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6日 星期五
阿成:狗皮帽子
来源:本站 | 作者:阿成  时间: 2012-08-02

     1944年,终于被黑龙江的酷寒冻“明白”了的日本关东军,开始在东北征用狗皮了。
     当然,也可以征用狐皮、紫貂皮和熊皮。但这些东西配给给普通士兵不合适,再者黑龙江的熊、狐、紫貂皮,也无法与关东军的总数成正比。
     狗皮好。
     狗皮做成帽子,特别暖和。东北多冷呵,尿尿都能冻成斜立的冰柱。三四十年代的城市,建筑物很少,感受寒冷的程度,如同在松嫩大平原上一样。气温一般地都零下三四十度。日本军人也是人,冻得受不了,士兵们的脸上,个个地都布满了冻疮。有些士兵把黄色的军毯披在身上,但也不行。黑龙江的严寒是很有穿透力的。如此丢人的模样之下,士兵们突然发现,不少中国老百姓都戴着狗皮帽子在雪地上走,而且,一摘帽子,脑瓜子像刚出屉的饽饽似的,直冒热气,脸也红扑扑的——有心计的日本鬼子,眼珠子登时就蓝了。他们自己戴的是那种像煎饼铺的布幌似的棉帽子,冻得仍旧直淌青鼻涕,身子直缩缩,都像半身不遂那样蹭着走。本来在亚洲战场上就有“小鬼子”之称,这么一缩,就更“小鬼子”了,这怎么行呐?
     那时候,黑龙江大冬天的景观,就是白茫茫地一片。毛润芝先生的诗,“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这两句恰是黑龙江冬季的浪漫写照。锋利的西北风一刮,铺天盖地,让人睁不开眼(其实,眼睫毛上都着满了白霜),朦胧之中,山真的像蛇在甩着身子走,山也真的像奔跑起来的白色蜡象。人都冻晕了,惟伟人方有如此豪迈的幻觉。
     开始的时候,日本士兵是抢中国人的狗皮帽子戴。只要在雪路上瞅见有戴狗皮帽子的中国人,立刻从队伍里冲出四五个日本兵,疯了似的去抢,上去把那个中国男人头上的狗皮帽子一把撸下来,给自己戴上,幸福得满嘴都是日本话。士兵们见一个抢一个。抢着的,自然非常得意,免不了有点乐不可支。没抢着的,就不断地向抢着的鞠躬,央求抢着的人,借自己戴一会儿:“龟田君,5分钟就行,我耳朵都要冻掉了。你是北海道的人,抗冻,可我的老家在南方的九州呵。求你啦——”
     开始,这种突如其来的抢狗皮帽子的行动,搞得中国老百姓直犯糊涂。后来明白了,光着头,偷偷地捂着嘴乐,心想:这帮小鬼子,敢情也怕冷啊——
     但是——堂堂的关东军,到处抢中国老百姓的狗皮帽子戴,怎么说,也显得有点不成熟,有点露怯,另外太滑稽。于是,关东军最高司令长官下令:在东北全境,征用狗皮。
     三四十年代,东北三省的野狗特别多,像雪地里人的脚印一样,到处都是狗爪印儿。也常见成群结队的野狗到处乱窜。野狗多的原因,就是源于日军的侵华战争。战争中死人甚多矣,或亡于战乱,或死于饥饿,或毙命于无辜。死人一多,野狗们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而且吃尸肉也上档次了,只挑新鲜的尸体吃,而且挑肉多的尸体吃——一具尸体并不是吃得很光(主要是尸体有的是),浪费现象让人不忍卒睹。
     吃尸体长起来的狗的狗毛,特棒!钢针似的,一根是一根立立着,手摸上去,有戗挺的弹跳让人舒心,而且油光光地让人悦目,手搭在上面,一会儿,一股暖流顿时自手而遍传全躯。心想:倒是吃人狗的狗毛哇。
 
