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前衣后三十年

阿成

　　无论如何，三十年前我还是个青年。这样的年岁，对穿衣戴帽的事总是很看重的，倒不是说社会上对此有怎样的要求，或者有某些礼仪之类的规定，只要是干净朴素，上下打量一番，这个人在立场上、作风上就没有问题了。因此说，那个时候，对人们的穿衣戴帽在要求的一款上，简单、通俗、朴素，就可以了。好在这种分寸感不难把握。除非浪荡街头的人，那是一族不在此列的自由之人，不说也罢。 
　　三十年前，男人的衣着款式，同样简单。单说男青年，无非是那样几种：一种是青年装。青年装通常是小三开领的，说西装还不是，迎面三个明兜，上面一个，下面左右各一个，一般为米黄色，此外还有褐色的选择。但是，这款服装需到商店去买，或者到成衣店去做，这就有点无奈。说到底，不过是个人的经济能力有点问题。一般说，除了新婚大典，穿新衣，通常是在春节之际。这时节，便是平头百姓也一定要穿上新衣服！万象更新，人也要更新！很血性的。说起来，更新的含义是很丰富的，其中还含着吉祥的祈祷在里面。劳作一年了，通过新衣服把自己变成一个崭新的人——但见，街上的新衣者各个神采奕奕、精神勃发。那种洋洋的喜气是自不待说的。然而，穿不上新衣服的人也不是一个没有，这样的人在新衣人群里行走，不免有些尴尬，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好在中国人的聪明就在于推陈出新、巧翻花样。不是买不起、做不起新衣服吗？那好，将褪了色的旧衣服用或青或蓝的颜料染煮一番，变魔术一样，两只沾满了颜料的黑爪子竟然从热气腾腾的煮锅里提出一件又一件新衣裤来。穿上这种贴色凝重、偶有紫光闪焉的“新装”，根本无人讥笑，照例可以风光无限地欢度新春。 
　　不过，青年人到了有一定经济收入的时候，情景就大不一样了。比如尽管拿到手的助学金、学徒费之类虽然很少，薄薄的，但是，作为青年学徒也罢，学生也好——特别是学生，一定会从助学金里省出些钱来，去商店买来可心的布料——所谓可心，也不过是几种颜色，除蓝黑之外，外加米黄色和咖啡色。米黄色和咖啡色（当时称“褐色”）是很浪漫的颜色，穿在年轻人的身上充满了青春的意味和活力。那么款式之择呢？除了前面说的青年装，还有一种学生装，是那种立领的款式，既有三个明兜一种，也有三个暗兜一种，穿在身上，特别是脖子，干净利落，显得英姿勃发。似乎日本的学生装也是如此。那么，此款式是中国学日本呢，还是日本学中国呢？不得而知。即便是在很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于派系纷争之中也都没有提出过异议。但是，这种学生装似乎也不是学生的“专有”。我的老师王倜先生，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个纯粹的中年人了，就穿着这种立领的学生装（也有人称它为中山装，不知准确否）。王先生将一只手放在下摆的衣兜里，昂着那副戴着近视眼镜的头颅，很牛皮，很风度地向我走来。由于对他的崇拜，爱屋及乌，爱人及衣，我也攒钱做了同样的一件。同寝室的青年人常借我的这件衣服穿到街上去，或者招摇一番，或者去会女朋友。需要注明的是，那些年，这款服装多在青年学生和知识界流行——悄悄地流行也是流行啊。而今也有人在穿，料子很好的，但不知为什么，看着心里总有点儿不托底。 
　　当年还有一款，称之为解放装。这种服装似乎是从解放军的军装那儿腾挪转换过来的，其款式我不说大家也清楚：前胸四个带兜盖儿的挖兜——兜盖儿是一个带有弓箭型的兜盖儿，这是这款衣服上唯一的“艺术”之处。穿这款衣服的人范围比较广，下至工厂的基层干部，上至机关的领导，包括要求进步，有意为工作负点具体责任的同志，都穿这种解放装。俗称干部装。穿这种干部装需要把风纪扣一枚一枚地都系好，所谓“一扣不苟”，连衣领上的领钩儿都要挂上。这种服装只有两种颜色，一黄一蓝。灰的偶尔也有，不过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容易招来怀疑的眼光。 
