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邓刚:悼念张琳老师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邓刚  时间: 2012-02-03

悼念张琳老师
作者:邓刚

    从云南采风回来, 刚下飞机就接到晓峰电话,说张琳老师去逝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几乎是目瞪口呆, 因为去云南之前, 张琳老师还和我通过电话, 他在电话里有些激动地告诉我, 他用两至三倍的大剂量“ 传统药方” 来医治, 终于出现了奇迹, 经过光检查, 肺部癌瘤几乎杀光, 只剩下一点点了。听到我惊讶地“ 啊” 了一声, 他加重语气说, 你这个人太固执了, 不相信传统医学, 我就是要用事实来证明……因为在这之前, 我曾对他大量用“偏方” 药剂, 以毒攻毒的医治理念提出不同意见, 我说癌症是后工业时代的高发病, 最好是以现代医学为准, 不要乱相信那些所谓能治百病的巫医。他说现代医学也要信, 传统医学也要信, 两个方面来治不是更好吗我说不出话来, 张琳老师这种难以置信的单纯和简单, 往往令我不知所措。
    写到这里, 张琳老师的声音似乎还在我的耳边回响, 可他的生命却过早地结束了。我恨死那些打着中医旗号的巫医了, 我的另一位老朋友, 就是听信这些家伙的蛊惑, 在癌症初发时, 就大吃毒蛇或什么有毒的草药, 结果是很快地被“治” 死了。
    按中国人的习惯, 人死后都多说吉利话, 也就是多说他的优点, 这连国家也不能免俗, 所有的“ 讣告” 上都是一片功劳和业绩。然而, 写张琳老师, 我却心情复杂, 坦率地说, 由于性格和个性的原因, 他的人际关系不是太理想, 换句话说, 他也被大多数人所误解。由于我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 所以, 渐渐对他有一些客观地了解和理解, 也就产生了一些感情, 所以我今天写这篇悼念他的文章时, 有着发自内心的忧伤。
    我认识张琳老师的时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 那是全国都在高喊“ 实践检验真理” , 是政抬开始走向开明的春光明媚的日子。被错打成“右派” 的张琳重新获得政治生命, 很有些精神抖擞地回到文联。他那时才五十来岁, 精力旺盛, 创作欲望强烈, 而且相当勤奋。虽然担任《海燕》主编的重任, 却又大写小说和报告文学, 在省内外很有些反响。那时有很多“笔会” , 我和张琳老师就经常在笔会上相遇, 并同住一室。我发现他有许多“健康” 的优点, 例如他睡眠好, 躺倒就睡, 不怕灯光, 不怕声音, 与他同室, 真是幸福。他对吃的从不挑三捡四, 吃什么都香。而且他从不怀疑, 也从不分析别人说话会有什么含意也决不惶惑, 对神秘的唯心主义, 对复杂的宗教现象, 他笑得和婴儿一样响亮, 绝对不信。当时我是个“初露头角” 的工人作者, 所以见到张琳老师, 敬仰得要命。我想, 经过如此大起大落的人, 肯定是思想深厚, 经验丰富, 对人生有着极透彻的悟性。然而, 与他相处了不多日子, 我就惊讶地发现这个饱受如此苦难的人, 竟然会单纯得可爱, 有时却又简单得可恨。也许多年政治压迫和改造, 使张琳在生活上有着“ 独立性” , 比如说吃饭, 因为是集体用餐, 大家都是等一张桌前坐满了人才敢动筷。他却我行我素,从不看别人脸色, 拿起就吃, 吃饱就走, 有时一桌人刚坐齐, 他呼地站起身来, 说吃饱了, 扬长而去。我对他此行为不满, 他说这有什么, 饿了就吃么,早吃晚吃我只是吃一个人份, 这有啥不对的!
