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5日 星期四
鲍尔吉·原野:我曾经梦见过我的梦
来源:本站 | 作者:鲍尔吉·原野  时间: 2012-09-04

    在梦里,我走进一片芦苇地,苇叶在风里摩擦,像说话。再往前,一条河静静流过,上面飘着苹果树的白花。我想,这是什么河——在梦中想事情最难,主管思考的大脑区域正在睡眠中——想不出来。没一会儿,脚下灰绿色的马连叶子底下露出一堆带褐色地图花纹的蛋。我想,这是什么蛋呢?是王八蛋吗?又没想出来,梦黏稠。河面凫游过来一群绿头野鸭,举着翅膀嘎嘎叫。噢,野鸭蛋。我说我没动你们的蛋。野鸭还拍翅大叫。我举起双手退出苇子地。那边传来歌声,野鸭的歌声,跟黑鸭子风格一样,有轻柔和声。

    我接着走,见一座大山从中间错开了。东西两侧生绿草,中间闪开黑石对峙的裂缝。我终于想起来,这是阿鲁科尔沁旗(蒙古语意谓北面的弓箭手)的裂缝山,那条河叫海哈尔河。裂缝下曾出土几十座契丹皇族的墓葬。我在阿鲁科尔沁旗博物馆里见过这片墓葬出土的壁画——《杨贵妃教鹦鹉图》杨玉环胖的五官皆小,颈下三道摺子,还有小金人,辽白瓷提梁壶。

    我在梦里想,墓穴里会不会还有珍宝?拣两个珊瑚大板指也不错嘛。要是拣到一把错金刀,我就不写作了,把刀换成钱旅游之,新马泰柬缅尼之,包二奶,炖一锅海蛎子加奶酪。唉,都说人不可起妄心,尤其不能把包二奶和炖海蛎子放在一起想,容易出事。裂缝山的缝开始活动,落石纷纷,缝往外裂,呈扇型。我的妈呀,快跑。我掉头像兔子一样狂奔,感觉耳朵已经贴在后背上。边跑边吐唾沫,吐晦气。金错刀和大珊瑚板指我全不要了,二奶让别人包吧。开头跑,后来飞起来。离地不算高,12厘米许,双脚不停踩踏,像哪吒蹬风火轮那样,慢一点脚就沾地。

    跑一会儿,回头看裂缝山恢复原形,关的挺快。但脚下多出了一条狗,黄白花,耳朵像海带一样垂在两腮。我问:你是从裂缝山跑出来的吗?它低头,对自己爪子呜呜几声,我理解为“是”。我问:裂缝山里有啥?它低头呜呜。我问:裂缝山为啥扩大了?见野鸭蛋它就扩大吗?狗昂起头,望远方,竟说出人话(山西晋城口音):双耳罐为你留着原封不动的水,炉膛发出光,奥德修斯。

    啊,我本想伸手摸狗脑门,吓的缩回手,坐地下。这……有点不靠谱吧?它说的是什么?谁是奥德修斯?我开始回忆——在梦里回忆如穿铅靴子在沼泽地里走,非常沉重——奥德修斯,我们单位有叫奥德修斯的吗?没有。他是奥巴马十个同父异母兄弟的大哥吗?双耳罐,什么叫原封不动的水?我明白了,这不是狗说的话。它嘴里一定有微型音箱,一条导线连在肚子下面的录音机上。我掰开它的嘴,牙黄而尖,有一颗断了,但没有小音箱。狗的肚脐下面也没录音机。

    奥德修斯是谁?我问狗。

    你忘了吗?它惊讶地反问我,奥德修斯是荷马史诗《奥德塞》里的人啊?狗又说:我愿趴在你膝上幸福的畷泣,奥德修斯。

    你怎么老提奥德修斯?这是阿鲁科尔沁,我训狗。狗点点头。

    我准备问它的身世,籍贯以及在哪儿学的晋城方言,但睡意袭来,我咣噹倒在长满野花的草地上睡着了。是的,我在梦中梦见我再次入睡。这是躲避裂缝山奔跑累的。在这一次睡眠里,我依稀想,刚才那个狗去了哪里?它说的话太怪了。这时进入新的梦。我梦见自己站在一块圆型土台上,方园百米许,周围是绝壁。一块白石上刻字:大蒙古帝国北元林丹可汗点将台。

    梦竟来到了这里,这里叫查干浩特,在阿巴嘎哈喇山的南麓,还没出阿鲁科尔沁呢。天上一块黑云摇摆着飘下来,落台上,化为瓮,迸两半,踏出一人,英雄气象。这肯定是林丹汗或别的可汗,我急忙跪下叩头,脑门还没沾地,听一声叫喊:哎呀,我的腿。

    我一激灵醒了,原来我跪在爱说奥德修斯的狗腿上。我问狗,老弟,我刚才做梦了吧?它点头。我说现在是不是梦?狗改说上海话,勿是梦。

    我特别苦恼,这怎么会不是梦呢?我怎么还不醒呢?在这个阿鲁科沁旗的地方转来转去,什么时候才能转出去呢?我这辈子没毁于地震火灾泥石流,却要毁在自己的梦里。听说过梦杀人的吗?就这。在梦里再做梦,又做回来,我像篮球一样被扔来扔去。我想醒但醒不来,四肢不会动。我被梦绑架了,像镜子里的镜子镜子镜子一样,最后不知给弄到哪去。

    噔,被子被我拼命踢下床,被子落在真实世界的地毯上,我已睁开眼,环视四周,多么熟悉熟悉而亲切。我坐床上,心里竟冒出一句话:“世界,不管你有多少种缺陷,我都原谅你。我希望你也同样原谅我。”我知道这么说话有点把话说大了,把自己跟世界摆一块儿太不知深浅了。但对一个从梦里回不来的人,不这么说,你让他怎么说呢。说“沈阳无论你有多少……”,不妥。我们从梦境回到此岸,它叫世界,而不叫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