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邓刚:奔腾5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邓刚  时间: 2012-01-20

奔腾5
作者:邓刚

    我对爱情速度极快的超现代女孩, 一律称奔腾5。
    一
    当两束目光相撞的一刹时, 我就知道她对我有点意思了。面对车站广场乱哄哄的人群, 她郁闷的两眼本来暗淡无光, 只是看到我才倏地闪亮, 像划着了两束火柴。不过, 一般人是看不到这种光束的。但我能看到, 其实并非是看到, 而是一种青春期的敏感, 这令我身体的某一部位, 立即产生电击似的愉悦。不难看出, 她绝对是奔腾型的, 当然,现在还没有奔腾5的电脑, 所以我才称她奔腾5,也就是说这是超现代情感的女孩子, 爱情的速度极快, 快得你几乎用不着点击, 刷地一下就来了。另外, 她的装束很野气, 小巧的牛仔上衣, 用不着挺直胸脯就能露出肚脐, 更小巧的石磨布裙下面,两条健美的大腿绝对要命—笔直得就像没有膝盖。
    你一定认为我是情场高手, 能洞察女孩子心灵深处的奥秘, 其实我他妈的是个嫩兔子, 与一个女孩子可以整整一夜坐在那里讲蠢话, 绝对不会发生任何故事。坦白交待, 我是刚从学校逃跑出来的老初中生, 我之所以在初中生前面加个老字, 是因为我已经读了两次初三, 在高中的门槛前屡战屡败。然而我并不气馁, 反而心里充满了对生活诸多的美好向往, 并知道这种向往的到来需要努力考试却又决不努力—我并非不努力, 而是我无论怎样也努力不起来。这应该埋怨上帝, 是他老人家给了我双鱼座的命运, 双鱼星座的缺点是优柔寡断、意志薄弱, 优点却又是爱幻想。我真他妈地倒霉透了。不过, 在我们这个城市里, 像我这样充满美好向往的笨蛋成千上万, 他们全都在父母的呵护下, 像囚犯一样过活。当然, 我曾经也是囚犯,只是父母对我绝望以后, 我才获得自由—在这里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如果想得到自由, 就想法让所有人对你绝望。父母对你绝望, 决不会再管束你老师对你绝望, 决不会再批评你全世界对你绝望, 你就会获得绝对的自由。现在, 我更可以自由自在了, 因为学校放假, 我完全是大摇大摆— 也可以说是百无聊赖地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
    不知为什么, 我总愿意到火车站的广场乱逛,也许全国乃至全世界所有的城市, 都从这里出发才能到达, 所以这里成了我向往的起点。站在这里, 我可以恬不知耻地向往美好的未来, 而且还相信我绝对能有美好的未来。
    我的叔叔嘲弄我至少一百次, 他说最能令人向往的地方是飞机场。问题是我他妈的没坐过飞机。当然, 我也去过机场, 但那里太抽象, 没有火车站生动。
    现在, 那个美丽的奔腾5走过来, 她背着小巧的旅行包, 正凝神注目巨大的车站时刻表, 抿了抿樱红色的小嘴, 然后又朝广场扫描—与我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碰撞。我们是同时被对方的眼神激活了, 但严格地说, 这一拍即合的目光不是情感,其实是彼此感到对方是同路人, 是人生路上不轨者的同谋。
    我走上前去,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就像是个厚脸皮的流氓。她也毫不示弱地盯着我, 俨然一个身经百战的荡妇。我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闪现出林娇娇—林娇娇是我们班里的“ 爱情样板”, 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生都对她鞠躬尽瘁, 想人非非,这当然包括我。所以, 我看到所有靓女, 都会与林娇娇相比较, 我惊讶万分地感到, 在光辉灿烂的奔腾5照耀下, 林娇娇简直就一钱不值。
    此刻, 阳光明亮的城市不保护任何秘密, 任我们俩像两个笨拙的特务在对接暗号。我首先打破目不转睛的尴尬, 因为我毕竟是男子汉。我说, 嗨这个“嗨” 的发音, 是“ 哈” 和“ 依” , 也许是“ 哈”和“ 唉”两个音阶拼出来的—绝对英语味儿。这种英语味儿的打招呼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通行证。我说, 嗨!我请你吃饭。
    她黑亮的眼神缩回去, 变成黑洞洞的枪口。随之却荡出涟漪, 笑了, 然后从容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钱包, 只用两个指头夹着, 举到我的眼前调皮地晃了一晃, 说, 谢谢你, 我有钱。
    我有点吃惊, 但并非生气, 这家伙比我想象得还可爱。
    截止目前, 我对爱情的经验, 全是那个老于世故的叔叔传授于我。这个老家伙是个电脑专家, 整日幽灵般地躲在他那不足六平米的小屋子里, 面对鬼火一样闪动的屏幕, 窥视全世界。我的叔叔绝对厉害, 我敢说, 只要他愿意, 一秒钟之内, 他发出的病毒信息就能击穿美国白宫, 让布什总统打个喷嚏。问题是他不愿意, 他说没这个必要, 他说人不能为所欲为, 否则这个世界就乱了套。
    我说我最希望这个世界乱了套。
    叔叔说他也希望世界乱了套, 问题是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
    我觉得叔叔绝对深奥—可惜绝对深奥的人也绝对胆小。
    叔叔对我的赞颂和贬低从来都毫无表情, 他唯一专注的是鬼火一样闪动的电脑屏幕, 他那岩石般的哲学面孔, 只要面对电脑, 就真诚得像个傻瓜。不过, 我对叔叔的电脑技术并不感兴趣, 我感兴趣的是他对女人的技术。说起来可笑, 他都快岁了, 却是个独身, 但绝对像结过一百次婚那样富有经验。我从学校里逃学, 终日惶恐不安, 感到全世界都没有藏身之处, 只有躲到叔叔家里最安全, 那个绝对电脑脑袋的叔叔最能理解我的胡思乱想。
    我告诉他我们班里的林娇娇最漂亮, 林娇娇的身体修长, 天生是模特儿的接班人。叔叔笑起来, 我明白他笑的意思, 他认为我像傻瓜一样爱上林娇娇了。其实我并不爱她, 正相反, 我恨她恨得要死。可是我不能不承认, 我曾经确实喜欢过林娇娇, 尤其是上体育课时, 她那优美的动作总是令我莫明其妙地激动。这家伙非凡绝伦, 就是生硬的体操动作, 也能让你感到她是在柔软地跳舞。不幸的是, 我们那个脸上长满青春疙瘩的体育老师对她不怀好意。有一次在纠正她的一个动作时, 青春疙瘩那罪恶的双手顺势按在她的胸脯上。林娇娇的脸登时红了, 这种霞光烧红般的脸本来分外可爱,问题是她却朝体育老师可耻地笑了笑。这不可饶恕的淫荡笑容, 使我对她的感情急转直下, 倒了胃口, 再看见林娇娇, 不亚于看见一只苍蝇。问题是看不见林娇娇时, 我却又总想要看见她, 这往往令我气愤得想扇自己的耳光。于是, 我就经常对叔叔倾诉我内心的矛盾和痛苦。
    叔叔对我自相矛盾的痛苦倾诉还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这让我略感难堪。其实叔叔并不怎么同我说话, 他更多的是笑, 但这笑的内容很丰富, 比语言要快捷得多, 而且还能鼓励我更加坦白。我为什么敢于在叔叔面前讲一些父母认为绝对是肮脏的东西, 这还要感谢我的父母。小时候老爸就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叔叔是个情种。母亲更直接, 说叔叔是流氓。叔叔在学校读书时, 就与同班的一个女同学谈情说爱, 两个人甚至躲在教室里过了一夜。这件事当时轰动整个学校乃至轰动别的学校, 为此叔叔差点被学校开除。后来他却自己把自己开除了, 因为他所爱的那个女同学要跳楼,被人发现后制止, 但以后还是反复不断地去跳楼,这使她的父母惊恐万状, 只好把他们的宝贝女儿转到别的学校。我的叔叔为此怒火万丈并痛不欲生, 再也不愿意在那所使他悲伤欲绝的学校里呆一分钟。后来叔叔再度在别的学校里又爱上一个也许是数个女同学, 当然又是复制了一场又一场悲剧—全军覆没, 孔雀东南飞了。最后, 可怜的叔叔终于熬到了可以明目张胆谈情说爱的年龄,然而麻烦还是不断。
    不客气地说, 这只能怪叔叔自己。因为爷爷奶奶托人给他介绍的所有最正派的女人, 他一个也不爱, 却爱上了一个据说是“ 马子” 相当于今天三陪小姐级别的女孩子, 而且爱得要死要活。爷爷奶奶也气得要死要活, 对叔叔大打出手, 矛盾更加激化, 其结果是叔叔同那个“ 马子”双双私奔, 逃之夭夭。三年之后, 在爷爷奶奶几乎忘却了还有这么个不孝之子的时候, 叔叔却如丧家之犬, 孑然一身地回来, 满脸的落魄沮丧。他从此沉默不语, 犹如死了一半的活人, 任凭媒婆跑断了腿, 说破了嘴,依然独立寒秋。
     二
    我上初一时, 叔叔35岁, 突然对电脑着了迷疯—这样老气的年龄会对电脑着迷, 真让人不可思议, 这让我觉得叔叔比我年轻。从此, 叔叔经常带我去打电游。父母为此吓得不行, 像防贼一样防着叔叔, 怕他把我拖下罪恶的深渊。问题是我对电游没有兴趣, 我们班所有的男女蠢才们全都对打电游发了疯, 气得他们的父母一个个老泪纵横,剑拔弩张, 像日本鬼子下乡扫荡一样, 恶狠狠地冲进城市中一家又一家电游室, 寻找他们不学无术的不孝之子。然而, 我却拒腐蚀永不沾, 只要在电脑前玩上半个小时, 我就会昏昏欲睡, 并且眼睛像一百岁老人那样发花—但我得承认, 我偶尔偷偷地抽烟。我觉得抽烟有男子汉的风度, 小时候我家墙上挂着一张画, 画的名字叫《临战前夕》, 上面画着我们中国的总统毛泽东—我觉得称主席太俗。毛泽东站在一张硕大的地图前, 手里掐着一支烟, 那绝对是将军是司令是总统是真正男子汉的气质。叔叔也抽烟, 他坐在电脑前燃着一支烟,形上升的烟气使叔叔的眼神朦胧而深沉, 令你立即想起“ 深思熟虑”这个词儿。不过, 我不明白如此深思熟虑的叔叔, 为什么会在小小的一块屏幕上倾注如此之多的精力。有一次叔叔神经兮兮地找到我, 说他交往了一个美丽的网友, 一个叫小妖精的女孩子, 说是绝对优秀。我为此茅塞顿开, 原来电脑迷人之处, 是能让叔叔在鬼火闪动般的屏幕里找到爱情。
    经过不太漫长的网上倾诉后, 叔叔终于按捺不住燃烧的爱火, 和那个小妖精相约在滨海公园人口处—第九棵法国梧桐树下见面。叔叔显然很激动, 这种激动最终导致成恐惧,所以他才找到我。他要我提前几分钟到第九棵树那里侦察一下, 看那个小妖精优秀到什么程度。我立即也激动起来, 摩拳擦掌准备上阵—爱情到了谁都不认识谁, 却又爱得要死的份上, 才是绝对地精彩。
    那是个充满爱情的星期天, 晴空万里, 阳光万丈, 公园里所有的花朵都在勾引蝴蝶。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 这是叔叔安排的, 他说这样不会暴露我的意图, 否则会被那个优秀的小妖精看出破绽来。也许游人太多, 我刚走进公园大门时竟然有点慌,因为我怕第九棵树下站满了可恨的游人, 弄得鱼目混珠。可是刚走到第五棵法国梧桐树时, 我就心明眼亮起来, 因为远远就能看到第九棵树下站着一个打扮得很靓的女人。
    初夏的滨海城市还有点凉爽, 她穿着小巧的玫瑰色皮上衣, 领口向上竖着, 我喜欢领口向上竖, 在我崇拜的影视明星里, 绝大多数都穿着领口向上竖的皮装, 这很有点青春的力度。不幸的是当我刚走到第七棵树时, 就一目了然地发现, 小巧的皮上衣包裹着一个并不小巧的身体—尤其是那张老脸, 至少在我这样的年龄来看是够老的了。更可怕的是她的牙齿长度, 超过了标准的尺寸。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兴趣, 并怅然若失地朝其它几棵树下望着, 想寻找真正的小妖精, 但除了第九棵树, 前面所有的树下都空空如也。
    我像中弹的小鹿, 踌姗着从另一条路绕回到叔叔的跟前。叔叔神色不定的激动表情, 更让我感到事情的荒谬, 于是我就毫不客气地说, 什么小妖精, 分明是个老妖精叔叔目瞪口呆, 定格了足足三分钟, 才缓过一口气来问我, 你看清楚了我说连突出的门牙都能数出几颗来。
    叔叔又是一阵目瞪口呆。然后说你陪我再走一次。
    我和叔叔又像演电视剧那样从第一棵树开始, 朝第九棵树走去, 但叔叔并没在第九棵树前停留, 而是一直向前走去, 我有点敬佩地发现, 叔叔绝对没朝第九棵树看一眼, 可他却比我看得还清楚。因为我们直走到差不多第九十棵树时, 叔叔才停下来, 只说了一句话, 没想到竟是个最低级别的电脑。
    从此叔叔又沉默了若干年。
    我说, 叔叔, 我在火车站那儿看到了一个奔腾5…。
    叔叔笑了, 不置可否。
    我说, 绝对是奔腾5!
