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萧笛:旧楼的夜晚
来源:本站 | 作者:萧笛  时间: 2012-09-14

    阿香推门出来的时候,隔壁邱嫂家门口一帮邻居们正唠得热乎。
    楼是老式的,楼梯、走台都在外面。周围新盖的楼都有编号,旧楼没有号,大家就叫它旧楼。
    旧楼里的女人们闲着的多。轴承厂黄了,祥伦街上的男人们都没地方找饭碗去,何况女人?
    闲着的女人爱扎堆,还专扎在邱嫂家门口。
    阿香的出现,像施了魔法,女人们都哑了。
    嘴巴关了,眼神却长了手似的要扒开阿香的衣服。阿香觉查了,却是不在意的,如走过一堆木头一样走过女人们。风吹开了阿香的风衣,露出里面的低胸短裙。阿香胸前的两团白肉刺着一直没离开她的那些眼球。
    “呸!骚货。”邱嫂使劲的朝地上吐口痰。
    邱嫂放低了嗓门:“昨晚带回来的那人快有六十了。我起夜瞅着的,真恶心。”
    李二娘笑嘻嘻地问:“你咋偏在她回来的时候来尿呢?你不是故意要听窗根吧?”
    邱嫂很实在地怼过去一拳:“我像你哪,没事就听人家窗根。”
    张婶埋怨说:“老李家也真是,咋把房子租给一个不正经的女人。”
    “就是,跟这样的人做邻居,咱都跟着丢脸。”李二娘乜斜着远去的阿香。
    阿香已经走到楼洞里了。旧楼是圈楼,楼洞是旧楼的大门。说是门,其实就是在楼中间掏了一个洞。楼洞里不见天日,大白天的也显得暗。
    齐大姑一拍大腿:“邱嫂,你可看好你家小梅,别让她拐带坏了。”
    邱嫂瞪了齐大姑一眼:“俺们可是正经人家。俺小梅都二十三了,一说介绍对象还脸红呢。”
    “她是干啥的?”有人问。
    “说是帮人卖货。谁知道她卖什么?”邱嫂一脸的不屑。
    齐大姑接住话茬儿:“卖肉。”
    一堆女人就笑起来。先是“嗤嗤”的,后来,谁又说了句什么,就放肆起来,“嗄嗄”地笑成一团。
    虽是深秋,正午的阳光还是暖洋洋的。特别是阿香的出现,让大家的话题不知不觉地就拐到男女那事上,扯着聊着,一个个就都觉得身上发热。直到太阳绕到楼后,吹到脸上的风有些凉了,互相地约了明天晌午还来,大家才散了。
    晚上,男人们回来了,晌午里的话就在各个家里重嚼一遍。女人带着鄙视说,男人脸上也堆着鄙视听,心里却泛着痒痒。灭了灯时,两口子的操练就格外的卖力。

    半夜里,一阵女人的尖叫,惊了旧楼人的梦。
    除了耳朵背的孙大爷,旧楼里的人都醒了。那叫声太刺耳,像撕了肉。
    再听,声音响在楼洞里。
    有人家的灯亮了。是男人开的,女人反应快,扑上去,又把灯关了。
    尖叫声在黑暗中凄厉如刀。
    男人们都抱紧了自己的女人,女人死死地搂着孩子。
    尖叫声忽地断了。大家吐口长气,松了互相搂抱的手臂,稳了慌慌跳的心,要接着做梦。外面却又响起哭声,旧楼人的耳朵再一次支棱起来。
    哭声进院了!
    哭声上楼了!
    哭声停在了邱嫂家门口。
    “咣咣”的砸门声伴着叫妈的声音。
    是小梅!
    几乎所有的门都是和邱嫂家的门一起打开的。
    人们看到,小梅扶着阿香,阿香搀着小梅,两个人的衣服都胡乱的披着,两个人的脸上说不清是泪水还是泥水。
    “小梅,这是咋地了?”邱嫂的声音变了调。
    小梅哇哇大哭:“妈,我遇到流氓了。”
    邱嫂的眼睛就冒了血。她忽然看见小梅身旁的阿香:“你,你,是你,你招来的――”
    “妈!”小梅大叫一声,喝住她妈,“扑嗵”一声跪在阿香脚下。
    小梅抱住阿香的腿嚎啕大哭,阿香抚着小梅的肩泪如雨注。
    邱嫂楞怔着张大了嘴巴。

