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0日 星期六
素素:白色眩惑—走着读书之三
来源:东北作家网 | 作者:素素  时间: 2012-01-13

白色眩惑—走着读书之三
作者:素素 来源:东北作家网

    驱车走在曼谷市郊的高速公路上,随处可见一幢幢独立式洋房隐约于热带树林之中,或白墙红顶,或白墙蓝顶。蓝如黛,红如金,而那白色很艳,很洁净,白得有些失真。在任何地方,蓝、红、白,都没有给我这样深刻的刺激。有人在车上睡觉,而我几乎站了起来,或者说,我的灵魂被那无声却强烈的色彩牵引了去。的确,告别那里许久,只要一闭上眼睛,天低野阔的绿树之上,便飘浮起那如黛的蓝,如金的红,还有那如梦的白。
    走进曼谷,也是这无声却强烈的色彩紧密地包围着我。一条我叫不出名字的大街中央,赫然矗立一座国
王的巨幅画像,国王身穿蓝色的制服。国王的脸是一张年轻的瘦削的戴着眼镜的书生样的脸,国王身上的,是那种既显稳重又有活力的蓝,是那种既高高在上又平易近人的蓝。制服的边角镶嵌着象征皇室尊严的线条,胸前还佩戴着几枚意味深长的勋章,这多少使书生气质的国王显得高贵气派,与凡人有了些距离。国王是拉玛九世王,在以后的许多场合,我都见过他和其他八世王排列在一起的合影,那肯定是经过剪接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九世王都穿一式的蓝色制服。即使是一脉相承,9个男人的面孔总有一些差异,不变的是那蓝色。
    我知道,泰国的国旗由红白蓝三色组成,蓝色代表国王。我以为这个选择是不错的,蓝色是天空,是海洋,是无穷无限,是大和超凡,所有的做王者内心都有这样的意思。色彩就是一种语言,蓝色看似平和,其实平和之下涵盖的是一颗野心。有野心并不就是坏,如果人人都没有野心,人类就可能在温和避让中退化,萎缩,乃至像一个普通的物种那样因为失去生机而消亡。拉玛一世取代郑王朝,是一个从只有真心没有野心到萌生野心乃至当众棒死郑王的过程,这个故事并不新鲜,在中国的历史上俯拾即是。在王朝里面,野心有时是对历史有用的东西。我有点钦佩那张合影里的9个男人,或许是他们遵奉了蓝色的旨意,当他们拥有了天空和海洋之后,他们的心境便走向宁静,他们像老妈子一样慈爱地呵护着这一方臣民和土地,尽管有些漫长,有些笨拙,有些老实,但风调雨顺,安居乐业,以致于他们像一个好人同时又像一个神似的,享受着所有的人的爱戴和供奉。
    这真是一种久违了的熟悉,一种曾经浸透了生命的氛围。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看见那位穿着蓝色制服的
书生气质的国王画像。不论碰见哪一阶层的人,见面就说他们的国王。他们的国王是政治家,同时又是水利专家,摄影家,音乐家,慈善家和佛教徒。他们的国王不仅名高位尊,而且多才多艺。大街上的确有一幅国王和蔼可亲地拿着一个照相机的画像,他拿相机的姿式与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他穿着蓝色制服。就像毛泽东当年在十三陵水库挖泥,他执锹的姿式也很百姓,但他身后有许多人空手站着保卫他劳动。王者的许多举止具有表演性。所以我就替如今的泰国人想,在我们东方,对王的崇拜为什么如此根深蒂故?
    奇怪的是,当我在那些大街上走得久了,在那个国家里看到的东西多了,我的那种抵触不知不觉就消融
了,再看到国王的画像时,居然有意留连着多看几眼,那坚挺的制服渐渐变得亲切柔和起来,国王那张年轻
的脸也觉得有如兄长般安全可靠。尤其是当我听过那两个真实的故事,那蓝色的国王在我心里简直就变得既神秘又可爱。
    这是与白色有关的故事。泰国国旗上的白色代表宗教。佛教是泰国的国教,那么这白色也便专指佛教。
我曾经在一本书里看见过对泰国人与佛教的描述,我知道佛教所以能成为国教,是因为泰国的历代国王都
以身作则。在遥远的素可泰王朝,第五代国王里泰王就曾经亲自受减出家,是为帝王出家之始。在其后的阿瑜陀王朝,佛教由王府深人民间,开创了男子一生至少出家一次的习俗。到了曼谷王都拉留鞭,懒的辉煌则
使泰国有了“黄袍佛国”之美誉。拉玛九世也就是现今的国王,他曾尊僧王为师,到母旺尼域寺出家15天,勒碑刻石表达对佛祖的感激。也许就因为历代国王无一例外地皈依佛教的缘故,走进泰国,一下子就有种走进佛界圣地的感觉。寺塔林立,金光耀眼,尤以泰王宫那三座尖塔为最,它们几乎成了泰国胸前的徽章,生动而永恒。它们静静在仁立在那里,目的大约是让你知道,佛教在泰国具有政治的威严,它还让你分不清究竟是佛还是国王让人这样驯顺,这样听话。
