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刁斗_烟花记
来源:本站 | 作者:刁斗  时间: 2011-01-20

烟花记

刁斗


    回想起来,那天夜里,我床头柜上的电话大呼小叫时,估计都快两点钟了。当时我躺在床上看闲书呢,困意渐浓,快睡着了,并不想被这种时候的电话聊天给弄精神喽,一精神,安眠药也帮不了我。可电话铃声响的执拗,响到五下时,停了片刻,然后又是五下,再停片刻,重新响起……我不敢让它一组五下一组五下地响个没完,我也不敢关掉振铃开关。我想电话这么个响法,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毕竟我还有那么三五个亲人需要关心。
    “喂——”
    “嗨,是我,我在铁岭呢,遇着点事。你快来一下,再带来……”
    “对不起,我没听出来你是哪位。”
    “哟哧嗯,”
    “谁?对不起,我——”
    “嗨,我是姚子臣。麻烦你带四千块钱,赶紧打车到铁岭的北关派出所……”
    我想把事情问清楚些,可姚子臣说人家不让他多做解释,我也听到了电话里在姚子臣的声音之外,还夹着其他几个粗暴的声音:“快点快点”,“少说两句”,“别费电话费”。
    这电话果然把我弄精神了。我光着膀子坐起来抽烟,冻出一身鸡皮疙瘩。这一夜,我肯定又睡不成了,没别人好怪,我只能后悔那天在北陵大街的邮局旁,不该给姚子臣留下电话。
    姚子臣是我大学同学,我毕业后他又读了硕士,拿完硕士文凭,就留在学校教古典文学了。严格说来,我和他从来都算不上朋友,这么多年,虽然同住沈阳,彼此间也没有一点联系。不巧的是,前几天我在北陵大街的邮局附近遇到了他,躲避不及,便假模假式地关心呀问候呀言不由衷了一大番。聊了一会,他说他有事,得赶紧走,而我虽然无事,也没有跟他聊天的兴致,也就装出忙碌的样子,迎合着他说那留个电话多联系吧。当时我俩都无纸笔,翻遍了衣兜,最后利用的是我的烟盒。我把烟盒撕下来一块,然后一分为二,用从地上拣到的半截眉笔,互相记下了电话号码。他记下我的电话号码后,顺手把那块烟盒纸揣到了裤子的屁兜里;我记下他家电话号码的那块烟盒纸,则在我们握别之后,就被我扔进垃圾筒了。可现在,我留给他的电话号码,竟在几天之内就毁了我的一场好觉,真好像是天意在惩罚我的虚情假意。
    不过,后来姚子臣也坦然承认,与我在北陵大街的邮局旁邂逅那天,其实他没事,只是觉着与我无话可说,才谎称有事的。而提出互留电话,也并非为了与我日后联系,要不是当时我看着他,写有我家电话号码的那块烟盒纸,也早被他扔垃圾筒了。至于后来我的电话号码没被他扔掉,只因为他没摸屁兜,而那天在铁岭的北关派出所找到那电话,也不是他想起了我才找到的,那是警察翻他兜找钱时翻出来的。
    还说那天深夜。抽完一支烟,我也就猜到姚子臣为什么让我带四千块钱连夜赶往铁岭的北关派出所了,肯定是赌博或嫖妓撞在了人家枪口上,要交罚款。而我认为,姚子臣被罚,嫖妓的可能性要大于赌博的可能性。明摆着吗,他要是能跑铁岭赌博去,就说明那边有他的朋友,至少有熟人,他完全可以就近找人借款受罚,而不必把电话挂沈阳来折腾我一番。尽管沈阳铁岭近在咫尺,但毕竟是两座城市呀。另外,赌博早成了全民行为,被抓住了并不丢人,他一定要用沈阳的钱去交铁岭的罚款,更应该挂电话找他老婆。但嫖妓就不一样了。虽然嫖妓在大部分男人那里也早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了,可对于姚子臣包括我这种男人来说,让老婆和熟人知道了自己出入花街柳巷,还是会觉得脸面无光。或许在这问题上,像我这种没老婆的男人还能脸皮厚点,姚子臣则不行,从我对他的有限了解来看,即使没老婆,他的脸皮也厚不起来,况且他还有个老婆。所以,嫖妓的事,也只有让我这种——应该怎么界定我俩的关系呢?久无往来的青春期熟人吧。在万不得已时,只有让我这种久无往来的青春期熟人去掌握他的隐事密情,他才不会感到过分难堪。
    还真就又被我猜中了。姚子臣说他当时在派出所里,对着电话本无所适从,一个电话也不敢挂,直到警察搜出了他屁兜里的那块烟盒纸,他才从绝望中活转过来,对着和他学生一样年轻的几个警察连连乞求:求求你们先别找我爱人,先别找我单位,我今天晚上能交上钱了,一定能!
