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4日 星期三
素素:最后的山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素素  时间: 2012-02-09

最后的山
作者:素素 来源:东北作家网

    我天生地喜欢山,却没去过几座名山。
    十几年前去都江堰,顺路上了一回青城山。青城天下幽。那种温情的幽很对女人的口味,我在山L呆坐了半天不愿离开。几年后到泰山脚下开笔会,泰山并不高,因为它曾经被许多个皇帝封禅而成了五岳至尊。登泰山而小天下,是男人的感觉。它虽不像青城山那么适合我,只缘它是山,就让我禁不住感动。
    山在我心目中既是父性的又是母性的,可以毋庸置疑地信赖,可以无所不能地支撑。我曾经想,山最好总是在我的背后,不用回头看它,便知道它有什么。它不是阻挡我的屏障,而是将我托起来看得更远的那个肩膀。
    面对长白山的时候,我第一次有了寻找和攀援的冲动。然而就像小时候吃母亲分给我的那块带齿形花边的饼干,我总是一口只吃掉一个齿,当把那一圈儿的齿吃光了,才向中间一点一点旋转着吃去。那个夏天,那么渴望走近长白山的我却在那片山地上绕来绕去走了很久。我好像害怕走得太快,甚至希望永远也走不到它的最高处,而我永远在向着它走。
    在我的感觉里,长白山与别的山是不同的。别的山多在中原热闹处,通向那里的每条路已磨得十分光滑,路边的事或山顶的寺也修得相当精致,喧哗的人声和鼎盛的香人,将它们深深地陷入了红尘和欲望之中。长白山遥远而淡漠。它不单纯是地理的风景的概念,更是一种象征。它将自己安放在人迹罕至的东北部边缘,背日本海而面向中原,既是一面巨壁,也是许多树许多乌许多种族生命的栖地。它从十修饰过自己,没有一座寺观,也没有一条故作玄虚的廊或桥,仍保留着它成为山时的本色。对于那些生命,它永远是它们所来的方向,所回的终极,是幻觉和肉体浪迹之后还要归宿的地方。
    因为它是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我既想走近它又怕走近它。走近它,是想用文字亲密地表达我对它的崇拜,告诉它,它是我心灵的图腾。怕走近它,是因为深深的敬畏。
    雨在这里格外地密集。我已在白山市听它喧嚣了三天,每天打着个在大街上乱走,走累了就坐上带雨遮的三轮车,告诉车主,随便走吧。那个城市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有一间专门卖山货的大厦,里面有长白山的蘑菇蕨菜楱子雉鸡熊胆人参,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山珍。我有半天时间呆在那里,它包罗万象,像把长白山撕碎了一块一块一丝一缕地摆放在商贩的柜台上。我闻到了长白山浓郁的体香。
    那雨仍没有停的意思。市中心大街另一个惹人的风景是艺术摄影,装潢夸张的婚纱影楼一间挨着一间,给这个灰暗的不甚整洁的城市涂上了一层扎眼的亮色。异地他乡,我突然就好意思去照那种化了妆的将人弄假了的相,而且照了厚厚一摞。这是被雨折磨出的情节,是长白山给予的一次浪漫。
    终于从白山市去了抚松。可是到了抚松,又下了一天的倾盆大雨,连宾馆的门都没出去,听服务小姐说浑江边昨晚有一家人让突然上涨的江水冲跑了,长白山的雨真够厉害。第三天早晨,大雨骤停,我们开始启程上山。抚松的朋友忙着往车上搬饮料罐头面包水果的样子,真像一次探险或远征。他们无数次去过那里,却仍然郑重其事。只有我是完全陌生的,此前走在那片山地的某个地方时,我只在晴空之下远远地遥望过它缥缈的轮廓。现在的心情,紧张得有些疼痛。
    车子走了一段很长的泥泞之后,到达松江河镇。抚松的朋友说,这里是长白山西麓的入口,买了门票,就算走进长白山最原始的那一部分了。
    门里门外,果真就是两个世界。树越来越密,路越来越窄,车和人都突然间变得渺小,佛一下子从今天沉入远古。我想起家里墙上挂的那幅油画。画家曾经告诉我,这是长白山。我说,长白山在哪里呀。画布上是一片深色的迷茫的树,中间有一条向尽头延伸而去的土路,我没有看见什么山。现在才明白,那的确就是长白山,他画的就是此刻我正在走的地方。只是它比油画更显得古朴。
