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景凤鸣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11-02-25

景凤鸣


    景凤鸣,本名景奉明,笔名凤鸣,男,1968年生于吉林省九台县。早年就读于榆树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吉林省榆林市城发中学任语文教员、团委书记,此后历任榆树市城发乡政府党校教员、榆树市市教委人事科干部、吉林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干部处副主任科员、主任科员、副处长。
    200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篇小说《铁北区的司机》、《户口》、《天尊院》、《幸福中介》等,短篇小说《刘强买户口》、《红梅》、《会跑三步篮的姐姐》、《看玻璃仓库的老张》等。现居长春。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曾在《人民文学》、《作家》、《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莽原》、《鸭绿江》、《飞天》、《春风》、《中华散文》、《散文》、《散文•海外版》、《读者》等刊物发表及转载。有作品被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度散文精选》。2004年出版散文集《有一条河》。2004年获首届长春文学奖。2009年加入中国作协。2010年出版小说集《天尊院》。

-----------------------------------------------------------------------------------------------------

短篇小说

    青  苗

    去乡村吃烤肉,是董卓首倡的。董卓约马超然,马超然又约王大衍。董卓虽说认识王大衍,却没约请王大衍,不过也没拒绝王大衍。众人的眼里,王大衍挺朴实,会开车,自己还有车。董卓请马超然找辆车的时候,马超然想起了王大衍,董卓这里便一次通过了,连犹豫都不曾。马超然还想再找几个的,一只羊是赶,两只羊是放,平时你张罗他张罗的,需要一份回请。董卓不太同意,说人宁肯少些,马超然也就放下了。
    正值初夏的时候。东北的乡村跳进了最好的季节。像蛤蟆,只轻轻一跳,便从池岸进了池塘,或从池塘上了池岸。杨树茁壮地盛放,一队队,一排排,嘎吱吱的,听得见蓬勃伸展的声响。满眼的青玉米苗,连成片,缀齐了边,绿茵茵的铺天盖地。村落、草滩、公路、河汊,散散落落,分分合合,再点缀上袅动的炊烟、低头吃草的牛羊、掠过屋檐斜飞的雨燕,久不出城的眼光看来,便如诗如歌如画。
    更有些养眼的,车里坐位小女子。普通的发型,普通的衣着,普通的长相。搁在步行街上,就是站商店门边,快活地挥“巴哒手”,以便招徕顾客的服务员,或手捧纸袋,一边拚命缩减主食,一边大嚼爆米花的青春少女。因为年青,脸颊是健康的红润,胸和腿,都透着掩饰不住的生动活泼。虽然挨着董卓坐,并且子侄辈的,却朴实得浑然天成。像是红酒杯里,加了一粒冰块,或者菊花茶里,放置一匙冰糖。车里车外,几个男人中间,便觉十分地愉快爽口。
    车窗打开了,清澈的空气和呼呼的风声一起涌进来,有些放肆的说笑趁机挤跳出去。原说跑出城吃烤肉,如今看来,也可算是散心或者野游,都有些意外,有些可遇不可求。便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

