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19日 星期五
金仁顺_去远方
来源:本站 | 作者:金仁顺  时间: 2011-01-24

去远方


金仁顺


    凌晨五点半,我去车站接孜枚。这差不多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刻,天气预报为零下23度。
    此刻,天还没亮透,从雪地上面浮起的寒气是淡淡的紫色。
    除我以外,还有几十个接站的人,全缩在厚厚的防寒服里,有一个中年女人的脸蛋好像两个冻柿子,颜色像,质地看上去更像。她戴着厚厚的棉手套,手里举着一块招待所的牌子。
    从广播里传出一个女人懒洋洋的声音,说火车正点进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冰冻的气氛缓和了一点。又过了一会儿,几个穿制服的女人从值班室走出来,一人把着一个出口站定后,呵欠打得整张脸都撕开了,也不用手挡一挡。接站的人全都聚集到旅客出口的栏杆边儿上,头从帽子里伸出来,脖子抻得长长的,往出站口的方向打量。
    出站口仿佛一张扁扁的,巨大的嘴巴,伴随着广播声开始往外吐人,先是几个,然后是一大群,脚步声轰隆隆地朝出口处涌过来。
    我站在人群后面,背靠着一根廊柱,同时盯着两个大门,以防孜枚从我的视线里漏出去。
    我和孜枚有五,六年没见了。她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说她要去厦门发展。此后的几年她一点消息都没有。三天前,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她现在在东北,回厦门前想见见我,如果我方便的话,她将从我所在的城市飞回厦门,这样一来,我们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可以在一起。
    我对孜枚说,“你一定要来,到时候我去车站接你。”
    我的肯定反而让孜枚犹豫不决似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我,“你真的欢迎我吗?”
    “当然,我们再不见面的话,我快要记不得你长什么样儿了。”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大声地冲话筒里面喊了一句,“快来吧,臭丫头。”
    孜枚笑了,“好吧,我去。”
    放下电话后,我又回到写字桌前继续校对一篇小说,我坐了半个小时,连一页纸都没翻过去。孜枚的身影在那些黑字中间隐隐约约地抖动,好像正从文字里面走来,又好像刚预备从文字里面离去。

    上初中三年级时我得过一场病,休学了半年后,回学校复读时我插班到孜枚所在的班里,和她坐同座。孜枚穿着一件款式和质地都很新潮的衣服,拉链从后面一直拉到领子上。可能是她浅巧克力色的皮肤,或者是她嘴唇的那种丰满,孜枚给人以异样的感觉。多年以后我才找到词来形容孜枚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她很性感。
    我们的班主任叫徐文清,是个瘦瘦的,很寡相的女人,总是梳着直楞楞的短发。我从来没看见她穿过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徐文清在管理学生方面有一套独特的办法,她认为只有保证了纪律,才能保证成绩。初三年级的教室是一排平房,徐文清的脸常常出现在某个窗子边儿上,往教室里面打量。如果哪个倒霉蛋儿上自习课说笑打闹时被她抓住了,肯定是要挨上两个耳光了。
    每天放学前,徐文清都把犯了错误的学生叫到黑板前面来站成一排,这种时候班里变得鸦雀无声,抽耳光的声音听上去格外响亮。徐文清的脸上泛起红润,眼睛比任何时候都变得更加明亮。我们都猜想徐文清那么热衷情于抓纪律,其实是为了满足自己打人的需要。
    我插班还不到半个月,就发现徐文清不喜欢孜枚,而且似乎到了恨她的程度。她看着孜枚的眼神儿就好像她是一个多么下流的人似的。
    有一天我在操场上遇见徐文清,她很亲切地叫了我一声。
    我站住等她。
    徐文清走到我面前,她比我只高半个脑袋,但她身子里好像灌了铅,或者铸了铁,很有重量感,压得我不敢抬头去看她。
    “最近我经常看见你和曲孜枚一起上学放学了。”
    “有时候——”
    “你怎么能和她那样的人一起上学放学呢?”徐文清的口气变得不太高兴。
    我抬头看了看她,她很温和地望着我。
    “曲孜枚可不是什么正经人,以后离她远点儿。”徐文清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
    这件事我从来没对孜枚说过。后来我知道徐文清差不多跟所有与孜枚走近的同学说过类似的话,孜枚知道这些事儿,她恨徐文清恨得牙痒痒。