    叔叔突然大笑起来, 却又平淡地说, 什么奔腾5,是286。
    我没有笑。我明白叔叔一朝遭蛇咬, 十年怕井绳。
    有时叔叔喝过酒之后——喝酒比抽烟更男子汉, 只要喝了酒, 所有形象萎靡不振的男人都会变得精神抖擞, 而且还生动万分。叔叔喝过酒, 就会关闭内涵丰富的笑容, 取而代之的是相当丰富的情感, 他开始忧伤并忧郁地同我讲人生的哲理。他认为这个世界上绝不会有真正的爱情,绝不会有理想的女孩子。仙女为什么只能在天上因为陆地上的人无法升天看到她们—看不到的东西才能完美。只要能看到, 那绝对就得完蛋。
    这时, 轮到我显示内涵丰富的笑容来。
    叔叔说你小子不用笑, 你他妈的以为我是一朝遭蛇咬, 十年怕井绳吗?NO我是十朝遭蛇咬……
    我知道叔叔下面会说些什么了, 他会说他自从懂得爱情以来, 遇到的女人全是骗子, 没一个经得起推敲。当第一次听到叔叔这样讲时, 我曾万分吃惊。我以为叔叔的爱情都是无与伦比的美丽和美好, 悲剧的结果是学校老师, 是爷爷奶奶, 是万恶的保守社会制造的。但叔叔瞪着赤红的眼珠子,说NO——NO,NO,NO……
    全部刷新。
    叔叔摇着脑袋, 全部删除。
    有一次叔叔喝多了酒, 瞪着含有泪水的红眼珠子说, 如果女人值得爱, 我会反抗一切。
    现在, 叔叔的眼睛是明亮的蛋青色, 这种神色使我觉得他有孩子气。我说, 我现在确实遇到真爱了, 该怎么办?
    叔叔说, 你如果感到她是个奔腾5, 那就到此为止, 剩下的就是想象。这样你就会永远与美好的爱情在一起, 否则就会破坏。
    我没有回答, 我说过我最明白叔叔的忧伤, 美好的爱情只能在鬼火般的屏幕里闪动, 只能在缥缈的灵魂里燃烧, 就像苹果, 一旦切开, 雪白的果肉就会被现实的空气氧化成铁锈色—我忘了告诉你, 叔叔的爱情也确实正在电脑或灵魂里燃烧,那就是他第个网上情人, 叫小魔鬼。小魔鬼与叔叔在网上相爱了整整三年, 但让我千真万确地感到, 叔叔绝对与她会继续再爱上三百年, 海枯石烂心不变。看来魔鬼比妖精更有道行和魅力。
    叔叔突然问了一句, 她多大年龄?
    我说15至30一一最可能的数字是与我同龄。
    现代女人的化妆手段, 使你很难判定准确的年龄, 你可说她是乳臭未干, 也可以说她一百岁,这其间荒谬的跨度, 使你觉得所有的女人可爱却又可疑。因为后来我才发现奔腾确实与我同龄,也是他妈的17岁。
    叔叔说如果是17岁以内, 爱情还是真的, 这是的SB年龄。
    叔叔不再与我对话, 电脑屏幕上升起小魔鬼登陆的信号。叔叔粗壮的手指开始灵巧地敲打键盘。他从不与对方视频对话, 而坚持用老式的打字方式, 他说这样才会使你更加产生丰富的想象力。
    我说小魔鬼年龄多大?
    叔叔知道我在讽刺他, 他一面敲打着键盘一面扔给我一句, 网上的女人没有年龄。
    我终于和奔腾5坐到一起, 也许那天阳光太充足, 烤得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公园树阴下。公园虽然紧靠车站, 但寂静得像坟墓, 与乌烟瘴气的车站广场相比, 绝对是安逸的天堂。我们几乎同时抢占公园里的一条凳子, 两个屁股同时坐下的一刹那, 两张笑脸也同时相对。没想到她说了两个字,缘分。我吃了一惊, 这是三十岁以上女人的语言,这家伙比我想象得要成熟, 我不能掉以轻心。
    我们的谈话很快就进人主题——就像是媒婆介绍的一对男女首次相见。她说她的名字叫陈素英。我说你这个名字太俗了。她说是她没文化的老爸给她起的破名, 她从来不用。我说你今后就叫奔腾5吧。她吃了一惊, 说什么叫奔腾舞?我这才知道她比他可怜的老爸更没文化。我只得高雅地一笑, 说这个名字内涵太丰富了, 一百个小时也讲不清楚。总之, 属于高科技。她笑起来, 很有技巧地说了句, 机器人跳舞?我说是1、2、3、4、5的5——最高级的电脑是奔腾4, 最最高级的才是奔腾5, 高级得现在还没发明出来。
    她拍起巴掌来, 说太棒了, 我就叫奔腾5。
    我说我的名字叫马骏, 是骏马的意思。我说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 我老爸给我起的名字叫马超——三国时代的将军, 太古老了。
    奔腾5又拍起巴掌来, 说太好了, 你是骏马,我是奔腾5, 合起来就是骏马奔腾呀。我说我们比翼双飞。我说比翼双飞时竟然有点脸红, 用比翼双飞来修饰骏马奔腾并不正确, 但对我们俩却是绝对准确。
    她太迷人了, 而且由于贴近, 我才有新的发现, 为什么她的肚脐老是露在外面, 主要是她的胸部太高, 把她小巧的牛仔上装顶到半空了。
    阳光越来越强烈, 这就使我们越坐越舒服, 越坐越理直气壮。凳子背后是粗壮却柔软弯曲的大柳树, 随风飘拂的柳枝给我们营造浪漫, 这里真是谈情说爱的宝地。我们靓丽的青春形象, 像初升的太阳那样耀眼, 这引来了不少人驻足而视。开始,我以为这些家伙是在看我们俩, 但渐渐我就沮丧万分, 因为这些流氓们全是在看奔腾。邪恶的目光犹如枪弹般一束束射来, 百发百中地打在奔腾5雪白健美的大腿上。奔腾5的两腿自由自在地伸在那里, 绝不像那些俗气的封建女人, 将腿交叉剪起来。一些时髦的女孩子走过来, 我以为她们会看我, 但她们照样不瞥我一眼, 而是盯在奔腾5的港式装束上—这是她表哥给买的。坦率地说, 我有些心惊肉跳, 我对表哥的字眼特别敏感, 所有的小说里的漂亮女主人公, 结果都是愚蠢地爱上表哥。当奔腾5第二次提到表哥这个太监式的字眼时, 我就浑身过敏, 甚感有寒风袭来。凭着一个男子汉的智慧, 我敢断定, 她表哥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们很快就一拍即合, 一起痛骂学校, 痛骂考试, 当然, 痛骂得最兴奋的是我们的老师。奔腾说全世界最坏的就是老师, 我说英雄所见略同, 我的老师是最坏中的最坏, 她的脑袋里绝对灌满了污泥浊水, 她发了疯一样地逼着我们在课堂里考试, 一天一小考, 三天一中考, 每周一大考—考得我焦头烂额。可恨的是我们的老师却振振有词, 她扇动着刀片一样的薄嘴唇说,你们不是惧怕考试吗那只有用考试才能战胜考试。不过我确实得承认, 我们班那些优秀的蠢才们就是考得焦头烂额后, 最终身经百战, 在高考的考场里刀枪不人。
    奔腾5说她的老师不但最坏——而且最坏。奔腾5说她的表哥她已经第次谈到表哥从
    香港回来, 捎了一条绝对现代并绝对高档的裤子——奔腾5的“ 绝对”两字绝对是跟我学的, 这家伙很有点模仿力。问题是老师对她这条裤子怒目而视, 说一个女学生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校园里穿裤头, 言外之意是奔腾白晃晃的大腿暴露的部分太多, 太不雅观。奔腾5辩解说这不是裤头, 老师不听, 命令她立即回家换一条长裤。奔腾5说到这里几乎热泪盈眶, 两只美丽的眼睛里盛满了委屈。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她那雪白笔直的大腿, 这家伙当时绝对是故意穿着最现代最高档的裤头, 意在显摆她靓丽的大腿。但我不能揭破这一点, 在对待老师的立场上, 无论如何我们也要保持一致。
    奔腾5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当校长, 而且是当她们学校的校长, 那样她就能命令她这个最坏的老师穿着裤头在校园里走十圈, 然后再回家换长裤。
    我乐疯了, 说我最大的愿望也是当我们学校的校长, 那样我上任第一分钟就是把我们老师开除, 永远炒她的鱿鱼。
    奔腾5也乐疯了。
    这样, 我们在公园的凳子上不断地愤怒着, 又不断地欢乐着,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小时。然而, 仅仅一小时, 却至少有一百个流氓男人从旁走过—这个世界太危险了。不过, 让我放心和敬佩的是, 奔腾5没有发现枪弹般射来的流氓目光, 除了身边的我, 她不注意四周任何存在。应该说我比所有的流氓更有魅力, 所以她对我专心致志。另外, 我很快就知道她是处女星座, 处女星座的缺点虽然是尖刻和挑剔, 但优点却是谦虚和追求完美。我们班的林娇娇是巨蟹, 绝对贪婪和情欲旺盛, 我们班有好几个女蟹追我, 同时还在追其他的蠢男。我讨厌死女蟹了, 今天总算来了个处女。于是, 我开始滔滔不绝, 我脑海里的情感早就泛滥成灾, 现在终于可以开闸宣泄了。
    每当我说到精彩处, 奔腾5的眼神就像剧场里渐渐暗下来的灯光, 显然是进人境界。犹如明亮的眼睛拉上一层纱窗, 那样迷茫。这迷茫绝对要了我的命—我平生第一次明白, 女孩子最迷人的眼神不是神采飞扬, 而是朦胧和迷茫。林娇娇有时也迷茫, 但她的迷茫没有奔腾这样迷人的杀伤力。我有时不得不躲开奔腾5的迷茫, 尽管我经常胡思乱想, 但实际上我绝对纯洁。
    我和奔腾5相坐的距离不太遥远, 中间有一个书包的空间, 我有时冲动地想越过这个空间——这时我突然佩服我们那个青春疙瘩的体育老师, 他竟敢当着我们全班同学贼亮的双眼, 将罪恶的手放到林娇娇的胸脯上, 说起来还真他妈的男子汉。
    实在是没办法, 我只有滔滔不绝。痛骂之后,我们就开始吹牛, 我们这个年龄都是吹牛的天才。奔腾5首当其冲, 她说她爸爸是高干——好像是一个什么单位的书记她妈妈是一个什么单位的主任。我说过, 我极其厌烦我们的官衔名称, 绝对土老帽。外国的官衔多有档次, 什么总统、首相、国务卿、外交大臣等等, 不但有权威, 而且还有文化。总之, 奔腾5的高干爹妈整天陪外国人吃西餐, 当然, 她也就经常吃。我假装羡慕地盯着她, 心里却在暗笑她这种拙劣的炫耀。奔腾5以为我深信不疑, 更“ 高干”起来。她抱怨生活在这样优越的家庭里一点意思也没有, 所以就跑出来了。她的声调有种模仿式的柔软, 不是南方那种骨子里的柔软, 而是北方人学港台演员那种哮声唠气的柔软, 间或夹杂着生硬的方言。不过听起来特舒服, 还有点个性。但正因为如此, 我洞察秋毫—她父母绝对不是什么高干, 充其量是个单位里的小职员, 说不定正在办下岗手续。她那装模作样的骄傲, 怎能逃脱我的高明。
    我当然不示弱, 我说我老爸是电脑专家, 是电脑公司总经理, 并且兼董事长。
    她笑起来, 说应该说是董事长兼总经理——他的表哥就是这样。这家伙又说到表哥, 让我呼吸困难。我只好拼命地微笑着, 努力地忘却她那个流氓表哥。我说我对我老爸的位置不屑一顾, 老家伙挣得倒不少, 年薪数十万——其实说不清多少万,反正很多万。实际上我可恨并可怜的老爸只是个倒卖电脑软件的小贩子, 他从我叔叔那里获取信息, 倒卖电脑零件。有时夜里我起床撒尿, 能隐隐约约地听到老爸老妈在寝室里叽叽咕咕, 说这个卖一百八能赚十八块, 那个卖一百七就只能赚八块了。我老爸视钱如命, 尤其是对我这个学习上不能达到他要求的儿子, 简直就是铁公鸡, 一毛不拔。母亲倒是挺疼我, 经常背地里给我一些零花钱。但这只能是杯水车薪, 满足不了我的经济需求。幸运而意外的是, 我老爸挣钱有方, 管理却糊涂, 有时我从他放在皮夹子里的一沓钱里, 只抽出几张来, 他竟然没有察觉—这种科学的索取方式决不是偷窃, 只能说是给我缴抚养费而已, 否则我就不会有逛火车站广场的经济能力。当然, 这点钱不能使我真正像个大款的儿子, 至少我他妈的还没有手机。现在街上穿得土里土气的民工都有个手机握在手里, 很使我忿忿不平。
    四
    我之所以说到手机, 是奔腾5竟然有手机。这是我们第二次约会时, 我才发现的。第二次约会本来还是在公园—我为此提前一个小时就去抢占了大柳树下的条凳。但奔腾5提出要请我去吃肯德基。她说她吃够了麦当劳, 她说她决不是怕疯牛病, 因为吃鸡也会有禽流感。我说我压根就不愿吃牛肉, 因为我小时候吃得太多了, 我一年能吃掉一头牛。她笑了, 这个笑不是因为我吹牛, 而是觉得我幽默。
    我开始很尴尬, 坦白地说我口袋里没带几个钱, 但那天我忘了多带些钱—为了能抢占公园里的凳子, 大半个夜里都在恐惧, 我怕一旦凳子被别人占据了, 那简直就是世界末日。所以, 当奔腾5掏出小巧的钱包去买汉堡时,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绝对想自杀。因为叔叔曾不只一次地对我说, 女人请男人是本末倒置。
    奔腾5的吃相极为优美和优雅, 细巧的手指捏着一根炸薯条, 很准确很均匀又很耐心地蘸着蕃茄酱雪白的牙齿轻轻地撕咬着炸鸡块, 抿着小嘴不动声色地咀嚼。她说外国人全是这么吃法, 不像中国人, 吧卿吧卿地像狗在撕咬肉骨头。我感到这是在向我暗示——她确实是经常跟高干爹妈吃西餐。更要命的折磨是, 在一阵美妙的彩铃声之后, 她动作干练地掏出手机, 并用接线小姐那样柔软的声音说着什么, 我听不到她说什么, 因为她总是姿势优美地站起来, 走到远一点的角落处, 歪着脑袋笑容可掬。
    我断定她正与流氓表哥通话。她的表哥绝对流氓, 在不到十分钟时间, 竟然来了三次电话。这让我七窍生烟, 恨不能立即蒸发。
    奔腾5回到座位上, 又开始用细巧的手指捏着一根炸薯条, 又开始准确均匀耐心地蘸着蕃茄酱, 又开始用雪白的牙齿轻轻地撕咬着炸鸡块, 抿着小嘴不动声色地咀嚼。我只能是心惊肉跳, 等着再一次响起可恨的彩铃声, 我甚至觉得我有点心力衰竭。
    我开始奋力挣扎, 决定要压倒她嚣张的气焰,我说我那个挣数十万元的老爸太凶狠了, 他不准我有手机, 竟然还限制我在家里打座机—我家的电话绝对高级, 只要你打电话, 立即就能记录你打的时间。奔腾5模棱两可地笑了, 我有些无地自容, 不能不承认, 奔腾5比我有阅历。我说我老爸挣数十万元时, 她脸上就开始露出这种含糊的笑容—也许上次在公园里她已经这样笑过, 只是我没留心罢了。我的脸皮开始与时俱进地发烧, 这家伙肯定识破了我的谎言。这在她付钱买汉堡包时, 可能就已经看出我经济地位的虚弱。不过, 我继续挣扎着, 我说我视金钱如粪土。我说得绝对深刻, 因为我更深的意思是说我视别人施舍的钱为粪土, 我跑出来的目的就是想自己挣钱, 实现自我的生存价值。
    她歪着脑袋问我, 你凭什么挣钱?
