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0日 星期一
万有裕:手艺(随笔)
来源:盛京文苑公众号 | 作者:  时间: 2024-04-11


  1979年的春天,邓公在中国的南海边划了一个圈,崛起的深圳成了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这年春天对于我这样一名普通建筑工人来说,也成了我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

  一年前,年方二十的我来到沈阳市房产修建公司(沈阳第一住宅建筑公司的前身)做了一名抹灰工。建筑工人工作又脏又累,整天风吹日晒。抹灰工技术含量不是很高,按照当时的规定还要学徒三年,学徒工资每月仅19元钱。但由于父亲过世不久,哥哥又上山下乡了,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为了支撑这个家,我还是坚持了下来。

  经过一周的简单培训后,我和一批青工上岗了。我被分配到二队二段抹灰班,跟马新才师傅学徒。当时的楼房建的没有现在这么高档,抹灰的活儿也没有现在这么复杂多样,都是最普通的砂子灰和水泥活,水涮石、水磨石都很少见,就别提灰线和镶瓷砖地砖马赛克活了。经过半年的摸爬滚打,我们这拨年轻人的抹灰技术、抹灰质量有了很大的提高,我们每天的工作量和师傅们比也毫不逊色了,这样我们的付出与报酬就有些不成比例了。

  记得8月份在东北大学建外国留学生宿舍楼,公司为调动工人的积极性,实行了奖金分配制度,我们这群小字辈深受鼓舞,铆足了劲拼命干活儿,有人私下里叨咕,工资损失奖金补,然而当月奖金发下来,师傅们每人领到20元,班里八个徒弟每人5元钱,说法是四个徒弟顶一个师傅,大家非常失望。对这样的不公平待遇我们小青年敢怒而不敢言,有人心灰意冷,陆续通过关系离开了这家单位,我所在的抹灰班八个徒弟中就有两人接连“跳槽”走了。

  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也是建筑业大干快上的年代,那时农民工还没有进城,我们这拨年轻人成了主力军。或许是想留住这些人,或许是想激发青工的积极性,1979年开春,公司领导班子决定举行入厂一年的瓦工、抹灰工、架子工三大工种徒工技术大比武,择优晋级。5月17日晚上在队部礼堂开了动员大会,队领导做了动员,强调了这次技术大比武的意义目的,说明这次比武分为应会应知两个部分、评分标准,并承诺每个工种的第一名破格晋升为二级工等等。动员会后青工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工作热情高涨,比武意愿强烈,人人都想一展身手,一决高低。

  6月3日那天,风和日丽,抹灰工应会比武在西塔工地摆开了战场,全队38名青工齐聚一起,气氛十分紧张。比赛项目是一个居室的棚顶、墙面和门窗口的砂子灰,也就是说一个居室除地面不抹外,其余都要完工,面积大约有60平方米左右。通过抽签我抽到了2号考场,给我“挖勺”的是年过40的张姨,她个头不高,但经验丰富,她和的灰干稀正好还非常均匀,抹起来得心应手。那天我精神抖擞,浑身充满了力量。8时48分一声哨响,我就投入了“战斗”,我首先把门窗口的“上脸”打了一遍灰,因为这两处有预制板过梁,不爱干不好成活儿,然后就开始抹顶棚,在抹两面大墙前我先用吊弹尺检查了墙的平整垂直度,做到心中有数,上午休息前我完成了顶棚和两面大墙的抹灰。

  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吃过午饭,我盘算着下午门窗口抹灰的注意事项和技术要领。下午一开始,我就先把门窗口“上脸”抹的基本成型晾着,然后就做门窗口“两膀”,用线坠吊垂直,用方尺卡方正,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求速度。最后在做门窗口“上脸”时灰干的正是时候,我一气呵成。有些人因为工序安排不当,“上脸”没有成活儿而影响了成绩。下午15时22分我完成了整个居室的抹灰任务,历时5小时4分。经公司质量科严格检查,垂直、平整指标全部达到优秀,速度和质量综合分数在参加考级的38名青工中名列前茅。赛后师傅们好信儿地来到我的考场,他们吊吊这儿,看看哪儿,都竖起了大拇指,马师傅笑的更是乐开了花。

