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9日 星期一
樊前锋:墙上的树(纪实)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4-03-15

种不活绿树的人,把绿树画成墙绘。人们望着墙上的树,也要种出绿树,也要让大地绿树成荫。

在帕米尔,在祖国极西的木吉乡,银光闪闪的山峦,青葱辽阔的草原,潺潺的流水,成群的牛羊,骑上骏马驰骋其间的牧人,构成一幅多彩的边地图景。而唯独让木吉乡人感到缺憾的,是一棵绿树。

木吉,柯尔克孜语音译,意思是火山喷出的泥沙石。地如其名,这里还真有一池池碧蓝的火山口。千年之前,火山喷薄,热浪滚滚的岩浆席卷了这一方土地。动荡过后,诞生了雄奇的自然景观。火山口接通了斑斓天地,四周有湿地、湖泊、金矿,有雪山、冰川、冰蚀湖,因而又被称为“帕米尔之眼”。多少年了,这里的人们一直在努力,但却种不活一棵树。

木吉乡是遥远的,对很多人来说甚至是陌生的,但木吉乡人在现实中早已感动并温暖过我们。

三年前一个夏日的午后,几名武汉游客来看木吉火山口,驾驶的小车不慎陷进泥潭。当天下雨,气温骤降。当武汉游客为摆脱困境而焦躁时,几辆摩托车从远处的牧民村落驶来。为首一个头戴四棱平顶白毡帽的中年大汉,一见情形,立即停稳摩托车,招呼同伴,弯腰徒手在泥水中施救。大家合力,一鼓作气,车子脱离泥潭。中年大汉身上溅满泥水,武汉游客过意不去,掏出现金,硬要塞进对方口袋。一方执意给钱感谢,另一方坚决不收。你给我拒,几番下来,中年大汉冒了火,左手掀开夹克衫,用右手的食指指向胸前一枚闪亮的党员徽章。中年大汉亮党员徽章的一幕,被一名游客用手机录了下来。亮党员徽章的举动,惊得边上一位女游客张大嘴巴。这段视频被放到网上,无数人认识了他——阿布都加帕尔·猛德。网友记不全这个名字,索性叫他“党徽大叔”。

“党徽大叔”是个护边员,每天骑马踏巡边境线。

绿树成荫,也是“党徽大叔”的梦。

我去木吉乡,只是为看树。

木吉乡有什么特别之处呢?与改革开放同步的三北防护林工程,致力于改变我国东北、华北、西北这一生态环境恶劣地区的面貌,用绿树筑起一道延绵万里的生态长城。工程东起黑龙江宾县,西至新疆乌孜别里山口。木吉乡毗连乌孜别里山口,是三北防护林工程最西的地方。

在阿克陶县城的木吉乡办事处,我和乡干部艾力结伴驾车上山。在他们的语境里,把回木吉乡叫成上山。木吉乡位于峰峦起伏、沟壑交错的山区,境内最高海拔五千五百米。出县城二十分钟,防护林护佑下的杏树连片相接。绿叶飒飒的白杨下,有个男人用坎土曼为道旁的杏园松土,女人看管的几个小孩在边上蹦蹦跳跳,欢乐萦绕在田园草木。

“朋友,巴仁杏,你知道吗?”艾力手握方向盘,扭头自豪地看我,眼神像凝固了。

“知道,是新疆特产!”我担心他走神,急忙说。

“这里是巴仁乡,是巴仁杏原产地。”艾力这才收回目光,“没有防护林护佑,就没有巴仁杏。”

“没有防护林,杏花和果实会被大风摇落。”我说。

“对!白杨是我们新疆的英雄树。”艾力说。

说话间,艾力的车子一拐弯,停在路边一个叫君盛购物中心的门口。“朋友嘛,你得买一件毛衣或绒衣穿上。”我一愣,他又说,“你穿得单薄,到了山上会被冻坏。”怕我不信,他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给我瞧。天哪!我居然看见一棵落满厚厚积雪的小树。照片上的小树,像一个羸弱的孩子穿了件大棉袄。昨天木吉乡下过一场雪,全乡牧民的手机都拍摄了这棵小树,人们欢喜地围着这棵顽强存活下来的小树庆贺。