    不知为什么,站在那个有着三座尖塔的广场前,我有一种恍饱,那蓝与白的和谐,似乎是一种勾结,蓝色呼应着白,白色辉映着蓝,它们天衣无缝地在这片绿色广场的上空飘扬着属于泰国的微力。
    与中国不同,它们把红色赐给臣民。我曾多次在街角或寺前碰见一两位或一群穿红衣的和尚,他们大都
很年轻,有的简直就是个孩子,神色羞怯地紧跟在那些老成的见多识广的和尚们身后。他们也是上班族,但他们并不忙,有时甚至与游人一起成为参观者。他们首先龛园工地各民,以后才是因消。回家是各色地本
份,是责任,是为国王渲染一个真正的“黄袍怫国”。普通和尚的佛衣是红色的,因为他们太众多,多如土地。他们与穿俗衣的人唯一区别就是在他们入寺期间,凡人不能用手摸他们的头。那不是对他们不敬,而是对佛不敬。佛让他们拥有这种尊严。望着他们红色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意味。
    那几日正是泰国的年,所有的寺院里都涌满了香客。我在杭州灵隐寺见过真正的而且是众多的香客,那
些香客很注重形式,像组织好了似的,每人肩挎一个黄色布包,口中又念着一样的祈语。泰国的香客是一家 户的,大大小小的,零零散散的,妈妈牵着孩子,孙子扶着爷爷,丈夫携着妻子,不论尊卑贵贱,进门前先脱掉鞋子,然后再跪坐在佛前,闭目把心事说给佛听。那种安详敦厚,令人肃然起敬。他们对佛具有责任感,那责任就是虔诚;他们对人具有道德感,那道德就是相信。他们在佛前长久地静坐,他们的各色各样的鞋子全堆积在门外,他们相信这世界到处都和佛界一样干净无尘。我与他们的每一双眼睛都相视而笑,怀着一种感激。我想,这样的温存散漫的眼睛,在人类已不是很多了。然而我又迷惑,这世界如果到处都是这样的眼睛,人类的意义是不是就不够深远?人作为高级动物是不是就没有到达完美?现代文明不仅是以人类的健康为代价的,还有人的灵魂和精神。那些美好的古典情绪,那些只有在寺院和教堂才见得到的灵光,虽然就深藏在我们体内,却因为现实界的喧嚣拥挤而千呼万唤不出来了。
    毕竟我看见了,而且是随处可见。我知道,王和佛已经流在泰国人的血液里了。我听过两个故事,一个
说,泰国60年有过18次政变,但没有一次战斗。最近这次军人政变发生后,国王把双方的头头叫到一起,不
知讲了些什么,三天后言和,那军人又不政变了。另一个说,在芭堤雅附近有一座东芭乐园,这是园主陈太太为纪念丈夫而建的文化村,有慈善性质。某日绑匪绑架了陈太太,王后在电台发表讲话,要求绑匪千万不要伤害她,她是虔诚的佛教徒,天底下最好的人,于是那绑匪真听王后的话放回了陈太太。这是在泰国人人皆知的两件真事。这事也只能发生在泰国。泰国人信奉的是小乘佛教,小乘佛教的最高境界就是解脱,即独善其身。想独善其身的人,害怕因果报应,看重生死轮回。心内生长着这样一棵大树,对自己所有的恶行都有所畏惧。假如我是国王,我也要我的臣民信小乘佛教,而我自己信大乘佛教,让臣民们“独善其身”以利我统治,让我来“普渡众生”以便让众生感激于我。从众生那些中庸平和的眼睛里,我已经感觉到了那种刻骨入髓的力量。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以白色代表宗教。所有我见过的寺院寺塔都是金色的,玻璃的,那是一派古色古
香的黄。也许因为白在金之上,金毕竟还沾染了些俗世的欲,且金也不纯,唯其不纯,才以白代金。所以白色在泰国就白得那么鲜艳,那么亮丽,白得令人疑真疑幻!
    没去泰国的时候,我想象的泰国其实就是这样的。有世袭的国王,有遍地的塔寺,人人都是信徒,日子是晨钟暮鼓式的,水稻,大象,榴连,菠萝,恬淡而悠长。是纯粹的东方图景。然而,愈往泰国的深处走,愈感到在这个巨大的东方板块背后,正在发生着不可遏止的松动,或者说坍塌。古老的国岸边泊来了汹涌的西方文明,这可能与现代东方人的文化归附心理有关,只是泰国的坍塌有一种湍急,一种败坏,一种唯恐追赶不上的盲目和迷失。皇家寺院和露天酒吧,这是耐人寻味的两极,芭堤雅的女人和人妖,在向白色挑战。
    记得在泰国的最后一天,我去了金佛寺。寺内有包金佛像出售,很昂贵,因为有一位老和尚给那金像开光。买金佛像者排起了长队,老和尚像流水线上的操作工,干的是力气活儿,然而也值。当这世界到处都踩满游人的脚印,哪里会是洁白的呢?
    最安稳的还是国王。他身上的那件蓝色制服,常常穿过我记忆的上空,让我第一次因怀念一种色而怀念
    一个人,一个国家,一段异地他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