     我当时关押在日本关东军的监狱里(我是思想犯,思想犯的囚服上缝着一块白布)。关东军最高司令长官下达了征用狗皮的命令后,监狱的日本人就安排我们这些犯人,到郊区的乱尸岗子去打野狗。郊外的乱尸岗子,每天都有马车、牛车往那儿运尸体,有冻死的,饿死的,有从关东军监狱拉出来的处以绞刑的尸体,或者刀劈的残破尸体,或者受刑不过而毙命的尸体。一天六七车。车老板挥着鞭子往那儿送。那儿的野狗非常之多,专号在那儿等着,好像那是它们的公共食堂、大酒家一样。估计那有几百只野狗。
     当时,我们这些缝白布的犯人听了这个“命令”,都特别高兴。不管怎么说,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了,呼吸呼吸大自然的新鲜空气了(我是个大学生,是“读书会”的成员)。天天呆在监狱里,都呆傻了,一天天的“功课”也索然无味。日本看守总是老一套:大清早起来,让全体犯人面朝墙下跪,或者全部光腚那样跪着,跪成一圈儿。然后,再两人一组,相互打嘴巴,日本看守齐滕喊着口号:“左边!右边!左边!右边!”或者三人一组,相互交叉着打。或者,十几个人一组,轮流打。那个叫井上的看守则在一旁看着,他无法忍受寂静,脸上是一派思念日本故乡的愁绪。听说他也是一位大学生,有点大下巴,而且还是一名出色的业余摄影师。这种打嘴巴的“功课”,最少要打一百下。超过一百下,犯人们打打就打糊涂了,打串了。大下巴井上和齐滕就找出包括我在内的三个打错了的人,让我们光腚到院子里去。正好是大冬天,可爱的黑龙江都在雪与冰的世界里。齐滕把我们三个人用大雪埋起来。他顽皮地说,让你们清醒清醒。
     井上则在一旁揣着照相机,不断地更换着角度、光圈、焦距,拍照着。
     人埋在大雪里,身体感觉并不是寒冷,而是油煎一样地烫,浑身像着了火(在雪里时,我的头脑异常清醒。我甚至想,有朝一日,抗日战争胜利了,我一定把这种感受写出来,用诗的形式)。几个被埋在雪里的人直想笑,而且根本无法控制。先前,我对冻死的人都是笑着脸不能理解,现在亲身体会到了,人体只要走到寒冷的极限,下一步,就是无与伦比的温暖。正所谓“极端走向对立”,正所谓“否极泰来”。这是难以步入的生命大感受。
     井上和齐滕都受过高等教育,是有知识有经验的看守。齐滕长得挺帅。据说在日本还参加过业余的剧社,饰一个害羞的恋人,演得非常成功。他们听到我们三个人在雪里的笑声,知道下一步,就是死亡了,立刻把我们扒出来,弄回牢房去。在这一过程中,井上还用他的照相机抓拍我们的局部特写。
     进了牢房,那一圈光腚跪着打嘴巴的犯人还没有停下来,一边互相打着,一边偷偷回头瞅我们。
     那种瞅我们的、蓝幽幽的眼神儿,我一直忘不了,他们整个的灵魂都在蓝幽幽的眼神里了。
     在叭叭地抽耳光的声音中,我淌泪了。说真的,我爱这种眼神儿。将来,抗战胜利了,我一定要把这种眼神写成一首赞美诗。
     我们三个人一进了牢房,由于暖气的作用,浑身立刻起了霜了。不久,身上又结了一层极薄的亮冰,只要一动,身上就有冰破裂的脆响……
     半夜,一个难友,悄悄地给我朗诵他的一首诗:
     铁窗惨淡兮囚人哀啼,
     寒风彻骨兮缺衣少食。
     狱卒狠毒兮鞭打淋漓,
     敌人无道兮杀戮吾侪。
     忧思悄悄兮怀念祖国,
     涕泪纷纷兮沾湿狱衣。
     满腔热血兮将与谁洒,
     仰天长啸兮誓吞东夷。
 
     这是一首自由诗。当时自由体诗就是这样写的。
 
     打狗的日子到了。
     每人吃了二十粒黄豆的中饭后,我们五十多个缝白布条的思想犯,被押上一辆日本军车。上了车后,井上和齐滕放下车篷的帆布帘子,车就开走了,直接去那个乱尸岗子。