    但是,也不能说徐文清的话没一点儿道理,孜枚的确是个很另类的女孩子。我在高中时代所经历过的震惊,差不多全是通过孜枚带来的。那时候孜枚已经在一所技校读书了。技校和工厂联系得比较多,课程也不只限在书本内,技校的学生每个月都有机会到工厂里实习。在我看来,孜枚已经过上非常社会化的生活了。她给我讲的很多事情也证明了这一点。
    有一个星期天,孜枚来家里找我,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她突然停了口,表情神秘地问我,“你知道吃什么样儿的药能打胎吗?”
    我呆怔了一会儿,很快把目光移到她的肚子上。
    孜枚笑了,“不是我,是帮别人问的。”
    “你为什么不去问你爸?他是医生。”
    “烦他。”孜枚撇了下嘴,说起别的事情来了。
    孜枚的爸爸名声不好是出了名的,他经常与女病人发生婚外情,在挑选情人方面,标准随和得让人难以接受。孜枚的妈妈管不了丈夫,一有事儿就对着孜枚哭哭啼啼。
    高中一年级那年的暑假,一天下午孜枚匆忙地跑来找我,她穿了一身运动服,还有球鞋,怒冲冲地对我说,“我要去打一个人,你敢不敢跟我去?”
    “打谁?”
    “我爸又和一个女的搞到一起去了。还想和我妈离婚。我要去教训教训那个臭不要脸的第三者。”
    以前我从没有过打人的经历,但孜枚把话说出来后,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换上了运动鞋和牛仔裤,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孜枚带着我,一路飞快地蹬着车子,来到一家饲料加工厂。那个女人在这家工厂里当会计。孜枚在找我以前,已经做过调查了,那个女人三十多岁,没结婚,有点胖,平时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我问孜枚她长得什么样儿,“就是一个贱货的模样。”孜枚说。
    我们在饲料加工厂外面等了整整一个下午,那天的太阳非常毒辣,把地上的土全晒成了粉末状,我们站在马路边儿上,汽车开过去后,卷带起一阵雾状的尘土,落到我们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鞋上。我的手心被渗出来的汗弄湿了,粘乎乎的,而嗓子眼儿里却干得冒烟。
    我和孜枚反复商量着打人的事儿。需要我做的事情很简单,那个女的骑车或者推车走出单位大门后,我只要上前拖住自行车就行了,孜枚认为她自己足够对付她的。孜枚的腿又长又直,以前在校体育队受过训练,初中三年她一直保持着年级五千米长跑冠军的头衔。我们预定的目标是把那个女人打得面目全非,让别人一看见她的脸,就明白她因为生活作风问题挨了揍。
    我和孜枚那一下午让太阳把头皮都晒疼了,也没见到想等的人,后来我们向从工厂里面走出来的一个人打听那个女人,他说她得了感冒,没来上班。
    我和孜枚推着车子往回走,孜枚的脸色很难看。走着走着,她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她可能没得什么感冒,呆在家里与我爸爸鬼混呢。”
    我没说话。整个下午神经绷得太紧,这会儿一放松下来,全身上下有一种懒洋洋的痛疼感。

