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素素:大连:“爱穿”的城市
来源:本站 | 作者:素素  时间: 2012-07-18

大连:“爱穿”的城市

   以往的这么多年,大大小小也算走过不少个城市,不论走到哪个城市,必然要拿自己住的城市跟眼前的这个城市相比较。一次次地比较,一次次地暗喜。我住的城市名叫大连,它因为太有自己的个性,而始终不能被另一个城市给遮蔽。在当今这个时代,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边界已渐渐变得无法区分和辨认,大连却能风情独具,的确有它难得的一种好。
   在央视新闻和国际频道,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里插播一段城市形象宣传片儿,大连在片儿里只有六个字的广告词:浪漫之都,大连。据说不少城市都想把“浪漫之都”的美名冠到自家头上,结果还是叫大连给争来了。在大连人眼中,浪漫之都就是大连的代名词。
   在大连诸多的浪漫元素里,爱穿无可置疑地排得上第一。我一直认为,大连是一个爱穿的城市。尽管这句话可能有语病,爱穿的应该是人,而不应该是城市。可当爱穿成为一个城市的集体性追求,给它这样的命名也不能算错。
   在大连,不论是男人女人,还是老人小孩,他们血液里似乎就被上天给注入了爱穿的基因,吃什么可以将就凑付,穿什么却一点儿也不能马虎。走在大连街上,即使你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当有人迎面而来,或者擦肩而过,你立马就会根据穿着,分辨出哪个是大连人,哪个是外地人。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30多年,此间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大变化,就是被这个城市毫无商量地改造成了一个爱穿的女人。
   穿是文明的标志,爱穿则是人的本性。谚曰: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可是大连人的爱穿,有点超出了普通人对衣装的一般性需求。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大连人的这个喜好不能理解,觉得他们在衣着打扮上过于刻意,甚至带一点儿扭曲。穿好像不只是为了美,还为了别的什么。究竟是什么,我想了很久,仍然很迷惑。
   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的一个夏天,城市晴朗的天空中忽地掠过一片喜悦的鸽群。在城市中心的劳动公园露天剧场,一个以服装命名的节日宣布诞生。作为一个报纸副刊编辑,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要做好必要的功课。于是,在节日的进行中,我便试着去寻找答案。当我把大连历史的袍角小心地掀开,这个城市爱穿的秘密便楚楚如摄了。
   大连是一个半岛城市,极奢侈地被渤、黄两个海簇拥着。大连还是一座近代城市,上面曾浓重地投有外来文化的影子。百年以前,它由一个宁静的小渔村剧烈地演变为城市;城市的房屋砌的却不是中国式青砖,而是欧洲人喜欢的花岗岩;城市的统治者不是本土的中国人,而是来做强盗的俄国人和日本人。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这两个外来者在霸占这个半岛的同时,也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两侧布满了异域风格的洋房别墅,广场公园,还有工厂学校,图书馆博物馆……
   可以想见,这个城市在居住上定然是华洋分处,贫富有别。只是地理上再设藩篱,阶级间再形同水火,毕竟同在一个城市,人和人总得见面,那些目光寒冷的绅士,傲气十足的女人,无论如何得有人给他们拉洋车啊。而那些拉洋车的苦力,自然就记住了俄国女人领口很低的“布拉吉”,俄国男人束腰很高的毛呢大氅,更知道日本男人喜欢穿白色的 “挽霞子”,日本女人不论在家还是出门,一定要板板正正地穿上和服。洋人身上的穿戴当然不止这几个样式,还有别的一些说不明白的花里胡哨的东西。苦力们埋头拉着洋车的时候,谁也不敢有什么奢望,当他们有朝一日做了城市里的工人阶级,这些关于穿的记忆便与他们所受的屈辱混杂在一起,潮水般地涌将上来。在大连讨生活的苦力们,大多来自于山东河北,齐鲁燕赵人的品性就是要刚强,爱面子,不能受窝囊气,这一点天下人都知道。所以,翻身作主之后,他们最急于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改变自己的穿。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生而为人,无论如何要穿一身体面的衣裳,也好在大街上挺胸抬头地走路。
   真要感谢那个开始于夏天的节日,我终于知道,大连人对穿的期许和渴求,与他们曾经生活在由别人主宰的城市里有关,仿佛只有用这种极端爱穿的姿态,才能把生命中的严重缺失加倍地补偿回来。就是说,因为大连人的内心受过伤,所以衣裳穿在他们身上,不只是为了美,更为了尊严。于是,他们就将爱穿氤氲成了一个城市的性格,以及一个城市的风俗。
在大连街,流行过一句非常有趣的城市民谣:苞米面肚子,料子裤子。这里面既有自我批评或自我解嘲的意思,也有自我勉励或自我号召的意思,更可以看成是大连的城市宣言:我们大连人就是爱面子,我们大连人永远认为穿比吃重要。据我所知,这个民谣最早流行于60年代初,那是一个饥肠辘辘的年代,可就在这么性命攸关的时刻,大连人饿死也不说熊话,也要穿料子裤子,这是何等的浪漫!