     当时,是快过旧历年了,已经进了腊月。虽然我们坐在遮挡得黑黑的车厢里,仍然能听到零星的爆竹声和枪声。
     天上正下着鹅毛大雪,远处的山,是所谓“原驰蜡象”之状,是所谓“银装素裹”之态,整体而言,是所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势也。
     我们这些思想犯,一个接一个地跳下了车,然后排好队。大雪仍在纷纷地下着。雪片落在脸上,鼻子上,嘴唇上,化了,凉丝丝的,一股水儿。黑龙江的雪是甜的,是地脉好呵——
     在一丝丝、凉凉的、甜甜的融化之中,我们这些思想犯几乎个个都感慨万端。
     井上对我们非常简洁地命令说:每人必须打三条野狗。否则,就地枪崩。
     接着,齐滕发给我们每人一根硬木棒子,作为打狗的用具。
     乱尸岗子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白茫茫,凸凸凹凹,静得只有四野西北风的啸叫。一切都是那样洁净。人死后,埋在这样的雪中,也算可以了吧?!
     井上说,一会拉尸的牛车来了,野狗们就会上来了,现在先做好准备。
     拉尸体的牛车从雪地上嘎吱嘎吱地过来了。井上命令我们这五十个犯人跟在牛车后面走。
     今天送这儿的尸体,就控制在一车。便于诱狗,也便于打狗。
     我走在最前面,几乎与牛车老板并齐地前进。
     牛车上拉的尸体,绝大部分都是裸尸(当地人称“自杀”),他们身上的衣服都被人扒走了。这些尸体当中,有男有女,也有老有少,像冻鹅似的码在牛车上。最上面落着茸茸的雪花。
     赶牛车的老板儿轻声地说,绝啦。
     我悄悄地问,啥绝啦?
     啥绝啦?你们的尸首用不着俺的牛车拉了呗。傻×!
     我轻声地笑了,说不是。我们是来打野狗的。
     赶牛车的老板说,我操。
     又说,小子,打狗要加小心,别慌神儿,稳住,先挑公狗打,母狗好对付。
     谢谢,大伯。
     老板冷笑了,先是没说什么,后来才冒出一句,嗨,俺数了,一共50个傻×呀——,死到临头还啥都不知道咧。
     我悄声地说,大伯,你小看我们啦,我们是思想犯!
     …………
     牛车嘎嘎吱吱地赶到了乱尸岗子的腹地了。
     赶牛车的老板,跳下车来,自己一具一具尸体地往下搬,扔到雪地上,按着井上的命令,把尸体扔得尽量散开些,便于做饵打狗。
     五十个思想犯静静地看着,心里都挺难过。
     大雪仍在悠悠地下着。
     不久,野狗群从白色的地平线那儿出现了,状态非常像席地而来的云。估计有20O余只,汪汪地吠着,由远及近,把大雪天都叫乱了。
     我们五十个思想犯,手提着棒子,像散兵线一样,一字排开,跺着脚等候着。
     我们后面是井上和齐滕,还有架着机枪的日本士兵。
     井上和齐滕一人抽着一个中国式的长杆旱烟袋(就是年轻,不成熟),头上都戴着不知从哪儿抢来的中国人的狗皮帽子。
     庞大的野狗群,壮观极了,个个膘肥体壮,斑斓夺人,动作也好,自信、矫健,优美,凌厉的杀气,咄咄逼人。但不管怎么说,它们突然在乱尸岗子上看到这一队陌生的阵势,难免有点踟蹰。也许它们预感到了什么。看得出,它们并不打算攻击活人,它们并不想找麻烦。野狗也是狗,同狼有着本质的区别。
     在野狗群将要接近那些裸尸的时候,我们身后的井上和齐滕几乎同时把手中的旱烟袋一挥,喊:冲上去,打!