    像往家的方向走。人类其实就是从森林里走出去的。在这片森林里就曾巢居过狩猎的人群,他们集结成一个个人间集团,然后走出去与中原人厮杀。夫余的后裔高句丽没能打过中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了。肃慎的子孙女真人和满洲人骑着马先后两次雄踞中国,让长白山终于为自己养育出的猎手绽开了骄傲的笑。
    大概就因为有这样的故事,长白山让中原人一直不敢小觑。他们向大东北张望时一眼就能看见那座巨大的山。它那鲜明的边缘,它那可望不可即的远,调动了中原人的想像力,于是长白山的名字也不断地变幻。战国时的《山海经》载: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日不咸,古有肃慎氏之国。那是两千年前,他们在望见了不成山的同时,还望见了一个自由自在的王国。汉魏时不知为什么改叫它单单大岭、盖马大山,或许是它阻挡过中原人东征的队伍,曾经让他们对那一脉大岭大山望而却步?到了南北朝时又叫从太山,隋唐人则叫它大白山、白山。总之它一直就在中原人的注视之中并被他们反复地描摹和揣测,他们似乎早就预感到从那山里会走出一个称霸中原的民族。
    长白山,是从辽金两朝开始叫的。那时的东北人已经能自己编史书,《金史·本纪》的开篇就写道:生女真地有混同江、长白山,混同江亦号黑龙江,所谓白山、黑水是也。我想,山是女真人的家山,理应由他们命名。
    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原始森林。它是树编织的自然之初的混饨状态,以古老和沉默,制造出一种令人眩惑的悲剧氛围。我看见,每一棵树的面孔,都沧桑欲语。每一棵树的身上,都长满了苔藓,披挂着如网的荆藤,却将岁月的负荷一轮一轮盘旋在心里。有的死去了仍英雄般地站着,枝已枯黄了还是那么美。它们是为了给原始森林做最后的支撑,为活着的分担霜和雨。也有倒下的,倒的姿态很悲壮,森林是它们的杨褓也是它们的墓地。它们会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消失,那种消失的凄美更衬托出站着的活着的苍凉。只有在这里,才能如此真切地感受生与死无边的轮回。
    长白山是垂直的。车于在旷古的寂静中盘旋着上升。山的神秘愈加浓重,氯氟如梦,迷茫若仙。那位画家朋友告诉过我,长白山海拔不同树也不同,背包里的油彩不够用。我以为他是艺术家的夸张。当我的脚我的目光真正地抵达到这里,才知长白山隐藏了一幅从温带到极地几千公里长的巨大画卷,在这个倒悬的画面里,自下而上呈现出如四季一样截然不同的自然景观。
    就这样走过来了。刚刚还看见伟岸的松树与柔软的白烨相拥相睇,温情如夏。转眼间便只有松树独自上路了,苍凉似秋。而当穿出高大的松林,在那云低野茫的山间望见突然矮下去的白色岳桦林时,便有一种走到天地尽头的惶惊和寒冷。
    我从未见过这么孤独而美丽的树。它们梦一样弯曲着洁白的躯体,一会儿在风中颤抖,一会儿被雾精裹住。它们是倾斜的风景,几乎匍匐在地,却挣扎着抬起头向上,绝望地蔓延。自然界也有身体语言。可是岳样林在诉说什么呢?它属于长白山,而且属于这个位置,这是命运,它是在与命运抗争么?
    在它之上,是绿禁般的高山苔原。我在这里停留得太久。如果长白山是一个美人,这片苔原就是长白山袒敞的胸颈,白色的岳样便是美人衣领上丝质的饰边。岳样在那个时刻断肠般夏然而止,树与苔由此分界,如艺术大师的一个杰作,这世间因此而有了长白山顶的美丽。
    所有的车和人都停泊在这里愕然凝望。像正在追逐着什么,刹那间目标消失,被魔或仙引领到一个不可知的所在。人们似乎不习惯接受这样的神秘,因为在他们周围再也没有树造成的幻觉,目光所及,多是无遮无拦的旷野秃丘。他们对长白山抱有大大的希望,然而向长白山走来的时候,并不是一路都有树,原始的长白山在高处,它已如一只被择净了毛的公鸡,只剩下一个英俊而孤独的冠了。所以他们像孩子似的向长白山顶奔跑.如饥似渴,当穿过了森林又看见了光秃时,一下于不能适应。长白山是如此的单薄吗?
