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6日 星期二
津子围_老铁道
来源:本站 | 作者:津子围  时间: 2011-02-16

老铁道

津子围

  我结实成强壮的男人时,第一次在梦中流出眼泪是关于童年的老铁道,那两条锃亮的、整齐地深(而非伸)向大山的铁轨,在夜里,当火车从路基上碾过,我的枕头也跟着颠动,在我将耳朵贴在铁轨上听车轮组成的音乐时,一个飞翔的梦就幻化而成……后来,我在中学教科书上知道了那条"丁"字形的中东铁路,然而,理性知识的积累使得我离它越来越远了,我常想:我的关于老铁道的故事是进入不了历史的,连地方志也没有他们的记载,可如果没有这些鲜活的生命,老铁道也就剩下概念和冰冷的金属了。于是,我的生命里流淌出下面的文字……
  
  大麦
  
  大麦是在南岗子的闹市区度过童年的,那里离 海湾(后来叫阿木尔湾)不远。冬天,他和几个流浪儿窝在教堂的阁楼里,那个阁楼有一面墙临着烟囱,尽管外面的大雪封住了所有的生气,他们还是熬过了可以冻掉人耳朵的严冬。
  大麦还是喜欢夏天,在夏天辽阔的海滩上,有大片大片卷着雪白花朵的海浪,海鸟成群成群的,飞在你的眼前,你眼前眼花缭乱。
  大麦喜欢自己所在的城市,大家都叫它海参崴(海参崴:现俄境符拉迪沃斯托克。),那是一个各色人种混居的地方,大麦不知道自己的祖籍,他觉得既像河北伙计,也像山东老哥。
  16岁,大麦就会汉语、俄语和朝鲜语。他还被一位姓杜的老板看好,成了杜老板的跟班,杜老板是经营化妆品和西药的,有的时候也掇弄一些大烟和军火。杜老板离开海参崴时,大麦认识了白俄老维太太,在维太太的庇护下,大麦成了赛马场的马童,这样,大麦天天与打着响鼻的大洋马牵在了一起。
  维太太喜欢赌马,她没有经济收入,变卖家当和酗酒是她做得最多的两件事。大麦去看望维太太,十有八九,维太太都是酒气熏天的。"亲爱的契斯卡"(维太太对大麦的昵称)。她用比大麦大两圈的滚圆的身子围住浑身马臊味儿的大麦,还叽叽地亲着,呼吸急促地喃喃着。  大麦瞅着维太太灰兰的瞳孔,那瞳孔里似有一片草场,尽管辽阔却蕴涵一种死寂。
  大麦已经习惯了。
  大麦不用担心洋马一样高大的维太太,维太太 除了拥抱和亲吻外,再没有别的。维太太毕竟老了。
  然而那年秋天,维太太酒后让大麦和她新来的女佣娜塔莎睡觉,娜塔莎有外蒙血统,圆而平板的脸,梳一条棕麻似的粗辫子,脸颊上有血丝。娜塔莎解开布拉吉,全身赤裸地躺在地毯上。大麦的脸被血涨热了,他第一次看女人的身体……那是大麦第一次经历女人,而且是在另一个老女人的面前干他认为人生最神圣的事。
  按着后来的说法,那样的闹剧曾反复过十几次。
  然而,大麦经过那个多雪的冬天之后情形就变了。
  那时,杜老板盗运一批军火过境,俄方的"卡伦"(边境哨所)已对杜大头(杜老板)警觉了。杜老板知道大麦认识常去赌马场那位一脸雀斑的少尉,就托大麦去混"卡伦"。
  大麦第一次过境到三岔口(今黑龙江边境东宁县),金钱的诱惑和回本土的热望使大麦生出许多幻想。大麦是农历十二月初八到三岔口的,旧街已经开始挂过大年的红灯笼。
  办完了"买卖"上的事,大麦牵着赛马场退役下来的"将军"马,从老街上威风凛凛地走过。在老街,大麦怀里虽然有钱,他不赌不嫖不抽,径直来找跑崴子的山东老李头儿,老李头儿开了一个烧锅,街面是一个水酒店。他有两个伙计,生意平平淡淡,大麦来,让老李头儿的眼睛发亮,他一面大声吆喝伙计为大麦卸马鞍,一面乐呵呵地接下大麦 的褡裢。
  老李头儿重交情、讲义气,有一年他和几个淘金的弟兄困在海参崴,是大麦给了他们回家路上的干粮。"喝酒!"老李头儿大嗓门劝大麦。油灯下,火苗的光在他黑红且粗糙的脸上蹿动,一明一暗的。
  那晚,大麦喝得头晕目眩,全身发软。
  老李头儿喝到极兴处,冲着屋外喊:"银玲子,银玲子!"
  掀门进来一位穿红色夹袄的姑娘,姑娘水灵灵的,大麦从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姑娘。
  "这是俺闺女,银玲子。快、快给麦爷敬酒。"
  大麦眼睛发直,盯得银玲子手足无措。
  "一会儿侍候麦爷歇下……"
  老李头儿先喝倒下了。大麦摇摇晃晃去东屋睡觉,银玲子给他打好了洗脚水,递来擦脚巾和洋胰子。
  银玲子依在门框上轻声说:"麦爷歇息吧。"
  大麦浑身似火,他直盯盯地瞅着银玲子,说:"过来!"