  接下来我就为即将开始的应知考试做准备,我把那本培训时发的《抹灰工》小册子找了出来,认真阅读并对重点做了笔记。一周后我信心百倍地参加了考试,记得最后一道题是自由发挥题,题目是:怎样才能做一名合格的建筑工人?我从思想、技术、作风等几方面进行了回答,结果应知成绩位列第一。根据应知应会成绩加权测算,我一举夺得本次青工技术大比武(抹灰组)的状元,成为38名抹灰工中唯一一个晋升为二级工的徒工,工资也从19元涨到了39.95元。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开心地笑了,她夸我:“儿子好样的,真争气!”现在看来每月多20多元算不了什么,但在那个年代20元钱分量不轻啊!

  7月12日,第一个二级工工资到手,我花5元钱,买了50根冰棍,班组人员每人两根,说是给大家降温,其实是发自内心的感恩。

  那次比武结束后,我成了班里的骨干,每遇到细活儿、难活儿、抠手活儿,班长都把我推到第一线,让我挑重担。

  在我上中学时,奶奶就跟街坊谈到过两个孙子,虽然有“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的说法,生活中她老人家也处处偏心大孙子,但她更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她曾说:“老大当工人的料,老二是握笔杆,坐办公室的。”只是工作我五年才兑现奶奶的期望,有点让她老人家等着急了。

  破格晋升二级工这事还是被奶奶炫耀出去了,其后果是街坊邻居谁家收拾房子首先想到我,使我多挨了不少累。

  最感恩的是帮哥哥师傅杨怀俊家干活。因为我家后院盖房子时,杨师傅是帮了大忙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焉有不帮之理。杨师傅给弟弟收拾婚房,刚开春单位也忙,周日不休息,我利用几个晚上把那个十平方的偏厦房的砂子灰、水泥活做完了。完活那天杨师傅说明天晚上请我吃饭,被我婉言谢绝了。现在人说提钱太俗气,我那前的想法是吃饭喝酒太俗气。这样讲貌似有点清高,其实不然,我既非清真也不崇高,只是与同龄人比开悟的比较晚进化的比较慢而已。

  最争气的是给新洋家干活。1978年底老久和新洋都知青返城了,新洋去了父亲单位沈阳市糖果厂,小久被分到沈阳市第二住宅建筑公司,也当了一名抹灰工,这样德业里这么个小地方,有了两名专业抹灰工人。1981年4月末,新洋和同桌张丽的恋爱要结果了。

  那天下班回家刚吃完饭,新洋他爸来串门了。串门是老娘们儿的嗜好,你看谁家老爷们儿串门的。男来串门者,肯定有要事。闲聊几句,新洋爸说:“有裕,月底新洋结婚,简单收拾下房子,求你帮干点活,不知有时间没?”

  我说:“新洋来说就行,还麻烦您老来。不过单位正大干呢,周日不休息。有活只能晚上挑灯干。”

  “新洋知道你忙,不好意思来找你,他想找小久,我没让他找。”

  我有点不解,便说:“咱俩谁干都一样,要不找小久一块干吧!”

  “不不,我相信你的手艺,小久……”新洋爸没再往下说,但我心里却有了负担,活干不好丢的不是手艺,而是人。

  活不多不累,但楞角多,水泥活横平竖直在其次,关键要抹出水泥的光滑度。原来新洋爸把南窗改门了,但窗台并没拆,在屋里砌了三步台阶,又把旁边的炉子翻修了。炉子好抹,但防裂极难,一般情况生火后必然胀裂。

  由于炉子与台阶是连在一起的,水泥砂浆上强度后不能接茬,所以必须一次成活。那天我请了一小时假,新洋和灰打下手,我先打一遍底子,之后抹炉灶晾着,再做三个台阶,确保长宽尺度平整垂直符合规范。炉灶上了强度,我用抹子擀光,用阳角器把阳角撸成弧形,整个炉灶在灯光下泛着水泥光。新洋爸左端详右打量,喜形于色。接着我又如法炮制,完成了台阶的擀光任务。临走时对新洋父子俩说:“明天可以洒水养生了,台阶三天后可以踩了,炉子最好一周后再使用,这期间要天天洒水。”