    侄女参加活动,董卓电话里只字未提。所以初见面的时候,王大衍有些惊奇,也有些意外。侄女这样年青,是王大衍的第一个想不到。带侄女出行,是王大衍的第二个想不到。王大衍可以想不到,马超然应该想到的。头天晚上董卓给马超然打电话,称几个人在一起吃点饭。马超然说这边早定的饭局子,场面又离不开,还是你过来吧。董卓说可以,不过得带一个人。马超然说几个都行,马上过来。等人到时,才知道董卓带的不是哥们,也不是姐们,而是侄女。不过这种酒肉场合,挤挤拥拥地坐在一起,若果分,也只分个男女,辈份就各论各叫了。倒是侄女,坐人堆里不大说话,象个高中生似的,多少有些怵场。董卓跟人拚酒,马超然则劝侄女多吃菜,恐怕人多照顾不周,酒喝得五迷三道,肚子里却饥肠辘辘。后来吃过饭,有人张罗去唱歌,董卓就带着侄女离开了。因为这些个原因,侄女特意冲马超然笑笑,算做招呼。觉着不能拉过,又朝王大衍笑。王大衍架副墨镜,一副尊长或首长的派头,笑也未笑,理也未理,心里却划着魂儿。直到董卓正式介绍,这是侄女,王大衍才点了点头。些许的笑,却被两片墨镜遮挡了。王大衍的想法,既是董卓的侄女,差着一辈,就是手下的新兵战士,或者单位的工勤人员,点点头就可以了。不过侄女若是主动伸出手,握上一握也行的。说来说去,到底当着董卓的面,碍于侄女的身份,跟着借光或者坐车了,否则未必不趁机伸手的。关系有时候害死人呢。
    王大衍虽是临时约的,准备得却最充分。除了脸上卡的墨镜,身上穿的短裤,脚上蹬的旅游鞋,后备箱还有两副钓竿。一个人当然可以准备两副钓竿,也可以准备三副、四副,乃至更多。但是,王大衍更多的钓竿,不只给自己准备的。王大衍的上司就经常地找王大衍钓鱼。王大衍有车,喜欢钓,做事又有些任劳任怨,这都是找他的硬件条件。钓完鱼,难免要吃鱼,起码凑在一起喝点小酒。这个时候,王大衍就成了上司的司机、钓伴,或者个人保镖。上司用惯了王大衍,王大衍便成了上司钓鱼的左手或者右手,久而久之,还可以耍一耍派头,或者小脾气。不高兴的时候,也可以婉拒一次或者两次。“钓”动得如此密切,却称不上心腹。经常表示要重用他,却始终停在嘴上,落实不到腿上。每天上班经营的活计,始终是维修门合页,购买图钉、曲别针、记帐簿,来回跑印刷厂。一些重要的核心活计从不肯交付,弄得王大衍莫名其妙。
    车内有些热。身着长裤的马超然有些难耐,将裤脚挽到膝盖,袜子也悄悄地除去,塞到鞋窠里。多亏不是汗脚,若是汗脚,够王大衍一熏的。这样地赤腿露脚,就不似王大衍的凉爽、板整,却也看得出平时的散淡。王大衍不在意,却很有兴致地扫视着头顶上的反光镜。后座的侄女这时已偎靠在董卓的肩头,有些小鸟依人的意思。倒是董卓,依然衣着完整,既不侧躺,也不斜倚,溥仪就任似地,伸直白细的脖子。王大衍心中冷笑,如此坐姿,也只因众人面前。若是无人时,说不定谁依靠谁,很可能摊开四肢,呼呼大睡了。难为的是侄女,虽然偎靠,一手依然拿着塑料袋,一手握着董卓的手机。塑料袋装着新买的雪糕和饮料,几个人剥剩的包装,侄女也主动地收过来,统一放进袋子里。至于攥握董卓的手机,是因董卓这个时候叼起香烟,又忙着给王大衍点烟。王大衍平时不抽烟的,因为开车,便接过一枝,想借此提神。
    余下的打量,就有些窥测的意思。侄女将身旁的车窗摇下一道缝,让烟雾寻寻觅觅地从车窗溜出去。而董卓,果然坚持不住了,身子向后,侧倚在侄女的肩上。倒是侄女,僵直起身体,顶门杠似的,认真做起董卓的支撑。
    车被王大衍开得又快又稳。自家的车,驾龄又长,王大衍开车便有些霸气。像台坦克,快速地推进。因为戴着墨镜,笑的时候牙齿便白得刺眼,很像美国西点军校毕业的官兵,正在伊拉克检视作战工事。王大衍喜欢这样,有的时候,也刻意营造这样的风格。