过了盖孜边检站,车子一抬头,钻进公格尔隧道,我们便上了山。绿树明显少了,再往前走,我们很难看见树。透过风挡玻璃,偶尔瞥见路边一棵长得像红柳的树。一棵树,竟被一圈垒砌的石头围拢着保护起来。树木完全消失了,一棵也看不见了,草原湿地多了起来。

车行五小时后,我们遇见了木吉乡的第一个村庄。这里的村落,建在雪山环抱的一道平川里。昆提别斯村,背靠雪山,面朝公路,房屋齐整有序,顶部架有太阳能,外墙一律是米黄色的。

村口,便民超市的墙壁,吸引了我的目光。

墙壁上,画有一整面的墙绘。

墙绘有些失色发旧,构图简略,线条生涩,细节粗糙,一看并非出自专业画家之手。画面上,有雪山大地,有草原湿地,边角上孤独地挺立一棵大柳树。占据了墙面不少位置的大柳树,冠盖如云,垂下无数枝条,在风中热情舞动。边地的人们把对绿树的热情向往,画在墙上,印在心上。我想,因为绿树,木吉乡的干部群众一定付出过很多的努力。

果不其然。过去的七十多年,乡上的干部群众每年都种树,一茬茬种树的人,长者早已老去,少年也已变成长者,可大地上并没有长出大树。由于土壤差、气候劣、海拔高等诸多原因,即使搬请乌鲁木齐的林业专家来指导,也不见任何成效。从山下引进的桃树、梨树、杏树、桑树、核桃树,死亡率百分之百。曾经试种的一片向日葵地,只开花,不结果。太阳在动,向日葵只顾懒洋洋地埋头酣睡。这情形,直到最近两三年才有了变化。

我在艾力手机上看见的那棵落满积雪的小树,就在这个村。从彩绘墙下朝村里走,几个少年打篮球的场地边上,十几棵小树倔强地站立着。这些树,是木吉乡种活的第一批小树。株距行距,稀稀拉拉,瘦小的树,一米上下。每一棵树的主干都很细,长了几根枝条都数得过来,极像一个个羸弱不堪的孩子。我不认识这些树,用手机软件也没辨识出来。

带领牧民种活这些树的,是一个叫高宇的乡干部。

高宇黝黑的脸庞,嘴唇干裂,根本看不出是一个来自江南的子弟。“党徽大叔”被全国人民熟知的那一年初春,退伍兵高宇以留疆干部身份,从北疆来到南疆,一上帕米尔,就参加了木吉乡的工作。他的故乡安徽省太和县,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很早就是全国绿化模范县。太和县人爱树护树是古有之风,地方志上多有记载。二十年前的一个冬日,满怀憧憬的高宇穿上一身新军装,胸前戴一朵大红花,站在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下和亲人话别,踏上了进疆的戍边路。许多年过去了,故乡的银杏树不时浮现在高宇的梦里。古老的银杏一树金黄,火红热烈,仿佛在向他不断地暗示着什么。

高宇起先一说要种树,牧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呀!你刚来,还不懂!”

“试了几十年,还要种树?菜都种不出来。”

“别白费劲儿了。”

牧民们说的是心里话,也是大实话。有谁不喜欢绿树呢?牧民也懂,真要绿树成荫,高原缺氧的环境就能改善,大风也会收敛。没有一棵树,高宇心里直发慌。有一回上党课,他表态:“党旗在牧区飘扬,党员要在牧区发光。高原缺氧,但绝不缺精神。绿树,我们是要种出来的!”

敢说这话的高宇,是做过调查研究的。在雪山一个僻静的山坳,他见过一棵柳树。向牧民打问,有人说这树是自己爷爷的爷爷种下的。推算一下,这柳树在当地也已安然度过了七八十年了。然而,主干至今还没有成年男子的小腿肚子粗。但也说明,如果方法得当,这里是能种出绿树的。高宇在乡政府的经发办工作,种出绿树,还有他的另一种考量。全乡畜牧业饱和,乡政府审时度势,认为借自然资源走一条旅游兴业之路,务实而可靠。

“我们光有湿地资源还不够,绿树也不能少!”高宇坐在牧民家鼓动,“从县城来乡上,一进山,光秃秃的。我们要吃旅游这碗饭,就得打造一片高原小绿岛。游客一到,眼前才会豁然一亮。”

