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0日 星期五
马驰:老哥哥,娃好吗?羊好吗?地好吗?你好吗?
来源:网易博客 | 作者:  时间: 2012-01-12

马驰:老哥哥,娃好吗?羊好吗?地好吗?你好吗?


在高高的山那边,在深深的云那边,老哥哥,还记得四十年前的小兵马驰么?


    又到新年,临窗听雨,忽然在我尘封的记忆深处想起了一个人,四十年未见面了,几回回搜索枯肠,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姓名,只是隐隐约约记得他姓李,一九六八年的兵,河北省张北县人,五大三粗,略微有点驼背,一口粘糊糊的口音有几分山西腔调;尤其是他黢黑的脸颊一边一块饱经风霜的红褐色的斑痕,让人印象深刻。
  老李平常话语不多,闲暇时总是一个人蹲在墙头晒太阳,用他那双簸箕般粗糙的大手,灵巧地将《战友报》撕开一小张卷旱烟,一边抽烟,一边心满意足地在烟雾里眯缝着眼想心事。
  老李岁数不小了,大约比我大八九岁,据说是瞒了真实年龄才当的兵。他告诉我,他家里很穷,父母双亡,有一个生病的哥在老家放羊种地,还有一个妹妹远嫁他乡,此外就没什么亲人了。他从不写信,也从来没有看到他收到过家信,因为他根本不识字。每天“天天读”——主要是念毛主席语录和解放军报,他都因此可以豁免,蹲在一边打瞌睡,为此他没少挨班长批评。被骂醒了的他,睁开眼总是窘态毕露地低着头嘿嘿地傻笑。
  老李有四个特点,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一是极能吃苦,不惜力,什么脏活苦活都抢着干,冬天手上冻的裂满了血口子,我送给他一盒蛤蜊油,他拒绝了,憨憨地笑道:“不乍(没啥的意思),惯了。”平时没少帮我干力气活,每次收麦子,都是他先割到地头再返回来接我;
  二是极能吃饭,大米与小米合蒸的“二米饭”一顿能吃四五碗。我们班从来就没剩下过饭,馒头掉到地上,他拣起来拍拍就往嘴里送,看得出他从骨子里就是个庄稼人;
  三是极其粗笨,枪械的分解结合,别人闭着眼都比他睁着眼来的快。练了两个多月,第二练习实弹射击考核时,老李居然九发子弹全部脱靶,连长气得大骂:“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老李终于如愿以偿调到炊事班喂猪去了,临走时他喜滋滋地对我说“这下可好了,猪比枪好对付。”
  四是极其善良,老李最见不得别人受委屈,心软的像豆腐似的,就连看电影《白毛女》,他看一遍哭一遍,嘴里喃喃地念叨:“乍就这狠呢,乍就这狠呢,卤水不能这喝法。”一场电影下来,满腮满脸涕泪纵横,直到电影散场连队熄灯就寝,还听到他蒙在被子里呜呜个没完。
  有一次我和老李一起站岗,他是固定哨,我是流动哨。华北冬天非常寒冷,白雪皑皑,北风呼啸,部队配发的布棉鞋几场正步踢下来,早已前后开花了,脚冻的像狗咬似的生痛,早晨出操队列统一听口令才能放棉帽耳朵,我的耳朵都生了冻疮。当我转了一圈回来时,见老李抱着枪站在哨位上不停跺脚,对我说:“要是有双毡疙瘩就好了。”我好奇地问他啥是毡疙瘩,他连比划带说我才明白就是他们家乡的毡靴。从此,我见到老李就叫他毡疙瘩,每次老李都抓住我的衣领,大手高高的举起,轻轻地落在我背上,笑嘻嘻地地骂道:“这娃,就会欺负我这放牲口的,看我打杀你这贼娃娃。”
  有一天,连里来了一位丑陋的农村大嫂,长年累月的劳作使她显得非常苍老和憔悴,一手拖着一个流鼻涕的半大小子,一手怀抱着一个不会说话只会不停歇嘶哭的小丫头。一打听,才知道是老李的嫂子。原来老李的哥哥突然病故了,嫂子走投无路投奔小叔子来了。
  没两天,我忽然惊诧地听说老李要娶他嫂子做老婆了。这消息霎时轰动了全连,说什么的都有,指导员也专门找老李谈了好几次,提醒他人生大事切莫一时冲动。老李闷着头用报纸卷旱烟,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她是俺嫂子,俩孩子是俺家的骨血,我不管谁管!最后,连里善解人意,准了老李半个月的探亲假。老李抱一个娃,他的老嫂子——现在的未婚妻抱一个娃,回家结婚去了。
  老李回来后像换了一个人,见谁都搓着一双大手傻笑,一个劲说:“俺也有家有娃了。”还悄悄把我叫到一旁,塞给我两个黑黝黝的莜面豆包:“吃,你嫂子包的。”
  打那以后,我心甘情愿成了老李的专职秘书,每月替他写一封家信,内容千篇一律,都是娃好吗?羊好吗?地好吗?你好吗?但很少收到回信,因为他嫂子兼老婆也不识字。
  年底,老李复员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如果老李还健在,应该是六十多岁儿孙绕膝的人了。
  老李战友呵,还记得四十年前的小兵马驰么?当年的小兵如今也年过半百了。多想给老哥哥写封信,问候一句:娃好吗?羊好吗?地好吗?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