    我看见孜枚从人群里出来了,她没怎么变,头发染成了棕红色,和肤色很配,紧身的皮夹克竖着毛领。她边走边和身旁的年轻男人说着话,他手里拎着一只红色的提箱。
    “孜枚——”他们检过票从出口出来,我叫了一声迎。
    孜枚对着我绽放了一个笑容,走过来抱了我一下,她的脸颊贴到了我的脸颊上,身上的皮革气息和车厢里沾染到毛衣上的烟味儿冲进我的鼻子里。“你的脸比冰块还要凉。”孜枚说。
    “给我吧。”我从她手里把一个背包拎过来。
    孜枚转身从站在身后的男人手中把提箱接了过来,冲他笑着说,“真是太谢谢你了。”
    “别客气。”那个男人的目光恋恋不舍在孜枚的脸上咬着,“有空打我手机。”
    “好的,再见。”孜枚冲他挥挥手,拉着我往外走。
    这会儿,天光已经大亮了。
    “你的朋友吗?”我问孜枚。
    “不是,在车上坐卧铺时正好对面。他献了一路的殷勤,下车还帮我拎箱子。”孜枚低声说。
    “你本事挺大的嘛。”我笑了,拦了一辆出租车,招呼孜枚坐上去。
    “忘了徐文清说过什么了?勾引男人是我的特长啊。”
    “你还记得她啊?”
    “永远也不会忘。”孜枚的嘴唇上抹了银色的口红,在这样的早晨,她不化妆的脸孔看上去冷冰冰的,像个病人。
    “你还不知道吧?”坐进车里后,孜枚说,“徐文清的丈夫死了。就是那个胖乎乎的,戴着眼镜的小个儿男人。听咱们班长说他上街买菜,一辆大卡车从他身边开过去,车上装的圆木没捆好,卡车转弯时甩出来一根,正好砸在他的太阳穴上,当时就把他砸死了。”
    “这么巧?”
    “可不是。徐文清现在是寡妇了,身份变得多时髦啊,我原本打算找机会当面向她表示祝贺的,可惜时间来不及了。今天上街时我们顺便去趟邮局吧,往我们的母校给我们敬爱的徐老师发一封贺电,再送给她一束鲜花。”
    “算了吧,她对你再怎么不好,毕竟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她。”孜枚笑微微地说。

    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她。当年孜枚也是这么说的,为她妈妈赌着一口气。
    那个下午我们空手而归后,孜枚自己又去那个女人的单位堵过她两次,都没遇上。有一天在街头倒碰上了,她和一个女同事在一起。
    孜枚骂了一声“破鞋”就冲了过去,一巴掌煽到她脸上,还顺手扯住了她的一绺头发。那个女的起先被孜枚打懵了,但她很快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儿了。两个人动起真格的来,孜枚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她的嘴角被那个女人用头撞出了血,脸颊上还被打青了一块。那个女人的同事以拉架做借口,从后面抱住了孜枚,让那个女人趁机在孜枚的肚子上踢了好几脚。
    孜枚打不过,就喊叫了起来,把那个女人和她爸爸的臭事当街抖落了个干净,床上床下的毫不避讳,惹来了一大堆人看热闹。那个女人不敢恋战,抡圆了手臂在孜枚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两巴掌,然后和同事一起离开了。
    孜枚捂着肚子,在地上蹲了半天才站起来。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孜枚看见一家五金商店门口站着一个留寸头的小伙子,衬衫白的像雪一样,下摆掖在洗得发白的水磨蓝色的牛仔裤里。他穿得一本正经,眯着眼睛看人的表情却有股吊儿朗当的劲头,一支烟叼在嘴上,来来回回地动着。
    孜枚扶着停在路边的一辆自行车站了一会儿,那个小伙子笑嘻嘻地朝她走过来,“你挺勇敢的啊,这么瘦还敢一个打两个。”
    孜枚没说话。
    那小伙子凑近到她的身边,低声和她商量,“你给我做女朋友吧。我来替你打架,你想把她打成什么样儿我就把她打成什么样儿。”
    孜枚没理他,转身慢吞吞地往前走。
    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自我介绍说,“我叫小于。”
    孜枚捂着肚子,在一家饭店门口站住了。那家饭店的大门上镶着两块大玻璃,阳光反射到上面,像镜子一样亮。孜枚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
    小于站在她的身后,两手插在裤兜里,表情很友善。
    孜枚盯着镜子里的人,问道,“你真能替我打她?”
    “没问题。”
    “打掉她的两颗门牙。”
    “行。”
    “打肿她的脸。”
    “行。”
    “打她个鼻口窜血。”
    “行。”
    “把她的头发再拽下来一绺。”
    “行。”
    “打死她。”
    小于盯着孜枚的脸。她是认真的,他也变得严肃起来,“打死她我们也别想得好儿。”
    “你干不干?不干就拉倒。”
    “打个半死行不行?”小于问。“打两次,每次都打她个半死,合到一起也差不多算是打死她了。”
    孜枚犹豫了一会儿,说,“行。”