    马超然想起昨晚的事,问侄女叫什么名字。侄女认真地说出一个很土气的名字:刘青苗。马超然差不多是有意的,想调侃,或者逗弄。侄女没有回避,董卓也没有阻拦。不过目的达到了,一个姓董,一个姓刘,叔侄的关系还是显而易见的。马超然冲董卓幽默道:挺能祸害青苗啊。几个人便一齐笑。董卓并不介意,说道:老牛吃嫩草。话说出口,几个人更是大笑,包括侄女在内。都觉得这样的调侃挺形象,挺明快,又觉得多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
    王大衍这时忍不住插问:你家住哪里。叫做青苗的侄女马上回答:我家在市里。王大衍接着问:哪个市里。侄女有些含糊其辞:还能哪个市里。这样的回答,王大衍不太满意,便要继续盘问侄女父母的工作和职业。王大衍想问,并且有兴趣。见马超然和董卓俩个,都有些不太感冒,才勉强忍住了话题。
    其实可以一目了然的,王大衍想。这个世上,当然有叔叔带领侄女玩的,但不是这样的玩法。至于董卓叫刘青苗侄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董卓岁数略微地大,而侄女相当地小。用马超然的话,这个青苗是根青苗。王大衍觉着挺有意思。

    去的村子比较偏,并且不富,与想象中的新农村比,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只有这样僻远的地方,才会有无条件的浓厚盛情。车还在路上,东家已经几次盛情地催,问董卓到了哪里。侄女一旁参谋似的提醒,到了这里,又到了哪里,差不多张口就来,很熟稔。王大衍猜测,俩人以前曾经来过。还没到大门口,隐隐的烤肉味和成丝成缕的碳烟,已随着夏风飘过来,小虫一样钻入人的鼻孔,刺激得直想打喷嚏。马超然说好香,董卓伸出舌头,夸张地转着舌尖,一圈一圈地舔嘴唇,逗得几个人直笑。董卓也笑,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说喜欢吃肉,小时候物资紧缺,邻居家里熬猪油,炒“油滋拉”,董卓馋得站在走廊里,闭起眼睛闻味儿。王大衍将墨镜摘下来,放在搁台上,心里头想,吃不上“油滋拉”还叫物资紧缺,粮食断顿,整天大锅烀土豆,吃得跑肚子窜稀,该是没经历过了。至于吃糠咽菜,吃观音土,更是陈旧版的故事传说了。不过王大衍还是有所感触,拍了拍董卓的肩,而董卓也拍了拍王大衍的肩。
    宽敞的土院里,一台很专业的横杠被架空起来。横杠周身焊着短杠,看上去象张牙舞爪的狼牙棒。杠底下是长方形的铁皮槽子,里面盛装着红穰穰的炭火。黑乎乎的狗身和羊身,用细铁丝绑在短杠上,一个看上去很像服装贩子的厨师,熟炼地往狗或羊身上播撒调料。动作像抓化肥,或撒秕谷。邻界的墙旁,有一方室外灶台,灶坑里的苞米穰子红通通地燃烧。看得出氧气很足,风向对头。锅边冒出袅袅的热气,里面炖的狗肉汤,已经变得乳白。
    院内有口竖井,井旁随意搁放着两只水桶。水桶里浸着过多的啤酒瓶,水正一点点地溢出来。
    总之很有氛围,很有意思。
    四五辆车停在门外的大杨树下。草屋里头,三四张酒桌已经开席。还有几个人站烤摊旁立等即食。原以为小范围的聚会,眼下的情形,无疑是一场乡村风格的饕餮盛宴。东家象是没料到这样多的客人,又找人拎啤酒,又张罗买干豆腐黄瓜柿子,忙活得不亦乐乎。对这几个人,就有些顾及不上。董卓毫不客气,急不可待地抢站在烤杠旁,抄起蒙古刀,专挑焦黄冒油的地方下手。割下的狗肉或者羊肉,除了往自家嘴里添,还往几个人手里分。遇到好吃的部位,或者块头大些的,特意交到王大衍手里,这块没有吃完,下块已经递上来。王大衍若有推辞,董卓不多说,只将肉块交给侄女,由侄女热情地往王大衍手里塞。虽属强力推荐,却分明地尊重。王大衍心里叨念了一声,也就接过了。