    就这么着,那夜凌晨三点半钟,我赶到了铁岭,用四千元罚款从警察手里赎出了嫖客姚子臣。
    从那时起,姚子臣也就把我看成朋友了。
    确实只是姚子臣单方面把我看成了朋友,因为我至今对与他打交道也没什么兴趣。我之所以要不停地与他交往下去,完全是冲着那四千元罚款。姚子臣是个没多少外快的大学副教授,一下子欠了我四千元钱,没有办法即刻还清。虽然我没跟他催债,但他是个讲诚信的人,每月开资,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就给我送来四百块钱。他到我家来分期还款,还要拎瓶上点档次的酒,逼着我得里出外进地上灶炒菜招待他一番,待这种交往有几回后,自然不是朋友也朋友了。开始姚子臣很不好意思,一捏起酒盅就对我千恩万谢,再三强调那天他是鬼迷心窍了。可很快,他就撤掉了对我的防御,肯于对我推心置腹了。我也看得出来,除我之外,他似乎没什么知心朋友,也就是说,他要是需要吐吐心声,不把我作为对象的话,也还真就无处倾诉。
    能开诚布公后,姚子臣就不说他鬼迷心窍了,而承认他确实热衷此道。但他又解释,他嫖娼,既不是为了感官刺激,也不是为了解决性欲问题,更不是为了追这个当今许多男人的流行时尚。他说他始终是一个重情感轻肉欲的人,并没与这个堕落的时代同流合污。“我接触妓女,”他诚恳地说,“是为了寻找一种已然消失的文化遗踪,一种人性中的古典精神与浪漫余韵……你能理解吗?”说不好是否因为心虚,姚子臣不论谈什么观点,都特别渴望我的理解。
    我敷衍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不能理解他的玄言奥论。我坚信人与人之间难以沟通,根本没有理解可言。我离婚时,单位一个老领导批评我结婚时就已经酿成了离婚的苦果,因为我和我妻子未婚先孕,动机的问题没解决好。你看我,老领导说,是为了革命事业才结婚的,所以三十多年恩爱如初。那时我年轻气盛,张口就把老领导噎了个半死。我说要是性交这种事也能扯到革命事业上去,那性冷淡是不就反革命了。现在我也可以这么噎姚子臣一句,但现在我已不再年轻,尽管姚子臣管不着我的房子职称,可我还是点头表示理解。
    “你没理解,”姚子臣说,“因为你没深入思考过,嫖妓这事,根本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简单。”姚子臣起身站到窗前,一字一句地给我背书。“‘原来中国的妓家,竟是音乐的传人,文学的化身,亦是社会繁富的象征。和今日西方公鸡对母鸡的肉帛交易形式,大异其趣。’”接下来,姚子臣给我讲了许多让我难辨真伪的掌故旧闻,虽然这不能帮助我理解他什么,但却增加了我对他的了解。
    姚子臣不愧是教中国古典文学的副教授,他肚子里装满了中国古代文人墨客与青楼娇娘的传奇故事,在讲这些故事时,他尤其对那些粉黛佳人一往情深,能如数家珍地点评她们。若单听他的感怀赞叹,还真容易让人把人肉肆当成天使国呢。他给我讲柳永,说柳永晚年困顿潦倒,一文不名,死后下葬都成问题。但一群深爱柳词的风尘女子,却合资为柳永料理了后事,并在每年柳永的死期,去他坟上祭祀赁悼,古书上说的“吊柳会”或“吊柳七”,指的就是这码事情。