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0日 星期五
守望胡家沟的最后一位母亲
来源:西北文学网 | 作者:宋育红  时间: 2012-01-21

守望胡家沟的最后一位母亲
宋育红 
 


    知道胡家沟这个地名,源于网友杜树泽的一篇博文。
    胡家沟是杜先生的故乡,位于靖远县若笠乡。那一带地方,靖远人统称其为“西塬”,是全县最干旱少雨、最典型的靠天吃饭的地方。由于最近连续七年没有下过透雨,农人们的生计难以为继,居住在胡家沟的二十几户人家大都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想着各种各样的办法,先后陆陆续续地搬离了胡家沟。今年春天,杜先生的五爷和五奶即将搬离故土,杜先生前往接应。在杜先生的五爷五奶还没有搬离的时候,村子里还有两户人家,五爷五奶这一走,村子里就只剩一户人家了。从胡家沟归来,杜先生写下了一篇让人读了感到异常凄凉、酸楚的博文—《胡家沟,我心灵守望的家园》,里面的一段话引起了我们《不尽黄河滚滚来》摄制组编导赵晓琳的关注:
    “……这里唯一的邻居闻讯来了,男的是我儿时的伙伴,帮着往车上装东西,平时话语很多的一个人,这个时候变得近乎沉默了。我理解他的心情,他依然留在这里,成了家园孤单的守望者。而他的爱人,一直在那个黝黑的屋子里陪着五奶,当我忙完所有的事情后,走进门和她打招呼时,看见她的眼睛已经泡在汪汪的泪水中了。”
    就是从这些文字中,赵晓林捕捉到了在靖远若笠乡的胡家沟只剩最后一户人家的信息。我们的电视专题片《不尽黄河滚滚来》从策划到拍摄,一直把关注黄河沿岸人的生存状况、关注弱势群体作为己任。当获得这个令人牵肠挂肚的消息以后,赵导立即改变了我们要去靖远北八乡采访拍摄的计划,决定立即前往若笠乡,去看望胡家沟的那最后一家孤独的守望者。
  那天正午时分,我们好不容易到达了胡家沟。
  进村后,我们却发现村子里唯一的一户人家大门紧闭,门闩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杜先生告诉我们,主人可能去十里路之外的中学给上学的娃娃送吃货去了。我们将车子停在一棵高大的、但顶部多有枯枝的老榆树下,边歇息边打量眼前的这个几乎已经人去庄空的胡家沟村落。
  胡家沟,在整个西塬上来说,自然条件相对还是比较好的,因为这里一般的沟都很深很长,道路十分陡峭。相比之下,胡家沟这条沟还不是很深,离塬头的坡度不是很陡,最起码人们出出进进道路还比较畅通。可能正是基于这个因素,胡家沟人的祖先们才在这里安家落户,繁衍生息。这里的土地绝大多数都挂在沟两旁的山坡上,沟坝地很少,在人庄子正前方的一座山嘴子上修有为数不多的几层梯田,估计与眼下时髦的“形象工程”有关。坡地和梯田基本上都是荒芜的,只有庄子前面的坝地里采用地膜覆盖的新技术种了一些包谷和洋芋,长势无精打采。地边偶有一只野兔露头,当看见在它们整天“如入无人之境”的领地里一下子出现这么多陌生的人类,惊得箭一般射向远山深壑。
  这个差不多已经被废弃的村庄,依山临沟坐落在北面的一道山梁下,房屋以地势的高低而建,看起来错落有致。如果这些房屋的主人们都还生活在这里,那么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就会有老人的咳嗽、孩子的哭喊,围墙外面的篱笆上晾有女人的花衣衫和婴儿的尿芥子,庄子中间的小路上再有一头赖母猪率领着一群吱吱扭扭抢奶头的猪娃子摆扎,有鸡的引吭高歌、狗的狂吠,驴的大吼……也许这还是一个不错的山塬小村落。可是,这些迷人的山乡景象已经成为历史的碎片,残存在人们的记忆中了。我们的目光所及,尽是房屋拆毁以后留下的残垣断壁和一堆一堆的已经孽朽的柴草,偶有一两个院落房屋没有拆,也是大门紧闭,院内荒草萋萋。不时从庄子后面的山梁上飞过来一群红嘴鸦,旁若无人地落在庄前的包谷地里,将长长的鸦嘴伸进塑料地膜上破损的窟窿里汲取那几颗可怜巴巴的水珠珠。
    杜先生说:这个村庄早先主要是胡姓人居住,因此叫“胡家沟”。就在一百四十多年前,一场灭门的灾难降临了。清代同治年间的兵燹,胡家沟的所有大人被杀,娃娃们被捆绑住圈在一个打麦场上,用打碾粮食的碌碡碾成肉糊糊。这些传说杜先生都是小时候听老辈人讲的,他也曾经半信半疑。可是,有一年由于暴雨的冲刷,那个令人闻之悚然的打麦场遗址塌陷,露出了一颗颗小娃娃的骷髅和细碎的骨节,他才确信老辈人讲的是真的。杜先生把我们领到一条深沟的崖边,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三颗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头盖骨,这时,感觉一股寒气直瘆头皮。
    日头偏西的时候,距离我们不远的山嘴子处,闪出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由于是下扎子,她的车子速度比较快,可是一会儿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紧接着,她从自行车上下来,站在原地向我们这里张望。杜先生紧走几步,赶快高声和她打招呼,看来她听出了是熟悉的乡音,也认出了是曾经的邻居,才消除了疑虑,推着车子大步流星地向我们走来。