　　还有一种干部装，即所谓四个吊兜的干部装。瞧历史照片，开国大典的城楼上，许多国家领导人都是穿这款服装。所谓国服者也。虽然当年穿衣戴帽没有明确的规定，但是，无形中还是有一定“规矩”的。穿这种吊兜衣服的普通人，用的如果是普通布料也就罢了，如果是呢料的，股级以下的干部还是不穿为宜，这样可以免遭非议，安全些。通常穿这一种款式衣服的，大都是科级以上的领导干部，但也未必，许多青年人，包括我在内，都曾经穿过这款衣服，四个吊兜，奕奕赫赫，很牛皮，贫富贤愚，当年的眼睛们是看不出来的。 
　　还有一款，就是民族式的服装。这款衣服在城市里的少数青年人当中曾经风行过一阵儿——是悄悄地风行。“风行者”即那款对襟儿的、带纽襻儿的中式服装，下摆上有两个兜儿。穿这种衣服不宜把所有的衣扣儿都系上，可以敞着怀儿，一只手插在下衣兜里，里面穿的是背心子也行，但最好是一件白衬衫，那就漂亮多了。当然，领导看了心中会略有不悦。 
　　再就是“文革”时的“黄军装”了。那十年，泱泱大国，亿万人穿的几乎一律是黄色衣裤。这种无论老幼男女黄色的衣裤，竟然由严肃的立场推衍了十年。如此之奇观，说它是空前绝后也是不为过的。在人类的服装历史上也可谓是一大特别。 
　　…… 
　　走在那个年代的城市里，还可看到不少穿工作服的人。大胆地估计一下，当年至少有二三成的人穿工作服上街。工作服是工厂发的劳保用品，但是，工人们把工作服穿得很仔细，这样总可以省出一件新的来，权当作外衣穿，走亲访友也毫不逊色。曾经翻译过《莎士比亚全集》的梁实秋先生曾经说，莎士比亚有一句名言：衣裳常常显示人品；又有一句“如果我们沉默不语，我们的衣裳与仪态也会泄露我们过去的经历”。只是，这样正当的定论在三十年前的中国就不一定准确了，因为所有的人穿的衣服都差不多，都是这几种，包括所谓的“地富反坏右”也穿这几种衣服，不仅不能暴露他们的身份，反而掩盖了他们的身份…… 
　　那么，当年有没有出格的“服装秀”呢？有啊。 我在工厂做汽车修理工的时候也是喜欢美的。几个修理工为了表达自己的衣着之美，浪漫之美，潇洒之美，穿上油脂麻花的工作服——脏兮兮的工作服到处都是破洞，这就很好，而且腰带是决不能系的，要扎上一根电线。脚上的鞋决不是穿在脚上的，而是趿拉着，头上的帽子不能正戴，而是把它翻过来，里子朝外，那样歪戴着——脸上、手上全都是油污，在车库的大门前一站，灿烂的阳光之下很是招摇，很是得意。回顾起来，似乎有一点早期美国嬉皮士的味道，只是当时我们不知道罢了。有趣儿的是，没有人对我们这副流浪汉式的打扮提出异议，认为修理工就是这种德性，可这副德性却让我们感到非常自豪，非常愉快，甚至因此让某位女工爱上了其中的某位，并结为连理。 
　　…… 
　　一回头，三十年过去了。当今中国的服装业很发达，各种款式的服装都出来了，其中不乏中国名牌和世界名牌，有百种之多，人人都可以从中挑选出自己心满意足的一款。这种时候，我们再用梁实秋先生曾经引用的莎士比亚那句名言：衣裳常常显示人品及“如果我们沉默不语，我们的衣裳与仪态也会泄露我们过去的经历”来衡量、判断就一定是不错的了。是啊，三十年前的那样一种穿衣戴帽的风景几乎在一夜之间都不见了——当然也不绝对，我在江边散步的时候，就偶尔看到过某位老者穿着一款老式的中山装或四个兜的干部装。我知道他们还生活在过去的年代里，或者是一个节约的人也未可知。但不管怎么说，从群体到个别，这场换装的人生大戏真是妙不可言。梁实秋先生说，衣服是文化中很灿烂的一部分。果然如此。（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