    站太阳底下,踏着凉爽的夏风,看着满眼的绿野,嚼吃了半天的肉,却弄个半饥不饱。不知肉吃到哪个肚子里去了。看来吃饭有时是形式。不见着炒菜,不喝着啤酒,怎样的吃法都是缺少环节,不够完整。不过几个人不着急,好席总不怕晚,见院子里有不少新鲜的物件,就东一样西一样,很好奇地捅古。王大衍和马超然去后院的菜园,摘青杏,嚼樱桃,够李子。葱、蒜、香菜、筒蒿、小白菜,凡园子里种的,都各样地吃一口,弄得满嘴淌绿。进自家园子似的,或者比自家菜园还要随便,几乎要给人家罢园。董卓和侄女凑到井边,先是比赛打水,小辘轱把又正摇又反摇的,然后将盆里的水朝天泼去,看水如何地跌落下来,纷纷溅到前园子的菜秧上面,声称这是浇菜。玩过半天,董卓起了花样,顺手将水扬到侄女的身上,惊得侄女吱哇乱叫。还找到锄头,骑着垄台,拍篮球似铲地,逗得侄女直笑,称董卓不懂。待董卓将锄头交给侄女,侄女头却甩得波浪鼓似的,强调她不会,从没干过这些活计。后来皮鞋就弄湿了,带泥了。董卓压功夫腿似的,将脚跟掸到马车板上,命令侄女伸手给他擦裤子,收拾鞋,拿抹布将鞋底和鞋帮子擦好。侄女坚决不从,尤其见王大衍和马超然,一人掐把蒜苗转回来,就更加不从,直问董卓长没长手。董卓便觉得很没面子。又不能总惮着,只好悻悻地将脚放下来。
    这时桌子果然重新摆上,东家亲自陪同,又是肉又是小鱼酱的,布了不少的菜。几个人这时才知,东家是董卓的远房亲戚,东家的祖母和董卓的外祖母是表姐妹,俩人又是从小的玩伴。有这层的关系,王大衍和马超然算是安下心来,觉着别家的地界内,可以尽情地疯,尽情地耍。王大衍突然就说:到侄女这里该咋论。东家反应快,笑咪咪地说:还是叫嫂子吧。弄得侄女脸一红,说道:别闹。董卓咧开嘴哈哈地笑,将身上的T恤剥掉,直露出腻白的肚子来。待白酒啤酒下肚,浑身泛起燥热,又觉得裤子碍事,便将长裤也褪掉,只剩个空芯的韩国花裤衩子,衬出两条驼鸟似的长腿。又脱衣又露腚地忙活,手机和正在啃食的羊骨,就都交给侄女拿着。这样的活计,侄女没有意见,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王大衍还注意到,董卓除去衣裤,露出微鼓的肚子和刺白的长腿时,侄女既没害羞,也没惊讶,表情象个打肌肉针的护士。尤其董卓特地松了松肚带,里面黑乎乎的毛发隐约可见时,这个侄女,或者刘青苗,简直安之若素,处之泰然,见惯不怪,处变不惊。王大衍心里就有许多的辞汇,一时却不知,运用哪个准确,哪个更好。
    董卓即兴发挥。侄女若不听话,便揪起裤衩带子,佯装要拽开,或者褪下:告诉你,再不听话,我就解裤子喽。逗得大家几乎笑喷。

    王大衍的酒量不错,因为开着车来,便需要控制。董卓和东家喝得起兴,都劝王大衍多整几杯。王大衍说:交警的监测仪太厉害,哈一口气,就知道沾没沾酒,况且酒后驾车不安全。后半句没有打动董卓,却打动了其它几个,都表示理解地点头。其实都明白,人若具备一斤的实力,二两跟四两是没有区别的,只是不点破而已。王大衍说,他还要休息一下,哈上一觉。别人睡觉的时候,他不能够睡的,别人不睡的时候,他需要见缝插针。马超然打诨道:见缝插针?几个人听了便笑。因为酒后,越想越觉得可笑,简直乐不可支。
    王大衍和马超然穿过成趟的大杨树,来到原野的地头。脚下是株株马兰草,不知当初有意栽植,还是野生蘖根出来的。估计人工栽植得成份大。这样肥沃的熟地,若任其荒蔓,会杂乱如批发市场,哪容马兰草成排成趟地享用空间。不过终是一星半点的田间地头,无所谓的。关键是纵深的原野,海一样的玉米地。风从一个边角掀开去,一点一点地卷起,充满新鲜浆汁的玉米叶片,便渐渐地翻转过来。原来是深绿色的,这时就有了浅灰,原来浆汁充盛的,这时就浮泛起一层毛绒绒。而且看得出细浪和涟漪,风的脚步与形状。此情此境,干瘦的马超然已急不可耐地除去鞋和袜子,裸起上臂,伸平胳膊,做出蜻蜓亮翅的姿式,要在玉米苗的绿波上飞翔。王大衍没有那样轻盈,却也打起赤脚,顺着垄沟,踩着有些旱结的黑土,划船一样逡游。