  银玲子以为铜盆里的水热,就走过来,蹲在铜盆跟前……突然,大麦拉过银玲子的胳膊,力大无比地将银玲子抱住,银玲子无声地反抗着。快把银玲子压倒炕沿时,大麦自己被地上的炭火盆绊了个跟头。
  大麦爬起来,又力大无比地冲了上去,把银玲 子按在炕上。他的手从银玲子的袄罩下伸进去,摸到了鼓鼓的部位……银玲子一口吐沫吐到大麦的眼睛上,同时,他的腮上也火辣辣的。……银玲子跑掉了。
  第二天,大麦脸上被银玲子抓出的血痕开始明显了。他愧见老李头儿,就悄悄搬了出去。 大麦只在三岔口住了两天,他走的那天早晨,街上除了卖豆腐车之外再无别人,出了老街,大麦心里不是滋味儿,不知是想着银玲子,还是愧疚……
  在出城的路口儿,大麦发现了银玲子,她站在路口的松林边,正向大麦这边张望着。
  大麦催马跑了过去,他不知该向银玲子讲些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银玲子。
  沉默了许久,银玲子讷讷着:"你……是真心的吗?"
  大麦释然了,也激动起来,他从马上跳了下来,指着天对银玲子说:"不真心,天打五雷轰!"
  银玲子信了。于是,大麦怎样激动地揉搓银玲子,银玲子都保持着微笑。
  在那片松树林里,大麦热烘烘地拱进银玲子的怀里,他好像觉得银玲子与这片白茫茫的原野有着某种联系,无论怎样蹂躏都袒露着深厚的慈爱……
  时间不长,大麦就出透了汗,摘下皮帽子,像揭开蒸馒头的锅盖,头顶上热气腾腾。银玲子还是微笑着,尽心尽力地微笑着。
  "看看你,你骑在大马上多威风呀!"银玲子只说这么一句。
  大麦说:"我很快就回来娶你。"
  大麦说:"我也能学会种地,做个正儿八经的人,不再五马六混了。"
  大麦还说:"我们要生6个儿子……"
  第二年春天,大麦穿一身西装出现在三站的筑路工地上,他成了俄远东铁路公司第八筑路工段的翻译。
  由于大麦是在俄境长大的,黑毛子(来自阿塞拜疆的俄国人)沃尼法季经理和白俄工程师加夫留哈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大麦可以随便吃马林鱼和沙鱼子罐头,并常和他们在一起喝沃特加,伴着时紧时松的传统曲子"雪球花"的旋律,一边跳一边唱,闹到深夜。有一天没有月色,大麦来到帐篷外小解,望着四周漆黑的森林和闪闪烁烁的星空,他想起了银玲子,他知道他是为银玲子回来的,可真的回来了,他似乎又把银玲子忘记了。大麦喃喃着银玲子的名字,踉踉跄跄地向淹没在森林之中的草甸子走去。直到他听到狼群的嚎叫……
  在大麦回来的那年初冬,据说大麦去三岔口找过银玲子,老李头儿已经把水酒店和烧锅盘给了一个朝鲜人,大麦得到一些零零散散的信息,他听说银玲子在秋天生了一个男孩,他还听说银玲子被报号"占山好"的胡子绑过票……大麦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三站。
  那之后不久,大麦也不知去向,有人说他和黑毛子沃尼法季、白俄工程师加夫留哈一起贪污筑路 款,被流放到库页岛(俄境萨哈林岛);也有的说大麦一直在找银玲子,几乎找遍关外。说的人一本正经,说光复后在哈尔滨还见到了他,他穿一件破棉袄,像一个要饭花子。也有另一种更加近似肯定的说法,大麦在那次酒后,在满天繁星的夜里就已经被狼群吞没了……
  然而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中东铁路通车后,在五站(今中俄边境绥芬河市)东面边境那一带,有一个马架子房,房前开垦了大片庄稼地,打猎的人说,常可以看到一个女人领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向边境外张望,特别是在大雁南飞的时候,那个场面一定出现。
  据那个猎户讲,那个站在边境上遥望的女人一直望到她的头发花白……
  
  白蝴蝶
  
  雨下得腻味,对老伯袋(方言,指修铁路出苦力的劳工。)来说,已经由头两天的暗喜变为心烦了。天亮时,刘金贵睡眼地望工棚外的雨。雨珠像传说中透明的宝石帘子,时断时续地使刘金贵糊着眼屎的眼睛产生幻觉。
  (领)老伯袋哟!
  (合)修火道哟!
  嘿哟咳哟嘿哟咳哟!
  (领)老毛子哟!
  (合)挎洋刀哟!
  嘿哟咳哟嘿哟咳哟!
  (领)大清朝哟
  (合)一窝糟哟!
  嘿哟咳哟嘿哟咳哟!
  早晨,刘金贵的烧刚刚退了一些,昏昏沉沉之中,耳边总响那个号子,没完没了的……  "大哥!"
  刘金贵循声向阴暗的工棚里瞅了瞅,由于从亮的一面转向暗的一面,他的眼睛有些模糊。工棚里乱得像马圈一样,三十几条汉子的汗珠儿和其它生理气味沉积和发酵在铺盖上,再同雨天的潮湿混合起来,令人窒息。
  "大哥,"仁甲趟着泥水走到刘金贵的铺位旁,哈下腰来小声对他说话,"你猜,谁又回来了?"
  刘金贵瞅了仁甲一眼,仁甲正站在一处漏雨的地方,雨滴噗哒噗哒落在他的肩上。"白蝴蝶。"
  刘金贵翻身从铺位上坐了起来,沉静了一下,从被窝里掏出一个黑布烟口袋,摸出了烟丝,卷在生纸上,卷的是那种被称之为"蛤蟆头"的旱烟,末了在唇边舔了一圈,就插在嘴上。仁甲从刘金贵的枕头下摸出干爽的洋火,哧的一下为刘金贵点上。
  "金大牙来没?"
