阵来。只是没有说清楚，这样一位大罗神仙，怎么竟成了郡守李冰的儿子。

　　作为一个物质载体，李冰早已淹没于岁月的埃尘；而他所创造的人间奇迹，作为一座历史丰碑，却历数千年而不泯。于今，站在都江堰这一世界级的伟大工程面前，面对“披云激电从天来”，“江流蹴山山为动”(陆游诗句)的磅礴气势，无人不为之惊叹；而尤其令人鼓舞奋发、激扬踔厉的，还是这位不朽的先民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它将泽流万古，沾溉无极。

　　事是风云人是月。历史的灵魂，是人。一座城市，一个著名风景区，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失去相应的名人作支撑，那么，它的真正魅力也将无从体现。“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如同西湖有了岳飞与于谦两个忠贞耿介之士，都江堰市也因为有了李冰父子而感到骄傲与自豪，说起来口角生香，看上去流连忘返，走了之后终生难以忘怀，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永远占据崇高的位置。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李冰正是都江堰市的一座万古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