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 星期四
李敬泽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12-06-19

李敬泽 

  

    作家简介:
    李敬泽,1964年1月出生,祖籍山西。1980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4年毕业后在《小说选刊》工作,任《小说选刊》杂志编辑,1990年调至《人民文学》杂志,历任《人民文学》杂志编辑、第一编辑室副主任、主任、《人民文学》杂志主编。



《见证一千零一夜》节选之 2003年8月 对不起,圣埃克絮佩利先生


  1·圣埃克絮佩利:在天上
  圣埃克絮佩利,他竟一直在天上盘旋。
  圣埃克絮佩利是高大的作家,也是草原和沙漠上睿智、傲岸,邪恶的君王,这样一个"王"的话近乎神谕,他居高临下,不容置辩地发出训诲,他冷酷地把人分为两种,一种是软弱的人、自私的人、婆婆妈妈的人,他们将化为毫无意义的尘土,另一种则服从、奉献、坚强、有勇气,他们将得拯救。
  有如此世界观的君王应遭诅咒,但有如此世界观的作家自有一种令人神往的力量。2003年8月,我在飞机上读《父亲的遗言》(《天涯》第4期),圣埃克絮佩利用君王的语调言说,他说得壮丽、硬朗和明晰,像在阳光中俯瞰大地:
  "让他们首先把自己的劳动果实给我送来,让他们把庄稼源源不断倒入我的仓库,让他们把粮仓盖在我的地方。我要他们噼噼啪啪打麦,打得金光四渐时宣扬的是我的荣耀。这样打粮食的劳动就变成了圣歌。……因为一种文明是建立在对人的要求上,不是对人的提供上。"
  "我恨的那些人,首先是哪儿都不在的人。这是一群小人,他们自以为是自由的,因为自由改变意见。自由否定(既然他们自我判断,怎么知道自己在否定呢?)。因为自由欺骗,自由起伪誓,自由弃绝,也因为我只须——要是他们饿了——把他们领到食槽前叫他们改变主意。"
  ——在飞机上,我觉得他说得对,下了飞机,走进流动的人群,我觉得他是可怕的。可怕的作家考验人、逼问人,挟着雷霆般的威严和蔑视。
  那么,我们是否就是圣埃克絮佩利所恨的"那些人"?如果不是,我们究竟在哪儿?如果是,我们为什么竟然"哪儿都不在"?
  2·一手持枪,一手抚琴
  在《人民文学》第8期上,有陈昌平的中篇《汉奸》:抗日战争时期,一个名叫李徵的中国文人与一个日本军官的故事。文人苍老,军官年轻,他们当然是敌人,但事情的复杂之处在于,他们还是师生——文人被迫成为老师,军官要向他学习书法。
  于是,在仇恨和战争的语言之外,他们不得不使用另一种语言:文化和艺术的语言。这很难,这如同一手持枪,而另一只手在抚琴,小说在困难中展开,我们看着那老人艰难地行于刀刃,我们知道他面临重重危险,最终,刀光一闪,老人死去,两个最坚硬的字写定了他:"汉奸"。
  这首先是一个普泛的人类悲剧,老人力图在重重身份中保持平衡:他是父亲和丈夫、他是中国人、他是中国文人——文化的守护者,老人愿意相信自己像磐石一样"在那儿"。但在他的具体境遇中,我们发现这几重身份是分裂的,他必须断然选择,就像选择生死。然而他不是是圣埃克絮佩利,他生活在地面,他被不同方向的责任和信念所撕毁,他"哪儿都不在"。
  ——有人在老人死后找到了他临终的遗墨:
  "他惊奇地发现,整个一张纸,让李徵写得昏天黑地,竟然找不出一个囫囵的汉字。老朱用指尖把纸张翻转过来,反面也同样是昏天黑地,使劲辨认,倒是发现几个偏旁部首。老朱不识字,但他知道汉字的整个形状,知道偏旁部首说不出完整的意思。……"这是失语、沉默和语言变乱的暗示,这篇小说由此有了另外一个主题:对作为文化的语言的自我怀疑。书写是有意义的吗?文化能否成为我们的"家园"?
  3·吐不尽的狼奶
  陈昌平孤身犯险,在历史的硝烟中探索人的困难境遇,他沉着、敏感、多思,但他大概没有想到,他的小说的出发点可能是一种幻觉——《钟山》第4期上有王彬彬的文章《吐不尽的狼奶》,论述近代以来的中日文化关系:
  "近现代日本对中国影响之巨大,是超出一般人的想像的;而且这影响的许多方面已在中国牢牢扎根。举语言为例吧,学术、艺术、美术、美学、哲学、文学思想、文化、文明、宗教、社会、政治、经济、法律、服务、纪律、申请、解决、革命、党、原则、商业、干部、健康……这些名词、概念,已成了我们的日常用语,成了我们日常思考、说话和写作的基本材料;我们对他们的依赖到了这样的程度,以至于根本无法想像没有它们我们将怎样生活。而这些我们已无法摆脱的名词、概念,却不过是近代以来从日本输入的。"与陈昌平的小说中关于"师生"的习惯性想像相反,近代以来,通过翻译,通过留学生,日本成为我们接受西方文化的主要中介,也就是说,我们理解的"现代化"在很大程度上经过日语的重述和阐释。王彬彬指出:"日本对中国的这种'文化反哺',大有反思的必要。中国的现代化如此艰难,中华民族的现代意识如此难以确立,或许多多少少与中国一开始就是以'日本化'的方式开始自己的现代化有关。换句话说,近代中国对日本'文化反哺'的接受,或许多多少少是在吃着狼奶。"——狼奶或许是吐不尽的,因为我们已无法清洗我们的语言,但是,至少我们可以警觉,我们可以设法不被某些词语所支配,比如王彬彬考证了现代汉语中日常用语的军事化倾向,动辄"战线"、"战士"、"瞄准"、"子弹"、"突击"、"歼灭",寻根溯源,其实是东洋流毒,那么我们使用这些词语时能否更为谨慎?否则,我们也许会下意识地把世界理解为非此即彼、你死我活。
  4·冒险说诗
  某种程度上,王彬彬的论述也触及了中国文学的根本难度:如果我们的语言习惯于简单粗暴地归纳经验、处理世界,那么,小说家和诗人们就面临一个艰巨的任务——对不起,我也用了一个军事化的词——如何使语言准确、细致地表达经验,如何使存在的复杂、深微被感知,然后说出。
  当然,我们并不习惯做这样的事,我们的诗人要么是引经据典的"知识分子",要么是"战士"——"民间"的战士、"身体"的战士。人们对诗歌一直具有本能的尊敬:也许我读不懂,不能充分、准确地理解一首诗,但是我知道应该尊重诗,因为它是我的母语的精华,是其中最精微、最澄澈、最具表现力的成分;然而,很多诗人最热中的似乎是毁坏这种尊敬,他们干得非常成功,他们用专横、暴力的语言使诗成为与他人无关、令他人畏惧的事物。
  好了,不谈危险的诗,还是谈小说——
  5·对不起,圣埃克絮佩利先生
  你一定要看《曲别针》(《收获》第4期),这个古怪、疯狂的短篇具有辽阔的诗意,它让我记住了它的作者——张楚。
  故事很复杂,总之小说结束时,一个女人死了,一个男人将要死去,还有一个孩子注定要死。但这篇小说的真正力量不在这里,而在那令人绝望的百感交集:这里有最温暖、最纤细的爱和怜悯,有深入骨髓的疲惫,有莫名的狂怒,有欲望和对欲望的厌倦,有惊人的冷漠和麻木,有牺牲和罪孽……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平庸的中国男人身上。
  这就是"哪儿也不在"。那个大雪的冬夜,男人在城市中流浪,他是丈夫、父亲、情人、嫖客,是工厂主、是谋杀者、是艺术家,他实际上是在自己内心的荒原上流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究竟在哪儿;他真想知道啊,他宁愿做圣埃克絮佩利先生的臣民,由此得到安宁,但他是绝对无助的,没有上帝、君王或传统告诉他生活的意义何在。
  所以,圣埃克絮佩利是幸运的,世界在他眼前秩序井然:大地和天空,沉沦和升华,这种他和他心中的读者充分共享的信念使得一个作家达到崇高、达到静穆,达到优美和壮丽。
  但对不起,圣埃克絮佩利先生——我听到张楚这样说,我也听到我自己这样说——做一个中国小说家更不容易,因为我们必须先回到地面,然后再问"在哪儿",如果我们真的是"哪儿也不在,我们就只能以更大的勇气和耐心,以更为复杂多端的目光去弄清并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