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炜,男,1957年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当过知青,当过教师。1979年毕业于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现北华大学师范学院)。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作家》《山花》等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有部份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 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有作品入选《中国小说年选》《中国年度小说》,出版著作有诗歌集《相思的季节》《季节之旅》,小说集《感情危机》《老人和鱼》,获长白山文艺奖。中国作协会员。现为吉林市新闻工作者协会秘书长,吉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居吉林省吉林市。
项 链
在超市门口,他们站了一下,许多的人在扭秧歌,她想看他们扭秧歌。他则喜欢听唢呐的声音,有时热烈,有时绵软、悠长,裂帛似的。民乐里他最喜欢唢呐,笛子和二胡什么的他都不怎么喜欢,他喜欢唢呐的冲击力,一下子就能被它镇住。他自己收藏一个唢呐,那是几个文人自发组织参观乌拉古城的时候,在一个小店里买的,至今还放在他的书柜里。很精致的小唢呐(他同时还买了一个精致的铜烟袋锅,同样精致,它们在他的书柜里放着幽幽的光),妻子比较讨厌他收藏这些东西,她讨厌人家用过的东西,她有洁癖。好在这东西只放在自己的书柜里,他平时不会拿给人看,有些东西他只是自己喜欢,不是给别人看的。
他站在她的身后伸长脖子,盯着那个吹唢呐的,那个人吹得很认真,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看了一会儿,他觉得没有意思,他的眼睛开始望向别处,只是耳朵还听着唢呐的声音。他有些焦躁,不知道为什么焦躁,他常常莫名其妙地焦躁,他想不起焦躁的原因,他认为不可能是唢呐的声音引起的。
很长的时间——他觉得是很长的时间,其实可能也就三五分钟,有时候时间会存在人的感觉中——她才从人群里挤出来。他们一起往超市门口那儿走。很亮的门,光污染,他猛然想到一个词,觉得灯光太强了。
站在电梯上,她在前面,他在后面,他们不说话,他们很长时间都不说话。他在后面看着她的脖颈和发髻,他觉得他们是一点点向上升起,两边是巨大的宣传画,蛋糕、蔬菜、食品,都很诱人,仿佛都是真的,他佩服现在这种宣传画的制作水平,逼真。画面上那个满脸堆笑的人,伸着大拇指。“天天省钱”,很别扭的几个字写在宣传画上。
他想,她是不是在生气?没道理啊,她为什么生气?她不吭声地走在前面,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要一句话也不说?可是你呢,你自己不也是一句话不想说吗?
走到购物车那儿,长蛇阵一样。她终于回过头来,说,我们推一台吗?他如释重负,她终于说话了。他表现为不置可否,他在妻子面前经常是不置可否,他不知道妻子是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他只是知道妻子在问过他之后,并不一定需要他的回答,她就是和他说那么一句话,表明她和他还有一定的联系,否则,他们会被人认为是走在一起的一对陌生人。
果然,她不需要他的回答,她推了一辆车,然后递给他,他接了过来。
她走在前面,他尾随其后。
超市入口处那独特的门被他们推开,他看着她走进商品的海洋里。
他看见门口那儿有书,他想过去看看,他本来想喊妻子一下,可是超市里太嘈杂了。他想,他的声音发出去后肯定不会有什么效果,它们会像一块石头掉在棉花堆里那样无声无息,他终于没吭声。他看见妻子已经游鱼一样地消失在那些货架之间和商品之间。