    我有些语塞。我他妈的还从来没想到凭什么挣钱的问题, 尽管我认定自己绝对地能挣钱。
    不过这家伙却救了我, 她又问, 你也是个小电脑专家?
    我说当然, 我绝对比我老爸水平还高。倒霉的是我是自学成才, 社会上却非得要形式上的文凭另外, 社会上也势利眼, 看不起年龄小的天才, 所有可恨的家伙都认定年龄与幼稚成正比。所以我就英雄无用武之地—没想到我这句话赢来了奇迹, 奔腾5一下子就有点沮丧起来, 说她不行, 她绝对地考不上高中, 更绝对地考不上大学, 幸好这个世界还有别的办法活, 活得比考上大学还幸福一百倍。我问那是什么方法她陡然地顿了一下,似乎想对我保密。但随即嘻嘻地一笑, 炒股啦, 做生意啦, 开发廊啦。我说炒股不行, 我认识的所有聪明和不聪明的人, 全都赔得屁股朝天。她哈哈大笑起来, 对这个屁股朝天的词儿大感兴趣。
    我说做生意开发廊太俗气, 我想开个“ 超比尔电脑有限公司” 。她问我什么叫“ 超比尔” 我说美国有个最大的电脑公司是比尔· 盖茨开的, 我绝对要超他。她说她想成立世界美容连锁公司, 我说正确的称呼是连锁店。她说她开连锁公司就是要超连锁店。我们又开始新一轮的胡吹。最后我说干什么也没意思, 绝对没意思, 否则我早就成董事长了。她说太对了, 确实绝对没意思。我在心下暗暗胜利, 这家伙语无伦次了, 因为她竟然在绝对前面加上“确实”这样低档的臭词。
    我的情绪雨后春笋般地好起来, 肯德基店里十分的洋气, 四周坐着的吃客们也都显得洋气, 我喜欢这种洋味儿的环境, 这让你觉得你比大街上俗不可耐的同胞们高人一等。
    不知怎么, 我讲到汽车, 讲各种各样的小轿车, 我发现奔腾对汽车是个白痴, 她甚至都分不清桑塔那和捷达, 她觉得车前面有个标牌的全是一种车子, 我的大牙已经被她笑掉一百次了。我更加显摆我的汽车才华, 大讲形形色色的外国车名, 偶尔说到国产车, 我也只说这个车的外文名,例如北京现代, 我偏说索那塔,说伊兰特。并像说英语那样迅速地嘟噜着。我看出来, 她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不得不对我五体投地, 因为她竟然老老实实地称“ 奔驰”就是奔驰, 不会说“ 大奔” 。我们城市所有聪明和愚蠢的人都叫奔驰是大奔—她绝对完蛋了, 只能任我滔滔不绝地征服。
    突然, 奔腾5问了我一句, 你家里有汽车我说没有, 其实我想说有, 但不知怎么就说出没有来。不过, 我立即及时地拯救了自己, 我说电脑公司有公车, 全是大奔— 才买私家车。但是, 我家里确实有汽车, 是那种比残疾人开的小棚三轮车差不多大小的破车, 破得我绝对不敢说出车的牌子。我老爸却视为宝贝, 以为那就是他的宝马和大奔, 竟然买了一瓶香水放在车里。而且, 他每天早晨都端着一大盆水给这个破车梳洗打扮,这让我羞愧难当, 我深信我那些可恨的邻居们绝对会为此笑掉大牙。有一次下雨, 老爸竟然开着这样的破车到学校里来接我, 这对我绝对是当众羞辱, 逼得我从二楼教室后窗勇敢地跳出去, 冒着大雨绕道跑回家里。我们学校至少有一百个富哥富妹儿, 每天放学, 他们腐败的爹妈就开着豪华的轿车在校门口恭候, 这使我往往痛不欲生。唯一的安慰是林娇娇的老爸开着一辆比我家还破的大破车—所谓大破车就是拉货的大车, 一百公里外你就能听到它像坦克车一样轰隆隆地开过来。同学们惊呼, 战争爆发了但林娇娇竟然毫不知羞耻, 她坦然地跳上轰隆隆的坦克, 趾高气扬地与我们拜拜。那轰隆隆的坦克上写着醒目的大字想搬家, 找林达。林娇娇老爸是林达搬家公司总经理,据说公司的总经理副总经理和全体员工, 都是林娇娇老爸一个人, 只是在有搬家的活时, 他才到劳力市场临时雇两个民工。林娇娇坐进大破车里, 绝对就像个搬运工。
    我看出奔腾5满脸的疑惑, 她以为我这样精通汽车, 家里绝对会有汽车。我故意爽朗地大笑,我说我们这个倒霉的城市太小, 朝任何一个方向开车, 用不上二十分钟就会开进海里淹死, 开车绝对没意思。
    奔腾5突然甜甜地说了句, 还用点什么?
    这家伙竟然不说“ 吃点什么” , 却说“ 用” , 这绝对有档次。
    我有些溃不成军。然而我不是随便就能打倒的, 我当然更有档次, 便故意懒獭地说, 在肯德基用餐太单调, 这里没有酒。
    奔腾眼睛亮了, 你能喝酒?我老爸也能喝酒!
    我来了劲头, 说我已经有十年酒龄了。
    她说这不好, 你会像我爸那样浑身颤抖, 犹如得了洋狗疯。
    我恢复了战斗力—从“ 洋狗疯”三个字, 绝对就能断定出她是个乡下佬。我们这个城市五十岁以上的老家伙, 全是出生于农村, 他们对所有弄不清楚却又浑身打抖的病症, 都说是洋狗疯。我们这一代人用的是“ 痉挛” , 而绝对不说“ 洋狗疯”三个字。奔腾5却说, 而且说得挺顺口, 这绝对没有文化, 一下子就使我的地位又升高了不少。
    奔腾5说, 走, 到川菜。
    我毫不含糊, 以将军的姿势站起来, 并迈着将军的步伐跟她出去。
    五
    我们从肯德基刚走出不到一分钟, 就听到有人喊, 马骏我用不着抬头就立即五雷轰顶—那是我老爸, 他那乡下佬吃喝牛马式的粗嗓门, 在城市的上空响起, 绝对令你惊心动魄。他站在马路对面的道牙子上, 两腿也像乡下佬一样地撇着, 还编着个比乡下佬还乡下佬的大帆布包, 那里面永远装着乱七八糟的电子零件, 因为他经常开着破车给客户送货上门。
    马骏——老爸又怒吼了一声。
    我的将军步伐瞬间变成了下等兵, 并像受惊的兔子, 但不是逃跑, 而是自投罗网地奔向我老爸。我绝对地没有一点男子汉的风度, 甚至都没顾及奔腾5的存在, 她看着我颠颠地跑向老爸那儿时, 一定会不胜惊讶, 当然最终是嘲弄—因为这之前, 我太英雄了。
    我不得不向你承认, 我怕老爸。其实他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 首先, 他脑袋里的玩艺儿最多是小学五年级的水准—连最简单的电子零件说明书都看不懂, 英文名称在他眼里全是蟒抖。其次, 他绝对地打不过我, 我并非说我能打过他, 而是说他打不着我—尽管每次挨打, 我都岿然不动。但我只要拿出百米跑的一半速度, 他就干瞪眼没辙。我老爸有腰腿痛的病, 他就是参加残疾人的运动会,连块铜牌也拿不到。
    老爸和我一样也是只读完了初中, 但学到的知识比我差得远了。问题是他从不脸红, 反而理直气壮, 他说他学得不好是国家的错, 我学得不好是自己的错, 时代不同了, 他那个时代不重视教育。
    不过, 我倒是挺羡慕老爸那个时代, 据说他读小学时经常闹革命, 其实闹革命就是不上课—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不上课更幸福的吗更幸福的是他们不怎么考试, 更更幸福的是要是哪个蠢才考试,考得太好了还得挨批, 这真他妈的太棒了, 我们班里所有的学习尖子都应该送回那个时代批倒批臭。直到今天, 我老爸嘴边还挂着这四个字, 只要是他受到工商、税务、警察或什么部门的气, 就会恶狠狠地嘟峨着, 要在当年, 早他妈地被我们批倒批臭了!
    唉, 我命运不济, 没赶上好时代。
    我像一条丧家之犬, 垂头丧气地跟在老爸后面, 有那么几分钟, 我竟然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奔腾5。当走到电子城后门的停车场, 上了老爸那辆小破车, 我才想起被我扔在路边的奔腾5, 谢天谢地, 她没有看到这辆小破车, 否则我绝对无地自容。
    母亲已经坐在车里, 脸色也像老爸同样严峻。
    我这才明白大事不妙, 以往都是老爸对我单打独斗, 今天连母亲也上阵, 看来事态严重。我老老实实地坐进车里, 母亲用怜悯的目光瞥了我一眼, 那表情就像五分钟后我就要被枪毙。
    老爸对我母亲说, 好啦, 你去看摊吧。
    母亲一面下车一面叹气, 唉, 这兔怠子, 整整耽误了一天没开张。
    我父母在电子城里租了个小摊位, 小得只有半张床那么大—电子城所有的摊位都小得这么可怜, 一个挨一个挤得像马蜂窝或蚂蚁窝。可父母把这个蚂蚁窝当作宫殿, 从早到晚轮流缩在里面原地打转, 他们尽心尽力, 将所有奇形怪状的电子零件摆弄得井井有条。这种井井有条的摆设对我不利, 因为有时我也跑来站摊, 遇到不要发票的顾客, 我就可以将卖到的钱装进自己的口袋里。但这可恨的井井有条—即使是少了一个蚂蚁那么小的电子原件, 老爸也会洞察秋毫。后来父母不让我站摊了, 他们说这会让我分心, 影响学习。我疑心他们是怕我偷着卖钱。不过, 在蚂蚁窝里站摊绝对是锁在囚笼里, 为了赚几个破钱, 牺牲太大, 有一次顾客多的时候, 我无法离开, 差点尿在裤子里。
    现在, 老爸开车拉我回家, 一路上他一声不吭, 这令我更加胆战心惊。历史的经验告诉我, 他越沉默就越可怕, 这就像暴风雨来到之前的沉寂。
    车在路口等信号的时候, 我已经听到老爸压抑的喘息声, 犹如火山要爆发之前的低吼。看来今天我只能是视死如归了。
    意外的是, 老爸并没有咆哮, 进了家门后, 他甚至先从容地先点燃一支烟, 从那拙劣的烟味儿,我就知道那是最便宜的牌子, 说不定还是假货—假烟更便宜。说起来老爸挺可怜, 他为了省钱从来都是抽这种杂草一样的东西, 连稍微贵一点的也舍不得抽一口。别看我才学抽烟, 可已经抽过块钱一盒的大中华。不过, 老爸口袋里也揣着大中华, 那是在见到工商、税务和客户时, 才忍着心疼拿出来的。母亲觉得这样不妥, 一旦让人家看出来会成为笑柄。后来老爸更巧妙, 他将杂草一样的劣等烟也装进大中华盒里, 这样, 他掏真大中华给人家抽, 自己抽假大中华, 让人看出都在抽大中华, 很气派。为了怕掏错了, 他右边的口袋里装着假大中华, 左边的口袋里装着真大中华。
    我为此很瞧不起老爸, 我认定他这种小家子气, 永远也做不成大经理。
    老爸抽足了几口烟后, 竟然还从容地喝了一口凉茶。然后才将目光投向我。
    他问, 那个妖精是谁?
    我吃惊地抬起头, 妖精!什么妖精?
    老爸猛地抬高声调, 别他妈的装糊涂, 那个露着光光大腿的妖精是谁?
    我和老爸绝对有若干个代沟, 但最主要的代沟是审美, 凡是我认为漂亮的, 他一律说是妖精,说是乌七八糟凡是他觉得美的, 我也一律恶心。
    对奔腾5这样靓丽的女孩子, 他也如此—这绝对地没有道理。
    我说那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在大街上偶尔撞见。
    老爸冷笑一声, 偶尔—你的偶尔是不是太多了?
    我不吱声, 我知道老爸总会表演这样文雅的前奏, 看起来似乎挺文化的, 但随后就耐不住性子, 排山倒海地向你倾泻粗暴。但老爸继续文雅,他说好一个偶尔呀, 偶尔坐在花园里, 偶尔坐在饭店里, 明天还要偶尔到哪里呢?
    我简直就要佩服老爸的幽默了——而且他竟然能沉住气, 我与奔腾坐在公园里是大前天的事, 但他能拖到今天才找我算账, 这可以说是奇迹了。
    我继续不吱声, 等着他的火山爆发, 我不信老爸还能继续这样文雅而幽默, 要是老爸真有这种以柔克刚的本领, 我早就投降了。但历史的经验看来不灵了, 老爸不但不爆发, 反而以更温柔的声音与我交谈起来。他说我学习不好, 算了, 不好就不好吧他说我不愿读书, 算了, 不读就不读吧;他说我不考高中, 更不能考大学, 算了, 不考就不考吧。可是, 总不能这么早就搞女人吧……
    我有些感动了, 也许老爸对我从来都使用粗暴, 所以我被他今天的温柔感动了, 我说老爸, 我绝对不搞女人, 我怎么能搞女人呢?那是三十岁以上男人干的事。没想到老爸有点懊恼了, 他抬高了声音, 你不搞女人, 那你和那个妖精坐在那里干什么?看你那个滔滔不绝的样子吧——读书没有精神, 搞女人却有精神!我说我没搞女人, 我只是和她随便讲一些什么。
    老爸问, 你们在一起讲什么讲什么能讲这么长时间, 讲得这么热闹?