  "今个儿没见到他。"
  金大牙是二把头,手极黑,工棚里的老伯袋都怕他。当然,除了金大牙之外,就数刘金贵了。这其中至少有这么几个原因:刘金贵在这群老伯袋当中资格最老,铁道还没通车就开始修铁道,他是死里逃生的,在穆棱河修大铁桥时,工棚里一百多老 伯袋都得了老毛子那边传过来的病,浑身红斑,上吐下泻,眼见着一个一个死去,只剩下他和仁甲……而这些老伯袋也多是他的山东老乡,投奔他而来的。更重要的是,刘金贵豪勇而义气,他会一些拳脚功夫,还有一双令人生畏的眼睛,他的话不多,眼睛一横,就让你心里发慌。就连金大牙也让他三分。
  ……白蝴蝶在列达(俄语夏天)度假村出现是一年前,那时它刚建好,橘红色的尖顶房子,白色的木栅栏,在山洼那一波一波的红松木间随天上的浮云隐隐伏伏。山坡上还有一个木制的教堂,地板是竖着铺的,绝对结实。日落时,教堂的钟声从一个山坡拐向另一个山坡,很快就传到老伯袋的工棚里来。……由于白蝴蝶是那个俄国铁路工程师度假村少见的中国人,她一出现就引起了老伯袋的注意,他们背地里叫她白蝴蝶。白蝴蝶长得十分白净,戴一顶俄国女人常戴的那种有花边的帽子。刘金贵对仁甲说:哈尔滨的洋学生就是这样的打扮。他们说这些话是在闷热的工棚里,燥热使得他们身体上的某一部位坚挺不退,无法入睡。刘金贵深吸了一口纸烟,然后,用一口重痰将烟头淹灭,转身对仁甲说:"有朝一日俺非日那个骚娘们儿不可,死也值了。"
  仁甲两只眼珠在眼眶里晃荡着,说:不假!
  而在此之前,他们只是觉得有气,他们觉得中国的女人不该让老毛子祸害,渐渐地把这种恨转化到白蝴蝶身上,"俺看让咱们丢人的是那个骚娘们儿!"刘金贵说。
  "不假!"仁甲说,"老毛子的眼珠儿不是焦黄就是灰溜溜的,瞎烘烘的,浑身毛烘烘的。白蝴蝶看好他们什么?"
  沙河隧道完工后,刘金贵和仁甲就被调到下也河(今黑龙江省牡丹江市郊)修火车站,直到老毛子和小鼻子(日本人)在旅顺开战了,才集中了他们,在铁岭河那一带修兵营的铁道复线。这样很快就过了两个夏天和一个冬天,白蝴蝶只是成了他们旧有的一个记忆,一个记忆里的火种。
  ……仁甲见刘金贵沉默着,自己也一声不响地站着。
  "你在哪儿见着的?"刘金贵抬起头来,目光中游动一丝寒气。
  "在西山头的河边,她打个洋伞,像在画洋画 。"
  刘金贵又沉默了一会儿,叫了声仁甲兄弟。仁甲顺从地应了一声。
  "如果老哥干,你干不干?"
  "干、干什么?"
  "白蝴蝶那骚娘们儿。"
  仁甲紧了紧还有些细软的眉头,说:"大哥干什么俺干什么。"
  "那好,"刘金贵声音洪亮地说:"俺琢磨着,修完兵营这条道,咱倒霉的日子也到了,还不如现在就拼了,拼就拼出个赚头,拼就拼个痛快……一会儿,咱先把金大牙那狗娘养的弄死,再抢那个骚娘们儿……"
  "完了咋办?"仁甲的声音像拖一根面,越往 后越软。
  "咋办不行,林子这么大,还养不活你。再说,俺听别人说五站开了烟禁,种大烟也行。"
  刘金贵讲话没背着大伙,眨眼的工夫就有六七个人响应,都嘟嘟哝哝说受够了,跟大哥走。有罪就遭罪,有福就享福。刘金贵受了感动,他说抓到金大牙弄些银子,平均分配。抓到白蝴蝶也平均分配。伙计们说银子可以平均分配,白蝴蝶就归大哥。刘金贵说俺堂堂的汉子一条,怎么能见色忘义……"让你们都开开洋荤,也没白活一回。"
  行动开始了,雨也渐渐小了。刘金贵领4个人去砖房子找金大牙,金大牙不在,大概回水稻田那边的高丽屯了。刘金贵他们就撬开房门,在金大牙的屋里等仁甲他们。仁甲带两个人去山坡下抓白蝴 蝶。
  白蝴蝶被抓来了。她真的像折了翅的蝴蝶,满身泥水地瘫软在屋子的一角,瘦弱的肩头不停地颤栗着。
  "大哥,咋办?"仁甲在脸上抹了一把,抹出一些泥道子。
  正喝酒的刘金贵说:"把她的盖头扯下来!"仁甲伸手要掀白蝴蝶头上的布袋子。刘金贵又连忙说别动。他把瓶里的洋白酒咕咚咕咚喝净,走下地,把拼命挣扎的白蝴蝶抱到土炕上。
  那是个昏暗的阴天,6个汉子整整糟蹋了白蝴蝶一天,天快黑时,白俄路警才开始巡查,而这时,刘金贵他们已经踉踉跄跄地消失在望也望不到边际的大山里……
  那件事之后,中东铁路公司在哈尔滨的机关报《远东报》报了一个消息,大意是:《远东报》的记者胡素茵被一伙流民强暴,俄铁警正在全力侦缉云云。
  一晃多年过去了,老黑山一带出现了一支报号"得胜"的胡子,开始七八个人,每清剿一次就增加一些人。到康德二年(1932年)已经号称200人了。"得胜"的大当家的就是刘金贵,日本关东军进下也河(今黑龙江省牡丹江市)时,刘金贵成了抗日军的一个支队司令,他们在爱河大桥东岸和关东军整整打了一夜。有的说刘金贵带打散的部下跑到苏联去了,有的说刘金贵在那场战斗中战死了。不管怎样,刘金贵的名字的的确确是消失了。