    王大衍就憋着个事,想下蛋一样说出来,否则脸都涨得通红。便对马超然说:我的女儿,如果背着我这样,我不是伤心死,就是一头撞死。弄激眼了,我先杀了她,然后自杀。马超然没有吱声,沉默半天道:别那么比。她若是职业选手,一个和一千个没两样。还不如跟一个,啥事不差,也不耽误快活。王大衍说:你敢保证她是职业的?马超然说:我没那么说。王大衍肯定道:她不是。眼神、作派、风格都不是。马超然笑起来:想不到,你挺懂。
    王大衍揶揄道:我再懂,没有董卓懂。
    马超然叹道:这些年,光是对象,怕是看过二三百个了。
    王大衍微微冷笑。
    马超然接着道:其实董卓的心里,也有不少的苦。包括侄女。
    王大衍说:看不出。
    马超然继续说:人的心里,都是一肚子的苦。
    马超然的手机嘟嘟响起来。马超然说道:那边上来几个敬酒的,董卓着急了,我俩回去吧。王大衍懒懒地伸个腰:你先回去,我睡一会儿。马超然说:躺在地里?王大衍说:那躺在哪儿?马超然特地看王大衍一眼:想不到,你比我浪漫。
    王大衍选好玉米的株距,果真横躺在垄间。微酸的背,着到土地上,一时得到缓解。王大衍微闭起眼睛,听玉米叶片的微喧,感觉到裸身浸在水波里的情形,心内的情绪却难以平静。人心里都有苦闷,就象都有一份隐约或者张扬的快乐。不过苦闷的情形到底不同。王大衍想象不出,见过二三百个对象,仍确定不下来,到底属于哪份苦闷。不过有些苦闷,在他人的眼里,确是莫名其妙或者道说不明的。就像王大衍,由部队转业到机关,搁别人的眼里,落在了好的部门,进到了实惠单位,王大衍却感到不适应。在部队的时候,腰带折了有人管,到了机关,腰折了都没人管。无论腰折或者腰带折,王大衍都不要人管,王大衍要的是适应、从容和激情。可王大衍只有失意和灰颓。
    一只小虫子在爬。它从玉米的叶茎小心翼翼地下来,朝王大衍的耳边靠近。爬吧,任它爬,赌上一把,看能不能钻进耳孔里去。心里这样想,耳孔却倏地紧张起来,就要条件反射地收缩闭紧。耳孔若是长着手,或者脚,会拨开小虫子,谢绝小虫子的进入。王大衍忽然想到男女行房,男人的心急,女人的退缩,心里蓦地激跳不止。
    耳畔一个声音在叫:王叔叔。
    王大衍像遇到敌情,“腾”的一下,条件反射地坐起。觑眼看去,侄女正站着一边,阳光从两腿之间隙漏过来,亮而晃眼。王大衍忙移过眼,看清亮茂盛的玉米苗。王大衍忽然觉得,玉米苗并非千人一面,而是各自不同。侄女道:董叔叔请你回去。王大衍本已坐起,听这话却忽地躺下:你先回去,我再睡一会儿。侄女并不着急,慢吞吞劝道:大地里容易受风。王叔叔,要睡就回到车里,或者屋子里吧。
    一阵明亮扑进心怀,尤如夏天的清早,充满淡蓝色的天光。王大衍点点头,欠起身来,却未直接站起。象是躺得乏了,需要歇息调整。
    侄女也半蹲下来,集体合影留念时,最前排的那些女孩子,一只膝盖点地,一只膝盖半屈的姿式。王大衍觉着这样的姿式很纯朴,很可爱,很礼貌,比张开马步拉小提琴,或劈开双胯跳酒吧钢管舞的女郎顺眼。又觉着她们之间缺乏可比性,也不能够这样比。侄女问道:王叔叔,你家也是农村的吗。王大衍摆动着脚趾上的土,一字一句地强调: 纯粹的农村孩子。
    侄女定睛看王大衍,眼里就泛出一丝亲切或者好感。侄女仿佛下决心道:我家也是农村的,不是城里。侄女说罢站起身,转向西北方向,脸上浮泛出天真与迷茫:离这儿大概还有二十里吧。