他又给我讲周邦彦,说名妓李师师的情人周邦彦遭贬之后,李师师即使躺在徽宗皇帝怀里,也闷闷不乐,愁眉泪眼,徽宗可怜美人憔悴,问何故伤悲,师师竟不惧开罪皇帝,如实相告,使得皇帝收回成命,重新任用了“情敌” 周邦彦。他给我讲到唐代开科举士时新贵举子们寻芳逐胜的“曲江大会”,开口就能念出一串香艳诗句:“银红斜背解鸣铛,小语偷声贺玉郎。从此不知兰麝贵,夜来新惹桂枝香。”他对我提及宋朝官场中宴会上的集妓歌唱,顺嘴就能吟哦出数首奢靡词章:“帘卷秋楼东风满,杨柳乱飘晴昼。兰袂褪香,罗帐寒红,乡枕旋移相就。海棠花谢春融软,偎人恁娇波频溜。象床稳,鸳衾漫展,浪翻红绉,一夜情浓似酒。”姚子臣是个含蓄内向的人,可一讲起往昔的风月事,却如痴如醉,心弛神往,好像他本人也成了数百年上千年前的风流书生。不过有一点我看得出来,至少在他嘴巴上颠鸾倒凤时,他确实只是赏玩品咂,丝毫不见淫邪下作。
    “优秀的妓女,”他动情地说,“是男人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医生。”
    “那你——”我不想给他的热情泼冷水,但他若真的如此迂腐,我以为我有必要惊醒他的南柯之梦。“你碰着几个柳如是或小凤仙啦?”
    果然姚子臣梦醒了一下,“暂时还没有,”他说,但他紧接着又回到了梦中,“毕竟今非昔比了。不过,我也还是见识过几个有潜质的姑娘,她们虽然还达不到棋琴书画高风亮节的地步,但却都清纯伶俐,聪慧可人。我若当妓院老板,肯定能把她们调教成新一代的鱼玄机、薛涛。”
    姚子臣让我无话可说,我也懒得说。我只听他的。
   
   
    据姚子臣介绍,他并无很多机会接触妓女。一个大学老师,是不能像官员或商人那样时常出入烟花巷的。别的不论,单说在与风尘女子的结识上,他就没有优势可言。眼下的妓女皆为暗娼,多以其他身份隐身于酒店宾馆、发屋浴室。如果官员或商人嫖妓,由于资金雄厚,有条件经常在各种休闲娱乐场所消磨时光,使得他们可以得嫖即嫖,不得便可以先桑拿保龄麻将歌舞。这后边的活动,既可以为他们发现妓女选择妓女提供可能,也可以把嫖妓的气氛烘托得更为浓烈。虽然一般情况下,性交总是一对一的隐秘行为,但嫖妓却往往要由吃喝玩乐的群体狂欢开始才更适宜,至少,这对帮助人们彼此影响着除去文明伪装回归原始野性大有益处。可姚子臣就不一样了,即使不计嫖妓之外那些出入酒店宾馆发屋浴室的额外开销,即使不计他不党不群单兵作战的行动特点,就个人习惯来讲,他对桑拿保龄麻将歌舞也都既没兴趣又没时间,他需要的,只是能带给他某种特殊感觉的“优秀的妓女”。然而,一个嫖客不先桑拿保龄麻将歌舞一番,进了酒店宾馆发屋浴室就直通通地挑拣女人,显然是与当下社会的嫖妓行规不相吻合的,这样做,甚至会让老鸨和妓女退避三舍。况且,姚子臣选择妓女又特别挑剔,常常是,妓女的容貌吸引了他,可聊了半天,仍然找不到他需要的感觉,他便会毫不吝惜地放弃那妓女,以嫖的价钱换回来一肚子失望。他承认,在他至今遇到的女人中,才华容貌品性韵味都无可挑剔的,仍是他老婆。“可惜的是,她不是妓女。”他这样说,然后又问我是否能理解他的意思。我说你他妈变态。