“种树,有那么重要吗?”牧民反问。

“全乡没有树,大风和低温是主要自然灾害。”高宇掰着手指游说,“牦牛越养越多,草料少,缺吃的,而我们还得保护草原。木吉乡发展的路子窄,畜牧业不再扩张,得往旅游业上靠。”

说到这里,牧民买买吐逊第一个站起身。“高同志,我跟你干!”买买吐逊是牧民但不放牧,时常贩卖牛羊到喀什。他痛快地拍响胸脯表示要跟高宇种树,出钱出力都能成。

几天之后,高宇开车从县城运回一千棵白杨树苗和一千棵沙棘树苗,带领村干部和热心牧民把树种在了村委会院子里。接着跑周边的塔什库尔干县,剪来几捆柳树枝条。行动之前,他翻了书,仔细琢磨,尝试着把幼苗枝条浸泡在水盆,还开农用车进山,寻找被雨水从山顶冲刷下来的沙土。运回沙土,换土进坑,再把柳枝立起扶直,填土,施肥,浇水。

五月下旬,几棵柳树的枝条发了芽,冒了嫩叶。高宇一见,很激动,倏然顿住。这时,几只燕子飞来,欢快地萦绕在小树周围。他一抬手,惊飞的燕子盘旋在上空,啁啁啾啾地叫。昆提别斯村长出了绿树,消息传开,邻村的牧民跨着马,骑着摩托,开着小轿车,络绎不绝地跑来参观。牧民们围着一棵棵小树指指点点,像是在品论一个个少年。

这是一批创造了生命奇迹的小柳树。他们种下的一千棵白杨树苗,没有一棵吐绿的,种下的一千棵沙棘也全军覆没。沙棘耐旱也耐寒,这种特性使它能在降水量极小的荒漠上肆意生长,但却无法生存于此。然而,谁都清楚,幸存的这十几棵小树如何越冬,才是面临的一次大考。

在这严酷的高原上,高宇也曾静静地审视过自己的人生选择。与妻子结婚十几年,聚少离多。他们养育了一对可爱的女儿,如今却三地分居。妻子在浙江嘉兴的一家药店打工,身边带着十一岁女儿就近读书,七岁小女儿则交给远在安徽老家的母亲抚养。高宇一上高原,便患上心脏病、高血压。本想把妻女接到阿克陶县城生活,可他人在高原,一个月回城两趟,根本无暇照顾。团圆的想法,无法实现。高宇苦恼,转念一想,和他一样的留疆干部多了,别人能克服,自己有何不可。何况,这一选择正是自己戍边梦的延伸。

秋去冬来,大地结冰之前,高宇带人对小柳树进行保护,用塑料和棉布把树干和树枝层层缠裹起来,又覆土埋根。山上干旱风大,他们还搞冬灌,以防止小树被大风吹成烧火棍。

第二年春天,植树节临近,大家准备给这批小柳树“脱衣摘帽”。它们能否成功越冬?揭晓的日子就要到了,高宇和同事们忐忑难安,全乡牧民也忐忑难安,很多人对此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这个节骨眼上,“党徽大叔”应邀乘坐飞机去了武汉。他曾在木吉乡帮过的武汉朋友,热情邀他来武汉参观。一到天河机场,他便受到热烈欢迎。有人送恩施绿茶,有人送工艺品,还有人送美食。在武汉的热情里,他不看风景不逛街,把心事吐露,提出要参加植树节活动。

武汉市区的一行行柳树,枝条轻柔地垂下,像亿万条随风摇曳的绿丝带,又像南国女儿轻抚秀发的姿态翩跹。生活在温润的长江之畔的人们,无法想象“党徽大叔”对一棵绿树的情愫。他少年时植过树,毫无成效,为此伤了心……两天后的植树节,汉口江滩公园,“党徽大叔”与武汉市民一起植树,他谦虚地向当地人请教种树的要领,大家挥锹挖土,扶苗填坑。忙罢,他搓着两手的泥巴,在自己栽种的五棵石榴树下走来走去,他告诉大家:“我的家乡海拔高,土壤气候环境特殊,树木无法存活,至今没能种活一棵树。”