  二当家的仁甲在爱河那场大战之前,他受命去吉林拿工商户的捐款,在老街,他看见一个像白蝴蝶的人,一打听,知道那个女人在一个下等妓院接客。他还知道那个女人有一个"野种"孩子。仁甲认定那个女人就是白蝴蝶,他的两条腿开始发抖,他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他们6个人当中哪一个的种儿,见了那个"野种"之后,仁甲确定那绝不是老毛子的。
  仁甲在二道街的酒馆大醉了一场,大哭了一场。而后,他把自己的头发剪了下来,留下一半银圆,交给跟他来的伙计,让他转交给刘金贵,自己则摇摇晃晃找白蝴蝶去了。
  那之后,老街上再也见不到那个带着孩子接客的妓女。
  也有人在横道河子见过仁甲和白蝴蝶,仁甲拖着一条残腿与白蝴蝶慢慢地过着日子。他们有一个女儿,在镇上读公学。不过后来他们又离开了横道河子,再没消息了。

    长在黑发里的野花
  
  那是一个平庸的夏季,马粪的气味一直在老街徘徊着,天黑下来,除了缓缓流动的大沙河有一带亮色,老街则一片死寂。
  深夜里常有轰轰隆隆的火车碾过的声音,凤子的梦也被撞得支离破碎,像洋胰子沫滴落到水里,快速向四周消失。凤子的梦多半是童年的往事,天色偏暖,有灿灿的葵花和精蓝的蜻蜓。二宝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向她走来,她觉得心要飞起来……这时,火车轰轰隆隆开过来了。
  火车的声音渐渐小了。凤子听到了炕头父亲的声音,有痨疾的父亲的嗓子像透了气的风匣子,呼呼啦啦的声音中还有咝咝生了锈的金属声。"你爹8岁就上地,累的。"母亲在她小时候的某一天说。凤子记住了,记得如昨天那般清晰。
  凤子醒了就睡不着了,自并屯以来,她常常被后院路基上驶过的火车撞醒。醒来之后眼睛晶亮。没半点睡意了。睡不着,凤子就不停地重复她的幻想,幻想几乎都是与牛心山老家有关。月光下,马架子房前的坡地白花花一片,弯弯曲曲的大沙河凝固在遥远的地方。凤子觉得那是远不可企及的地方,如月亮里朦胧的山水一样。
  然而入冬时,日本人在高丽屯破案,抓了5个朝鲜共产党,其中领头的姓金,他是在凤子家后山 的树林里被抓的,那天,姓金的共产党被日本狼狗咬死了,脖子被咬烂了,肠子也被拽了出来。那一段日子,凤子的胆子小极了,整天昏昏沉沉的,窗外一有动静她就把被捂在头上,等母亲叫她出来时,她已经满头大汗。她趴在与地一平的小窗向外望了望,外面一片荒凉。
  并屯时,凤子走过那座有回音的大铁桥,桥下是盘着漩涡的大沙河,凤子不敢往桥下瞅,她第一次走上金属大桥,她却没有什么完整的记忆。她只是知道,过了大桥,她就失去了家园,失去了山坡那片给他们提供口粮的土地。
  ……凤子还在炕上躺着,想令她兴奋不安而又羞于深入的事--二宝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向她走来。她所要完成的想象就是二宝从马上跳下来,强烈地把她抱住,放在马上,然后快速地在有银蕙草拦腿和覆着车前子的小路上奔跑,跑到一个新盖的土坯草房前,那草房还有鲜草和泥浆的气味儿。直到二宝把她抱到炕上……凤子在后来的许多次,并没有突破她的想象,她只是反复重复这些想象罢了,所不同的是,开始的想象是心惊肉跳的,后来,渐渐地在夜的黑暗之中得以安稳,只剩下身发热了。
  二宝是父亲给她定的娃娃亲,定亲时她一定没有记忆的,后来母亲反复告诫她,她必定是二宝家的人,她也就坚信是二宝家的人了。凤子对于二宝的记忆多半来自她7岁的时候,那时,二宝托养在她家,二宝也知道他是凤子的掌柜的(丈夫),常与她扮夫妻的角色,生火造饭,抚育小孩什么的。 那时,二宝常欺负她,比如玩天大地大,二宝先拉一泡屎,然后用松土埋上,在中间插一根草棍儿,凤子不知其中的欺诈,她伸手一搂,搂得稀稀的一手……秋天,二宝给凤子送一包红"姑娘"(草本果实,可食用,东北农村的小孩将它放在嘴里咬响声),凤子拿来一咬,牙差点没被硌掉了,二宝在里面放了石粒儿。冬天,在辘轳把井外的冰坡上,二宝带凤子划爬犁,说好他带着她,可爬犁一动,二宝就不见了,吓得凤子大声尖叫,泪水流在冻红的两腮上……
  后来二宝走了,跟他叔去哈尔滨贩皮货,一晃,凤子就长到14岁。那年正月,二宝回来了,他穿一件青色的衣服,戴一顶灰礼帽,个头虽然没有凤子高,却变得稳重多了,说话的声音也有点粗了。母亲让凤子和二宝多在一起唠唠,二宝有些不好意思,憋了半天也没说话,只是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塑料的洋化妆盒和一包五彩线。"等将来,我骑一匹大马来接你!"二宝说。
  这些都是往事,凤子常常在幻想时回忆了往事,回忆和幻想可以忘掉恐惧,有的时候,她真希望永远都没有天亮的时刻。
  就如同凤子觉察不到自己成长一样,春天悄悄来临,那是大人们对恐惧暂时淡忘的一个忙碌的春季,无论怎样他们还要去种地。大雁一排排鸣叫着北归时,凤子同父亲一起下地了,大地还残留着冰碴儿,凤子却产生了牛心山老家春天的幻觉。歇工时,凤子向牛心山的方向望着,老家那儿还埋着二宝送她的礼物,也埋着她生命鲜活的那一部分。