他看了看书名,许多都是熟悉的:《三言二拍》《红楼梦》《二十四史》,书是很精致的样子,不知道价格贵不贵。这些书其实他都有,很久以前就有了。他的书很多都是躺在书柜里,有的看过,有的没看过,还有的好像一辈子也不会去看,连碰都不会去碰,任它们落灰,但他喜欢它们存在于书柜中的样子。
拥有,只是拥有。他想。
他听着超市里嘈杂的声音,他有一个耳朵已经失聪。他开始时还忧虑,觉得是一件很可怕很烦恼的事情,后来就不这么认为了,他会为自己的失聪暗自高兴。因为他发现,他可以选择对声音的反应,别人说话的时候他愿意应答就应答,不愿意的话就可以装作听不见了。有时候,他对妻子的话也是如此。如果妻子强烈一些,他就在她不耐烦地问出第二句的时候应答。这样很好,因为妻子可能对她的反应产生疲惫,那些不重要的或者说是微不足道的要求就会止息,他就省去了许多麻烦。
他看见妻子走回来,脸上是生气的样子(这他看得出来),妻子把车子推在自己手里,在前面走着。
这个奇怪的女人,他想。他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快三十年了,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不了解这个女人。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时候他觉得她很单纯,像一个孩子。有时候又觉得她很可恨,是一个狠毒的女人。那时候,他就觉得她具备了所有坏女人的弱点,促狭,狡猾,斤斤计较,不一而足。
他看着她和车走在前面,他忽然有一种可笑的联想,可能是个头的原因吧,他发现她和车连接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气哼哼地走在前面,这让他立刻心生怜爱,他悄悄地跟在她的后面,像一个大人跟在一个淘气的孩子后面一样,饶有兴趣。
超市的神奇就在于当你置身这个海洋里的时候,你感觉你可以随随便便地拿你需要的东西,这个错觉会一直伴随你到收款处。
她其实是一个谨慎的购物者,他们走了二十分钟,购物车里还只有一袋红梅牌味精。在他看来,这一点都不滑稽,因为他太了解她了。儿子回来的时候,他们和儿子一起到超市买东西,看着儿子随便地从货架上拿着那些只有孩子吃的小食品,叮叮当当地(他一直感觉那个过程是有声音的)扔在车上,他们四目相对,不知何意地笑了,有点苦恼的笑。儿子走后,有一天她说,你知道儿子过年这七天里,光买那些小食品花了多少钱吗?他说不知道。她说,七百,知道吗?七百。她又强调了一下。七百,的确是个不小的数目。但是,他知道,对于儿子,别说七百,就是七千,她也愿意,或者说是他们。可是,轮到自己就不行了,就谨慎了。再说,他进到超市从来也不从货架上拿商品,因为她从来信不着他,即使他从货架上偶尔拿一个什么东西,诸如口香糖什么的,她也要拿起来放回去,重新比较一下是两元的好,还是两元五角的好,她还要晃一晃盒子,听听声音,判断里面满不满。她还要研究是薄荷味儿的,还是水果味儿的,是苹果味儿的,还是草莓味儿的,亦或是香蕉味儿的。总之要研究透彻才决定。在这里,让他最痛苦和最不愿意容忍的是,她对时间的漠视,他总是提醒她差不多了,可是她充耳不闻,在那些商品面前举棋不定。
他看着她在那里挑选商品,她的背景是许多圆圆的扣在墙上的盆,那些盆五颜六色,很滑稽的感觉,它们好像从四面八方一下子扑到了墙上,紧紧抱住了墙。或者是,突然从墙里冒了出来,爆炸似的。这样一想,他悄悄地笑了。
三十分钟的时候,车里多了一副洗东西用的黄色的胶皮手套,一叠衣服架(铁的,很细的那种,他查了一下,一共是十个),一袋卫生纸。选卫生纸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她从10元的看到16元的,至少从架子上拿出十捆以上的卫生纸,比较着它们的重量,卷数,里面是不是空心的。最后,她选择了一袋12个、标价13元的卫生纸。放在车上的时候,她自言自语地说,一个平均一元多钱。他不知道是不是说给他听,他瞥了一下那卫生纸,上面写着“欣雅”,一个很奇怪、毫无道理的名字。他想,只要我们仔细深入地想一想,许多东西的名字就都是毫无道理的。他本来想更深入地思考一下,她拽了他一下说:走哇。你愣啥呢?
