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薛涛:捕鸟·挖井·拾麦穗
来源:本站 | 作者:薛涛  时间: 2012-08-21

    平时,我除了读书写东西,愿意到处走走。读书是接别人的智慧和经验,旅行的妙处就在于经常能遇见奇人怪事,能承接“地气”。
    现在我讲旅行途中的几个见闻来谈如何打造少年的精神高地。其中,有两个故事是途中的奇遇,另外一个是途中的回忆。

    辽河入海口有一个小岛,轮渡把对岸与鸭岛连接。我喜欢买一张船票,乘轮渡去岛上闲逛。在岛上我遇见一个怪人,他痴迷地叼着烟正把一张渔网支起来。不就是要晒网嘛,居然还要方方正正地支起来,不免夸张了。他的气质很普通的渔民没有两样,这种“很小资”的晒网方法跟他的气质实在不搭界。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扔了烟卷扭头告诉我,他要在这里张网捕鸟。这样一说,我更糊涂了。这无异于守株待兔嘛。鸟在天空自由飞翔,何必非要撞到你的网上呢?荒唐!过了几天,我又坐渡轮去岛上闲逛,又想到那个古怪的捕鸟人——我猜他早就失望收网了吧。就凭那么一张不大的网,就凭一个低得近乎为零的概率,他早该玩别的去了。我幸灾乐祸地溜达到结网的地方,一看,那张网还在,那位先生也在。这还不算,他的网上刚刚来了不速之客,他正不慌不忙握住那只鲜艳的鸟,轻轻转移到精致的鸟笼里。
    我凑过去问他:“你就凭这张网,能捕多少鸟啊?”
    他淡然一笑,回答说:“天上的鸟不都是咱的。是咱的,它会自投罗网。不是咱的,咱也不去强求。咱只管把网支在这儿,只管它立得住,风吹不倒它。”
    捕鸟人的做法让我想到作者与读者的关系。
    我敬佩这样的作家——他不怎么把时间用在“网罗”读者上,他更像那个张网捕鸟的人,只管张网,并保证他的网是一张结实好用的网,还要立得住,即使是疯狂的海风也吹不倒刮不烂。做完这些,作为“捕鸟人”的他就算完成了全部的工作。接下来,就安心等待那只属于他的鸟飞过来撞上来,心甘情愿被这张网挂住。
    在作者、出版者、推广者“合谋”的年代里,我更看重这种从容淡定的态度,这个态度里有作家的本分。我并不打算用这个观点去影响别人。我只以此自省、自律,做一个本分的“捕鸟人”,为属于我的那几只鸟准备一张结实的网,并让它立得住。

    旅行的妙处,除了能遇见奇人怪事,还可以信马由缰地回忆。
    我的家乡在辽宁北部的大平原,那里的人们打井取水。有一年,我们搬到哈大公路旁的新家。父亲很能干,为新家置办了很多家用,最后就差一口水井了。打井是一件很专业的事情,父亲去很远的地方请来一位打井专家做场外指导。打井专家一番测量,然后抄起棍子在院子里划出几米见方的地界,说:“就这里,挖吧。”父亲马上喊上几个人挥锹便挖,他们渐渐被那个垂直向下的深洞吞没了。我怀疑父亲他们已经接近了地狱,可是不见有水渗出来。父亲泄气了,他的声音从地狱深处冒出来。他喊道:“我看换个方向吧,这地方没有水。”父亲的提议得到所有旁观者的赞同,却遭到了专家的否定。他朝地狱深处喊道:“深度不够,换方向也没有用。深度够了,自然会有水。”父亲只好继续挖,只一锹下去,水竟然涌出来了。
    听说“挖井”还是某一年高考作文的题目,可见挖井的事情里面藏着道理。
    我不再讲那些婆婆妈妈的小事了。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儿童文学的深度。深度在文学领域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可是在儿童文学领域却常常被规避。大家好像患上了某种病魇:一谈深度(人性的深度、个性体验的深度、哲学的深度),就像做了亏心事,马上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了。在这个领域谈深度是很难的,难就难在那最后一锹上,一锹下去,也就成了。而这一锹的背后,是勇气和耐心。我真希望有一天,写书的人们和读书的人们都不把“深度”跟“儿童本位”、“读者本位”对立起来,然后大大方方谈它,甚至大谈幼儿文学的深度,甚至大谈儿童文学的哲学深度。一百年了,中国儿童文学已经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深度。在未来的许多年里,还须把这口井深挖下去。

    我租了一辆自行车在香格里拉行走。正是青稞黄熟的季节,我推着车子在青稞田中间的小路穿行。有一块青稞田空了,它刚刚被收割得一干二净。我走近一看,却看见两个农妇蹲在空荡荡的田里捡拾着什么。原来,她们在捡遗落的麦穗。我放下车子,蹲下来帮她们捡麦穗。一捡起来才发觉,丢下的穗子大多沉甸甸的非常饱满。于是我心甘情愿重复着一个动作,拾起麦穗,投向农妇的竹筐,再拾起麦穗,再投……我就这样度过了一上午的时间。不觉间,农妇的竹筐满了,农妇笑了,背着沉甸甸的竹筐朝塬下走去。
    至今,我还记得当时的几句对话。她们的普通话不太好,我却听清了他们的意思。
    “每年收割青稞,都丢下很多穗子,他们就想着快点完成任务!”农妇好像在抱怨那些毛毛糙糙的男人。
    “是啊,丢下穗子也很饱满。”我惦着手里的麦穗。
    “整捆割走的青稞里面肯定有稗子,丢下的穗子更金贵……”农妇的口气一下子倔强起来。

    毋庸置疑,因为利益的驱使,当今的儿童文学创作领域与出版领域,聚集了一批唯利是图的人。只贪图“产量”,我们遗落了很多金贵的麦穗。回头看看我们走过天地,那上面遗落着一个又一个金黄麦穗——
    我们把大地丢下了,我们也灵魂和信仰丢下了,我们把生命体验丢下了,我们甚至没能很好地把持住想象力和原创力以及思考力……
    一句话,作为作家,我们的精神高地坍塌了。一个作家失去了精神的高地,也就失去了作家的尊严和体面。
    我记得一个日本作家曾经说过,一个国家的艺术假如到了用金钱来衡量的地步,这个国家的艺术也就完蛋了。儿童文学作家只有先把自己置于精神的高地,不打折扣地抵制商业写作的诱惑,方能创作出打造少年精神高地的作品。
    “儿童文学作家”是一个高贵的称谓,那些占据精神高地的人们才配得上这个称谓。我遇见的捕鸟人、拾麦穗的人、我想起的打井人,他们的身上都有值得我仰视的精神高度,所以,只有他们才是配得上高贵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