  半个月后,我去新洋家看了看炉灶,真争气,竟然没有开裂。

  最无奈的一次是给小久他哥干活。自己亲弟弟就是抹灰工,放着不用,偏偏找上门来求我给抹新房,冲他哥的为人,我不能拒绝,但让小久情何以堪,眼珠不眼珠,这不眼仁(人)么。其实我想多了,小久巴不得我当大工,他干小工,他知道他哥是完美主义者,比较挑剔。那天下班,我去房子看了看,除了天棚不抹,四面墙、门窗口和地面全抹,其中还有一个月亮门,可见小久他哥审美与众不同,这个月亮门砌的并不标准,左右弧有偏差,需要抹灰校正过来。我匡算一下,我自己干顺利的话也得干一天。国庆节前好容易歇一天,奉献给小久他哥了。6点钟随着月亮门的成活,小久他哥的新房抹灰工程竣工了,剩下就是刷浆刷油了。

  晚上搁小久家用的晚餐,我两次回家,小久他哥去俺家把我拽回,盛情难却,客随主便,喝了一瓶啤酒,吃了一碗米饭,这是我第一次因帮人干活在外用餐。

  最后悔的一次是给小明抹新居。小明的为人不用多说了,看过前边文章的读者都有所了解,照理我应该吃一堑长一智,尽量少跟他狗打连环,否则就可能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心慈面软是祸害。老辈传下来的话千真万确。爱面子是我性格中的一个弱点,架不住他三寸不烂之舌的忽悠,就答应星期天帮他干活。当时正是中国电影的黄金期,以《大众电影》为代表的各种期刊都复刊了。我从一个影迷向影评人转变。

  那天下班在太原街报刊门市部买了北影厂出版的《电影创作》,里面有一篇评《潜网》剧本的文章,其观点相当“左”,大有“文革”遗风,因之前我读过《潜网》剧本,对那位作者的观点不能苟同,萌生了写一篇商榷文章的想法,但已答应给小明干活,文章就推到下星期天写了。半个月后,收到《电影创作》编辑童林生老师的回信,大意是:感谢您对本刊的支持!来稿收悉,质量不错,因已选一篇同类观点的文章,故您的文章不能发表为歉!欢迎您继续投稿,注意时效性。这事发生在1981年7月份,与稿件正式登刊纸媒失之交臂。我购买了下一期《电影创作》,里面有一篇王姓作者文章,和我的原稿一对照,不但观点一样,很多语句都非常接近。帮同学、邻居、朋友干了那么多回活,小明这次让我后悔一生,一生后悔。

  最难忘的一次是给于民抹新房。于民是于照民的简称,班级的团支书,我的入团介绍人。他家兄弟姐妹多,四个男孩四个女孩,于民男孩里行三,大排行里行五,下边有一弟两妹。大哥结婚单位分给一平房出去过了,二哥在东边那间房结婚了,记得水泥地面是我帮忙抹的。东房房前有块空地,于家就在这块地盖了个偏厦,不到10平方,房子里外抹灰的任务光荣落在了我的肩上。我和于民、德才的关系没说的,都是铁哥们杠杠的,中学后期的关系比新洋、小久都近便。星期天,我忙活一天把屋里活做完了,于民他妈张罗一桌子菜,也许干了一天活渴了,我像喝汽水似的把一瓶汽酒喝了。喝完不一会儿我有点迷糊了,敢情汽酒也有度数,迷了一小会儿感觉好些了。

  又一个星期天,抹朝南那面外墙,德才那天也来帮忙,于民和灰,德才挖勺,打完第一遍底子,抹完探出的两层房檐小沿,正要做抹窗口,81岁高龄的奶奶来找我,说你哥病了,疼得在炕上直打滚,快送你哥去医院吧!这可咋整?水泥砂浆不像砂子灰,上了强度就不能用了,必须赶快把灰处理掉,于民让我先回去,我说快先处理灰,我以最快速度给东墙打遍底子并刮平,然后赶到姥姥家。姥姥家有两间西厢房,舅舅单位分个封闭单间,搬走了。小姨嫁到南市场了,也有了自己的家,小姨那个家我也帮干过活。这样孑然一身的姥姥给哥哥腾一间作婚房。我推着车,哥坐在车后座上,于民德才一边一个护佑,赶往红十字会医院,医生诊断为急性胰腺炎,那是一个疼级痛感很高的病。怪不得直打滚呢!挂上点滴消了炎,午后从医院回来了。想继续干活,于民说下星期再干吧,我先备料。