    “你们不一起睡吗?”孜枚在我的两室一厅里四处看了看,她注意到每个房间里各有一张单人床。
    “我们感情不好。”我开玩笑说,用电壶煮着咖啡。
    咖啡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房间,冻僵的身体慢慢地缓过劲儿来,又变得柔软了。“小于怎么样?他也在厦门吗?”
    孜枚走过来坐在餐桌边,“我们离婚好几年了,我这次主要是回来看儿子的。”
    我盯着热咖啡上面白雾状的蒸汽,“你们的感情不是一直很好吗?”
    孜枚笑了笑,用勺子在咖啡里搅起一个漩涡。
    第一次见小于时,他站在我们家门前的一棵树下面,个子不高但很挺拔。烟头上的那一点红在夜色里特别醒目。孜枚和我在房间里聊了一个多钟头,她没告诉我有人在外面等她。
    孜枚从我家里出来后,小于把外衣脱下来搭在她肩上,冲我笑了笑。我没看清他的五官,但他的那个笑容令人难忘。
    我对小于的最初印象和孜枚一样,看他不像街头混混,倒像个大学生,还有一股大学生身上缺少的洒脱劲儿。
    我高考那年,小于带着孜枚出去旅游,回来后,孜枚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和父母翻了脸,搬到小于家里和他结了婚。
    小于不再和原来的朋友交往了,找了一份临时工,很认真地做丈夫和爸爸。孜枚和我谈起自己婚后的生活,说她看着小于时,常产生奇怪的感觉,无法相信他以前是在警察的枪口下面混日子的。那几年他们过得很苦,小于三天两头儿的换工作,孜枚在工厂里当化验员也挣不了几个钱,家里有老人需要照顾,又养着一个孩子。孜枚整天蓬头垢面的,顾不上收拾自己,拉扯孩子的形象像个农村妇女。
    “后来就决定去厦门了,小于的姑姑在那边开了一家鞋厂,我们倒不想沾什么光,但好歹希望小于能有个稳定的工作,不用整天担心被老板炒鱿鱼。而且南方经济发展得快,赚钱可能容易些。”孜枚苦笑着说,“我们过去之后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人一做起买卖来,就没什么亲戚不亲戚的,除了钱以外其他的事情都谈不上了。”
    小于做了几个月就做不下去了,他要回东北去,但孜枚不肯。来厦门以前她已经和单位办完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回去后她也和小于一样变成没有工作的人了,这几年来,她对家里困窘的生活越来越难以忍受,对往日的朋友因为她身上的变化发出的惊叹也早已厌倦透顶了。在厦门,没有人认识她,这是一个她想干什么都行的地方。
    小于知道孜枚想干什么,结婚五年,他第一次动手打了她,出手很重。孜枚想起当初自己被另一个女人打的情景,想起当年那个穿白衬衫的小于,眼泪哗哗往下淌,她一边流泪一边笑。
    小于打不下去了,“离婚吧。”他带着孩子独自回东北了。