    姚子臣嫖妓的机会,一般都来自他外出讲课。学校在全省各地办了些为老师们挣外快的业余大学,平日在学校在家里传道授业著书立说的教授们,每逢寒暑假双休日,便四处出击,主观上为自己增加收入,客观上帮助他人获取文凭。姚子臣对这样的事情不屑一顾,加之古典文学课时极少,他也从来不要求系里安排他外出讲课。可自从有一次为个生病的老师打替班去了趟张集,他便热衷起出外讲课了,争着抢着让系里给他安排课时。他老婆夸他不再清高了,系里同事则议论他标榜的君子不言利是拙劣的伪装。可他对我说,是张集之行,让他理解了“十年一觉扬州梦”的古代艺术家,接受了把妓女作为“音乐的传人,文学的化身”的醒世观点。
    我们有个大学同学在张集市当头头,姚子臣去张集讲课,顺便就和老同学打了个招呼。本来姚子臣也知道,人家当大官了,不一定还会对他这个教书匠有什么兴趣,所以电话一挂过去,他就后悔了,同时做好了受冷落的心理准备。可老同学在电话里却充满热情,不仅表示要立刻来姚子臣的住处看他,还执意挽留他多待一天,说晚上要在张集最好的饭店请他吃饭。“你也是代表母校接受我的工作汇报嘛。”老同学这样说。
        姚子臣认为,直到在张集最好的酒店吃完喝完,老同学也并没带他嫖妓的打算,因为嫖妓是不必先吃一顿漫长的饭的,更不必找来那么多陪客的人。一定是酒精乱了老同学的性,当人们在席间讲完政治笑话又讲黄色笑话时,老同学才不再道貌岸然,而露出了一副猥亵嘴脸。你姚子臣留校可占便宜了,老同学说,那么多黄花闺女供你玩。姚子臣一口酒下肚就满脸通红,这时他通红着脸说,哪敢呀,我要跟学生有了瓜葛,不用别的,一个毕业分配就能折腾死我。老同学说对,不能和熟人扯在一起,要玩就找鸡,不犯病。姚子臣说你别吹了,你还敢找鸡,你这种人恐怕早叫政治给骟了吧。老同学笑而无言,接着宴会便草草散了。姚子臣被老同学的司机开辆灰色轿车送回住处后,刚放上洗澡水,老同学的办公室主任就找上门来了,说老同学在楼下等他呢,要带他出去玩玩。姚子臣匆匆下楼,见老同学坐在一辆黑轿车里,司机也换了个和老同学称兄道弟的人。一车四人在张集的大街上绕了几圈,办公室主任用手机支支吾吾地挂了两个电话,他们就又来到了刚才吃饭的酒店,只是这一回,他们进的是地下室的娱乐中心。进包房后,姚子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被酒精烧红了的脸一下白了。他对老同学说,你小子可不能为这事丢了——老同学制止了他,说我他妈一个小老板,有什么怕丢的。果然,办公室主任和司机都已改口称他老板了。办公室主任从门口迎进一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问成色咋样,中年女人说全百里挑一,你来玩我还敢唬弄呀?办公室主任就回头对老同学说,老板,选选?老同学点点头,直盯着门口随即进来的四个姑娘。四个姑娘的确个个出众,不百里挑一也十里挑一。老同学冲一个百里挑一水平的姑娘指指姚子臣,自己则留下了另一个百里挑一水平的,然后坏笑着看办公室主任和司机。办公室主任和司机都恭维地说老板眼睛太毒了,又对中年女人说再找几个。剩下那两个十里挑一的姑娘下去了,随之又进来四个,办公室主任和司机这回一人挑了一个,差不多也是达到了百里挑一那种水平的。