    我突然悟出, 其实老爸没有亲眼看见我坐在公园的凳子上, 否则他绝对会老虎一样扑上去, 当场将我拿下。这一定是我邻居的那些老汉奸们告的状—他们这帮老家伙全都串通好了, 只要发现谁家的孩子在外面不轨, 就立即报告。我家楼下读初二的王爱武和女同学在楼道里亲嘴, 就是被我老爸发现告的密, 王爱武当晚就被老爸打肿了嘴—肿得像猪八戒。
    老爸盯着我, 你说, 你们在一起都讲些什么?
    我说其实——没讲什么……
    老爸竟然没有发火, 反倒更有耐心并又来了一句幽默, 你们是在讲外语吧?
    由于老爸今天的态度非常科学, 所以我决定不再撒谎, 我撒谎的水平绝对九段, 不用说对付一个老爸, 就是对付一百个老爸也轻松自如。我说我和她讲汽车, 讲奔驰宝马本田林肯索那塔还有卡迪莱克……
    老爸猛地一抡拳头, 咚地一声砸在茶几上, 他终于按捺不住怒火, 你他妈的兔崽子, 和你说人话, 你说鬼话!
    我说我确实是讲汽车。老爸气疯了, 说杀了他也不能相信我和那个光着大腿的妖精讲汽车。我更气疯了, 这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通。
    这时, 不知母亲怎么回来了, 我以为会得救,谁知母亲声调比父亲还高, 她绝对就是歇斯底里—打死这个兔崽子也没用, 都是他那个流氓叔叔教坏的!
    六
    小时候我就经常遭到老爸的毒打, 开始时他打我没有分寸, 拳脚齐上, 劈头盖脸。母亲在一旁喊着, 打屁股, 打屁股母亲的意思我明白, 她怕老爸打坏了我, 因为屁股肉厚, 怎么打也不会有事的。古代衙门审讯时就是打罪犯的屁股, 既可以达到疼痛的效果, 又死不了人。问题是老爸已经暴跳如雷, 丧失了人性, 他才不管我的脑袋还是屁股,怎么方便, 怎么解恨, 怎么能打痛我, 他就怎么打。
    终于有一次, 那还是我刚上小学的时候, 老爸那残暴的魔爪打到我的肚子上, 让我痛了许多天, 连饭也吃不下去, 吃下去也原封不动地吐出来——我只好躺在床上不能上学。老爸这才吓坏了, 他大概以为我会死, 为此当着我的面哭起来。老爸的哭像动物嚎叫一样, 十分难听, 我听了不但不感动, 反而更害怕。那几天, 老爸绝对是个痛改前非的罪犯, 一面给我买很多好吃的东西, 一面抱着我去医院, 又拍片子又透视, 还无比亲切地揉我的肚子。
    但这并不妨碍他以后继续毒打我, 不过, 他从此牢牢地记住了母亲的教导, 只打我的屁股。
    我对老爸的恐惧, 说穿了就是打屁股——其实我绝对地不怕打屁股, 可能是小的时候对打屁股恐惧, 所以就像基因一样溶解在血液里, 只要见到老爸发火, 两腿就情不自禁地打抖。不过, 我上初三时老爸就已经停止了他的暴行, 因为他痛苦而无奈地总结出, 打屁股解决不了脑袋问题, 也就是说他终于明白了, 就是把我的屁股打成四半, 也打不出考上高中的分数来。正因为如此, 这次挨打, 我有些无法承受。更不能承受的, 这是开天辟地以来, 父母第一次合谋并合力地一起毒打我。我承认, 当时我反抗了, 这也是开天辟地以来我第一次反抗一一我他妈的都岁了, 还差一岁就是被法律承认的男人了, 我不得不反抗。
    我在反抗中大概不由自主地掐了一下老爸的脖子, 母亲听到老爸的吼叫—也许是惨叫, 便凶恶万分地冲上前, 她死命地抱住我的上半身, 让老爸专心致志地打我屁股。开始我并没把母亲当回事, 可万万没想到女人力气会那样大, 完全是钢筋铁臂, 差点就让我窒息。我那久经战火的屁股并没有太大的痛感, 但巨大的耻辱却比疼痛更难以忍受。
    当父母终于打累了, 不得不松开我时,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跳楼。当然, 我只是个想法。过, 我就是真的要跳也跳不下去, 因为我突然发现我们家所有的窗上已经安上了钢制的护栏, 这使我有些莫名其妙的惊慌。我家住在六楼, 我们这儿还没有哪家在六层高的窗户上安装护栏—这绝对是昨天或前天偷偷安装的。后来我才知道, 自从老爸得知我和奔腾坐在一起时, 就感到世界末日到了, 他们的儿子不好好学习, 只能成为笨蛋可要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 就会成为坏蛋。
    儿子成为笨蛋是他们的底线。老爸经常骂我, 我他妈的上辈子杀了老牛, 没积下德来, 养了个畜生,但畜牲就畜牲吧, 我活该养他一辈子。可是没想到我这个笨蛋竟然要成为坏蛋, 所以两个老家伙惊恐万状, 连夜密谋, 把家里所有的窗户全安装上护栏, 再加上原有的钢制防盗门, 就可以成为囚禁我的监狱。他们一大早就起身, 首先将我身上的门钥匙没收, 又四面查看了一通, 然后出门, 并将门关紧反锁后, 才放心地去电脑城。但他们怕我饿死,便做好足够我吃一百顿的饭菜还怕我寂寞, 特意给我买了不少影碟。他们的意思很明白, 我只要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里, 万事大吉。
    我愤怒地躺在床上—我要把牢底“ 躺”穿!倒霉的是我不得不愤怒地躺着, 因为我觉得我只要站起来就会砸玻璃窗, 就会瑞防盗门, 就会捣毁所有的家具, 就会在屋子里大喊大叫, 让邻居, 让路人, 让全世界正义的人们都来看这人间悲剧。二十一世纪了, 我竟然没经过法律程序就成了囚犯,这绝对是奇耻大辱。然而, 我想到了奔腾, 一想到她那光彩的面孔和闪亮的眼神, 一切都融化了。
    生活还是挺美好的, 只要跳出这个牢笼, 只要见到奔腾, 太阳照常在东方冉冉升起。小不忍则乱大谋, 为此, 我只能是老老实实地躺着。
    但最终我还是爬起来, 寻找逃脱的办法。我首先抓起电话, 电话断线我又去开电脑, 电脑也无声息。老爸真他妈的有两下子, 他不仅用钢铁护栏束缚我的身体, 还用卑鄙的断电手段剥夺我的信息。我不得不重新愤怒起来, 但一阵饥饿感涌上来, 使我无法愤怒。我在厨房里看到了非常丰富的早餐, 可恨的老家伙们竟然给我加了两个煎蛋, 他们妄想用两个煎蛋来修复我两个屁股蛋上的创伤, 这让我边吃边冷笑。不过, 两个煎蛋却煎得极妙, 雪白的花朵般的蛋清中间, 金红色的蛋黄犹如半透明的宝石, 这使我又想起奔腾。
    饱餐一顿之后, 我的心情已经平静得像块烤软的面包。电脑是没救了, 老爸就是干电脑原件的, 他只要稍微做点手脚, 硬盘就能瘫痪。我开始检查电话线路, 才发现只是插头拔掉, 不过, 老爸将拔掉的插头藏很严密, 我费了半个多小时才从墙缝里将线头拽出来, 我为此得意洋洋, 却又呆若木鸡。因为我不知道给谁打电话, 当然, 我首先想到奔腾, 但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我后悔没有问她手机号码因为当时问她手机号码会丧失我的自尊。第二个想到的是叔叔, 但我觉得我以囚犯的身份给他打电话, 更丧失自尊。再说, 他对我现在的处境也不会有什么办法—可怜而可爱的叔叔似乎也惧怕我的母亲。突然, 我想到, 这绝对是急中生智。我立即拨通了, 告诉他们我被父母反锁在屋子里—我亲爱的爸爸妈妈今天一早乘飞机去南方旅游, 出门时由于锁门的习惯,将正在睡觉的儿子反锁在屋子里。
    警察们很快就来了, 他们在门外问我有没有钥匙, 我说我要是有钥匙还打干吗他们说你不要急, 我们会很快解决问题的。果然, 不一会儿就听到一阵哗啦声, 坚不可摧的防盗门就乖乖地开了。如此开门的手段绝对高超, 我从心里佩服他们, 他们完全可以改行当小偷, 绝对发大财。不过,警察叔叔非常机警, 他们竟然盘问我了一阵, 后来看到墙上挂着的照片, 我夹在父母中间那张可爱的大脸, 就立即释然。我问他们开门费多少钱, 他们说不要钱, 只是以后注意不再添麻烦就是了。
    当可爱的警察走后, 我立即翻腾起来, 我知道老爸对母亲贰心—他经常在卫生间里鬼鬼祟祟, 我知道他在藏私房钱。对这件事我并不在意,但现在我却如获至宝。卫生间里很凌乱, 但我的双眼绝对放射着侦察员般的神光, 终于在冲水马桶的水箱发现一个密封的塑料袋。老爸真他妈的狡猾, 能在装满水的水箱里藏钱, 母亲那点智商, 八辈子也找不到。而且密封在塑料袋里的钱, 整整齐齐, 干干爽爽。我数一下, 五千元整。我本想只拿一半, 但屁股的疼痛使我一咬牙就全揣进了我的口袋里。
    在走出家门的最后一刻, 我用那支粗黑的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永别了写完这三个字, 我觉得我一下子长大了一百岁, 并从此跨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走到大街上, 我猛然感到, 我是全世界最自由和最富有的人了。我一挥手, 叫停一辆出租车, 用傲慢的口气说, 火车站!
    火车站比往日更加生动和明亮, 我在人群中穿梭, 在公园里寻找, 但没有奔腾的影子。我至少穿梭和寻找了一百个来回, 只好绝望地离开, 开始沿着火车站的四周扩大寻找范围。最后, 我像一头瞎牛一样, 在城里其它的街道上胡乱地走来走去。只要前面有一个漂亮的面孔闪现, 我就眼睛一亮—但随即就熄灭, 因为所有的漂亮都没有奔腾5漂亮。
    黄昏的时候, 我发现我其实是站在叔叔家的门前。正当我要上前敲门时, 却猛然听到我老爸的声音, 吓得我赶紧跑开。
    叔叔家是爷爷奶奶留下的老式的房子, 只是一层矮小的平房, 你站在窗外不但可以听到里面的一切, 而且还可以看到里面的一切。我从窗的缝隙中窥视, 原来我那不但可恨的老爸, 还有可恨的母亲, 两个残暴的老家伙都在叔叔家。这绝对是奇迹—我的母亲多年以前就发誓不到叔叔家, 她绝对地认定我是被流氓叔叔教坏的。而且她也确实有许多年没来过叔叔家。
    我在窗外只听了一分钟, 就明白我可恨的父母是为了我才到了叔叔家。他们已经发现我从监狱里逃出来, 他们还一口咬定我来过叔叔家, 他们更咬定叔叔在撒谎, 叔叔说他已经好多天没看见我。叔叔说的是实话, 自从有了奔腾, 我去叔叔家的次数确实少了。
    母亲说话尖声尖气, 她对叔叔极不客气, 她甚至还哭起来, 说骏儿这个可怜的孩子……言外之意, 是说我倒霉就倒霉有个坏叔叔。
    老爸的口气倒是挺温和, 因为他还得靠叔叔的信息做买卖。他说他发现我最近有流氓行为, 竟然和一个妓女逛公园, 吃饭店。这么小小年纪, 就走邪路, 这太危险了。我听出, 老爸也是在影射叔叔。
    叔叔并没有生气, 他慢条斯理地反问, 你们怎么知道那个女孩是妓女?
    老爸爸气极败坏地说, 我亲眼看见的, 那两条白光光的大腿, 就差没光屁股了母亲更气极败坏地插嘴, 怒斥老爸, 你当时怎么不上前扇那个女流氓的耳光?要是我, 当场就和她拼了!
    我一阵热血沸腾—真想破门而人, 我并不是为了自己, 我是为奔腾5平反。我甚至已经向前迈了一步, 但却听到叔叔说, 我虽然没看到那个女孩, 但我不相信她是妓女……
    母亲立即打断叔叔的话, 那你说她是个什么东西?马骏怎么会和她混在一起?
    叔叔继续慢条斯理, 马骏这个年龄, 正是胡闹的年龄, 胡闹完了, 也就完了。
    老爸急促地抢嘴, 说得轻巧, 你看这兔崽子写的三个字吧, 永别了……老爸声音竟然硬咽了。
    没想到叔叔笑起来, 我说这是胡闹的年龄吗,永什么别, 他往哪儿别?
    我心里一沉, 没想到叔叔竟是这样理解我, 这个世界太他妈的不可爱了。我没有耐心再听下去——尽管我几次激动地要冲进叔叔家, 最终还是坚定不移地转身跑走。我边跑边在心下大声地喊着, 永别了永别了永别了!
    七
    我又回到火车站, 站在这空阔却又繁杂的地方, 我无奈地感到, 除了火车站, 这个世界没有我去的地方了。我在候车室找到一个空位置, 像猛然挨了一闷棍一样“ 扑通”一声坐下去, 我这才意识到什么叫筋疲力尽, 绝对像跑完了一百次马拉松。
    我坐下去的姿势太勇猛, 把坐在那里的候车乘客吓得使劲地往一边挤, 躲得我远一些。这更让我兴奋, 如此宽敞的坐位, 我绝对可以躺下来大睡一觉。可就在我身子歪下去的关键时刻, 一个苗条的身影在十米以外陡然飘闪而出—这绝对是奔腾5, 我其实并没看到, 而是感觉到。
    奔腾5魅力四射, 十米开外, 就能用美丽撞击我的灵魂。
    我立即正襟危坐, 像一个规矩的好孩子。
    奔腾5看到我, 她的眼睛又点燃了两束火柴。
    我们几乎同时发出“嗨” , 如同分别了一百年的亲人, 如果在外国, 我们绝对会拥抱。
    奔腾5说要是再晚一分钟看到我, 她就买火车票南下了。
    我兴奋得有些昏头, 我说你南下吧, 我陪你。
    奔腾5没听清楚我说的这句话, 只是两眼放光地盯着我, 能看见你好高兴好高兴好高兴呀。
    我说我就是来寻找你的, 我已经走了一百公里, 走了整整一天寻找你。
    奔腾5说, 真的, 你为什么找我?