    侄女和王大衍各掐条垄沟前走。俩人的中间,是一道间距均匀的青玉米苗。这样的视角看去,苗与苗之间,便象有条跑道。因为跑道过窄,又恐绊着青苗,走起来便不免摇摆。王大衍举目漫扫,突然发觉前边几百米外的柴禾垛上,一个女人正朝天举起白生生的腿。腿的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应是屋里啖肉的客人,狗肉或者狗肉汤吃得过多,吃出了反应。激情状态的男女,忘记了尘世繁嚣以及周围的眼光。或许以为他们处在死角。军事侦察的眼光看去,那柴垛的角落,对于村子或者道路,确实是死角。对于瀚瀚绿野,却风光无限。王大衍脸有些发红,眼角的余光不禁扫视侄女。侄女只是胳膊,或者胳膊上的某根神经倏地一跳,却历经风浪似的不屑一顾,或者视若未见,始终保持着面色的平静。王大衍感到,侄女像棵青玉米苗,风划过顶尖,竖起的叶片只轻微地抖动,“唰”地响了一下。

    董卓和东家因为喝得尽兴,便怀想起童时的友谊。象是添加了佐料,酒喝得更加起兴,觉着交流不够。结果屋内喝酒的那些,张罗着回走时,东家特意地挽留,不让几个人走。董卓也不愿走,还想晚上住下。住下几个人都不答应,后来东家提议,去附近的甸子耍一耍,再吃顿晚饭。这个玩法,被集体通过了。
    通过的时候,王大衍正观瞧俩个穿制服的女人,她们嘻笑着,将一只完整的狗腿拿到车里去,看来早劈下的。俩人有些明目张胆,大概职业习惯。不过这种事情,明目张胆地做,比偷偷摸摸要好上不少。若是明目张胆,起码赚得一个评价,叫大大方方。去草甸子的事,王大衍听大家的。他纵使着急,总不能扔下大家回走的。况且对于草甸子,王大衍挺感兴趣。车的后备箱里,还有钓鱼竿呢。
    马超然有些卖弄,说草甸子的学名叫湿地,是地球的肾,专门排毒的。想到湿地,王大衍不禁想笑。看来地球也是人,更是一个女人,一个大胸脯,生育能力极强的女人。那么地球这个女人,该有多少男人呢。
    阳光继续灿烂。这样的季节,天总黑得很晚。东家扛着抄网,王大衍背着鱼竿,马超然舞舞喧喧地讲笑话,偶而还来几句很没味道的二人转小调。董卓和侄女,因为没有背负,早一路奔跃到前面去了。董卓握着一根去年的玉米杆,剥去黄褐色的枝叶,只剩下光溜溜的大半截。这是董卓的战刀,正日本鬼子一样,举过头顶,横劈竖劈的。侄女没拿什么东西。侄女是被动的,侄女也是主动的。俩人像小孩子嘻闹,先是董卓主动进攻,这个时候侄女是被动的。但侄女接着反击,这个时候,侄女又是主动的。俩人像两只蝴蝶,绕来绕去地飞,或者两只撒欢的小狗,兜来兜去地跑。看上去很快乐,很青春,很投入,也很顺眼。
    顺眼是王大衍此时生发的心得。若说董卓,只看掺着银丝的头发,会觉着啃嫩苞米,祸害青苗。不过两千年前的那个董卓,和貂婵发生瓜葛时,不也眉毛胡子一大把了。当然此董卓不比彼董卓。不过都是人,都是男人呵。况且论年青,谁比得了眼前的董卓,毕竟只是三十多岁,按个人形象和实力,可以娶到更娴雅、更文化的知识女性。侄女倘拿这两项比,还略显粗浅呢。话说回来,若不略显粗浅,董卓怕也摸不着边,到不了手。
    心里这样想,竟自宽快了许多。眼前的一切景物,也十分地悦目起来。湿地中间有个水泡子,水泡子中间有个土包。王大衍相中了这个土包,择地架起了鱼竿。董卓和马超然更实惠,跟东家一起脱衣下河,抻开抄网,地毯似地捞虾。河面不大,并且浑浅,来回搜觅相当地容易。从这岸到那岸,每次抬网上来,都有不少浅灰色半透明的小虾,浑身精湿地窜跳。倘下了油锅,这些虾顷刻会变成红色。网面上还有许多细小的鱼苗,嫩韭菜叶似的。几个人不想惹乎它们,将网反抄过来,刚浸进水里,鱼苗便惶惶地游开了。侄女先跑到王大衍的身后,看王大衍收杆时,是否会咬上两条鱼。等了半天,始终没有结果,又跑去看捞虾。董卓提出无理要求,要侄女脱衣下河,也跟着玩玩。侄女不干,董卓便从水泡子里抓出烂淤泥,作势往侄女的身上甩。侄女一边躲闪,一边兴奋地尖叫着。