        接下来的事情,有过三陪经验卖淫经验和有过被陪经验嫖妓经验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发展,没有过三陪经验卖淫经验和没有过被陪经验嫖妓经验的人也想象得到该怎么发展。值得一提的是,陪姚子臣说话喝酒唱歌跳舞直至最后到一个有床有洗澡间的房子里性交的那个张集姑娘,不光长得百里挑一,还能与姚子臣诗词唱和纵论古今。姚子臣后来对我感慨道:“能和我诗词唱和纵论古今的姑娘并不难遇;可一个既能被我温香软玉揽于怀中,又陌生得互相都不敢透露真实姓名的姑娘与我诗词唱和纵论古今,这实实在在让我感受到了一回历朝历代风流才子的人神合一之境界,瑰丽多姿之生活呀。”
   
   
    那天之后,姚子臣再未见过张集姑娘,他曾又去张集想找那姑娘,可被老同学制止了。但张集姑娘重新塑造了姚子臣,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由此找到了激活他生命热情唤醒他艺术感觉的最佳方式。
    前边我说过,姚子臣自己也认为,他接触妓女的机会并不很多,嫖的机会当然更少。所以到后来,他给我送钱时,在那一个月中他若嫖了,我一看他眼神就猜得出来。我开玩笑说你老兄也真是记吃不记打,这边嫖债还没还完呢,那边仍然照嫖不误,就不怕旧债上边再添新债。姚子臣却一本正经地说,我想教好课,想写好文章,离开了这种刺激怎么行呢?然后又强调,他是一个理性的人,不会耽于享乐无法自拔;而且,他也吸取了经验教训,不会再蹈铁岭的覆辙。
    我不知道他说的嫖妓能让他教好课写好文章这种话是真是假,我只知道,蹈不蹈覆辙那可不取决于他。
    大概是他该第十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还我四百元钱那天,我备好酒菜从中午开等,一直到晚上六点多钟,才等来他的一个电话。他说他从下午起就一直想过来,可学校开资出了点差头,还钱的事只能推迟几天。我说钱不钱的倒不重要,关键是你给我养成毛病了,一到这日子,你若不来,就跟你发现了个好婊子却搞不上手那么难过。电话里,我听到姚子臣苦笑了一下,我敏感地认为,他的苦笑与我提到“好婊子”有关;我怪自己玷污了一件他心中的圣洁之事,忙放下电话自己喝酒。但我认为,他没来我这里如期还债,肯定不是钱的问题,没准又是他新近的嫖妓活动出了闪失。
    果然又被我猜中了。
    几天以后,姚子臣在我家出现时,瘦长的脸庞仍有些浮肿,上面挂着几块尚未褪尽的青斑紫痕,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我吃惊地把他搀进屋来。
    “人心不古,好景不再啊!” 姚子臣一坐下,就带着哭腔感叹了一句。“我他妈的必须戒了,戒吧戒吧……”他空洞洞的眼睛里布满绝望。
    “戒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知道他没什么恶习,包括每次来还钱时带上瓶酒,那也是针对我的嗜好,还似乎包含了利息的意思;而且喝酒时,也是我喝三两他喝三钱。但我很快就意识到了,他所说的,一定是戒嫖。“嫖这种事,戒不戒的倒无所谓,关键是你找妓女的那种心态,应该戒掉。要知道,供需关系中永远是需起决定作用,有什么样的嫖客才有什么样的妓女。如今世界上,男人全是行尸走肉,你怎么能指望女人蕙心兰质呢?”