    记得在来的路上,曾看见一大片刚刚倒塌的原始森林。朋友告诉我,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一场飓风,还是美国人最先在卫星上看见了那片突然间遇难的森林 立即通知给中国人。这当然是不可抗拒也不可援救的天灾,然而,既然数百年的生长能被一场飓风毁于一旦,人类只能眼看着它们一点一点枯朽腐烂,那么,长白山顶这最后的雄冠,也可能在某一个时刻化为乌有。那一瞬间,我曾在I里感到一种不由自主的惶惊。
    在来的路上,我还曾让车在树最茂密的地方停下,我要用手抚摸一下那些粗大的树干,感觉自然和年轮的力量。在树间穿行的时候,我大声地喊:东北虎你好!熊瞎子你好!但是没有回应。这是原始森林,但这里太安静了呵!我特别想与最凶猛的动物相遇,我觉得如果这时候从森林里走出一只野兽,不管它是什么,我都会感到亲切。然而,我只惊动了一只小松鼠,它机警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眨眼之间就不见了。后来我们上车又继续走,不一会儿,前面那辆吉普突然一个急刹车,我看见一只马鹿从吉普车上方闪电般飞跃过去。这是我在长白山原始森林看见的惟一的一个高大动物了,无论如何,我与动物也算是擦肩而过了。
    我禁不住想,除了土著的猎人,谁最早走进了长白山?是伐木者、还是采参人,我像是在追究一种责任。这其实并不重要,自然混沌,人也混沌,无论谁先走进长白山,都不会空着手。走进来的人,只有到长白山衰败枯竭那了天才会住手,才会跪下来为哺育过自己的大山祈祷。如今,长白山不但在中国是最后
的山,在世界也是,它是欧亚大陆北半部山地生态系统的典型代表,已被联合国列入人与生物保护圈,今日长白山的一只鸟,或者一片树叶,都变成人类共有的了,不许哪个人随意拿走。这一切,都因为失去得太多了,才想起严守。然而整个长白山地都稀疏了,只有这一小块葱笼,人类真的能守住它么?
    站在岳祥林与高山苔原之间,人们目光迷离。眼前的景象或许让他们再也不能麻木了,树的生命是脆弱的,森林并不是海拔多高都可以茂盛地张扬。山下的树因为亲近人类,而被人类弑杀了。在长白山顶,他们一定是第一次听见自己灵魂的尖叫。
    车不能再向上,人只能步行去天池。天一直是阴森的,偶尔有浓雾弥漫过来,这时又下起了雨。我裹紧了薄薄的夏衣,任大粒的雨滴敲击着冰冷的额,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向隐匿在雨雾中的天池走去。
    天池是长白山最后的秘密。
    依稀能听见两千五百万年前的那一场造山运动。地球的西部,喜玛拉雅由海底巨鲸般拱起,东北部地壳也随之断裂,长白山呱呱如赤婴横空出世。到。百万年前第三纪十期,当地下那条圆而长的火山颈喷发,长白山顶便张开了这个巨大的锥体火山口。开始时它是如炭的于热,因积水而成天池。环绕着它,海拔两千五百米以上的山峰就有十六座,主峰白头山高达两千六百九十一米。天池后来又有过无数次喷发,最后一次是在三百年前。有人说,长白山死了。还有人说,长白山活着。死或活,只有天池知道,天池是长白山的心。
    走近天池时,风雨大作,雾气更浓,只能看清一个注明中朝分界的5号石桩。我紧紧抱住了它,生怕风将我吹进那个沸锅般蒸腾的天池里。许多人为避风而蹲在天池内沿的火山灰上,尺就是如絮的雾,我总觉得他们要滑下去,而他们就蹲在那里,盯着天池,仿佛那雾一会儿就能散尽,他们就能看见天池碧绿的水以及水里的那只怪兽。   