    虾捞得累了,几个人便到草地上摔交。王大衍高兴得鱼杆也不顾了,要独战群雄。王大衍是军人出身,又练过擒拿格斗的,不仅要将大家摔翻,还要叠起罗汉。逼得董卓重抄起玉米杆,要和王大衍比拼刺刀。舞舞爪爪的,惊的低头吃草的两只羊一愣,抬头看眼拈花微笑的侄女,才又放下心来。
    总之大家玩得很尽兴,很开心。吃完油炸小河虾,驱车离开村屯时,都觉得此行很有意义,属于可遇而不可求的,多少年没体会到了。尤其天黑的时候,能准时地离开村屯,回到灯光明亮的城市里去,更觉出此行的完美。马超然兴致又来了,除了脱掉鞋子,光着脚板,还主动唱起歌。唱完又带头鼓掌,一个劲地问王大衍,歌唱得好不好。王大衍若说好,马超然便反驳说,既然是好,为何不及时鼓掌。王大衍听马超然如此,双手松开方向盘,果真啪啪地击掌,任车辆自动前行。惊得马超然又提醒又劝阻的。后面的董卓对此视若不见,闭着眼睛佯做睡觉,手却探进侄女的衣领。而侄女,依在董卓的怀里,似乎睡着了,腿却瑜珈功似的,抬到了车窗的位置,任两只小巧的脚,畅快地呼吸外面的空气。

    王大衍开着车,却偶而抽出眼神,觑看后座的情形。头顶上的反光镜配置得很好,将车内的情况反照得清清楚楚。王大衍看到,侄女很安谧,很幸福,有些象温驯的小猫,蜷睡在光线昏暗的洞穴。一直到车进入外环路,侄女醒了,收回了比肩还高的腿,开始打电话。象是给她的亲属。也许是亲属打给她的。侄女对着电话辨白,她没有喝酒,喝也没有多。侄女说话的样子,象是通话的那个人,坐在她的对面,促膝或只隔着一道茶几,唠得很投入,很熟炼,有些旁若无人的意思。车进入到中环,经过一个占地很广的新校区时,侄女下意识地抬起头,惊喜地喊:我到家了。大家都听见了侄女的喊叫,却都不以为然,觉着与原来预想的有些差异,不太一致。像是小孩推着铁圈跑,遇到土块,铁圈颠簸了方向。或者计划晚上八点的班机,可是六点钟就提前起飞了。马超然就说:你家不在农村吗。侄女说:这是我叔家,我平时住我叔家的。
    董卓倚在后座的靠背上,闭着眼睛,微仰起头,闲极而忙极的姿态。像是国际象棋比赛,或者军事作战地图前,思索很关键的一个环节。随口吐出一句话,却往往被当成重要指示,逐层逐级地传达。董卓说道:不回去。
    侄女有些动摇,又有些不甘。带着哭腔,梦呓似地说:我想回家,送我回家吧。
    董卓一字一顿地:不回去。
    冲动就是那个时候,突然间生发的。王大衍连想都不及想,硬生生地打断道:回不回去?嘴里这话,脚底板就有煞车的意思。至于是否煞车,王大衍只需等待一句话。那句话,可以是别人对他,也可以是他对他自己。
    那句话却没有来。
    车内片刻安静。隔过一会儿,马超然掉头对侄女说:这地方太旷,灯又不亮,下车谁送你。转脸对王大衍说:哥们儿,往前开,进市区。
    董卓吐口烟,心情很好地说:她是孩子,不能听她的。手依旧要探进侄女的衣领里,侄女将手拨开了。
    大街越来越繁华,正是夜市兴隆的时候。城市的居民吃完了饭,悠闲舒适地逛着街。也有急匆匆行车赶路的,为生计忙,为目标忙。侄女象是收回了下车的想法,渐渐平静了。车内渐渐恢复了原来的高亢状态。马超然又唱起了歌子,董卓也跟着随和,反反复复的一句: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 董卓有些跑调,马超然则故意地压低嗓子,捏摆出唐老鸭的调子,引得车内一阵捧腹。包括侄女,也跟着哈哈大笑。几个人还故意调下车窗,让车外的人共同分享。

    如果就此回家,哈上一觉醒来,这些个事情也就忘掉了,想说的话也就咽下去了。侄女都没有什么说的,他王大衍说的什么劲。这样想时,王大衍便觉着方才的话太冲,有些失去控制,就想挽回一下。大家都是好朋友,一起去乡下吃饭游玩,应该发展成好哥们。人在社会上混,离不开这些个生产力。所以王大衍要请客吃烤串。董卓和马超然,出于同样的考虑,也接受了王大衍的邀请。