  凤子与牛心山老家隔着宽宽的大沙河,她过不了河。
  凤子就在遥望中送走了整个春天,苞米蹿出红缨时,凤子终于在那天早晨走上了大铁桥,大铁桥的桥头有一个水泥结构的碉堡,灰白色,四周是黑洞洞的枪眼。碉堡有日本兵站岗,那天站岗的是一个有连鬓胡子的矮个子,他用枪指着凤子,说着凤子听不懂的话。凤子看那个人不像讲"日满亲善,亲如一家"的日本人那么和善,双目露出凶光。这时,一条狼狗扑了过来,当时就把凤子吓昏了。
  凤子是由于体内的剧痛而睁开眼睛的,她发现自己的衣服被解开了,她的身上还有一个穿
  背心的男人。她大叫一声,拼命挣扎起来,可她的两只胳膊被另一个光着身子的日本兵死死钳住,凤子挣扎得筋疲力尽,她满脸泪水,苦苦哀求着。那两个日本兵不理睬她的哀求,一边嬉笑着互相鼓励,一边摧残着凤子……
  中午,一个日本军官带1名士兵巡查,正撞见了这一幕。日本军官打了那两名士兵的嘴巴,把凤子带到了镇上。最后,以凤子风化日本皇军的罪名将凤子拘押了20天。
  凤子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进门就被父亲踢了出来。"你怎么不死!"父亲号啕大哭,破口大骂,"老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当天,凤子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里。
  家里人开始找凤子,不久,凤子疯疯癫癫地出现在老街上,家里人也不再找了。每一天凤子都在 老街上快乐地唱着,她踪影不定,一会儿出现在饭馆的门口,一会儿出现在有烟火的坟头。凤子就住在铁桥下的苇丛里,她的头上插着各种各样的野花,不过总是新鲜的。她常常在桥头一带出没,日子久了,桥头的狼狗都不在意她了。
  据说那两个日本兵受到了处罚,又换了一个戴眼镜的,和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士兵。似乎新换来的两个日本兵也知道碉堡里发生过的事,他们对一个疯子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和克制。
  大雁又开始南飞了,秋天一过,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人们力争在封江前忙碌完过冬的烧材,人们很少注意到疯子的身影,她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那年冬天的雪格外厚,大雪一过,大地上原有的分明层次不见了,全被白色一笔勾销。雪停之后,又吹起了北风,铁道线上被风吹起了一个又一个雪丘。由于雪的覆盖,使得铁路交通中断。风停的第二天,镇上强令村民出荷,清理积雪过多的铁道。凤子爹也被勒令出荷,他戴着狗皮帽子,在保长的吆喝声中到了站西叫笔自头的一段铁道线上。那儿正好可以望到大铁桥头,望到桥头的碉堡,凤子爹的老眼就含上泪水。保长见凤子爹的模样挺怪,问他咋了。
  凤子爹用袖口揩了一下鼻涕,沉默了一会儿,说:"冻的。"
  "还是你妈×闲的,"保长踢了凤子爹屁股一脚:"出出汗!"
  就在凤子他爹清理铁道上的积雪时,一队日本宪兵和警察骑着马来了,叽哩哇啦地搜查起来。那 些挎着日本刀和刺竹剑,穿通红的长靴,臂戴红白相间袖章的宪兵在凤子爹的眼前晃动着,他的眼前开始模糊……
  那天夜里,一列通向苏联边境的拉军火火车在大沙河桥头颠覆了。桥头执岗的娃娃脸日本兵被碾得身首分离……
  据事后调查,桥头的路基被人掏空了。令宪兵队和警察署不解的是,那么大的洞竟是用木棍和手来完成的,完成那个工程起码也得半年的时间,竟没人发现……
  那之后再没有人见到凤子。
  据后来查证,那件事发生在1945年2月7日,离苏联红军进入东北仅隔6个月的时间。
  绿玉石嘴的烟袋
  
  大东北的里头,有两个地方产的黄烟比较有名,一个是穆棱产的穆棱烟,一个是亚布洛尼产的亚布力烟,其实林口产的黄烟也是很有劲儿的,只是没有前面说的有名。
  二兰子从小就会抽烟,那时候爷爷还活着,爷爷让二兰子到灶坑点烟,一来二去,二兰子就会抽烟了。二兰子6岁就带弟弟妹妹,原本还有大兰子的,不过二兰子没有印象,母亲说大兰子6岁时抽风死了,大兰子死的时候二兰子才两岁。
  这样,二兰子就成了"长女",她身上的方格背带里背着四妹,手里牵着三妹。在大沙河默默流淌的日子和一些童谣里一点一点长大。"小丫蛋儿,扎俩辫,扭搭扭搭上河沿儿。抠俩坑,下俩蛋儿……"
  二兰子12岁那年,黑子从三姓(现黑龙江依兰县)搬来,他16岁,矮墩墩的。黑子来了之后,二兰子家的后院子就遭殃了。黑子常来溜达一趟,他溜达一趟,二兰子家的小黄瓜纽儿,没红的洋柿子都不能幸免。所以,二兰子看见了黑子,隔大老远的,就和妹妹们一起喊:"挑水的哥哥听我说,南河沿儿有你的窝,晴天晒盖子,阴天把脖儿缩。"