    下夜班的小梅在楼洞里遇到两个歹人。正撕扯着,阿香回来了。阿香看见小梅已被那两人扯下了衣服,就冲上去阻拦。阿香没拦住歹人,歹人反倒揽住了阿香。阿香就冲着楼里死命地叫。阿香的印象中,旧楼的夜是静的,旧楼人的耳朵是尖的,很小的一点动静都能听见。
    小梅懂了,也没命地叫。
    可旧楼里的人一个也没出来。
    阿香、小梅就拼了命地和男人撕打,终是打不过。小梅先被按倒了。被按倒的小梅绝望的叫声扎着阿香的心,阿香就停止了反抗:“别打了,我给你们。”
    另外三个人如遭了电击,撕打像卡了碟的武打片。
    阿香说:“我给你们,你们放了她。”
    “咦,你还挺义气。”一个男人说。
    “那你不喊了?”另一个男人说。
    阿香语气坚定:“放了她,我就不喊。”
    歹人是两个民工,本来就最怕人喊的。他们不知道小梅和阿香的区别,在他们眼里她俩都是年青的女人。只要她们不喊,只要他们如愿,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但是,他们没放小梅走,他们怕小梅会报案,会找来人。他们轮流着,一个看着小梅,一个对阿香施虐。

    阿香成了邱家的恩人,成了旧楼人眼里的英雄。邱嫂做了好吃的就让小梅给阿香送去。
    小梅把阿香看成了亲姐妹,却不再和楼里的人说话,出来进去的看见谁都跟不认识似的。大家倒不跟她一般见识,毕竟觉着自己短。
    阿香还是中午时出去上班。扯闲的女人们见了,会主动地跟她打招呼,语气眼神都透着讨好。阿香不卑,阿香不亢,阿香还是原来的样子。淡淡的点头,轻轻地走过。
    慢慢地,邱嫂从小梅的嘴里知道了阿香的身世。
    阿香的家在一百公里以外的鸡西。阿香婆家的男人祖祖辈辈给人挖煤。去年的一场矿难,砸死了阿香公公和他的两个儿子。
    阿香的婆婆是个瘫子,阿香的女儿刚上初中,嫂子的儿子在哈尔滨念大学。老少三辈五个人的日子一下子没了指望。
    婆婆要寻死,嫂子成天价哭。阿香一跺脚:“我出去挣钱!天塌了,可地还没陷。男人走了,日子还得过。”
    阿香和嫂子分了工,嫂子在家照顾一老一小,阿香到牡丹江来寻活路。
    阿香挣的钱分两份,一份寄回家里,一份寄到哈尔滨。
    邱嫂把阿香的故事讲给女人们,女人们就一阵唏嘘。晚上回家,忍不住把晌午听来的再学一遍。血性点的男人就点了女人的鼻子:    “你下岗了就知道天天扯淡,看人家。”窝囊点的不敢说教媳妇,就在心里感叹自己咋没遇到这样的好女人,有情,有义,有志气,还有模样。想到阿香的模样,男人们就想起阿香胸前的白,腚后的鼓,就低了头不愿意再看自己女人的黄瘪。
    阿香还会往回带人。她尽量轻手轻脚。但旧楼的夜太静了,有点声响就会让人听见,尤其是这声响来自于她。但大家好象不再嫌她,邱嫂就曾人前人后地说:“唉,一个寡妇家,养活好几口人呐,不靠个男人咋行?”
    大家只是不解,阿香的男人为啥总是靠不住。因为,每次大家说起自己看见的那个男人时,模样都说不到一块去。大家就认定,阿香的男人是总换的。问邱嫂,邱嫂也说不准。邱嫂还叹气:“现在的男人哪,占了便宜就想溜。”
    大家也跟着感叹:“阿香真是可怜。”

