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

金仁顺
 

    父亲年轻时在文工团是歌唱演员，后来在一家电影院里当主任，一当就是二十年。八十年代中期以前，电影是了不得的东西，有好片子上映的日子，父亲总是半夜回家。连场放映时，午饭和晚饭都是由我和哥哥姐姐送到电影院里去的。每次送饭，我都顺便爬在放映室监控全场的窗口看电影，窗口很小，视线却从所有观众的头顶越过去，对着宽银幕。一部电影上映多少天，我就会看上多少遍。有句台词说，“多么蓝的天啊，一直朝前走，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我顺着这种感觉走进电影，而电影里的故事也从银幕上走下来，穿过放映室的监控小窗，走进我的脑海里。它们和生活里发生的真实事件一起，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
    上高中后不爱读书，大部分的时间用来看小说。当时我有一个特别大的书包，里面大多数是杂志和课外书，在同学中间成了一个流动的借阅处，后来名气大了，连老师都来找我借闲书看。学习成绩自然是不好，后来考进艺术学院读戏剧文学，也是歪打正着。一些看着我长大的叔叔阿姨们就此便认定我是受了父亲的影响，我自然是不以为然的。

    在学院里读书时，影视欣赏是一直是主修课，我们的很多时间都是在放映室里度过的，灯一黑，屏幕就亮起来，观众席上发出的声音，被安静的气氛吸掉，所有的目光聚集一处。我们看的都是好片子，故事引人入胜，台词智慧风趣，主人公潇洒漂亮。我们沉浸在某种情绪里，如同沐浴在水中，当影片结束时，我们从水中上岸，我们还是原来的我们，或者，我们不完全是原来的我们了。
    我喜欢电影院，并且发现坐在电影院里，面对一部正在上映的电影时，并非只有观看这一件事可以做。很多时候，我打量着身边的观众，他们朝着光照的方向仰着脸的动作，仿佛正在聆听来自某个神圣处所传来的教谕，而他们开怀大笑时，却又似乎是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里，与亲密的朋友们插科打诨寻开心。屏幕上正在发生的故事离我们既近又远。
    电影院里的黑暗是透明的，一如每天傍晚朝我们走来的夜色。这样的时刻我的内心总是安宁如井，沿着这条纵深的道路，我可以一直走入梦境中去。

    八十年代初期的电影院是年轻人最重要的社交场合，是标新立异和展示个性的地方。当时小城的几个美女都频繁地在电影院抛头露面，她们穿着喇叭裤和紧身毛衣，旁若无人地说笑。年轻的小伙子们在她们身边走来走去，梗着脖子，不朝她们看。她们之中歌唱的最好，个头也最高挑的女孩子最先离开了小城，到省里的一个歌舞团当演员，十几年后，她成了一个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她在屏幕上的形象很成熟，很亲切，也很俗气，不再是我作小女孩儿时最想成为的模样了。那个会拉手风琴的女孩子脸上的神情，后来随着琼瑶小说的流行和电视剧的普及变得时髦起来，叫做忧郁。忧郁的女孩子嫁了人，过着很一般的日子，我经常从学音乐的女孩子身上看到她的影像，她婚后的生活很难想象，手风琴摆放在家里的哪一处？什么时间拉琴？她的丈夫和邻居们会怎么对待她和她的音乐？女孩子当中最特立独行的那一个，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花衣服，发型似乎每天都不同，眼睛很亮，好像里面有东西在燃烧，她还敢在公共场合抽烟。她的叛逆精神是与生俱来的，或者是她在冥冥之中感觉到自己命运的多舛，才放任性情活个痛快的。二十岁那年，她死于自己的爱情，一个爱她的男人被她抛弃后，用另外的方式赢回了她。
    这些人，这些故事，这些生活，都是在电影院以外上演的电影，和他们偶然的几次相见宛如特写镜头。直到我清晰地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时，我才知道他们一直嵌在我的记忆隧道的深处。

    没有电影放映的时候，我到舞台上去玩。舞台比想象中的要辽阔得多，不只有宽银幕，也有供戏剧演出用的五六层帷幕，全部是天鹅绒，深红、深蓝，以及黑色。在它们之间，在天篷上面，有那么多盏灯，比夜空里的星星还要多，也更加灿烂。灯光亮起来后，像水一样流泻在帷幕上面。
    有一次我用帷幕裹着自己，玩了一会儿后钻出来，发现自己被单独留在了舞台上，大人们忙着做要紧的事情时，忘记小孩子是经常的事。我呆在灯光下面，觉得自己像一块石头被看不见的手举起来，扔到了看不见的井里。在我下落的同时，那些帷幕沿着我的身体四周，不断地长高，拉长。天鹅绒上面的光抖动着，风生水起，而舞台中央悬挂着的那块巨大的银幕，变成了一张表情叵测的脸孔，所有曾经在那上面上演过的故事，所有电影里的人物，一个接一个地跳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舞台上的某个地方，我一伸手，就能撩开一个秘密，比如说，在那个深红色帷幕的后面，《画皮》中的美女在把脸上的皮撕下来，拿在手中，用画笔细细勾描五官------
    我就这样被抓住了。被某种感受，安排，或者说是命运，抓牢在一大堆的故事和人物中间，为了摆脱这种境况，我编造了另外一些故事和人物，想让它们变成我的替身留在那个没有影片上映的舞台上，而真正真实的我，可以趁机溜走，到外面去呼吸更自由更清新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