  黑子就哈下腰来,做捡石头状和投掷状。二兰子像老母鸡一样,张开两只胳膊,护卫着妹妹们向家里撤退。
  黑子顽皮却出奇的勇敢,冬天下雪时,他一口气能套3个狍子,有一回,他还用一个木锅盖捉了那条常拦路的活狼。后来大家传开了,二兰子才知道他的方法,方法是这样的:黑子先把锅盖掏了一个小孩拳头大的洞,自己扛着锅盖,抱一个小猪崽儿,到乱坟岗子拦路狼常出没的地方,那里事先挖了坑,黑子就抱着猪崽儿潜伏在坑里,上面盖了锅盖。等狼的时候需要耐心,他就不停地捅小猪崽子,小猪崽发出的声音终于把狼引来了。那条狼撬了几次锅盖也没有撬开,就冒险将前爪从锅盖留下的洞口伸进去。这时,黑子把狼的腿紧紧拽住了,就这样把那个拦路的狼给扛了回来……
  打那以后,二兰子见到黑子就有了一种敬佩的目光。
  第二年,黑子就扛上了猎枪,成了名副其实的"炮手"。他耐力好,不言不语的,枪打得就跟长眼睛似的,很快,黑子就出了名。
  转眼二兰子就到了15岁,在满是陈年柞木橡子的林子里,她和妹妹抬着后来做了大干部的老疙瘩(最小的弟弟),一边颠着一边念叨着:"呼哇汤,呼哇汤,娶个媳妇尿裤裆。"
  "大瓷缸里装金鱼儿,红嘴巴儿绿嘴唇儿,大尾巴儿、胖身子儿,你说逗人不逗人……"   "二兰子!"
  二兰子一回头,她看见黑子在林子里探出一个圆滚滚的头。二兰子故意一噘嘴,没理他。   "你过来!"黑子喊。
  "过来就过来,"二兰子大步流星地来到黑子面前。二兰子真的来了,黑子反而木讷起来。见他不说话,二兰子说:"你的枪咋打那么好。"
  "练呗,"黑子憨声憨气地说:"俺大爷说炮手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说完,又沉默了。二兰子性急,问他找她什么事儿,黑子憋了一会儿,"给!"黑子往二兰子怀里塞了一个东西,转身就跑,消失在林子里。二兰子一看,是一个绿玉石嘴的长杆烟袋。那年黑子19岁,二兰子知道。
  就是那一年发生了大事情,满洲国垮台了,小鼻子(日本人)投降了。那一阵子苏联红军的坦克把母猪河的铁桥炸断了,不少小鼻子被隔在母猪河以东。夜里天空红了一半,枪炮声连绵不断。
  二兰子的二叔和老叔也是那时候发的财,他们趁小鼻子逃跑的时候拣了4大挂车的洋捞儿,有衣服、毛毯,还有大米、白糖和叶绿素什么的。
  黑子则和他大爷专杀小鼻子的逃兵,每天他们 都潜伏在路基边的苞米地里,那时,小鼻子都沿着铁道逃往高岭子、亚布洛尼(今亚布利)一带,五道林是必经之路。如果有三五成群的小鼻子散兵摇摇晃晃经过,基本上都丧命在他们爷俩手里。黑子最恨小鼻子,有一年,他爹在五道林车站卖菜,看到货车上的柳条筐破了,有一些洋梨掉下来,他好心地报告给一个细皮嫩肉的日本兵,那个小兵听不懂汉语,不由分说,就把黑子爹抓到车站警察队,把他装进麻袋里,在水泥地上摔……把黑子爹抬回家的第二天,他就咽了气。
  初冬时,黑子和他大爷已经弄到30多条快枪,地方维持会成立时,他们一下子就捐出30条枪,黑子也当了五道林保安队的队长。
  不久,八路老三团就进来了,一位姓刘的指导员了解了黑子的情况,就找黑子谈,要黑子加入他们的队伍,黑子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对二兰子说:"他们让我拉队伍入伙,让我当排长。我琢磨着他们是外地人……"二兰子说:"他们说是为穷人打仗。"黑子说:"我见过的兵多了,都那么说……再说,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的,不像个正规军,没好枪不说,武装袋看着鼓溜溜的,其实里边不是枪子儿,是柳条棍儿……"
  老三团没住到下雪的时候就向锅盔山一带去了,老三团一走,李司令的"中央军"就进屯了。李胖子在丁超起兵时参加过抗日联军,后来当了胡子,在这一带有些影响。李胖子骑着一匹东洋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在老街上走了几个来回。
  李胖子请黑子喝酒,他告诉黑子他是"政府" 委任的正规军,还当即决定任命黑子为上尉营长。黑子说只要打小鼻子他就去,打完了小鼻子他还回五道林,在山上打猎。
  像拉锯一样,民主联军(八路军)来了,李司令的队伍又撤了。那年冬天开始土改,二兰子被选为妇女委员,她的觉悟提高很快,一冬天,领着"翻了身"的妇女和孩子唱歌、扭秧歌,喜气洋洋地过了一个阴历年。
  开春的时候,李胖子的中央军被民主联军的剿匪部队打垮了,李胖子和几个土匪头子被押到县城,五花大绑地处决了。二兰子想,黑子可能在打仗的时候,被乱枪打死了。
  转眼三年过去了,二兰子当上了二道河子的干部,管了二十几个自然屯,有一次回五道林给爹上坟,走到黄泥窝棚的林子里,她看到一个隐藏在蒿草中的地窨子,她警惕地来到地窨子跟前,见一个人影猫着腰,在谁也不注意的满是乱草的壕沟里跑着,跑的时候看不见人,只有草在瑟瑟地动着。逃跑的人跑出二十几米,才露出了身子,他像烧糊了的木桩子一样,黑乎乎地望着二兰子。二兰子知道那是黑子,他的身材她太熟悉了……