    姚子臣热泪盈眶地频频点头,这一天,他喝的白酒足有三两。
    他说,十天前他去波尔多酒店,看一个已有了澳大利亚户口的研究生同学,不想在楼下咖啡厅闲聊时,竟见到了那个首次将他诱上肉蒲团的张集姑娘。张集姑娘虽然打扮得雍容华贵,但她目光表情一如两年前那样清丽真纯,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淡淡羞涩,恰到好处地烘托出了她的气质与风韵。姚子臣立刻无法自持了,再没心思听同学介绍异国趣闻和给同学介绍故乡变化,恨不得马上冲到张集姑娘身旁向她倾诉衷肠。但他不能,因为张集姑娘显然刚勾上了个壮年男子,此时正与那人谈笑风生。姚子臣对那壮年男子充满妒忌,从本心讲,他真想推开那人将张集姑娘夺到手里归他一人独享。可他懂行规,他知道他必须尊重张集姑娘的职业特点,他必须管住自己的嘴巴双脚和双手。但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他也不想管,他就任自己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张集姑娘身上,以至于有着澳大利亚户口的研究生同学对他揶揄挖苦他都置若罔闻。
    张集姑娘肯定是个优秀的娼妓工作从业者,她居然在曲意逢迎壮年男子的过程中,还留意到了姚子臣贪婪的目光,甚至能忙里偷闲地兼顾他一下,用两个迷人的眼风去安抚他。后来张集姑娘和壮年男子就上电梯了;后来研究生同学建议回房间聊,遭到姚子臣拒绝,他们只能继续坐在咖啡厅里;再后来研究生同学见姚子臣已心不在焉,便说不早了,你要不住我房间就回家休息吧,姚子臣迷迷瞪瞪地就离开了波尔多酒店。姚子臣的确是迷迷瞪瞪地离开酒店的,因为在酒店外边,一个殷勤的出租车司机为他打开车门,问他去哪时,他竟说去波尔多酒店。接下来,他重新走进酒店大门,坐在了刚才他和研究生同学坐过的位置上。只是这一回,他是一个人坐在那里。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感到,有一束目光打在他身上。他看看周围,周围没人,他又抬头,发现能够俯瞰到一楼咖啡厅的二楼回廊处,张集姑娘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张集姑娘已换过一身行头,几小时前穿的是深色衣裤,而此时着的是浅色衫裙,使她站在深夜走廊里黯淡的光线中,显得格外飘逸轻巧。姚子臣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张集姑娘竖起右手纤长的食指,冲他勾了两下。
    姚子臣说,来到张集姑娘包住的房间时,他曾犹豫一下。但即使犹豫,他也不是犹豫如今的张集姑娘将身价几何,而是看到床单上的褶绉和草草叠起来的被子时,他想到了刚才和张集姑娘同上电梯的壮年男子,这使他感到屈辱甚至恶心;另外,两人无言地进入张集姑娘的房间后,张集姑娘说的是,老板想不想再喝点什么,而两年前在张集,在姚子臣自称姓陈后,张集姑娘是叫他陈哥的。当然了,姚子臣很快就驱除了心中的犹豫,他接受了张集姑娘可以当万人妻这个现实,也接受了阅人多多的张集姑娘对他已经毫无印象这个现实。他当时只是天真地希望,要和张集姑娘重新开始,并持续交往下去,毕竟现在张集姑娘来到了沈阳呀。
    他们的确有了重新开始的可能。两人虽然很快就搂在了一起,但他们都没把衣服脱光,而是让诗词唱和纵论古今与调情打趣亲吻抚摸同时缓缓展开,直到后来,张集姑娘的手机响了,张集姑娘对电话里说句打错了,姚子臣才意识到,他们该进入下个步骤了。
    “我要不睡一会,明天的课堂上就讲不出铁马冰河的边塞诗,只能讲依红偎翠的枕旁词了。”姚子臣替张集姑娘脱内衣时,开了句玩笑。在这之前,他已送了张名片给张集姑娘,而以往,为安全计,他不论遇到多么心仪的姑娘,也只是口头上通报姓名相约来日。