他回过神来,跟着她往不知道什么方向走,他看见迎面两个女孩子的T恤很有意思,一个印着猩红的嘴唇,上面满是外国字;另一个印着一个骷髅,很醒目很吓人。两个人搂着走路,她们嘻嘻哈哈的,她们不怎么看货架子,她们好像不是在购物,而是在逛街。他有些反感,不知为什么他对这样活泼过劲儿的孩子都反感,他们的儿子不怎么活泼,却是很优秀,现在在北京自己做公司。他们都喜欢听话的孩子。他知道这很荒唐,现在的孩子有几个听话的,即使儿子也不一定是听话的,只是在他们面前表现为听话而已。
他这样想着,迟滞地推着购物车,不断地躲避着走过来的人和车。他的目光望向那一排排商品,时时有一种幻觉,他觉得它们很快就要坍塌下来——一个电影里的镜头。
他发现她站住了,站在一排豆油桶的旁边,她说,这两天豆油特价,我们买一桶油吧?
他知道她这其实依然不是商量的口吻,她是决定了的,因为这样的问题他们用不着商量,他也从来不过问这样的事情。
这一刻,又多了一桶豆油,车子变得稍许沉重起来。
他看到超市里最明显的东西或者说是标志,其实是价格。那些大大小小的价签,它们有的悬挂在头上(那大都是什么东西打折),有的蹲在货架上,上上下下的价签好像都在看着他们,诱惑着他们,指引着他们。特别是那些悬在头上的,几乎就像一些小人儿(导游?)举着旗子,在所有的地方招摇。
后来,他发现妻子不再征求他的意见,她开始果断地从货架上往下拿东西。他想起来,妻子今天这样果断,是因为今天可以用购货券购物。购货券是一个朋友给的,看上去也像钱似的,一张一百,一共三张,也就是300元。他记不得朋友为什么要送给他购货券,朋友不是傻子,朋友送他购货券当然是有道理的。他依稀记得好像很久以前他帮朋友办过一件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呢?他一点也想不起来。可能是年龄的原因,他觉得自己的大脑经常处于浑浆浆的状态,仿佛装着一脑袋浆糊,一想事情就有些糊涂。近的事情记不住,倒是很遥远的事情格外清晰,他甚至能记得小时候爷爷领着他翻山越岭地去卖水果,回来时候给他捉了一只蝈蝈,那只蝈蝈黑绿黑绿的,他喜欢的不得了,爷爷还顺手用草给他拧了个蝈蝈笼子,那只蝈蝈叫得真好听,叮叮叮的,声音响亮。现在已经看不到那样的蝈蝈了,蝈蝈是不是也变种了?
他回过神来注意到,车上又多了许多以前只是看到而不敢买的东西:一瓶他喜欢吃的橄榄菜,一个他们一直缺的卫生间用的能够移动的塑料筐,还有一堆拖鞋(他们家的拖鞋都旧了,是该换换了)。总之是一些平常不可能买的东西。
他看见她终于向收款处走去,遂松了一口气,紧随其后。收款处前排满了人,所有的通道都站着推车子的人,他们带着无奈的耐心排在那些人、车子、商品的后面。妻子这才有空望望他,理着掉下来的头发,是很高兴的样子。他发现妻子的脸上是红扑扑,汗津津的。结算的时候,花了308,一个很吉利的数字。
走出闸口,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迎面走过来问:不去试试运气吗?
妻子一愣,问,试什么运气?
我们那边免费发您一个幸运珠,还允许抽大奖。
看妻子不信任的样子,小女孩立刻说, 不是谁都能抽的,只有在超市里买足够价钱的商品,才允许抽奖的。
妻子一听,立刻兴致盎然,说:是吗?要买多少钱的商品才可以呢?