  黑子大概早就认出了她,凭黑子的机警和枪法,二兰子根本无法靠近那个地窨子的。
  黑子望了一会儿,返身消失在林子里。
  二兰子回到五道林,她想了一夜,最后还是向组织上报告了黑子的行踪,第二天,清剿小分队就上了山。
  从此,再无黑子的消息。
  1995年,二兰子已经66岁,她躺在医院白色的病床上,看着窗外飞动的小鸟,她吃力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玉石嘴的长杆儿铜烟袋,她的目光迷离起来,慢慢地念一首童年的歌谣:"小鸡咯哒,要吃黄瓜……黄瓜有籽,要吃牛腿……牛腿有毛,要吃仙桃……仙桃有尖,要吃牛肝……牛肝有血,要吃蝴蝶……蝴蝶上天,小鸡傻眼……"
  ……

    生锈的红缨枪
  
  五道林在沙河与老铁道之间,一条穿糖葫芦街,街的两边是草坯房,沿铁道一趟,沿河一趟。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那里的居民还盖老式的房子,所以说老式的房子,最突出的特点是房子的窗户低,窗台低得与外面的沙土道差不多高。那些窗还是木方格上裱黄纸,人们不习惯玻璃,用透明塑料布的也很少。
  翔子家是典型的五道林户,格局是这样的,临街的一面是房子的背面,进门得绕过去,他家的门前是架着豆角和黄瓜架的菜园子,隔一个简易的茅房就可以望到铁道的路基,路基处于高处,躺在土炕上,可以看到早晨的太阳从路基上升起,白天的云彩也撕破一般片片飘来……
  运动开始那一阵子,大家都从各自的草坯房里出来,集合到大院里的队部,队部的电线杆子上有一个灯,灯的周围舞着大大小小的飞蛾,灯的下面则围着屯里的大人和孩子,大家热热闹闹的,像过年一样。
  翔子是大队会计,开会的时候点名,给开会的 人记工分。他有一双刀削似的小白脸,眼睛眨巴眨巴的,只要他负责点名,就没有人敢浑水摸鱼,应答"有!"了。
  运动一点点深入了,挖出的坏人也越来越多,大家的心情由开始的喜悦变得沉郁了。谁都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被挖出的坏人。翔子也不再认真地点名了,他经常跑肚拉稀,两只眼睛都拉眍目娄了。
  那年夏天,民兵连长二愣子上了台,他家住在屯东头的杨家豆腐坊,离翔子家有3里路,不过二愣子几乎天天都来翔子家坐坐,给翔子讲革命形势。
  翔子的老婆叫陈玉兰,土改前,她家开了皮货店和铁匠铺子,在五道林挺有名的。翔子算是陈家的穷亲戚,陈家倒霉的时候,翔子捡了五道林最漂亮的女人。结婚后的玉兰也总把自己关在家里,人们很少见到她,都传说她的皮肤精白,后来就越传越神了。
  在翔子看来,二愣子的目的是动员他揭发玉兰,比如是苏修特务,或者是反革命什么的也行。翔子蹲在炕沿上抽烟,无论二愣子怎样动员他都一言不发。
  那之后,翔子被派到地里干活儿,本来他就是个秧子,干什么都落在大家的后面。他自己也由原来受人尊敬的"文化人"变成了落后分子。
  小秋时,大家在地前垄后议论开了,说二愣子占了玉兰。大伙儿见翔子带死不活的样子,话里话外都透出了同情。翔子整天哭丧着脸,其实别人不 说他也明白,他在家里惟一的一条棉被上闻到了臭脚丫子的味道,他自己没有那种臭咸鱼味儿的。
  二愣子早晨敲上工钟(其实是一段断铁轨),分派了活之后,二愣子就背着"三八大盖"步枪,到街上逛去了。逛到翔子家,二愣子就脱掉衣服,光着黑糊糊的身子钻到玉兰的被窝里。
  这时,翔子咳着回来了,他刚一掀开屋里的门帘儿,站在炕上的二愣子就端着步枪,用枪筒抵住翔子的脑袋。翔子不敢抬头,眼前只有二愣子下身那黑糊糊的东西。玉兰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响头,直磕出血来,二愣子才骂骂咧咧地穿上衣服走了。
  传达最高指示那天深夜,二愣子站在清冷的灯下,他穿着令人羡慕的退了色的军装,胳膊上系着红袖标。他的胳膊一举,下面的人群就一举。他喊一声,下面的人群就喊一声。仪式结束,他正准备喊散会,突然,一把红缨枪从乱哄哄的人群里刺了过来,正刺中二愣子的前胸。二愣子用力一挣扎,那个枪头就将自己的身子穿透了。那时候,五道林几乎家家都有红缨枪的,但后来据人讲,刺二愣子的人正是弱不禁风的翔子,他用的是把生了锈的红缨枪。
  第二天上午,人们在火车道上发现了翔子,在南铺子的山洞前,翔子被火车碾得身首分离,他穿着土改上学时的学生套装,已经加了厚厚的补丁。
  日复一日,火车在五道林的铁道线上仍旧轰轰隆隆碾过,从不间断。而屯里人却落下了长久的恐 惧。以至多年以后,五道林的孩子提起南铺子都呼吸受阻,老一辈子的人说,那地方(翔子死的地方)缠人,翔子的孤魂就在那里游荡,哪一天,他抓到替死鬼后,他才有可能托生哪!