    吃晚饭的时候,邱嫂家吵架了。吵嚷声太大,各家都听到了。人们放下碗筷,停了嘴里的动作,全部的注意力都聚到耳朵上。
    邱哥吼:“你再去找她,我砸折你腿!”
    小梅不示弱:“那你现在就砸吧,你不砸我就去找她!”
    邱嫂帮腔:“你咋专跟爹妈对着干,她是你娘老子?”
    小梅:“她不是我亲娘老子,可她救我了。你们倒是,你们怎么不出来救我?”小梅的声调提高了:“你们都听见了,我知道,你们都听见了。”
    小梅带着哭腔喊,喊得旧楼里的人心直跳。
    邱嫂家静了一会儿。突然,什么东西摔碎了,伴着破碎的声音,邱嫂的嗓子破了般地响起来:“你睡她了,是不是?是你遇到她了,是不是?什么你哥们看见她了,你哥们啥时来过咱家?啥时见过阿香?王八蛋,你去逛窑子!你以前也找过她,是不是?”
    没有邱哥的回答,邱嫂的一连串“是不是”等于有了答案。邱嫂就“哇”地嚎哭起来。
    一阵猛烈的哗啦声,大概是饭桌子(扌+周)了,伴着的还有邱嫂的哭叫:“这日子没法过了――”
    邱嫂的哭叫声从屋里到了屋外。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再不出来,就显得太冷漠,太不懂人情道理了。于是,旧楼人就都从各自的家里走出来。
    悲愤的邱嫂寻了根棒子,冲到阿香家。棒子飞处,阿香家门窗上的玻璃像春天时房檐上的冰溜子,哗地一下落到地上。邱嫂边砸边骂:“骚货!早看出你是骚货。你真是卖肉的,卖到我家来了。叫你卖!叫你卖!”
    邱嫂的样子有些疯狂。
    李二娘第一个冲上来,抱住了邱嫂:“大妹子,大妹子,你消消气,别气坏了自个的身子。”
    邱嫂脸色青紫,她指着阿香的屋门,嘴唇哆嗦:“我咋能不气?我拿她当好人,当恩人。她却勾引我男人。呸,我眼瞎了呀!”
    邱嫂忘了,是邱哥嫖娼遇到了阿香,而不是阿香诱惑了邱哥。
    大家也都忘了这个细节,毕竟在阿香是只“鸡”的重要事实面前,其他的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就是,就是,”张婶把邱嫂的棒子拿下来:“这种人,咱们一开始就看她不正经。”
    “我说呢,她咋会用那种办法救小梅。亏她想得出,她咋不不去报警?她咋不去拼命?还是她乐意。我猜呀,她就是这么想的,反正也是天天干的事,多一两个算啥呀,就当没挣着钱,白干活了。”齐大姑的话引得看热闹的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旧楼里咋能住着个‘鸡’呢?”一直对和阿香做邻居耿耿于怀的张婶吐口唾沫:“败兴。”
    “咱把她撵走得了。”孙二娘的建议立刻得到大家的响应:“对,把她撵走。”
    “把她的东西扔了,不让她回来住!”有人大喊。
    “对,扔了!”
    阿香家的门窗在邱嫂的棒子下已经支离破碎,再踹上一脚两脚的,就门窗大开了。人们一涌而进,抓着什么扔什么,衣服,被褥,统统飘到了楼下。有人觉得不解渴,干脆把东西直接摔到地上听响。
    乒乒乓乓的声音令人兴奋,让人畅快。旧楼人陶醉在自己制造的声响中,没发现阿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的身后。
    阿香是接了小梅的电话赶回来的。
    “阿香姐。”小梅扑到阿香面前:“阿香姐,我赔你新的,全赔你。”
    阿香轻轻推开小梅,竟自往里屋走。刚才还是气焰高涨的人们突然像被 捉了手腕子的贼。大家提了心,等待阿香的爆发。
    齐大姑扭了身子,是随时往外跑的架式。
    邱嫂深吸口气,憋着,把眼睛盯紧了阿香。
    阿香看看狼籍的四周,又看看楞怔的人们。目光掠过哪个,哪个的心里就哆嗦一下。阿香的眼睛是看过来的,可阿香的眼里却没他们。阿香的眼神如黑洞一样,一下把他们全吞没了。
    阿香拿出一迭钱交给小梅:“这个月的房租,你交给李叔吧。”
    阿香扭头往外走。走台上,楼梯上都是人。阿香走过他们,像走过一块块石头。
    阿香走进旧楼的楼洞。
    阿香在旧楼人的视野中消失了。
    像期待的一台好戏没开演,旧楼人有些失望,有些寡淡。他们各自回了各自的家。
    旧楼的夜,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