   料子裤子是个泛指,它其实把一切的穿都包括在内了。我曾经想,大连人为什么不说蓝丹士林布裤子,偏偏要说料子裤子呢?琢磨来琢磨去,不外有两点,一是料子裤子质地高档,做工考究,价格昂贵,拥有一条料子裤子的人特别体面;二是大连人喜欢穿料子裤子,喜欢洋文化所散发的气质,他们一致反对帝国主义,却一致不反对料子裤子。大连留给许多人的印象是洋气,其中就包括大连人的穿戴洋气。
   料子裤子,也叫洋服裤子。80年代初,凡男女青年结婚,一定要花重金买一块深蓝色的哔叽料子,去裁缝店做一套洋服西装,分开了叫,就是洋服上衣,洋服裤子。婚礼结束后,便把它们小心地压在箱底,遇有重大场合才拿出来穿一下。大连人喜欢穿洋服,大连街上的私家裁缝店也多。80年代中后期,随着大连服装工业迅速崛起,就很少有人光顾半手工半机器的私家裁缝店,而是要穿大工厂大车间里制造出来的成衣。记得那时候,在大连街上漫步,一不小心就可能走到一家国营服装厂的大门口,给我的感觉就是上海织布的厂子多,大连做服装的厂子多。
   听大连人日常说话,汉语里经常会夹杂着些俄语和日语,而他们说得最溜道的外来语,肯定是身上的穿。男人们管衬衣叫“挽霞子”,女人们管连衣裙叫“布拉吉”。即使大连厂家产的连衣裙和衬衫有中文名字,大连人也改不了嘴,还是习惯地叫“挽霞子”、“布拉吉”。唯一的例外,就是“碧海牌”大衣。日子过得好了,手头的钱宽绰了,挽霞子布拉吉料子裤子都有了,就想再置办一件料子大衣。大家的眼睛一齐盯向了碧海牌大衣。记得当年,有一个专门为碧海牌大衣做广告的男模特儿,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笔挺而有力地站在那里,碧海牌大衣广告发布的密度之大,简直可与30年代上海月历牌上的香烟广告相媲。广告果真产生了巨大的轰动效应,整个城市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人至少拥有一件碧海牌大衣。1980至1990年代,是大连服装工业的辉煌岁月。除了碧海牌大衣,还有亚瑟王衬衫、玉兔牌童装,简直让进京拿奖的大连人腿都跑酸了。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3000多年前,中国人就这样吟咏着,可见布和丝与城市早有深缘,并一起从古老走到如今。这么说来,大连人的爱穿,也不能全算到外国人的账上。再说,时光过去了这么多年,外来文化旧有的影响已经很稀薄了,而大连人爱穿的热情之所以仍然未减,还应归功于每年一届的大连国际服装节。我始终认为,服装节是一种方式、一种技巧,它用布的质地、布的光芒,把一个爱穿的城市呈现在世界面前,把一个城市的爱穿喧张到了高潮。
   我想,这世界已有许多城市被时间的尘埃掩埋得无影无踪,还有许多城市只能看得见废墟或遗址。如果大连在什么时候也不幸成为陈迹或传说,一定会因为它曾经是一个爱穿的城市,一定会因为它有过一个服装的节日,而像意大利半岛上的庞贝城那样,吸引无数的人前来考古和观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