    张琳在文学艺术方面也有着难以置信的单纯和简单, 有些小说稍微写了点复杂的人性或深刻的感情, 他就愤怒, 甚至痛斥。于是, 我就和他辩论,有时辩得和吵架一样, 彼此脸红脖子粗。我毕竟是小辈, 是业余作者, 敢于和既是作家又是堂堂主编的张琳老师吵, 这绝对是大逆不道。要是调换位置, 一个小字辈敢与我争吵, 我可饶不了他。所以吵完时, 我既后悔又后怕。可更令我惊讶的是, 无论吵得多厉害, 过不上几个小时, 他就忘得一干二净, 就像从来没那回事儿。开始我有些警惕, 认定他这是假装大度, 但后来我却悲哀地发现, 他确实忘得一干二净, 因为他依然简单地面对一切, 于是我们又继续吵下去。然而, 正是从无数次吵架中,我对张琳老师产生了感情, 他没有老谋深算, 没有心怀巨测, 你对他有什么意见就直说, 就辩论, 就吵架, 决没问题。也就是说和这样的人交往不费力气。有一长段时间, 我和他就像两个孩子, 相互之间说话没遮没拦。参加笔会多有集体照相的机会,我发现不管有无领导和名作家在场, 他总是当仁不让地站在中间位置。我就不客气地对他说, 你这个抢风头的作风会惹人家不高兴。他却不解地反问我, 这有什么, 照相当然要站在最佳位置了。可是过了几天后, 他竟然又恍然大悟地告诉我, 你说得太对了, 自从照相我自动往边上站以后, 大家对我微笑多了。望着他孩子般真诚的表情, 我心里一热, 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张琳对文学青年有着相当的热情, 热情得令你感动, 但有时也热情得让你可笑。记得初学写作之时, 我家很贫穷, 一家三口与母亲、弟弟妹妹们七八个人全挤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 根本没法写作。张琳老师得知这个情况后, 就爽快地对我说, 到我的办公室来写呗, 我办公室空得很。我对文学痴迷得像个傻瓜, 还真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到他的办公室写起稿子来。但在编辑部只有几天, 我就看出他这个主编与下面的编辑们关系不太融洽,从工作中的一些简单对话中, 我就明白他被大家误解, 他的单纯在别人的眼里就只剩下简单, 他的果断, 在别人的眼里就是武断, 他的忘我也成了自我。看到我坐在主编办公室, 一些编辑很吃惊, 以为是张琳私自雇了个打杂的秘书(在那个组织原则相当严谨的年月, 这可是天大的胆子), 有个女编辑还用不太友好的口气问我, 你到这里干什么?我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犯了个多么低级的错误, 立即落荒而逃。张琳老师却不理解, 多次对我说, 我的办公室那样宽敞, 你怎么不来写作呢?看着他真诚的疑惑, 我心下感动, 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有一个农村小伙子写来一篇很普通的小说, 但张琳却相当重视, 说偏僻农村作者写到这个程度不容易, 并亲自到几百公里远的乡下寻找这个作者。当看到这个作者家里穷得都买不起炕席, 张琳老师更加感动了,把作者请到大连参加笔会, 无论在生活和创作上都给予百般鼓励和照顾。这个小伙子在笔会上最出色的展示是, 他每顿饭能吃十几个馒头, 最大的收获是长了二十斤体重回去, 再也没有什么创作了。还有一个写了几篇小说的女作者, 只因为在一封给编辑部的信中写了几句农村朴实而生动的句子, 张琳就倍加赞美, 说“这个作者已经成手了, 是作家的材料” 。后来, 这个女作者弃文干别的工作。这使张琳老师大惑不解, 并痛感人才流失。也许张琳老师的这些热情确实有些简单, 甚至有些可笑, 但是今天, 我们还能找到对文学青年这样热晴的老师吗?
    八十年代末, 我受到一些现代派的影响, 开始否定自己的创作, 包括自己获奖的一些作品, 张琳老师听到后, 直接找到我, 很有些不满地批评我,说你不要这样妄自菲薄, 任何作家的作品一经发表, 受到大家的喜爱, 就不是作家个人的私有品,所以, 你没有权利妄加指责。我大吃一惊, 维护别人作品的荣誉就像维护自己的作品, 这是何等的心胸, 我只能是惭愧而无言。
    后来我去北京读书进修, 再后来为创作, 也为更多的文学事务而忙碌。渐渐地我与张琳老师的交往少了。但从一些文友的信息中得知, 张琳老师退休后似乎更勤奋, 到处采访, 写作, 跑出版社, 校对书稿, 总之, 干得风风火火。而且我还得到过他最新出版的几本书, 并为他其中的一本书写了序言。为此, 我特地请他和几位作家到酒店小聚一次, 看到他还是那样精力充沛, 感觉他和其他老作家相比, 绝对是长寿型的。所以, 当例行体检发现他患肺癌时,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立即去医院看他。到医院一看, 他还是那样精神抖擞。于是我就幽默地说, 你这个人一不吸烟二不喝酒, 而且头脑单纯并简单, 怎么会得这样复杂的病, 肯定是医生错了……
    命运是残酷的, 是曲折的, 是奇妙的, 但有时也是莫明其妙的。明明是一个健康并充满精力的人, 却突然就倒下去。看起来, 一个人的生命尺度是握在上帝的手心里, 这让我有着痛不欲生的思索和无奈。然而, 像张琳老师这样, 直至病倒之前都是充满精力, 都是勤奋工作和创作, 生命的尺寸已经等于无限延长了。
    愿张琳老师在上天的世界好好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