    除了路费以外,小于把钱都留给孜枚了。孜枚用这些钱买了两套衣服,到酒吧里坐台去了。“那一段时间我总是想起徐文清,她真厉害啊,那么早就看出我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注定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孜枚苦笑着说。“小于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我在骨子里和我爸是同一类人。”
    “那种经历,是不是很难受?”喝完咖啡,我们坐在沙发上聊天,我很怕我的话题会伤害孜枚,但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还可以吧。”孜枚笑了笑,“我是个生过儿子的女人了,和小女孩不一样。你想象不到吧?我在酒吧里面还挺受欢迎的。”
    “你一向对男人很有吸引力。”我笑了。
    “男人们也都这么说,有几个女孩子很不服气,老找我的麻烦。有一次喝酒,我借着酒劲儿骂她们,我说我们这样的女人就像是水泥地上的灰尘,都活到了别人用脚往下踩都踩不下去的份儿上了,还争个屁啊?”
    “有没有遇上过好点儿的,能托付终身的?”
    “机会还是有过的,但我放弃了。坐台那会儿有一次一个广东人包了我,我们俩在包房里唱歌,他随身带着一个大包,顺手扔在沙发后面。我们刚唱了一会儿,他接了一个电话,急急忙忙地要出去,临走时,他让我在包房等他,替他看着那个包。我以为他一会儿就回来,就答应了,结果一等等了七个多小时,中间好几次我都想甩手走人了,但又一想自己都答应过人家等了,这样一走了之多不好。一直到下半夜两点多了他才回来,他都没想到我还在等他。见面以后我气坏了,对他没什么好声气,我对他伸出手说,赶紧把小费给我,我要回家了。他把钱夹拿出来,让我自己从里面拿钱,随便拿多少。他的钱夹塞得满满的,至少有五千块钱。平时我陪客人唱歌收一百块钱,那天虽然没怎么唱歌但我等了那么久,我决定多拿点儿,就从里面抽了两百块钱,剩下的全还他了。他好半天没说话,从沙发后面拎出那个大包打开给我看,里面一沓沓的全是现金,把我吓了一跳。那个家伙说他走南闯北,没见过我这样的三陪,非要投资让我做生意不可,那时候我心灰意懒的,什么也不想做,就推掉了。”
    “这样的机会不会经常遇上的,你怎么轻易的就放弃了?”我替孜枚惋惜。
    “那个男人也这么说过。但我当时就像跳井似的,明知道有根绳子能拉自己上去,就是不去拉,想试试自己掉到井里以后是什么感觉。”孜枚笑了,她翻出一包烟来问我,“可不可以抽烟?”
    我起身给她找了个烟缸放在手边。
    “后来我遇上了一个政府官员,挺帅的,我第一次出台就是跟他。我们在五星级酒店里过夜,他很喜欢我,想和我保持长久的关系,对我提出了一些条件,比如不能再去酒吧那样的地方坐台,不能穿露肩膀的衣服,不能单独出去喝酒,要我把烟戒掉,平时看看书听听音乐之类的,弄得我挺烦。还有我们每次去酒店时,他不能和我同时出现,总是计算着时间,一遍遍地用手机联系,确定好了没有人看见我,我才能偷偷地进入他的房间。有一次他被人缠住了,我等了他一个半小时,那天我穿了一双新买的高跟鞋,腿肚子都站得快抽筋儿了,我在心里感慨,妈的,出卖自己还费这么大的劲儿。见面以后他看出来我不高兴了,跟我讲了半天大道理。我说算了吧,我配不上你,我们还是分手吧。他沉默了半天,问我,你想清楚了吗?不后悔?我说我想得很清楚,不后悔。他说那就分手吧。说完他拿出一些钱来给我,我说我不要钱。当时我心里挺不好受的。但他误会了,马上变得非常警惕,问我那你想要什么?我看他那么紧张,心想这又何必呢?我对他笑笑,从他手里拿过钱装到自己的包里。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不过我经常在电视上看见他,他还是很帅,很精神。”
    “他以后我又和几个人来往过,后来遇见了现在这个。他比我还小一岁呢,已经开了好几个厂子了,和台湾新加坡的商人做生意。我们认识没多久,他给我买了一套房子,包了我。二奶里面很少有我这样快三十岁的,大部分都是二十岁左右。我问他干嘛包我呀?年轻漂亮的有的是。他开玩笑说姜是老的辣,后来又对我说他喜欢我做人的方式,话少,带我到任何的场合,我从来不胡乱插嘴。我说这是职业道德。这话让他笑得不行,其实我说的是实话。做我们这一行的,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儿没经过?想过安生日子就得把嘴闭严实。”
    “他待你好吗?”
    “还行。除了我以外他可能还有人,不过这不关我的事儿。他爱来就来,不来我就和另外几个住邻居的‘二奶’打打麻将,逛逛商场。如果出去吃饭他会提前几个小时打电话通知我,我洗洗澡做做头发,把自己打扮好。他方便就开车来载我,不方便我就自己打车去酒店。他的朋友们也都对我不错,有时把贿赂他的钱直接塞到我手里,这时候,我就得看他的表情了,如果他点头,我就拿着。他摇头,我就说什么也不拿。半年前他给我找了份工作,让我在一家厂子里当出纳,活儿挺简单的,管管钱而已。我这人马虎惯了,有一次把付钱时,四百多看了一个零当成四千付给人了。好在那人是老客户,把钱又还回来了。这事儿让他知道了,跟我发了一通脾气,说我除了在床上还有点儿本事外,什么也干不好。”
    孜枚的烟灰忘了弹掉,很长的一截,撑在白色过滤嘴的上面。
    我看了看表,问孜枚,“中午你想吃什么?我来请客。”
    “吃朝鲜冷面吧,”孜枚说,“在厦门吃不到正宗的朝鲜冷面。”