    有的人或许就是为了那只怪兽而来,目击者把那家伙说得神乎其神,几与外星人飞碟差不多了。人们耐心地等待着雾散,等待着怪兽出现,然而此刻,天池对所有的人都紧锁着。我想它是晴过的,更多的时候却是这样深掩,它不知打碎了多少人圆梦的心情。问问自己,似乎并不在意是否看见天池,身到心知,是另一种感动。
    雾更浓了,整个山上仿佛只有我自己,能够感觉的另一个存在就是天池,我听见了从天池里哗哗流出的瀑布。天池是一座圣坛,我能想象出瀑布流淌的方向。向北,流出一条图们江,向南,流出一条鸭绿江,向东,流出一条松花江,它们如血脉般向大东北蜿蜒。松花江与黑龙江、马苏里江汇合,勾勒出辽阔的三江平原北大荒,图们江与鸭绿江则以它们的柔软和清澈,切割出一道漫长的国界,曾有木帮在江上放排,他们唱着歌儿给岸上的女人听。这就是从天池飘落的三条江,它们终日流淌,风与石头溅起的浪花,打湿了往昔的岁月,浇灌了属于长白山的繁荣。有天池,就不会荒凉。
    天池的深处至今仍珍藏着一个美丽的神话:天女佛库伦与她的两个姊妹从天上飞落人间,在天池里洗浴嬉戏,突然看见一只灵鹊,口衔光艳鲜美的十果,落在她的衣襟上,佛库伦喜而食之,生得一子,他就是满族的始祖。佛库伦则是始祖母,她让自已的民族保存了对母性的崇拜。这个虚幻的故事所造成的意象,一直笼罩在爱新觉罗氏的头顶,然而当他们走出山林走进中原,有一天突然想起祖母的长白山时,竟连回去的路径都模糊了。
    他们开始寻找来处。公元1677年4月,当朝皇帝康熙钦派官内大臣武穆纳等首次踏查长白山。帝日:长白山系祖宗发祥之地,而今无人确知。尔等即赴镇守乌拉将军之处,这选知路者以为向导,详细考察前来。武穆纳们即刻出发,当年8月返京复命。帝又日:长白山乃发祥重地,奇迹甚多,其山灵,宜加封号而祭之。于是加封为长白山神,并在吉林乌拉修了一座望家殿。
    祭山便是祭祖,长白山成为一个民族的精神家园。康熙王光绪,清廷先后13次派人探测勘查长白山,大清的皇帝凡东巡吉林,必去望祭长白山神。最后一个来的是薄仪,那时他正在做着日本人的儿皇帝。有意思的是,这位儿皇帝逃跑后宣布退位,也是在长白山下。大山之子,并没有走出多远。
    我在长白山地盘桓时,曾登过吉林小白山上的望祭殿,如今它只剩下一块残破的基座。我试着从那里向长白山遥望,什么也看不见。可知爱新觉罗氏当年的望祭,只不过是做做样子,那些猎人的后裔已经弱不禁风了,他们再也走不回长白山。
    既然走不回去,就将它封存关闭。康熙乾隆祖孙俩在望祭殿上三叩九拜之后,便用一道漫长的柳条边墙把长白山围了起来。长白山成了一座空军。天池是老祖母的眼睛,守望百年,望眼欲穿。
    我就这样在雾中想象着天池,直到离开也十看见它的真面目。在我眼中,天池只适合猜想,不可以接近。
    回来的路上,经过梯于河和锦江大峡谷。它们也是某次火山爆发后留下的奇观,是长白山的隐私。梯子河是一道欲裂十裂的山缝,下面有嘭嘭的水鸣。锦江大峡谷则是将大山打开了,看起来像一句灰色的预言。我想它们能知道下一次火山爆发将会在什么时候发生,知道人类还能享受多久的宁静。它们会告诉你,原始的绿色已所剩不多,长白山随时都可能从休眠中醒来,如果扰了它的梦,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地球也将进入下一纪了。
    自始至终,我都是惶恐的。总感觉长白山在动,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