    我说—我本来不知道怎么说, 却就一下子想起上次要与她到饭店喝酒的事。便说, 大丈夫一言, 驯马难追。我还没请你喝酒呢。
    奔腾5说, 太棒了, 我正要吃饭。
    我们很亲密地走着, 奔腾5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本, 迅速撕下其中的一张小纸, 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以后要找我, 就打电话, 别再跑那么远的路了。她说最后这句话绝对是对我表示心疼, 这令我感到永世难忘的温暖。
    我们来到一个肮脏的小店, 门上却写着“ 蜀国风味”。我拍了拍口袋里的钱说, 这里档次太差, 我一般只喝茅台。奔腾5却不听我的, 她说, 我爱吃这里的夫妻肺片。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带有婚姻感情的菜名, 这也许是奔腾5对我的暗示, 我顶着冲鼻的烟气和辣气走进去。
    坦白交待, 我不太能喝酒, 但我愿意喝, 我认定一个男人不会喝酒, 绝对是白来世间走一遭。为此, 走进肮脏的小酒店时, 我还故意趟超几步, 显示出常喝酒的风度。
    奔腾5进了酒店, 举止却比我还风度, 她对服务小姐手一挥——B流!这是酒鬼们流行的对啤酒的叫法, 大概是从俄罗斯酒鬼那儿学来的英语。我暗暗感到好笑, 但却又暗暗佩服奔腾是地道的酒坛高手。
    小姐笑容可掬地迎上来, 问要什么牌子的, 奔腾5说, 大鲜。
    我们这个城市出两种鲜啤酒, 一种大瓶的, 一种小瓶的。常喝啤酒的就喊大鲜或小鲜。看来奔腾5绝对比我他妈的有酒龄。
    为了不被她的气势压倒, 我把酒杯推到一边,接着啤酒瓶往嘴里灌, 那姿势绝对是冲锋陷阵的战士在吹军号。然而我可恨的脸却不争气, 立即就像注满了西瓜汁, 要命的是我还有些昏了头——更让我昏头的是, 奔腾5也能摸着酒瓶子喝酒, 并喝光了一瓶, 也许是两瓶。问题是她的脸色却不红, 甚至比没喝酒之前还他妈的白了。
    倒霉的是我不光脸红, 大概眼珠子也红, 整个酒店在我眼里闪着朦陇的红光, 除了奔腾5, 我已经看不清任何人的面目, 甚至分不清男女。
    奔腾5看出我没酒量, 她似乎更来了劲头, 她又摸起一瓶啤酒, 说她最多能喝瓶, 嘻, 我真是个奔腾5呀, 喝5瓶正好!
    我强作镇静, 心下却在拼命地挣扎, 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战胜她我勇敢地抓起一瓶啤酒。
    奔腾5说, 她表哥厉害, 能喝一箱—一箱24瓶。
    我想将手中的啤酒瓶朝奔腾5的脑袋上砸去。当然我想砸的是她那流氓表哥。
    奔腾5变本加厉, 咕嘟嘟灌了一大口酒, 又说, 她表哥太厉害了, 要是坐在马桶上喝, 边喝边尿, 可以喝一百箱。
    我已经将啤酒瓶砸过去一百次了。
    可能是奔腾5说到马桶, 我立即觉得小腹一阵爆胀, 不由得猛地站起来, 跑向卫生间。我惊喜地发现我的脚步基本上还是稳如泰山, 特别是撒完尿后, 又重新恢复了精神抖擞。我回到座位上,开始响亮地咳嗽, 我这是领导做报告前的清嗓, 我在撤尿时认真地运筹帷握, 已经明白在酒桌前我不是个实力派, 所以, 只有发挥我的艺术才能— 滔滔不绝地吹嘘, 才能保持男子汉的尊严, 否则绝对会一败涂地。不过, 喝酒也有好处, 这使我胆量倍增, 说谎言比说真话还理直气壮。
    当然, 不能再讲什么卡迪来克、宝马和大奔了, 其实我的知识绝对丰富, 讲什么有什么, 就是什么也没有, 我也能在一秒钟内凭空编造出来。但也许是啤酒的作用, 我灵动的嘴唇此时僵如铁板,竟然讲不出话来。我只有继续响亮地咳嗽。
    奔腾5只是可爱地歪着脑袋, 胡乱地笑, 这种没有明确内容的笑, 绝对属精神不正常—看起来酒精在她身上也起了作用。然而, 这种胡乱的笑却很可爱, 是那种可以让人随心所欲式的可爱。
    我不知怎么大煞风景地说了句, 活着其实没什么意思。刚说完我就想打自己的耳光。
    奔腾5不笑了, 我这句混蛋的话不仅令我自己愤怒, 还让奔腾5醒了酒。
    问题是我无法控制自己, 继续大煞风景, 也许酒精的作用, 我甚至用拳头擂了一下桌子, 加重语气说了句, 活着绝对地没意思!
    奔腾5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我突然想哭, 因为我明白, 我说活着没意思并非酒精的作用, 而是我确实没什么意思了, 一没考上高中, 二有家难归, 三前途茫茫, 四屁股还有点肿痛……
    奔腾5陡然地说, 死也许有意思。
    我大吃一惊, 紧接着就大吃二惊, 死怎么会有意思无论怎么没意思, 我也不会想到死。
    奔腾5说既然活着没意思, 那还不如死了有点意思。
    我说, 绝对、绝对、绝对地不能死, 死就是绝对地没意思了。
    她说那怎么有意思?
    我说到美国去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她说美国不是有恐怖分子吗
    我说那就去加拿大——或是到爱尔兰英格兰或新西兰也行。我说人家绝对先进, 绝对科学, 人家一百年以前就得艾滋病, 可我们那时还只能得流行性感冒我说人家绝对优美, 绝对干净, 衣服一百年不洗也不会脏, 流出的鼻涕都是白色透明的我说人家绝对享福, 绝对享受, 住的是别墅, 别墅外面是五彩缤纷的花园, 是毛毯一样绿油油的草地, 还有游泳池, 水清得像蓝天再说, 人家吃的绝对营养, 像汉堡包这样的东西, 人家称为垃圾食品, 所以就送到我们这儿来。
    我一气说了无数个绝对, 谈到外国我亢奋无比, 我看过无数画报影碟并听过比我还能吹嘘人的吹嘘, 所以我是个有绝对权威的外国通。没用上五分钟, 我就以排山倒海的外国知识把她和她表哥的酒量压下去。奔腾一下子败下阵, 变成只会眨眼的木偶。我因势利导, 扬长避短, 抓住她的弱项全力进攻。这就像和一个游泳冠军打乒乓球, 我愈战愈勇。不到半个小时, 她随我走完大半个世界。
    奔腾5有些昏头昏脑, 她觉得她是和外宾坐在一起。
    这需要很多钱呀, 外国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钱呢?奔腾5皱起弯弯的细眉, 样子更甜了。
    我说外国人挣得多, 我叔叔就在外国, 挣钱绝对多。他说在外国就是到饭店洗盘子, 一天就能挣我们一个月的工资。
    奔腾5有点动心了, 说洗盘子一天能挣这么多?怪不得报上报道, 有人宁愿交出几十万元给蛇头, 原来到那儿很快就挣回本钱来了, 看来我一定要去外国。
    我说当然, 我这次离家出走, 其实就是要到美国、加拿大、英格兰、爱尔兰或新西兰。她说到新西兰吧, 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让人想起鲜花。
    我说新西兰比鲜花还漂亮—全国每一寸土地都铺满绿草, 刮龙卷风也刮不起一粒灰尘来, 我叔叔在那里谈了一个月的生意, 从不洗澡, 连脸也不用洗, 绝对干净!奔腾5陡然问了一句, 上次那个罗锅是谁?我只愣征一秒钟就立即明白奔腾5说的罗锅是我老爸, 我忘了告诉你我老爸的形象—确实有点罗锅, 也许他常年劳累, 常年精于计算, 常年在小摊位里转悠, 所以总是勾勾着身子哈着腰, 甚至比罗锅还罗锅。不过, 我自己嘲弄老爸可以, 别人嘲弄, 我就一百个不高兴。
    我说那个罗锅厉害呀, 才从新西兰回来。
    奔腾5又加了一句, 怪不得你挺怕他。
    我说我怎么会怕他, 是盼望他——他是我叔叔带到外国的厨师, 刚刚从新西兰回国。我叔叔已经打电话告诉我, 让厨师给我带几千美元零花钱。
    我和你说过, 我在语言方面绝对有天才, 可以随时逢凶化吉。
    奔腾5笑起来, 哟, 你那天跑得像只兔子, 原来是奔钱去的呀
    我也毫不犹豫地笑了, 人为财死, 鸟为食亡——那个厨师比我还贪钱, 我怕他把我的钱拿跑了。我叔叔给我八千, 这家伙给我七千, 从中贪一千, 从来都是这样。不过我不在乎, 那几个小钱算什么!
    我突然发现我流利的嘴巴不太利索了, 甚至还有些恐惧——因为晚饭的高潮已经过去, 整个酒店里只剩下我和奔腾5, 假如这时残暴的老爸要是走进来, 一下就能逮个正着。我深信此时, 我老爸正满城市搜查我。
    我喊道, 小姐, 埋单!我说我们换个地方, 我说到巴斯语茶那里喝咖啡。奔腾5听话地随我站起来, 看着我掏出厚厚的一沓子钱与小姐算账— 我其实是故意将所有的钱都掏出来, 让奔腾5知道叔叔确实给我捎来钱, 顺便也让她领教一下我的经济实力。
    奔腾5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有百分之二十的怀疑, 当然, 那百分之、十是祟拜。
    出了小酒店的门, 我朝路上飞驰的出租车手一挥, 然后对毕恭毕敬的司机晗喝了一声, 巴斯语茶!
    司机应声踩油门, 小车拉着我和奔腾呼啸而去, 我们这个城市所有高档和低档的家伙全都知道巴斯语茶。
    咖啡店与小酒店绝对两个世界, 刚刚是闹哄哄, 现在是静悄悄。心术不正的小姐把我和奔腾5安排到角落里的小情侣间, 小情侣间刚刚走出一对男女, 男大女小, 之间至少相差30岁, 从座位布垫扭曲的程度看, 这两个狗男女绝对有流氓行为。
    奔腾5说, 我表哥也带我喝咖啡, 他一般去的是经典。
    我立即矮了两个脑袋, 经典咖啡店是我们这个城市最高档的, 据说有一百多块钱一杯的经典一品——他妈的流氓表哥, 我非杀了他不可。
    我的心情一落千丈, 奔腾5却神情怡然, 那几瓶啤酒在她身体各部位分配得很均匀, 在情侣间上方一排牛眼灯的照射下, 脸和脖子及大腿全都闪着樱红色。她呷了一口女士奶香型的咖啡, 舒适无比地摊开四肢, 略微倾斜在沙发上, 这种淫荡的挑逗姿势, 会让钢铁男人也无法坚持纯洁。我却坚如磐石, 因为我想到那个流氓表哥, 我不得不坚如磐石。
    我喝的是巴西原产地直销的真正的男士咖啡——这是我听服务小姐吹嘘的。不过, 确实厉害, 我只喝了半杯, 一落千丈的情绪就又重新升温, 甚感精神百倍。我说, 我们一定要去新西兰, 去新西兰的关键不是挣钱, 而是挣绿卡, 有了绿卡,我们就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外国人了。我又用老练口吻说, 去外国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高级的,堂堂皇皇坐飞机去, 就像干部出国考察一种是低级的, 憋在集装箱里, 犹如运机器零件或猪牛之类的货物。你说报纸报的那些, 就是跟蛇头偷渡,那绝对会闷死在铁箱子里。我说我要去就绝对地坐飞机, 我的叔叔绝对在外国, 用不着偷渡。奔腾5有点着急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去呀?我说我可恨的铁公鸡老爸不让我去, 他说年轻人必须自己奋斗, 所以我要出来打工, 自己挣钱去。
    奔腾5说, 你要是去, 就带我一起去。
    我说没问题, 经理董事长出国一般都带翻译和秘书。
    她说她的英语水准只是幼儿园级。
    我说我的英语绝对够我们俩用一百年的, 你用不着会英语。再说到了英语国家自然就会了—那里连狗都得懂英语单词。
    胜利的快感已经使我进人汽车失灵状态, 使我瞬间放大了胡吹乱侃的力度。我说新西兰总统经常请我叔叔去总统府吃饭。所以, 我到新西兰绝对就是贵宾。渐渐地, 我看到奔腾5也像我们班的蠢女一样大放异彩了。这使我不得不变本加厉地发挥, 我将我知道的我听到的和我想象到的倾泻而出。
    奔腾5绝对相信我有出国的能力, 她绝对觉得没有我就永远也出不了国。她的两眼开始迷茫,身子在沙发上的倾斜度增大, 这时我要是过去拥抱和亲吻她, 绝对囊中取物, 手到擒来——我的心开始咚咚地敲起战鼓, 千军万马在脑海里紧急调动。我几乎就站起来, 准备绕过身前的茶几, 绕过那些开心果爆米花和闪闪发光的咖啡壶。但一阵优美热烈的音乐响起来, 奔腾突然立起身子, 掏出小巧的手机。
    绝对是那个流氓表哥!我立即遍体鳞伤。
    奔腾5嘻嘻地笑着, 用更柔软的港姐语言, 我真的好想你哟……你不让我想我也要想, 我偏想!嘻嘻……
    这个家伙, 一脸的妓相, 竟然不顾及我的存在。我觉得我已经停止呼吸, 而且抢救无效。
    奔腾5终于关闭手机, 她还有点意犹未尽, 却又不知羞耻地朝我笑起来, 咱们一定要去新西兰,
    我有气无力地说, 去不成啦。
    奔腾5吃惊地, 为什么?
    我说, 办出国签证很麻烦, 大鼻子们检查得绝对严格。
    她说, 这好办, 你就说我是你姐姐。
    我愣住了—我愣住的原因是她应该说是我的妹妹。这使我的自尊心又一次遭受重创。看起来我的胡吹乱侃没有什么威慑力, 竟然打不败那个流氓表哥。一个与女人同龄的男人却被女人当作弟弟, 绝对完蛋。
    奔腾5以为我不愿意添这样的麻烦, 就又加了一句, 我给你出机票钱。
    我冷笑起来, 你知道飞机票多少钱吗?