  杜先生介绍,这就是我们要采访的女主人,名叫杨国花。她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面容憔悴,身体瘦削,山塬上强烈的紫外线把她的脸庞晒得黧黑,面颊上出现两块有点发紫的红晕,第一眼就能让人感觉到这是个长年累月在田地里辛勤劳作的女人。赵导上前和她打招呼,并说明我们的来意。也许是缺少了经常和人交流的缘故,她的反应有些迟钝,只是推着车子一个劲地把我们往家里让。
    杨国花的家在靠山梁的台子上,院墙、房屋都比较紧凑,在生活状况相对比较贫穷的山塬上,这个家的状况还是说得过去。屋子里家具不多,可样样都拾掇得很干净,炕上也收拾得十分整洁。从屋内院外的齐整程度上就可以看出女主人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利索人。因为经常见不着人影的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人,她的情绪有点激动,非要给我们去做饭,被赵导和杜先生拦住了。这时,机灵的摄像师小宋已经调好焦距,将镜头对准了女主人,赵导在不经意中已经开始了采访。
    可是,我们的采访进展得并不顺利,女主人杨国花面对镜头有些不知所措,她的两只手轮流地搓着衣裳襟子,不时抬头胆怯地盯一下摄像机,又赶快低下头。无奈,赵导停止了提问,由杜先生和她拉家常。毕竟是一个村庄的熟人,在拉家常中,她的神经渐渐地松弛了下来,表情也自然了许多。这时,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猫跑了进来,静静地卧在她的身旁,她一把把白猫揽在怀里,话匣子算是打开了。
    她说:杜先生的五爷五奶搬走以后,她没有了邻居,成了孤零零的一家人。为了谋生,男人和大女儿都出去打工了,念书的孩子去了学校,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只有这只白猫给她作伴。她说,她现在耕务着七十多亩地,虽然天旱,可是地里的活儿还是把她缠得死死的,一天到晚就没有消闲的时候。有时候从地里回来,一个人也不想做饭,就凑凑合合吃几口干馍馍。
    我问她有没有菜吃?她从厨房里端出一簸箕绿茵茵的苦苦菜,告诉我们这就是她每顿都吃的菜。
    听着她说的话,看着眼前的情景,一阵酸楚袭上我的心头……
  赵导问她,有没有想过也搬离这里?
    她回答说:现在人都搬走了,独人难活,独柴难着,可是,“脚大鞋小”走不起身啊!她还有三个上中学的娃娃,她还要供娃娃念书啊!大人腿一抬就走了,可是娃娃咋办呢?由于这些年收成不好,搬迁也没有力成,就只能蹴在这里了。
    当我看过杜先生的那篇博文后,印象中这可能是个感情比较脆弱的女人,在说到难怅处一定会掉泪。没想到她竟然是如此的刚强,几次到了伤心处她都停住了,克制并掩饰着自己的感受,待情绪稳定以后又继续说。当赵导问她一个人待在这样一条沟里感觉孤不孤时,她不语了,低下了头,开始哽咽,下意识地拉起衣襟使劲抹泪。停了片刻,我问她娃娃的学习情况,她从当年作为自己嫁妆的双头柜中取出几张奖状让我们看。这时,我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烁出难得的光亮。
    多么了不起的一位母亲啊!我在内心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感叹。
    日头从西面山梁的一个壑岘里掉下去时,我们离开了胡家沟。和杨国花分手的那一刻,谁都没有了言语,大家默默地上车,司机默默地发动车子,女主人站在路旁默默地为我们送行。我们从女主人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无奈,一种无助。车子盘山而上,到了山梁顶上,胡家沟整个村落又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远远望去,女主人的身影是那样的瘦弱孤单。
    夜幕在慢慢地降临,车子在昼与夜的交叉点中颠颠簸簸地行驶。也许大家都比较累了,也许同伴们的心情都比较沉重,车上的气氛静谧得几乎令人窒息,和前去采访的路上相比,似乎换了一车人。
    我回想着这的胡家沟之行,那沉寂的村庄,那荒芜的土地,那被雨水冲刷出的几颗小骷髅和那箭一般射向沟壑里的野兔,还有那只通体雪白的大猫,以及那一簸箕绿茵茵的苦苦菜,就是它们在这个空旷的天地里陪伴着一个母亲,一天天熬度着这艰难的日子。我不知道她一个人平时在和谁说话?我不知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要是外面有个风吹草动她如何应对?我不知道她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一家人,不,准确地讲应该是一个人、一个女人生活在这样一条空荡荡的山沟里,她的辛酸,她的难怅,她的生存状况,究竟有几个人能知道?我们这个以人为本的社会,是否应该为这位执着地、孤独地、无奈地守望家园的平凡而令人肃然起敬的母亲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