    “哎姚老板,”名片虽然就放在床头柜上,可张集姑娘仍把大学副教授姚子臣称作老板,“不好意思呀,”张集姑娘千娇百媚,躺在姚子臣怀里摸他腮边窜出的胡子茬,“我是想,你来看同学可能匆匆忙忙,不一定带了那么多钱。我是说,我们这都快两个钟了,也不知道,你钱还够不……”
    姚子臣如同大梦初醒,他记起来他兜里只有二百元钱。
    我也是通过姚子臣的介绍才知道,波尔多酒店那样的地方,包房妓女都价格昂贵,且计时收费,不预备足十倍于姚子臣兜里的钱,就不该来这里寻芳觅艳。这回姚子臣就做出了不该做的事,他的结局可想而知。张集姑娘看看姚子臣从兜里掏出的那几个小钱,气得杏眼圆睁酥胸波动。“操,你这大半夜的是耍老娘呀——是要坏老娘的生意还是坏老娘的身价?”她操起手机按了下键子,言简意赅地道了声“来”,眨眼之间,一个身穿酒店保安服装的小伙子就闯了进来。那小伙子膀大腰圆,杀气腾腾,手里还握着一根电棍。如果这时,姚子臣再度故伎重演,给我或其他什么人挂个电话,借到一笔高额嫖妓款,也不至于受皮肉之苦。可他认准了酒店保安不是警察,就跟人家理论,还斥责张集姑娘见利忘义,薄情寡意,枉具风仪,徒有才艺。这样,他挨一顿胖揍再被人家从波尔多酒店的后门扔上大街,也就算张集姑娘和酒店保安宽大他了。
   
   
    姚子臣还清我的四千元钱,我们的关系也就基本结束了。偶尔他会挂个电话,但绝口不再提嫖妓的事,只是没话找话地闲扯几句,搞得我俩都不大自然。再后来,电话也没了。可有一天,在我俩终止电话联系的一年以后,他忽然又给我挂来电话,说他马上要来我家。
    半小时后,姚子臣拎个大包出现在我家,心有余悸地像在逃避追捕。
    “你这是干嘛,假期旅行?”
    “我,我是想,在你家,住些日子……”
    这回姚子臣没带酒来,但他掏出一千元钱,红头涨脸地说,这是他的生活费,若住的久了,他老婆还会再送钱来。我哭笑不得,一头雾水,但考虑到他是个自尊心过强的人,便什么也没问,只是备酒备菜为他压惊。本来他一说要住在我家,我还以为他和老婆闹矛盾了,想分居一段;可分析一下他后边的话,显然又不是夫妻失和。幸好酒过三巡,他自己主动解开了谜底,而让我感到一肚子晦气的是,他的事,又和嫖妓有关。我说你他妈把我当成什么了,是你说嫖就嫖的精神娼妓吗?当然这话我是在心里说的。
    姚子臣戒嫖戒了一年半,后半年还评上了教授,当上了中文系的副主任,用他自己的话说,尽管他内心敏感旧事难忘,可张集姑娘带给他的心灵创伤,还是一点点自行愈合了。当然他也说,并不是创伤愈合了他就要好了伤疤忘了痛,重打鼓另开张地再闯风月场。不,他已经明白了婊子只能是婊子的简单道理,愈合了创伤只是为了更理智地面对新的生活。可恰在此时,他又有了一次枝节横生的张集之行。
    本来波尔多酒店事件之后,姚子臣就不再外出讲课了,节假日总是枯守书斋著书立说。可这个暑假前,张集业大又办了一个新班搞开班典礼,中文系副主任姚教授必须前往。姚子臣一接下来前往张集的使命,平静的内心一下乱了,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排斥张集还是依恋张集。反正经过反复权衡,他打着去看老同学的旗号,早于法律系、外语系、经济系、历史系和新闻传播系的几个头头一天去了张集。不过到张集后,他并未通知老同学,而是鬼使神差地独自来到他初识张集姑娘的那个大酒店的地下室。让他不敢相信的是,地下室娱乐中心那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竟认出了他,还套近乎地问怎么别的朋友没一块来,并主动给他带来一个“百里挑一”的婀娜姑娘。姚子臣想拒绝,可中年女人的热情和谦恭让他同样的难以拒绝。“我知道你在沈阳也是常上电视的大人物,”中年女人说,“不过我给你提供的小姐,保证嘴严得跟江姐似的。”