    她说管它多少钱的, 总有办法挣呗。
    我说问题是你不是我的真姐姐, 这要查对户口身份的。
    她说这好办, 我表哥有办法, 他神通广大。
    我气疯了, 这家伙永远也忘不了她那个该枪毙一百次的流氓表哥。
    我肆无忌惮地胡聊着, 轻易得到的胜利使我轻浮的嘴巴很快就乱了码, 奔腾5大概听出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倒霉蛋儿, 但她竟然没有丝毫瞧不起我, 反而与我同仇敌汽, 咬牙切齿地说, 她这一辈子也绝对不会再回她可恨的家了。说完她不自主地掀起小巧的布裙, 我看到她大腿根有无数个黑紫色的点子, 由于她的腿太白, 那黑紫的点子令我触目惊心。她说她的母亲是全世界第一凶狠的母亲, 我说我老爸是全世界第一残暴的父亲——我们差一点就抱头痛哭,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见何必曾相识。
    奔腾5说, 她每次考试不及格, 母亲就狠命地拧她的大腿根, 她要是哭就拧得更凶, 大腿根神经最敏感, 只要轻轻拧一下就痛得钻心, 何况母亲发了疯般地拧, 她不得不尖叫, 但她老爸是帮凶, 用毛巾捂住她的嘴, 她差一点憋死了。
    我说我老爸用皮鞭抽我, 比当年日本鬼子拷打抗日志士还狠毒一百倍, 但我决不哭, 而是奋起反抗, 但母亲却冲上来死命地抱住我, 弄得我再英雄也寡不敌众。
    总之, 我们绝对是受苦受难的一对儿, 她有一个全世界最坏的母亲和第二坏的老爸, 我有一个全世界最坏的老爸和第二坏的母亲。
    我捶胸顿足, 她痛不欲生。我们把咖啡喝得净光, 又要了一杯, 又喝得净光—还是诉不尽我们的苦难。
    最后, 我说我们俩一定要远走高飞。
    奔腾说飞到新西兰。
    这时, 打着呵欠的服务小姐走进来, 问我们还需要什么, 我们这才知道已经是深夜了。
    走出咖啡店, 我们情不自禁地手扯着手, 并真正像情人那样亲热地依偎着。但我们很快从昏头昏脑的甜蜜中清醒, 而且还有些傻眼了, 如果不回家, 还能到哪里去呢?
    我想去火车站, 但奔腾5说火车站最后一趟火车也在两个小时前开走了。现在去就没有借口了, 凶狠的警察会把我们带到收容所——那是连要饭的乞丐也不愿去的地方, 而且他们会很快通知父母, 我们只能是再落虎口。
    奔腾5说她有一个绝对知心的朋友, 叫于菲,她老爸是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 她老妈是副总经理, 她家的房子多得数不清, 而且绝对高级—一个人一个卫生间。卫生间更是绝对高级, 撒完尿后马桶往上喷热水, 舒服极了。奔腾5离家出走时经常在她家避难。
    奔腾5开始打电话。
    我说这么深的夜里打电话, 于菲绝对昏睡了。
    奔腾5说于菲是夜猫子, 越是夜里越有精神。
    果然, 电话立即就打通了, 于菲听说我们要去她家, 乐得尖声大笑, 笑声竟能震得小巧的手机像扩音器, 她说她正寂寞得要上吊, 她说她老爸老妈去张总家打麻将了, 她说你们快快打车来, 老娘我给你报销。
    我觉得于菲太有意思了, 而且她的声音有男人的刚亮, 像周杰伦吵豆子般地“ 说歌”一样。
    出租车在花园一样的小区门前停下来, 司机说保安不让进。我们刚下车, 就看到两个二狗子保安严厉地横在大门前, 并盘问我们找谁。奔腾5说到于总家, 保安立即矮下一截, 但还是警惕地跑回小岗楼里打电话, 原来岗楼里有各门楼对讲机。各门楼里还有二狗子保安, 他们大概和于菲联系了,所以我们这才获准进大门, 不过进大门时, 刚刚还横眉竖目的二狗子保安却向我们立正敬礼, 这使我很是高档了一阵子。进了小区院子, 发现还有几个保安员提着警棍在巡逻, 绝对地大敌当前的架势。奔腾说这里住的全是款儿, 所以岗哨林立,保护得像中央首长。
    于菲家绝对豪华得像宫殿, 客厅宽阔得像草原, 天棚上那盏玫瑰花吊灯是法国进口的, 花了一千多欧元顶得上一万多中国钱卫生间的马桶不但能喷热水, 而且还分男女, 男卫生间门上画着烟斗, 女卫生间门上画着高根鞋, 于菲说五星级酒店全是这种图案。更高档的是男人的卫生间不但有坐着的马桶, 竟然还有站着撒尿的小便池, 我敢说, 我们城市里所有的笨蛋都想不到在自己家里安装小便池。于菲说小便器是美国进口的——这家伙绝对文化, 她叫小便池叫小便器, 她还说一个小便器的价钱能买一个大彩电。
    问题是于菲的形象太差, 脸上长满了体育老师那样难看的青春疙瘩, 而且她还长得像个男人,甚至比男人还男人。住在这样豪华的天堂里, 会长出这等粗糙的形象, 我感到绝对地不可思议。不过, 于菲的胸部却有些令人意外地高耸, 并且很有分量地颤抖着, 如果你不看她的脸, 只从脖子处往下看, 也能产生惊心动魄式的激动。除了于菲那张男人的脸, 其余的地方全都高级, 她身上的那件睡衣看来绝对值钱, 在玫瑰吊灯下不断闪烁七彩颜色。
    整个后半夜, 我们都在客厅里看电视, 于菲家的电视能收到全世界几百个频道, 多么黄色多么下流的节目全看得清楚, 连每根汗毛都能数出来。
    安装这种高级接收天线, 要是被公安局发现, 绝对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但于菲说她们这样高档的小区, 公安局一般不过问。不过, 于菲只爱看音乐频道, 她对尖声叫喊的歌声特别人迷, 而且还伴随着尖叫的节奏扭动屁股, 这使她巨大的胸部山摇地动, 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撼。
    睡眼朦陇的保姆给我们送来了热气腾腾的夜宵, 一种透明的虾仁饺, 还有香甜的小汤圆。于菲说这都是外国进口的, 她家绝对不吃国产的, 国产的东西全都他妈的有毒。不过, 于菲听说我们要去外国, 很不以为然, 她说他老爸早就逼她去英国读书, 她才不去遭那个罪呢。
    我们三个人听音乐频道的尖叫, 一直听到早晨, 这才有些昏昏然。于菲说我能立即让你们精神百倍, 说着她到另一个房间里, 回来后手里点燃一支细得像麦杆的女士香烟, 她让我们每人吸两口,并神秘地笑着说, 烟里面有高级的东西。我和奔腾5老老实实地吸了两口, 当时没啥感觉。可等我们离开于菲家到了火车站, 吃早餐, 买火车票, 直到上了火车, 开出两站后, 两只眼睛还是车灯般闪闪发光。
    九
    从于菲家走出来, 我们有点怅然若失, 虽然朝被簇拥着红日东升, 我们却觉得整个世界暗淡无光, 有一阵子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了。我老爸常说“人比人得死, 货比货得扔” , 今天我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分量, 和于菲的生活相比, 我们绝对不如死。
    我说我真想当恐怖分子, 背着炸药包满城市跑, 只要看见于菲家那样豪华的房子, 就给它来个“轰”!奔腾5说面包会有的, 我们到了外国挣外汇——于菲算个什么!她在学校里绝对是天字第一号的笨蛋, 她所有的作业都是花钱雇同学写的,要不是她老爸给校长和老师送礼, 于菲早就被开除一百次了。于菲绝对会有倒霉的时候, 只要她老爸一死, 她就完蛋了——于菲她老爸也绝对快死了, 他每隔几个月就得拉进医院抢救, 用刀在大腿根割开个口子, 再用细铁丝子从血管里穿进去, 一直往上穿到心脏, 把心脏里的什么地方捅开, 否则就憋死了。
    我说不是什么铁丝子, 是高科技。
    奔腾5说对, 是高科技, 捅一次好几万呢。
    一阵熟悉的喧闹声涌过来, 我们俩立即站定,前面是火车站—我们又情不自禁地走回老地方。我心里一激动, 说快走, 买火车票去。
    奔腾5说, 去哪儿?
    我说你不是要南下吗?
    奔腾5说她其实不是南下, 而是和老爸老妈大吵一场后, 发誓要冲出牢笼, 所以就来到火车站, 什么南下北上的, 随便什么地方都行。
    我愣住了, 其实我们彼此彼此, 前途茫茫。
    奔腾5突然说道, 走, 到我表哥那儿去, 他开了一家海味饭店, 绝对有钱, 他对我绝对好。
    奔腾5提到她那流氓表哥, 使我立即怒火万丈, 我甚至气愤得原地乱转起来, 把身子背着她。
    问题是我的火气没有理由爆发, 最后只好若无其事地又转向她, 我说, 我们还是去滨海开发区吧。
    开发区在海湾的另一边, 与我们城市可以相对遥望, 站在我们的城市可以看到太阳在海湾那边徐徐落下, 站在开发区那边却是看到太阳在海湾尽头冉冉东升, 所以开发区比我们城市大有前途, 至少在那里的大街上, 每一分钟可以看到一个老外。当然, 我提议去开发区不是看那些黄毛蓝眼的家伙, 而是想到我的叔叔, 他的网上情人小魔鬼就在开发区。有一次我偷偷破译了叔叔的密码, 才发现叔叔其实已经知道小魔鬼的详细住址——滨海开发区开放路改革街座一。我说过, 我们中国绝对没文化, 起个街道名称也全他妈的政治概念, 但后面的英文字母倒是挺外国。叔叔还知道小魔鬼的真实名字—何男。这个名字绝对地不动听, 让我想到此着门牙的小妖精。
    我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叔叔, 为什么不去和小魔鬼见面。叔叔只是淡然一笑, 我当然明白他笑的内涵, 他要保持完美。
    我竟然激动起来, 我说我们一定要去开发区,我叔叔的情人就在那里。
    奔腾5问, 是二奶吗?
    我说二奶算什么东西, 那是封建主义的产物,我们中国实在是太落后了, 老是犯低级错误。外国人多先进, 找情人, 而且还大张旗鼓地过情人节。
    火车到开发区跑三站, 其实是沿着海湾转圈而已, 但车窗外老是有浪涛滚滚的大海, 大海里停泊有外国字母的巨轮, 巨轮上挂着五彩缤纷的各国国旗, 这让我们享受半拉外国风情。为此, 我的心情像旋转的车轮一样兴奋, 到开发区太英明了,第一, 我能看到小魔鬼, 这绝对是替叔叔又一次探险爱情第二, 可以阻止奔腾去看流氓表哥, 一举两得。
    不过, 我发现奔腾5也傻乎乎地像我一样兴奋, 后来才知道她兴奋得有道理, 因为她那流氓表哥开的海味饭店就在开发区。
    奔腾5对去寻找小魔鬼大有兴趣, 甚至比我还主动。但她却不断地摇着脑袋问我, 为什么叔叔不把这个情人带到新西兰。我在心下笑得要死, 便对她说, 叔叔在新西兰还有一个情人, 是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奔腾5有点不高兴地说, 小魔鬼可太傻了。我在心里更是笑得要死。我说小魔鬼才不傻呢, 我叔叔给她钱, 一给就是多少万呢。
    奔腾5还是摇着脑袋, 为小魔鬼不平。但她对小魔鬼却更有兴趣了, 急得在车上就跟身旁的一个女人打听去开放路改革街座的路线, 那女人像早就准备好答卷, 立即就熟练地背诵着说, 下车后左拐右拐然后一直走。这让我感到, 似乎车上所有的家伙都知道这个地址, 就像在美国问往纽约的路怎么走一样—看起来小魔鬼有点来头。
    我们还没走到改革街, 就看到一大片别墅区,一栋栋绝对像彩色的儿童积木, A区、B区、C区……我们很快就看到M区, 原来小魔鬼的住宅是M区的第一栋, 所以叫M—A一。我绝对地目瞪口呆, 看到鲜花和绿草中间, 坐落着风格别致的小别墅, 我心灵里的温度立即下降, 并认定里面坐着的小魔鬼是又一个于菲——否则她怎么能住上别墅。
    奔腾5用羡慕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高级别墅, 说你叔叔确实给小魔鬼不少钱呀。
    我还是有点目瞪口呆, 我不知应该怎么办, 我觉得我没有胆量走进这样高级的别墅, 这他妈的绝对是个魔窟。
    当我们围着别墅转到第三圈时, 奔腾5不耐烦了, 她说你原来没有来过呀我说我怎么会打探叔叔的隐私, 在外国这是违犯法律的。
    奔腾5说这有什么了不得的, 我非要看看这个小魔鬼, 她能漂亮到什么程度。说着她有些跃跃欲试, 几次要去敲别墅的大门。
    我没想到奔腾5能如此勇敢, 只好点了一下头, 说你先去侦察一下, 但绝对不能暴露我们的身份, 要是被叔叔知道, 就会断绝我的经济来源了。
    奔腾5看到我点头, 竟然朝别墅的门口大步跑起来, 这家伙绝对有点迫不及待。令人高兴的是奔腾5刚到别墅门前, 门却自动开了,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戴华贵的女人。奔腾5差一点就撞到华贵女人的怀里, 但她却没有半点惊慌, 反而像来过一百次那样熟悉和亲热, 她张着小嘴甜甜地问了一声, 阿姨, 何男在家吗?