    实际上,不待几个人赞同或反驳,王大衍已经很坚定地向烤串店驶去。
    王大衍领的店,是他过去的小车司机开的。这样的店,老板是到位的,老板娘是到位的,服务也是到位的。因为他曾是首长,是恩人。平时王大衍是不常过来的。不是不想过来,实际情形是,因为需要过来,所以才不常过来。
    王大衍酒喝得不少,眼角都有些充血。马超然劝王大衍少喝,王大衍说没事,这点酒,坏不了年成。这样说的时候,王大衍的嘴角开始带着嘲讽的笑。因为笑,看得到露出一半的白牙齿。给人的感觉,那牙齿很锋利,很结实,上下一错,能连毛带血地撕肉。
    王大衍看看侄女,又指指董卓:你们俩个到底什么关系?
    侄女比较虚弱地咽口唾沫,回答得吞吞吐吐,似是而非。后来侄女不吱声了。
    王大衍却有许多的话要说,要问,要澄清,要校正。这与侄女想下车或后来的没下车无关。一些关系、一些事情不是那样的,也不是他所想象的。王大衍觉得受了蒙骗。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王大衍不能忍受的。
    王大衍说:有一个问题,你可以选择回答,也可以选择不回答。但有一点,你不要为难。你到底想不想回家?
    侄女看了王大衍一霎,狠狠心说:想。
    侄女的回答,王大衍感到满意。王大衍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不能勉强,不能胁迫,无论谁对谁。这个世上,胁迫的事情不少了。王大衍的眼里,闪出愉快智性的光芒。很显然,王大衍认为他的提问是犀利的、准确的,因而也是成功的。王大衍感觉他象一个首长,在有意识地、智慧地、负责任地问询着部下。而侄女和董卓,在他唠叨的问询中变成了司机,女护士或者勤务兵。
    有些话象流水,象风,过去就过去了。过去就让人忘掉。董卓一副释然的样子,只是捏出烟来,抽着,又递给马超然一枝。

    董卓问王大衍:说完没有。
    王大衍点点头。
    董卓只说了一句:走。
    王大衍说:我先送你俩,再送侄女。
    马超然试图纠正:王大衍,你送我回去,让董卓送侄女。
    王大衍面无表情地说:我送侄女回家。
    侄女象是跟谁赌气:回家。说罢上了车,而王大衍转到前门,也上了车。
    马超然转身便走。马超然冲董卓忿忿地嚷:他想做什么。这个样子,怎么在机关混。傻逼。董卓仍是笑,无所谓的样子。马超然道:我请你洗脚。董卓摇摇头,脸上显出几分疲累。
    马超然回头去看,王大衍已将车驶到另一条路上。那条路径直往前,可以抵达侄女要求下车的地方,那所宽阔的新校区。
    董卓和马超然正往前走,准备打辆车回返,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深夜的路灯下,侄女小跑着撵上来。王大衍的车跟在身后,显然调头送回来的。侄女得而复失似的,紧紧挽住董卓的胳膊和手。而董卓也不再平静,略微地有些激动。
    董卓和侄女随意一拐,走上通往人工湖滨的路。那里既有宽阔的水域,成片的林荫,也有著名的宾馆,成趟的洗浴中心。还有通往回家的若干条道路,远的近的,绕的不绕的。
    王大衍伏在方向盘前没动。眼前奇怪地出现了一幅乡下的情形。——脚下是大片的玉米,玉米的那边,是成趟的杨树。杨树的那边,仍是大片的玉米,还有隐隐的公路。气温虽然高,有三十四五度,因为跑得开风,并不觉得过分灼热。房檐旁,树荫下,甚至能感到丝丝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