    我带孜枚去一家炭火烤肉店,叫了烤排骨,烤牛肉,烤鱿鱼,水果色拉,外加两碗38块钱一碗的冷面。
    “光说我了,你呢?过的怎么样?”孜枚忽然问我。
    “马马虎虎吧。杂志社里人不多,关系倒很复杂,不过也正常,天底下的单位都是一样的。我这人你也知道,不会说领导爱听的话,不招人待见是肯定的。不开心的时候我也想过回家作自由撰稿人算了,可是,在家写东西的日子也不好过,很寂寞,何况也不见得能写出什么成就来。就这么混日子吧。”
    “他呢?对你怎么样?”
    “他一个月有二十天是在外面过的,跑东跑西的,整天与美女打交道,没准儿在外面也养着人呢。”
    孜枚抬眼看我。
    “如果是你这样的,我会和她和睦相处。”我笑着说。
    孜枚白了我一眼,“你少来这套。”她埋下头去吃东西,好半天没说话。
    我有点儿不安,“怎么了?你不高兴了?”
    孜枚抬起头,眼睛有点儿红了,“其实,你用不着这样来安慰我。”
    “我没有,真的。”
    好一阵子都没说话,炭火正旺,我们往烤盘上放东西,响起一阵滋啦滋啦的声音。
    “小于开了一家烤羊肉串儿的店,挺赚钱的。这些年来我寄给他的钱,他一分也没用,一笔一笔全存在存折上了。”
    “孩子呢?”
    “快要上小学了,长得很像我。”孜枚沉默了一会儿,笑笑说,“他很讨厌我,就像当初我讨厌我爸爸一样。”
    “小孩子都是这样,你长年不在身边,难免会生分些。小于呢?又结婚了吗?”
    “没有。这次我们见面,他对我说,如果我愿意留下,他可以当以往的一切没发生过。我说这怎么可能呢?发生过就是发生过。现在你嘴上这么说,到我们真睡在一张床上时,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你又何必说得这么露骨呢?”
    “我说的是真心话。小于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我没说话。
    “这次回去的时候,我一直住在宾馆里,有两次我留小于过夜,他都不肯。厦门的那个,说我只在床上有本事,可如果别人连床都不和我上的话,我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孜枚,”我低下头,眼睛盯着面前的盘子,“别说这种话。”

    我和孜枚从饭店里出来时,天色开始变暗了。出来时我们已经把箱子提包带在身边了,预备着吃过饭后直接打车去机场。
    “才四点多钟,”孜枚看了一眼手表,说,“厦门这时候还亮着呢,也没这么冷,穿一件毛衣就够了。”
    在街边等车时,看见有人抱着一个花篮,从对面的一家鲜花店里出来,他抢了我们叫的出租车。
    “鲜花在这样的天气里,娇贵得让人心疼。”孜枚望着对面的男人。“南方就便宜得多了。”
    我拦了另一辆车去机场。
    到机场后,孜枚办了保险,拿了登机牌。我们一起来到候机室外,在落地窗前站了一会儿,夜幕如一件黑色大氅,正铺展开,缓缓地朝着我们这边覆盖过来。
    “要不你留下吧,我帮你找一份工作先安顿下来,以后再作别的打算。”
    “算了吧,”孜枚笑着摇头,“我已经不习惯东北的冷天了。厦门的生活挺好的,满街都是不认识的人,漂亮也好,难看也好,哭也好,笑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和别人没关系。有时候我在大街上,好像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然后我就会想起你,想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儿。看到你,我就能想起自己,”孜枚突然转过身来抱住了我,湿湿的脸颊紧贴着我的脸颊,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道,“好好活着。”
    然后她松开手,拎起东西走了。
    我看着孜枚,她没回头,一次也没有。她办完手续往候机室里走时,我大声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孜枚,你也,好好活着。”


2001年<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