    阿姨却愣住了, 认真地看了奔腾5一眼, 你是……
    奔腾5继续甜甜地说, 我是何男的同学。
    华贵的女人又愣了一下, 再次认真地看了看, 但最终还是回头对屋子里喊了一声, 何男, 你有同学来找你。说完她笑了笑, 看了一下手表, 似乎有急事, 抬腿走远了。
    看到奔腾5成功地走进别墅, 我赶紧也跑过去。
    别墅的一层是巨大的客厅, 虽然和于菲家的客厅同样大, 但却是另一种风味——于菲家豪华,豪华得让你眼晕;而何男家却艺术, 艺术得令你吃惊。墙上全挂着色彩斑斓的画, 但画上都是一个内容—长着翅膀的小女孩在空中飞翔。只不过有时在城市的上空, 有时在农村的上空, 有时越过高山, 有时越过河流, 有时越过一大片楼房和烟囱。而且画的下面一律写着一行大字快乐的小魔鬼。
    我发现奔腾5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不动, 我顺着她凝固的眼神朝前看, 也立即钉在那里, 客厅的一个角落装饰成一个童话世界, 在鲜花和洋娃娃中间, 坐着一个小女孩, 她身前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
    我和奔腾5不得不像钉子一样钉住的更重要原因, 是这个小女孩的年龄绝对比我们小三分之一—最开放的估计也只能是十二岁。然而, 她却美丽得像个公主, 如果她不朝我们眨动两只长睫毛的大眼睛, 你绝对会认定那也是一个洋娃娃。
    我竟然差一点笑出声来, 因为我想到叔叔那张哲学家的老脸, 用丘比特的箭把叔叔的老脸和这张洋娃娃脸联系在一起, 你不能不笑得死过去。
    突然, 小女孩朝我们滑动而来, 我这才惊心动魄地看到她原来是坐在一个小巧的轮椅上, 如此美丽的小公主竟然下肢瘫痪, 这个世界太他妈的不合情理了。
    我和奔腾5继续钉在那里不动, 因为小魔鬼绝对是个魔鬼, 在迅速滑动的轮椅上, 她两个大眼睛一直盯着我们, 灵巧的小手却从没停过, 一直弹钢琴似地敲打着电脑键盘—也许她此时正在与叔叔对话。
    奔腾5这时彻底完蛋了, 她站在那里像棵植物。我却来了灵感—我告诉过你, 我绝对有化险为夷的能力。我说, 你就是何男吗?
    小魔鬼点了一下头, 她点头的动作太迷人了,更令我感到世界不合情理。
    我说, 我有个同学名字叫何男, 也在这儿住,但他是个男同学。
    小魔鬼忽闪了一下长睫毛, 说不可能, 这儿没有第二个人敢叫何男的。说完, 她灿烂地笑起来。
    灵巧的小手继续在键盘上跳舞。
    我也笑起来, 假装用手挠着头, 表示尴尬。
    奔腾5这时活过来, 她说对不起, 我们找错了, 再到别处找找。
    我们逃跑一样离开别墅, 仿佛做了一个美丽的噩梦。
    刚刚离开别墅不到十米远, 奔腾5就发了疯一样地大笑起来, 这就是你叔叔的二奶—不, 这就是你叔叔的情人, 哈哈哈哈……
    我也发了疯地大笑, 我当然是故意大笑, 因为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奔腾5的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她开始掏出小巧的手机, 这可恨的家伙肯定是在给她的流氓表哥打电话。果然, 奔腾5的声音开始肉麻了, 表哥呀, 你知道我在哪里吗?……嘻嘻, 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 我到了开发区⋯ ⋯我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你,是给你个惊喜……
    我差点儿要倒在地上。
    奔腾5关上手机后, 满脸恬不知耻的红晕, 她说, 走, 吃海鲜去。
    十
    去海鲜馆的路上, 奔腾5走得极快, 在我认为极其复杂的街道上, 她竟能左绕右拐而且斜穿—这家伙绝对经常到流氓表哥这儿来鬼混。
    让我感到一点安慰的是, 流氓表哥开的饭店并没有我想象的大, 不过你不能不承认, 还算初具规模——海鲜馆三个大字下面是现代化的玻璃旋转门, 与所有的饭店一样, 玻璃门前站着一个穿旗袍的小姐, 闪露半裸的大腿, 用不知羞耻的媚笑来招引吃客。当然, 还配备两个二狗子保安。
    奔腾5并没有进饭店, 而是先到饭店旁边的一座小二楼, 那是饭店员工和他表哥住的地方。小二楼很破旧, 好像是被人遗弃的仓库, 楼梯的水泥面被踩得斑驳不堪, 楼道暗得几乎就要摸索着前行。奔腾5却轻车熟路, 健步如飞, 上楼梯时欢快得像条发情的鱼。她说表哥形象绝对派, 像她最崇拜的电影名星史蒂文· 西格尔。其实我也崇拜西格尔, 这家伙单打独斗, 武艺高强, 但西格尔那个拉长的冬瓜脸太让我受不了, 此刻我还觉得西格尔其实也是笨蛋一个, 他那些虚假的武打架势其实是导演设计的。
    二楼最尽头的一间屋子是流氓表哥的宿舍兼办公室, 因为门上挂着个木牌子, 上面写着经理室。
    奔腾5连门也不敲就闯进去, 我当然也不敢怠慢, 紧紧尾随, 突然耀眼的明亮使我一下子失去视力, 你绝对想不到在这又黑又破的小楼里面会有如此亮堂的办公室—还有老板台, 皮沙发, 墙上还挂着超薄型的液晶彩电。
    看到奔腾5的表哥, 我气愤得差一点就大笑起来——这哪里是表哥, 绝对是表爹和表爷。不过, 他确实长着一个西格尔式的冬瓜脸, 但比西格尔难看十万八千里。
    奔腾5说, 我可累死了, 说完就往屋角的小床上一躺——我这才发现有一张小床。奔腾5竟然当着我的面可耻地躺到床上, 使我大感不快, 这个动作绝对说明, 她不知多少次与流氓表哥在这张床上躺过。
    流氓表哥第一眼看到奔腾5是惊喜, 第二眼看到我是惊恐。他立即表现出不高兴, 完全像警察对罪犯那样, 很不客气地盘问我, 奔腾5从床上跳起来, 说我叫马骏, 是她的同学。
    流氓表哥继续拉着长长的冬瓜脸, 但他却是对奔腾5发火, 他说刚刚大姨给我打电话, 问你来过没有, 大姨的脾气不好, 但你也不能老是逃学和离家出走呀。
    从流氓表哥的口气, 我能听出他确实是奔腾5的表哥, 但这并不能排除他是个流氓。因为我发现奔腾5又躺倒在小床上, 而且两条大腿夸张地摊开, 绝对不堪人目。另外, 我听出流氓表哥是在声东击西, 表面上似乎是在严厉地训斥奔腾5, 其实是用心险恶地指向我。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 我想立即冲出这个流氓或腐败分子的房间。
    问题是奔腾5躺在那里的可耻姿势, 却很迷人——这绝对是一只羔羊躺在一只恶性膨胀的狼的窝里。我深信只要我离开一分钟后, 羊羔就会惨遭毒手。所以我要继续在这里忍辱受屈, 因为我有权利也有义务保护奔腾5。
    流氓表哥训斥完后,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开始抓起桌上的电话, 要饭店送来两份盒饭。这使我的愤怒增加了一百倍, 堂堂饭店大经理, 竟然这么狗, 要我们吃盒饭。可想不到的是, 流氓表哥打完电话后, 却对我说, 你到餐厅去吃饭吧。看我有点发愣, 他又加重语气, 你对领班的说是刘经理的客人, 她们就会安排的。我这才明白, 电话要的两份盒饭是给他和奔腾5的。
    我站着不动—我不想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我看了奔腾5一眼, 这家伙竟然毫无表情, 我只好使劲地咳嗽一声, 但奔腾5听而不闻, 就像我并不存在。她反而掏出手机, 对流氓表哥抱怨地说, 现在有能拍照的手机, 她这个手机太土老帽了。
    流氓表哥笑起来, 说我用的这个世纪的手机比你的还土老帽, 我抬头看了一眼, 流氓表哥的手机和我老爸用的是一个型号, 市场上二手货最多能卖块钱, 绝对落后。
    流氓表哥看我还站在那里, 就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都安排好啦。
    我沉吟了一下, 便低三下四地说, 我也想吃盒饭。
    流氓表哥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是素英的同学,是第一次到这儿来的客人, 怎么能吃盒饭呢快去吧。说着他从老板台后面走出来, 竟然用手推我出门。
    我几乎是刚走出屋子, 身后的门就迫不及待地紧紧关上, 接着就听到流氓表哥在屋里狂吼, 你怎么会和这样的毛头混在一起, 你看他那个贼眉鼠眼的样子吧!
    我们这个城市骂没出息、没教养、没文化的年轻人, 一律为毛头—这是个污辱性相当严重的字眼, 尤其是这个肮脏的字眼用在我身上。我绝对不是毛头, 当然, 我承认我的头发不规则地向上竖, 有个老家伙说我是赤发鬼刘唐。其实他们哪里明白, 这是最现代最时髦最浪漫最青春的发型, 为了这个发型, 靓靓靓发廊每次都宰我一笔巨款。
    我本能地站在门口, 忍着怒火倾听屋子里恶毒的声音, 流氓表哥更恶毒的话还在后面, 他说我不是好东西, 是五马六混的瘪三——从瘪三这个用词来看, 流氓表哥绝对是上一代的老家伙, 我们这一代人从来就没用过瘪三这样老化的词儿。突然, 屋子里的狂吼放低了, 我赶紧将耳朵贴近门缝, 尽管听得含含糊糊, 但还是听明白了流氓表哥的阴险, 他在问奔腾5和我都干了些什么, 其实就是干没干那件事。奔腾5当然否认, 而且是很响亮的否认。但流氓表哥不信, 他更阴险地逼问下去,似乎还说到抠摸什么的肮脏词儿, 这让我恶心, 同时又后悔万分, 按道理我早就应该将奔腾5拿下。
    我捶胸顿足, 我咬牙切齿, 我必须冲进门去,将流氓表哥打个满地找牙, 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并证明我的纯洁。不幸的是送盒饭的服务员走上楼来, 我不但没勇敢地冲进门去, 反而像个小丑似的落荒而逃。
    我无可奈何地走进饭店, 领班的老女人早就像在那里等了我一百年, 她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将我带到角落的一张小餐桌上,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菜一汤, 一条油炸得金黄的鱼, 一盘炒得鲜绿的青菜, 一碗漂着银鱼丝的汤, 颜色倒是鲜艳惹眼。
    但我浑身都在燃烧, 没有胃口, 因为我耳朵里继续回响着流氓表哥的恶心声音。
    其实还没到中午用餐的时间, 整个大餐厅里空空如也, 只有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绝对像个被看押的罪犯。我只是喝了几口汤, 就立即感到耻辱再度涌上来, 这个流氓表哥如此污辱我的人格, 我却一样坐在这里吃他的饭——我猛然站起身来, 我觉得我要不与流氓表哥拼命, 就是默认我自己也是流氓。但我刚刚站起身子, 还没来得及挪动一步, 就发现领班的老女人及时地走过来, 这使我感到这家伙其实一直在监视我。看到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满脸堆笑, 我更意识到这是设计好的阴谋,我毫不理睬她的存在, 只是急切并灵巧地越过几张餐桌, 奔出饭店大门。但门口的保安员却将我拦住, 他说奉老板的指示, 要送我回家。我看到保安
    身后一辆正在发动的货车, 那是专拉鱼虾的车, 冒着腥臭味儿。我说我不回家。保安说不回家不行,老板的任务他必须完成。
    我一下子感到了某种凶险, 因为保安的语气猛然抬高, 而且那张本来平淡的脸上, 瞬间鼓起一道道横肉。我端量着他—这个家伙比我高一个脑袋, 绝对是我的劲敌, 用武力看来抵挡不住他。
    但我决不能回家, 我永远也不会再回到那个监狱了。然而, 这里比监狱强不了多少。这时, 我看到另一个保安也不怀好意地走过来, 形势相当严峻了。
    我摆出决一死战的样子, 与两个保安保持一定的距离。
    可恨的是两个保安并没有把我放到眼里, 他们竟然看不出我视死如归般的英勇。其中一个保安还笑起来, 说我们老板派车送你回家, 对你算是够意思了, 你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不吱声,继续保持视死如归的英勇。另一个保安这才感到我的力量, 他用凶恶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我, 只要我有个不轨的动作, 他就会立即扑过来。
    我看出形势对我绝对不利, 尽管我气得七窍生烟, 但俗话说,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不能白白送死。这时, 有吃饭的客人远远地走来, 两个保安开始不耐烦了, 他们阴险地往前跨了两步, 要动手拖我上车。我智慧地后退着, 并更加智慧地说, 哥们儿有钱, 才不坐你们的破车呢说着我掏出口袋里的钱, 朝身上“ 膨哆哮”地拍打了几下。钱的力量绝对无比, 两个保安立即傻眼了, 而且还有些莫名其妙。我乘机撤退, 快步离开饭店。我不得不承认, 我最终是像兔子般地逃之夭夭。
    当然, 我的逃跑是为了保存力量, 也就是说逃跑就是为了进攻—我绝对不能放过流氓表哥,我还要解救奔腾, 她在流氓表哥那里每一分钟,都在撕裂我的心。
    阳光高照, 万里无云, 开发区的大街上一片欣欣向荣的改革景象, 路上的行人全都兴高采烈。然而, 我却表情严峻, 怒火中烧, 脑海里闪耀着刀光剑影, 我已经将可恨的流氓表哥和可恶的保安打倒无数次。当然, 实际上我只是无奈地在街道上走来走去, 但我基本上是围着流氓表哥的海鲜馆转圈儿, 这说明我还有着锲而不舍的战斗决心。
    有一阵子我有点昏头, 发现自己转回饭店的门口, 我甚至差一点就拔腿飞跑, 但我还是冷静地看到, 这确实是饭店但不是海鲜馆, 而且档次很低, 至少因为门前没有保安。我一下子嗅到饭菜的香气, 陡然地觉得饥饿难耐, 我后悔没吃流氓表哥的饭菜, 真是便宜那个坏蛋了。