    姚子臣和新张集姑娘坐在一起,手足无措,也无话可说,喝完一壶茶水就想离开。可新张集姑娘却流出了眼泪,哥,她哭丧着脸说,老板特别嘱咐我一定陪好你,你要走了,我负不起责任。姚子臣动了恻隐之心,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新张集姑娘闲聊起来。可一聊之下,姚子臣却激动不已,他忘了时间也忘了老张集姑娘给他身心带来的创伤,他发现,新张集姑娘的知书达理与善解人意,竟然更胜老张集姑娘一筹。他没法不认为,这是老天爷有意在他前朝春梦破灭的当口,专门为他复映重现的盛唐残色与大宋遗影。所幸的是,这一夜,不管文思碰撞之时还是皮肉交摩之际,尽管新张集姑娘不断声称,姚子臣是她见过的最有才学的男人,而她一向视金钱官阶如粪土,最崇拜的就是才具学问,姚子臣却坚决把持住了自己,除了付给新张集姑娘的小费额度高外,没像以往对待心仪的姑娘那样,通报姓名相约来日。
    第二天,在学校与张集联办的业余大学开班典礼上,姚子臣坐在主席台前,困倦不堪昏昏欲睡,直到该他讲话了,他才打起精神笑望台下。可一望台下他就笑不出来了,只见学员之中,有一双热切的眼睛正紧盯着他,而那双眼睛,恰好就属于美丽的新张集姑娘。
    典礼未完,姚子臣就托故退场了,宴会都未参加就溜回了沈阳。可回到沈阳的十天以后,在学校门口的下班路上,他竟迎面看到朴素羞赧的新张集姑娘朝他走来。
    “姚老师,姚教授,姚主任——”看得出来,新张集姑娘真的很激动,脸上涸出的红晕格外鲜艳。“我没看错,那天晚上我就认准了你是一个大知识分子。我太幸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姚子臣非常尴尬,他把新张集姑娘带到一家小饭店里,问她来沈阳干什么。
    “我想经常看到你,想服侍你,想像你那天提到的那些古代女人那样,为你奉献我的一切……”
    姚子臣能判断出来,新张集姑娘确实不是来讹诈他的,她是真想当他的仆人奴隶。新张集姑娘主动拿出好几张万元额的存单给姚子臣看,说她不会再做皮肉生意了,而要在沈阳打工生活。她说如果没遇到姚子臣,她也早想弃旧图新了,报名参加业余大学的学习,就是她从良的标志。她请姚子臣消除心中所有的疑虑,说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去影响姚子臣的家庭和工作,只要姚子臣能经常到她租住的小屋去看看她,她就满足。
    “哥,你就是我的主人了,我对你别无他图,只求你允许我为你献身……”
    “好哇哥们儿,已然消失的文化遗踪,人性中的古典精神浪漫余韵,这不又回来了吗,终于可以在你身上薪继火传啦!”我实在是忍不住了,面对愁眉苦脸的姚子臣,竟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可怎么,怎么柳如是小凤仙找到了,你却,你却……”
    姚子臣狼狈不堪地连连摇头。“你别笑话我,你是惟一理解我的人,你要这样对我,我就死的心也有了。”
    姚子臣接着告诉我,不管他说死说活怎么劝,执拗的新张集姑娘就是不放弃他,天天来他家楼下守株待兔。新张集姑娘不哭不闹,不进家中不去系里,只是整天手捧书本,徘徊在几条姚子臣的必经之路上。万般无奈,姚子臣只好把这情况对老婆说了,又把新张集姑娘指给老婆看,当然了,他只说这是个读过他文章听过他课的业大学生,没说这主要是个与他有过一夜之欢的从良妓女。他老婆是聪明女人,肯定已经想到了怎么回事,但没与他撕破脸皮把话挑明,反倒替他出了个主意。他老婆说,现在学校正好放假了,让他先来我家躲躲,而她自己,则带上孩子回娘家住去;这期间,她将隔三差五地回家实施反侦查,看看新张集姑娘离去了没有。姚子臣的老婆要求姚子臣,只要新张集姑娘的影子一天不消失,他就一天不能回家,甚至不能走出我家的房门。
    结果,现在我都写完这篇姚子臣嫖妓的故事了,姚子臣还在我家的小屋里龟缩着呢,因为那古代烈女般的新张集姑娘,依然日日徘徊在他家楼下,痴痴地守候着心中的文化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