     后面是鬼子,还架着机关枪,前面是200余条野狗——打吧!
     犯人们缓缓地往前走,向野狗群一点一点儿逼近。
     野狗们不动了,哲人似的看着我们,乌亮的眼神儿,个个都很深邃。
     一个外号叫“牛牤”的犯人,突然大喊一声,挥舞着棒子,冲了上去。只是没等犯人们反应过来,牛牤即被一条闪电一样射过来的精壮的大黑狗咬断了喉咙。人群和狗群立刻乱了,相互厮打得很残忍。
     那条精壮的大黑狗,动作相当敏捷,像一位优秀的足球守门员,顶住了一个又一个攻击者。的确有一种残忍的、毫不犹豫的美。犯人后面的日本人井上和齐滕情不自禁地叫起好来。
     犯人们疯狂地,转着圈地用硬木棒子打着那些野狗。整个战场铺了方圆一华里。不少犯人手中的木棒打断了,只能徒手和野狗厮打。雪地上,到处都是红色的血人。几十只野狗被发了疯的犯人打死了,一些犯人被同样疯狂的野狗咬死了,或是咬断了喉咙,或是被掏了下裆和肛门,撕出他们热气腾腾的五脏,衔着,在雪地上乱窜。我看见那个给我朗诵自由诗的人,被野狗们掏吃着下腹,他仰面躺在雪地上,张着血盆大口,哈哈地笑着。他可能是疯了。
     大雪在人兽的惨叫声中,从从容容地下着。当雪花落在血的狗,血的人的身上,就绝不是白色了。
     我在打狗中,牢牢地、清醒地记住了赶牛车老板的话。我靠在乱尸岗子中的一棵老榆树上,极力使自己镇静,以逸待劳,等着野狗们的袭击,只要冲上来一只,我立刻用硬木棒子猛击它的头部。这一方式,使我屡屡得手。在我的面前,已经死掉十几只野狗了。有些野狗开始望而却步了。我的腿肚子被野狗撕了一条肉去,在寒冷的气温下,血极其缓慢地往外渗着,身上,脸上,手上的狗血和人血都热乎乎的,又瞬间变凉变冷,滞成厚厚的一层。
     退到雪梁上的牛车老板看呆了眼珠子。
     我远远地冲他嘿嘿地乐着。
     与牛车老板站在同一雪梁上的井上和齐滕,显得非常后悔。大下巴井上说,如果带照相机来就好了,太可惜了,场面难得呀。他们生怕丢掉了什么好的厮斗场面,一边紧着眼睛看,可嘴里仍在一边大声地埋怨着,解释着。
     一个多时辰之后,五十个思想犯,只剩下我一个活着的人了。而那200多只野狗,也仅剩下那条精壮的大黑狗了。其他的,和思想犯残破的尸体混杂着躺在雪地上。
     大雪仍在从容地下着哩。
     那条精壮的大黑狗,绕过狗尸和人尸,向我走来了。
     井上喊,不要打死它,抓活的!
     我心里说,我操你祖宗!
     大黑狗离我几米的地方站住了,幽幽地看着我。
     我流了眼泪,缓缓地举起了硬木棒子。
     大黑狗镇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调头走开了,然后,它离开了乱尸岗子,在不远处又停了下来。它的背面是那轮巨大的,血色的夕阳正衬着它。然后,它走进血色的夕阳里去了。
     我提着那根硬木棒子向井上和齐滕的方向走去。我看见井上和齐滕几乎同时端起了枪。我没有停下来,甜美地笑着,依然向前走着。我想给他们二位留一个永恒的印象——一个自信的,凌厉的,毫不犹豫的中国人的印象。
 
     8·15光复,至少有500多日本关东军,就是戴着那些思想犯打死的野狗皮做的帽子向人民解放军投降的。
     一只野狗,可以做两三顶狗皮帽子。
     那个赶牛车的老板儿,帮着井上和齐滕把死狗装上卡车后,他并没有离开,就坐在牛车那儿。后半夜,他就冻死了。
     他有点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