小女孩把妻子的小票拿过来看看说,二百以上就可以了。
妻子再次看了看他,这一次是征求意见的意思,他已经习惯了妻子的不征求意见,依然表现出不置可否的态度。于是,他们随着小女孩来到一楼外环的一个工艺品店。牌子上果然写着很醒目的“抽奖”二字。给他们发幸运珠的还是个女孩。所谓的幸运珠,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玉件,他们不懂玉,只觉得太小了。他们就问,如何抽奖呢?
女孩给了他们一堆卡片让他们抽,妻子从中抽出一张交给他,他用柜台上事先预备的剪子刮,刮了一半他就准备放弃,卡片上好像只有一个红点。那女孩子望了望,惊叫一声:啊,不得了啊,你中了一等奖啊。
他和妻子都很惊讶,居然中了一等奖?太意外了吧?
是苹果哦,小女孩找出图标给他们看,说,你看看,两千张里一共才有十个一等奖啊。
你们太幸运了。小女孩夸张地说。
妻子兴奋地问,有啥奖品吗?
小女孩说:我们是厂家直销。奖励就是这里的商品你随便挑,你只需付标价百分之十的钱。
妻子没听明白,说:你再说一遍。
小女孩说,就是说,我们这里的所有的商品你可以随便挑,百分之十付款,也就是说,一千块钱的商品你付一百元就可以了。
真有这样的好事儿?妻子和他都有些疑惑,本来他还有些怀疑,怎么就这么幸运?是不是所有的卡片上都是红苹果啊?他想等一等,看一看。他围着柜台看那些首饰和珠宝,虽是不懂,也大致能看出成色来,但他实在是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格,以前他从未接触过。那些玉制品在灯光的映照下,在衬布的衬托下,都闪着生动的光,闪着诱惑的光。他看中了一个白色的翡翠蝴蝶项链,标价是1958元。他想,这东西挂在妻子的脖子上一定好看,他还从未给妻子买过珠宝。
这会儿,刚才领他们来的那个小女孩又领来两个女孩,就是他刚才在楼上碰见的那两个穿奇装异服的女孩子。她们两个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的,一惊一乍。她们也要了幸运珠,也刮了卡片,上面是“谢谢光临”。两个小女孩慨叹一声,又勾肩搭背地走了。他发现柜台上果然堆满了“谢谢光临”“下次再来”字样的卡片,他终于相信了。
也许今天是真的幸运,他想。他选了那个蝴蝶,至少他自己认为那个项链值一千元,他从来没有给她买过一千元以上的东西。而且,只需付不到二百元。
妻子也有些激动,妻子拿着那个装着项链的精致的盒子说,我不戴,我要给我的儿媳妇戴。
那两个女孩很感动,说,瞅瞅人家这当婆婆的,谁给你当儿媳妇肯定享福了。
妻子的脸顿时生动起来,说,那是。
走出超市,妻子说:你说这是真的吗?他们不会骗我们吧?
他也有些怀疑,他犹豫地说:不会吧。
妻子说,她们是不是故意让我们抽的啊?我看你都放弃了,她为什么还要帮你刮啊?我们也不知道一等奖的图案是什么,她自己不说不就得了吗?
是啊,他也这样想。他忽然想起,她们发现他刮出一等奖的时候,好像兴高采烈的。那两个当他们面刮奖的女孩子,也许是托呢。
他想,一切可能都是假的,一切可能都是圈套,一切可能都是骗局。可以肯定,她们不是和超市一起的。他猛然醒悟,她们的那些卡片好像放在不同的盒子里,所有的价签可能也都是假的,估计这种东西进价也不到一百元。有一刻他甚至想冲回去,揭穿她们。后来他想一想,算了,假的就假的吧,如果不是因为便宜,妻子是断不会让他买什么项链的。
他说,估计还是真的。你想啊,柜台上那么多的卡片,不都是被别人抽过的吗?
妻子点了点头,妻子是信任他的。
他们走出门外的时候,那些扭秧歌的人已经散了。看上去好像从未有过那些人,有的只是一地纸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