  下个周日,把于民新房外墙的抹灰完成了,门窗口都留了压光的边框,墙面为麻面,三百高的墙裙压光。那么一间棚厦房因专业抹灰而有点“蓬荜生辉”了。安得棚厦一小间,招来凤凰来筑巢。1984年于民把新娘子迎进这间屋里,洞房花烛夜的美好生活从此屋始。

  难度最大的是帮德才收拾房子。大概1974年前后德才家搬到北市场了,具体位置在和平区医院西南角,在盘锦路和北市一街路口的东南区域。一条狭长的胡东,院门朝东开,院子里五间房,住三户人家,最西边两间房住一户,德才家住中间两间,最东一间住一户。房子比普通瓦房高档阔气。首先房子举架高,有三米五左右,窗户长至开间,采光好,两侧是镂空雕花装饰设计,中间是对开窗。西房是对开木门,与木门紧连的是一个耳窗,西屋一分为二,靠门这边兼做厨房,北边隔断为封闭居室,德才父母住这里,腾出东屋给德才做新房用。我的任务就是东屋除天棚外的抹灰。没记错的话应该是1982年,断断续续干了好几天,德才和于民做力工,很得心应手。第一天先抹的水泥活,把窗台踢脚线做了,第二次抹砂子灰,当时一般都是压光刷浆,但德才家条件好,罩面抹麻刀灰,这样用时两天。德才不想抹普通水泥地面,提出抹水磨石的,我说没问题,白石子我跟单位要。当时正在五里河老干部楼施工,大中小三种型号的白石头都有,我驮了两袋中号的。于民说玻璃条他负责。我第一次抹水磨石地面,是1978年在东北大学建外国留学生宿舍楼,第二次就是建老干部楼,当时这个工艺普通住宅没有。

  我先用水泥砂浆打一遍底子,找平挫平。三天后按照德才画的图案镶玻璃条,用素水泥灰粘贴固定,次日牢固后才能抹石头灰。抹水磨石灰要注意边角,保证石头均匀,成活要比玻璃条高一个毛,预留出后期磨石的份。最忌讳成活时灰不足再填灰,那样将出现石头扎堆现象,使整个地面石头不均匀而失协调。给德才干活我更细心更认真,我和德才不是手艺问题,而是友情问题,如果说小学新洋是我最好的玩伴,那么中学及毕业后最好的朋友非德才莫属。

  一周后,我从单位拿了三块砂轮,三个人开始磨地面,石头渐渐显露出来,分隔的玻璃条也露出尊容,经过半天的磨蹭,大功告成,用抹布擦干净灰浆,映入眼帘的是平整光滑,石子均匀,图案清晰的水磨石地面,德才笑了,他父母笑了。我说干透后打遍蜡更漂亮了。三年后德才把新娘施丽萍娶进屋里。1998年德才英年早逝,让我恸心不已。

  老话讲,艺学一年,艺在眼前;艺学十年,艺在天边。意思是艺无止境。作为一个手艺人我只干了五年,远远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但这点手艺给亲朋好友带来了一定的帮助,吾心足矣。玉龙结婚、德才姐结婚、我妹结婚、新洋大嫂家,等等,都有我手艺的痕迹,就不一一细说了。

  送人玫瑰,手有余香。给人抹灰,手留余馨。建筑是凝固的艺术,做这个艺术里的一个音符,余音绕梁;做这个艺术里的一抹色彩,美化生活。


  作者简介

  万有裕,男,中共党员,高级政工师,2012年5月~2016年1月任《沈阳公用》报编辑部主任。现为沈阳市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沈河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盛京文坊》总编辑。

  作品散见当地报刊。著有长篇小说《相约那一抹夕阳》《长在红旗下》《三角地》《我的父亲是长子》《万家儿女》,散文集《人间烟火三角地》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