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和牛
作者:素素
在城里,每每见到一些极有身份的人爱猫爱狗成辉。乡下则不然。乡下真正的男子汉大都以能赶上一辆戴红头缨的马车或跑起来飞快的胶轮牛车而感到惬意、荣耀。虽然这些年不少年轻人驾上了摩托、开上了汽车,乡下已不纯是牛马的世界了,但那些半老不少壮年的男子,仍是爱摆弄他们的大车。逢到赶集的日子,你往那山区的乡路上看吧,自负而又气盛的车老板们.不管上坡还是下坡,也不管大道上烧汽油的摩托、卡车呜呜直过,拐筐背篓的人成群结队,把长鞭甩得放爆仗一般响,口呷吹得笛儿似的脆,眼睛斜都不斜一,铃声叮叮,蹄声得得,带着一股烟尘,威风凛凛地开过去。如今集日多了,集市大了,赶车上集简直就是给他们过生日,这些响当当的男子汉愈发美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从我们村通往集市的那条土路上,常常是过完了烧油的、马拉的车,便会慢悠慢悠地走来一辆牛车。辕上只套了一头牛,车上只有一个人。那人就是我的伯父。还是在前年的冬天,伯父家分得了一头公牛,毛色棕红而且明亮,犄角的弧度也弯得优美,大肚大跨,显得颇有力气。它是纯粹的复州种,从出生到长大,都是伯父当饲养员时一手侍弄的。所以乡下搞承包时,队里那么多牛驴骡马,伯父就牵它。
说来怪有意思,听伯母说,伯父属牛,半夜子时出生。算卦先生批八字,说他一辈子使牛劲,还得饿肚子,命最不济了。伯父那时年轻,撇了撇嘴说:“牛在半夜子时才不饿呢,俺半夜喂牛管多都是加好料!”大家听了,都笑他这人迂。
在我的记忆中。伯父的确有点迂。他永远都是和牛在一起,可赶牛车的活儿从来挨不上他。凡是好活儿都让精明人抢着干了。但他不甘示弱,从入社起,就在队上喂牛。在他看来,这份差事不亚于玉皇大帝封给孙悟空的粥马温。我记得,他大半辈子就住在队里那间紧挨牛圈的小黑屋里。除了吃三顿饭,伯父几乎着。家里有事,就叫我到那间黑屋找他。那是辽南偏僻的乡下最常见的专门供饲养员住的小屋:靠北墙有一铺,半张炕席.炕席常常被火熏得发黄,中间烧出一个洞,露出一块炕面子。炕里边是一卷拿不成个个的破被褥,里面还裹着一个漏糠的旧式八角枕头。炕前一个土坯垒的灶,一口拌料的大锅坐在上面。屋角处还有一个装料的大笨缸,墙上还挂着盛料的勺子、牛笼头什么的……进那屋里,我呆不上三分钟,就得捂着鼻子跑出来。可这间小屋仿佛是专门为伯父而设的。几十年来,他已经习惯于那土炕灼人的热度,三九天气,他最喜欢光着脊梁,掀掉破褥子,贴着那有洞的炕席睡火炕。小屋里的气味更是把他熏出来了,冷丁回到家,不是埋怨灶屋地的酸菜缸发臭,就是嫌碗里的粉条汤太咸。只有他小屋里的味道最对胃口。伯母人前背后就管他叫“贱坯子”,“钻牛胜的货”。
伯父也有他待人喜欢的时候。比如一春一秋,他要上山放牛,每次总忘不了带上我们几个小孩子。我家乡这地方,四周都是山,每个村子都有牛圈,附近山上又必是有牛群。那放牛的人也和伯父差不多,披着件破夹祆,抱着一根半截鞭,在半青半黄的草皮上踏着,眼睛笑着告诉我:“瞧那老家伙喂的牛,垮台啦!你再看看俺的!” 他又知足起来了。这时,我们那小小的勾勾心儿就动起来了,央求伯父允许我们骑牛玩。伯父一下就会变脸厉声:“这不是水牛!小鳖羔子们,都给我拾草去,傍下黑一人一捆草,我让牛给你们驮。去吧!去吧!”他象赶牛似地挥着半截鞭吓我们。尽管这样,大家还是高兴跟伯父上山。他曾经说:乡下人不会使唤牲口,不懂得爱惜牲口,这辈子白做人!尤其是我们中的那几个男孩子,想到自己将来都是一条男子汉,都要用牲口为自己长架,自然觉得能跟伯父上山,是再难得不过的了。
然而,直到我长大,我也一直没觉出伯父靠牛给自己装过什么门面。在我心里,就象那个八字先生算得那样,伯父总给人一个拉不起腰、提不起神,窝窝囊囊不得志的印象,或者说,是十悲剧形象。想不到的,年春节我回家时,他拿来一张红纸让我写副对联:
牛如南山虎 马是北海龙 六畜兴旺
我弟弟凑过来瞥了一眼,又笑他迂:“如今是啥年头啦,还牛呀马的!”我也早从弟弟那里知道伯父分了一头牛。可是没有马更谈不上“六畜”呀?我正疑惑呢,伯父持着胡须说:“在我眼里,牛比马还有威,牛是六畜之首。”他说这话时,充满着严肃而又自信的感情。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感到他原也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
现在,伯父的车上又新添了一头复州忙牛,一头由复州牛生的三岁口的小健牛,都是
棕红色的,大肚大蹄,特角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与以往不同的是,伯父老来心高,还在牛脑门上缀了红,牛肚带下系上钢铃。逢到赶集的日子,从我们村通往集市的那条土路上,虽然照例还是摩托、汽车、马车在前,伯父的牛车在后,可是那套了三头牛的车再也慢悠不起来了,伯父把长鞭凌空一甩,那三头牛的雄姿,完全抵得上前面车上的两骡一马。铃声叮叮,蹄声得得,带着一股烟尘,伯父的牛车象起空了似的,威风凛凛地从村人面前开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