    我抬头一看, 饭店的名字是“ 灌汤包子”— 这其实等于半拉快餐店。凭我口袋里的巨款, 吃这样的饭店太掉价, 另外, 我想起母亲经常说过的话, 生气的时候不能吃包子, 那样气更多。然而我顾不得许多了, 我完全像一百年没吃饭那样冲进包子店, 我想, 我就应该吃包子, 我盼望更加生气,这才会使我增加报仇雪恨的勇气。
    十一
    吃完包子, 我本来应该困倦, 因为昨晚在于菲家听了一宿的尖叫, 但于菲塞在香烟里的高级东西大概还在起作用, 我的精力依然充沛。这种充沛却令我对流氓表哥的仇恨愈演愈烈, 整个下午继续围绕海鲜馆转悠。我盼望能看到奔腾5的身影,我不能想象她躺在那张可恨的小床上, 流氓表哥会无动于衷——我的心猛然像刀割一样难受, 我痛苦万分地想象着流氓表哥与奔腾5上床的场面, 而我又总觉得奔腾5坚贞不屈, 她在流氓表哥的怀里绝对会拼命挣扎, 并等着我去抢救。
    我想起奔腾5的电话号码, 我恨自己怎么才想起这么重要的事, 我到路边有公用电话的小卖店, 扔给老头一元钱, 说不用找零了。但奔腾5的电话竟然关机。被我赏了一元钱的卖店老头关切地说, 多打几次, 说不定就能通了。我当然多打了几次, 但依然是机器般的播音员声音, 你拨的用户已关机, 然后又多余地用英语说一遍。
    奔腾5关机使我更感到是不详之兆, 她现在绝对被流氓表哥死死地控制着, 断绝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然后⋯ ⋯我又重复想到那张小床, 极其无耻和下流的场面越来越真切—这简直就要了我的命。
    我不时停下脚步, 用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怒视海鲜馆, 过了午饭时间的饭店大门虽然冷清, 但那个保安却始终电杆一样笔直地站在门前, 这个家伙如此忠于职守让我惊讶, 后来我才绝望地发现,原来两个保安是轮流换班站岗。
    不知什么时候, 我看到一些小贩子出现在路的两旁, 他们像从地下突然冒出来, 不一会儿就占领了整条街道, 将本来冷清的路边变成热闹的市场。一块块铺在地面上的布摊, 摆满了袜子、鞋垫、皮带、钥匙链、打火机、小五金等小商品。我才看到太阳在西边的楼群上面还剩下半个脑袋, 也就是说天很快就黑下来。下班的人群开始充塞街道, 小贩子这是在抢黄昏的商机。
    海鲜馆门前一下子热闹非凡, 不断地有小轿车开到门前, 一群群吃客走下车, 饭店的旋转门频繁转动着, 更令我吃惊的是保安人数也增加了, 原来流氓表哥的保安兵马不少。我暗暗感到, 幸亏我当时激流勇退, 否则真他妈的一败涂地。但为此我也彻底绝望—好虎架不住一群狼, 我只能是永远立于不胜之地。当然, 我决不泄气, 正义最终能战胜邪恶。
    我看到一个地摊上摆满了望远镜, 这是俄罗斯进口的那种军用望远镜, 上面全是涂着迷彩服的图案, 这种图案会使你想到战争就要爆发。我灵机一动, 买了一个最大号的望远镜。卖望远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家伙, 他说花二百块钱你绝对不会吃亏, 用这个望远镜看足球, 能看到运动员脸上的汗珠看舞台上表演, 能看到舞蹈演员身上的汗毛。说到汗毛他嘻嘻地一笑, 绝对就像流氓表哥。
    我本来想给他二百元钱, 但看到他那流氓表哥的形象, 就说只能给一百, 他说一百五, 我说一百一,他说一百三, 最后一百二成交。这个望远镜确实不错, 黄昏中的海鲜馆有点模模糊糊更显遥远, 可一下子就被望远镜拉到眼前, 连保安员脸上的横肉都看得一清二楚。不幸的是我看不到海鲜馆旁边的小二楼, 于是我开始寻找窥视小二楼的位置, 这才意识到, 只有爬到小二楼对面的六层楼上才是最佳视点。那六层楼是居民楼, 就像我家的居民楼一个样—我们城市的居民楼全都建得千篇一律。所以我就像进自己家的楼门一样, 从容不迫, 大摇大摆, 一直走上最高的六楼, 看到顶棚上有个小方洞, 小方洞吊着半截铁梯, 这是防备一般笨蛋爬到楼顶。但对我来说毫无用处, 我将望远镜背到身后, 只是一个鱼跃就抓住那半截铁梯, 再来一个引体向上的动作, 就轻松完成登顶任务。
    站在六楼顶上, 视线一片开阔, 特别是流氓表哥的小二楼, 绝对历历在目。我要是有手榴弹, 绝对可以扔到流氓表哥的屋子里爆炸。不过, 这会炸伤奔腾5。最好是能有一支枪—一支电影里演的那种带瞄准镜头的狙击手用的高级枪, 我一枪就能将流氓表哥的脑袋打个窟窿。当然我不会有手榴弹更不会有高级枪, 我只有望远镜。问题是天已经黑了, 海鲜馆里灯火辉煌, 小二楼上的一些窗口也都点亮, 但流氓表哥的办公室里却黑咕隆咚。
    望远镜可以看到窗棱上的斑斑灰尘, 但窗里面却是一片黑暗。
    我又痛苦地猜想起来, 此时流氓表哥绝对将奔腾5按在小床上, 他为什么不开灯就是因为做贼心虚。为了减轻思索的痛苦, 我开始用镜头扫视海鲜馆, 扫视小二楼其它的窗户。小二楼上其它的窗户里没有意思, 亮着灯的屋子里往往没一个人影, 偶尔走进来一个员工, 莫名其妙地坐了一会儿, 又走出去。最好看的还是海鲜馆门口, 各种各样的吃客, 有胖有瘦有高有矮, 有板板地穿着西服不怕热死的, 有穿衬衣还敞着怀流汗的, 有亲密扯手的年轻男女—这令我伤心伤肝地又想到奔腾5, 本来应该是我们俩人扯着手。更令我伤心伤肝的是我看到一家三口, 父母领着儿子一同吃饭, 我差一点就流泪—我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我正感慨万千地用望远镜扫视, 却陡然发现流氓表哥的办公室亮灯了。因为流氓表哥屋子的灯光比小二楼上所有窗口都亮, 我甚至不用望远镜就能看清流氓表哥, 他那肥胖的身子窝在沙发里, 挺他妈舒服的。只有他一个人在屋里我有点安慰, 但奔腾5哪去了?我惊慌并紧张地调着望远镜的焦距, 这才发现奔腾5竟然就坐在流氓表哥旁边, 因为流氓表哥狗熊般的身躯遮住她的身子, 只能看见她两条光光的大腿斜着伸出来。
    我在黑乎乎的楼顶上摸索着寻找更好的窥视角度, 终于在另一端的楼角上看到奔腾5大半个身子——天哪, 她此时竟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无袖衬衫, 光亮的胳膊和雪白的胸部在望远镜里绝对就是裸体。
    我的心灵和躯体一起颤抖, 很快就有些头晕眼花, 这使我不得不放下望远镜, 闭上眼睛休息,但随之又飞快地睁大, 因为我怕错过流氓表哥的犯罪行为。这种一会儿睁眼一会闭眼的动作, 更折腾得我身心疲惫, 并加倍地头晕眼花。不过, 令我不解的是, 这两个家伙竟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眼发直地盯着前方, 后来我才弄明白他们俩是在看电视—这绝对是在看又臭又长的电视剧,否则他们不会白痴一样地发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我不激动了, 不气愤了,紧张的心情荡然无存—我简直就有些无聊了。有一段时间我把望远镜放在一边, 连连地打着哈欠, 这才想起我大概连续四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更不幸的是我又想起我还没吃晚饭。
    气得要死的是, 窗户里的两个白痴还是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 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我的望远镜看不到电视屏幕, 但不断闪现的五彩光色, 使我能感觉到又臭又长的电视剧演得正激烈。我有点优伤, 奔腾5会如此安稳地坐在那里, 她竟然不关心我的死活。
    天越来越黑, 所有的星星都在困倦地眨着眼睛, 我努力地支撑着, 也像在看又臭又长的电视剧。我听到楼下的居民家里也传来电视剧的声音,男主人公全是太监一样的哮声, 女主人公除了哭泣就是哭泣。此刻, 所有没文化的笨蛋们都在看臭电视剧, 中国的教育完蛋了。
    万万想不到的是我竞然睡过去, 等到我突然惊醒过来时, 才发现整个世界静得吓人, 有那么几秒钟我感到自己不是在地球上。但随即我就清醒过来, 看到下面的小二楼全都浸在黑暗中。我觉得我只是打了一个吨, 可没想到这个吨打了一百年。
    我抓起望远镜, 看到流氓表哥黑洞洞的窗户有些异样, 上面布满了几何图形, 我努力地研究了好一阵子, 终于弄清楚那是窗帘上的图案。这家伙竟然挂上了窗帘—我猛地站起身来, 又急又恨差点就要跳楼。此时此刻, 流氓表哥和奔腾5在屋子干什么, 这他妈的还用说吗?我想大喊大叫, 想大骂流氓表哥, 但最终我老老实实地坐下, 因为我发现我的脑袋有点昏, 身子有点晃, 腿还有点抖, 弄不好我真能掉下楼去。
    黑蓝的天幕低低地垂下来, 整个世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我无奈地抱着望远镜, 疲惫不堪地倚在一个烟囱根下, 却又想哭, 但最终我又恬不知耻地睡过去。再度醒来时, 天已经大亮。我使劲儿地扭动着僵硬的身子, 开始以为自己得了半身不遂。
    我看了看手表, 其实才凌晨五点多钟, 但太阳的光芒已经在城市的东方烧红, 远处的海湾反射着玫瑰色—绝对像外国一样美丽。但我没有心情欣赏风景, 我最重要的目标是对面小二楼的窗口, 我这才清楚地看到, 除了流氓表哥的办公室, 小二楼所有的窗户都没挂窗帘, 这充分说明流氓表哥绝对就是个流氓。
    我走下楼时, 所有的居民都在昏睡, 楼道里漂溢着令人窒息的二氧化碳气味。
    大街上偶尔有一辆车开过来, 然后就是寂静。
    海鲜馆门口更是一片死寂, 好像已经破产一百年了。突然, 流氓表哥从小二楼走出来, 他摇摇晃晃地朝海鲜馆大门走去, 一路上打着哈欠, 伸着懒腰, 这个令人恶心的动作使我猛然想到奔腾5——此时, 可怜的奔腾绝对遍体鳞伤地躺在小床上。猛然间, 像有谁在后面推了我一下似的, 我从马路对面朝流氓表哥发起攻击, 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越过大街, 犹如炮弹射向流氓表哥。我举起手中的望远镜, 用尽全身力量, 狠命地砸向他那丑陋的冬瓜脑袋, 却“ 咚”地一下子感到虎口震裂, 我想不到流氓表哥的脑袋像岩石一样坚硬, 一刹时我的两手已经空空如也了。但流氓表哥却及时地倒下去, 绝对是一座大山轰然倒塌。我痛打落水狗, 继续发了疯般地扑上去, 对着一堆可耻的肉体拳打脚踢。我听到身后人们的喊叫, 听到海鲜馆哗哗啦啦开门的声音, 有些什么东西砸到我的身上,腿上和头上, 我丝毫没感到疼痛, 却一下子昏了过去。
    我是在医院里醒过来, 看到自己像从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兵, 浑身各处都包扎着药布, 小腿上还打着石膏, 这说明我与流氓表哥的战斗不分胜负。
    我身边坐着两个没穿警服的警察, 他们用疲惫的眼神盯着我, 看到我醒来这才精神为之一振, 开始反复问我两个问题—一个是我打流氓表哥的凶器在哪儿一个是我口袋里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我说我绝对没有凶器, 我说我后悔没有刀枪, 便宜这个老流氓了我说我口袋里的钱是我自己的, 是我父母给的。我说了一百遍, 说得口干舌燥, 他们就是不信。后来我才渐渐地得知, 警察对流氓表哥脑袋上的伤痕进行无数次研究, 也没弄清是什么凶器, 不是匕首不是木棒不是石头, 越研究越什么也不是。两个警察用大惑不解的目光盯着我, 大概认定我有什么神秘的武器。
    我终于想起是望远镜, 可能在混战中掉在地上的望远镜被人偷偷捡去, 所以可怜的警察叔叔陷人困境。但我决不说出望远镜, 因为我隐隐约约地听说, 在法律上, 赤手空拳比手持器械打架更占便宜。
    我盼望奔腾5来看我, 但她就是不来我的父母倒是频繁地来看我, 他们总是两眼哭得红肿, 他们认定是他们对我的关心不够, 是教育的失误, 才导致我走向犯罪道路。我说我绝对没犯罪, 我说我绝对是正义行动, 是为了惩罚流氓, 是为民除害。
    他们哭得更伤心, 以为我精神也不太正常。
    来得最频繁的还是那两个警察—他们绝对错误地认定我是抢劫流氓表哥的钱财。他们为了感动我, 说被害人刘经理已经原谅了我。流氓表哥躺在另一家医院的病床上, 尽管脑袋被我打肿了,却多次请求公安局对我从轻处理, 因为我还年轻。
    我愤怒至极, 说什么他妈的被害人, 那是个流氓,我用不着他原谅我也绝对不原谅他—他强奸和玩弄奔腾5。
    警察们对我的话不屑一顾, 他们要我拿出证据, 我当然说出一大堆理直气壮的证据, 但警察说这不是证据, 只是猜测, 弄不好还是诬告。更倒霉的是我忘了奔腾5叫什么名字, 这使我略感事情有点荒谬。
    叔叔来看我了, 他坐在病床前不说话。我绝对明白他沉默的内容—他认定我是个傻瓜。我本来也想用沉默来反击他, 因为我深信总有一天, 奔腾5会热泪盈眶地来看我, 她不来看我的原因不仅是流氓表哥在控制她, 现在又加上了警察。但我发现叔叔的眼睛眨了几下—这家伙竟然想掉泪。我有些沉不住气了, 我能忍受流氓表哥的无耻, 我能忍受警察的盘问, 但我忍受不了叔叔的这种怜悯, 这绝对令我大伤自尊, 我拖着石膏腿, 从病床上一下子坐起来, 我觉得我必须说点什么——谢天谢地, 我想起了小魔鬼。
    我说叔叔, 我去见小魔鬼了。
    叔叔愣在那里, 他斜眯起眼睛, 怜悯变成了幽默。
    我说叔叔, 我真的见到了小魔鬼, 滨海开发区开放路改革街B座M一A1。
    叔叔眯着的眼睛开始睁大。
    我说, 小魔鬼是我看到的最漂亮的女孩——绝对美丽, 绝对纯洁, 绝对奔腾5。
    叔叔的眼神凝固了。
    我又郑重地重复说, 真的, 小魔鬼是我看到的最漂亮的女孩—绝对美丽, 绝对纯洁, 绝对奔腾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