  ……
 
  最后的老叔
  
  老叔大名叫林记忠,1952年参加工作,一直在铁路上当养路工。
  老叔退休的第二年,老婶就走了,老婶在老街出了名的厉害,嘴快、手快、性子急,她骂骂咧咧管了老叔一辈子,本来活蹦乱跳的,说死一下子就死了。
  给老婶送行那天,儿女们一个比一个地嚎哭,老叔则没掉一滴眼泪。老婶虽然对老叔多有管束,却也真心疼他,就在供应粮紧张的时候,家里仅有的一点细粮也给老叔吃。老叔不哭并不是对老婶没有感情,他没有眼泪。
  老婶走了,老叔还住原来的房子,那是一间老房子,是日本人在的时候建的,砖瓦结构,外墙涂土黄颜料。过去,外墙由铁路上统一粉刷,三五年一次,而里面几十年如一日,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老叔家的习惯不烧煤,烧沉淀大量灶灰的玉米秆儿,整天屋里弥漫着浮尘。那间房子在铁道的路基边儿,出了门就可以闻到铁道上金属以及火车滴落的机油味儿……老婶一走,房子里空空落落的,老叔常常拿着小板凳在朝阳的墙边坐着,他戴着狗皮帽子,抄着袖子。下雪之后,一大群麻雀落在他眼前的空地上,蹦蹦跳跳的。老叔的眼睛里就有了无 边无际的岁月。
  老叔上面有6个哥哥,他们都比老叔聪明,都比老叔能干,可他们谁也没活过老叔,他们没看见过电视,没看见过动画片,没看见过球赛……当然,也没吃过冰激凌,喝过可乐,穿过鸭绒棉衣等等。
  大哥是老街有名的"炮手",他打猎的时候基本靠感觉,根据风速和听觉,枪响了眼睛才望过去,百发百中。那时候大哥和俄国人做生意,虎皮,豹皮,红狐、白狐、蓝狐皮……大哥提供的都是上等的皮货。后来,大哥染上了大烟瘾,把兴起的家业败了。有一年冬天,他在二道岗子打猎,被一个子熊舔了……传说他在遇到子熊的时候犯了大烟瘾,不然,那个子熊是斗不过大哥的。大哥死的时候,老叔还没出生,他只是在别人的讲述中了解有关大哥的情况,在脑子里想象大哥的模样,大哥没有照片留下来。
  二哥毕业于国民高等学校,伪满洲国时,他在牡丹江当铁路警察,他喜欢演戏,回家的时候,他就套上戏装,演起了昆角。他的嗓子好,据说是为数不多的使用鼻音入唱腔的人。后来,伪满洲国倒台了,二哥就回家了,他在老街组织了剧社,开始巡回演出。土改时,二哥作为"伪警、宪、特"被揪了出来,本来他没有什么血债,人缘也不错,陪陪斗也就算了。谁知,运动越来越轰轰烈烈,二哥被吓破了胆。那次开斗争大会,他让剧社的人把他藏到菜窖里。斗争大会过去了,第二天打开菜窖,二哥已经被憋死了。
  接下来是三哥,民主联军到老街招兵时,那个大胡子指导员叼着烟袋,耐心地做三哥的思想政治工作,三哥在火炕上坐着,浑身像着了火一样。大胡子指导员也不强迫你参军,让你自己表态。你不表态就不能从火炕上下来,三哥实在忍不住了,就答应了……三哥跟着部队走了,他人有文化,作战又勇敢,到解放四平时,他已经是副营长了。然而,就在解放四平那场战役中,他牺牲了。
  四哥跟三哥的命运差不多,在朝鲜战场上,他也牺牲了,所不同的是,他是主动要求参军的,而且,他还没接触到敌人,刚一入朝,就被炮弹炸死了,尸体都没留下……
  五哥则是在"文化大革命"武斗的时候死的,五哥是"革联"的二把手,在老火车站西修工事,为了"捍卫",他们真刀真枪地同"人联"干,那一天,他挂着领袖像章的左胸口,洇出大片大片的鲜血……老婶做出如下解释:他五大爷(五哥)打死过猫头鹰,必招报应的。
  老叔对六哥的死更是记忆犹新,那时候粮食不够吃,六哥的孩子还多,他只好在车站捡破麻袋落下的黄豆和玉米。后来,六哥渐渐发展到扒火车上的粮食,一扒就是两年,后来出事了,铁路"保卫组"的人带着枪去抓六哥,押到火车上,火车开了,六哥跳了出去……六哥跳车的地方就在他的家门口儿,路基的石子上染了紫黑的血。老街的人都跑去看热闹,那天天热,槐蝉沙沙响成一片……六哥死了,他扔下了6个孤儿,最小的才5岁。
  这样想来,老叔觉得自己还是最幸运的,虽然 这辈子没什么作为,却也平平安安,他从不争什么,不斗什么,不多说话,不生闲气。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吃得饱穿得暖吗,不管你怎么花言巧语,到头来还是那两个字。老叔想。
  下雪那天,小儿子回来了,他接老叔的班,也在铁路上工作。小儿子愁眉苦脸的,说近两年效益不好,五道林小站可能得撤,他面临着下岗。
  老叔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说了也没用。就在小儿子为工作发愁的时候,老叔还去看了人,他准备续一个老伴。
  老叔相亲回来,他的心情很好,他将小儿子的孩子抱了起来,乐呵呵地逗着孙女儿:"说反话,大扁头,俺家有个草吃牛;东西街,南北走,南北街上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石头,反叫石头咬着狗的手……
  老叔说,他一定要活到8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