种树,成了“党徽大叔”武汉之行的主要内容。他把少年时代在家乡没有种活的树,种在了武汉,像是交还了一桩夙愿。

昆提别斯村在上一年种下的树,成功越冬了!人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高宇脸上乐开了花。“党徽大叔”在武汉种树归来后,听说第一批小树成功越冬,骑摩托车专门来昆提别斯村看。高宇对他说:“嗨,伙计,我们一定能让大地长出一片小绿岛。”他眼前亮了,笑着用力地点头。

这十几棵小柳树的顽韧,对大家是一次不小的鼓舞。高原上适合种树的日子一到,干部群众纷纷效仿,如法炮制,在乡政府和另外三个村的村委会院子里也种下了幼树。人们选择的,仍是柳树。

这柳树,又被木吉乡人称为高原柳。

这一年,木吉乡上还传出另一则大大的喜讯:这原本种不出蔬菜的地方,人们不断地尝试着种出了一种叫恰玛古的蔬菜。这种蔬菜的形状很像白萝卜,扎进大地生长,上部裸露一缕缨叶在地面。恰玛古生长在阿克苏的柯坪县,算一种特产,拥有全国农产品地理标志。生长在木吉乡的恰玛古,成熟时只有乒乓球那么大,看着都让人怜惜。但奇怪得很,人们用木吉乡这种小小的恰玛古做出的抓饭和炒肉,非比寻常,美味极了。

“党徽大叔”邻居的一个小伙子,喜不自禁地站在成功越冬的高原柳边上,抱出库姆孜琴,弹拨着,动情放歌:

溪水流淌在山涧,

雄鹰盘旋在天边,

我徘徊在溪边。

等待着你,

不见你来只见山。

啊,绿树,

白天想你坐卧不安,

黑夜里想你难以入眠。

哦,年轻的小伙子,

你为什么这么腼腆?

歌声一起,绿树变成了一个个腼腆的小伙子。

这多情而坚韧的大地啊!

之后,在木吉乡种树的人们得出一个经验:种活一棵树,非得三年,最佳的树种是高原柳。今年发芽的一棵小柳树,明年不一定能存活。即便小柳树在第二年开春吐绿了,仍得面临未测的风险。活到第三年的小柳树,才算走出ICU。帮助高原柳越过一个个漫长的冬季,仍然是全乡要应对的一件大事。见我盯住小树看,村里的一个女孩子说:“这些小柳树,都是姑奶奶树。”她这么说,无非在强调木吉乡人一直精心呵护着小树。

瘦小的树,顽韧的树,挺立的树,生出了青葱绿意。乡上干部很振奋,他们设想让绿树先从乡政府和各村的村委会院子,逐步扩种到牧民的房前屋后,再种到公路的两侧。他们的眼前一遍遍出现幻景,枝繁叶茂苍翠粗壮的行道树下,正奔跑着一辆辆旅游大巴,千里路上万里路上跑来看风景的人们,徜徉在长长的林荫道上,欢声笑语传得很远。

连绵的皑皑雪峰,终年不改其形,时而被轻盈柔软的云雾萦绕,时而在阳光下闪耀出晶亮的银光。木吉乡上这摄人心魄的美,总让我一次次驻足张望。但在每一次落雪的日子,牧民的手机却齐刷刷对准了一棵棵洁白无瑕的小树。高原柳,给家乡增添了一抹绿意。

“党徽大叔”——阿布都加帕尔·猛德,是木吉河养育的雪山之子,是牧民也是护边员。我在木吉火山口景区附近,找见他家。我去时,很不凑巧,“党徽大叔”抱上库姆孜琴去杭州参加亚运会了。乡上的干部告诉我:“他是一个恪尽职守的护边员。有一回接到处突任务,在雪山上连续蹲守了三天三夜。回到家,才发现好几头母牦牛因缺少照料而流产。”

在“党徽大叔”家,细看挂在客厅的一张张照片,我发现朴实的他平日走在护边路上还有另一种状态:他骑着的一匹大马,正高高扬起两只前蹄,在水花四溅中蹚过一条小河,而他,目光凝视远方,一手勒住缰绳;另一只手擎起一面猎猎的五星红旗。我翻拍了他策马边疆的勃勃雄姿。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银山。”我在木吉火山口景区的一块宣传牌上看见了这句话。用绿树营造小绿岛,为乡村旅游增色,是一种美好的愿望。阿克陶县城的树木四月萌芽,木吉乡五月见绿。种活一棵树,养大一棵树,成为他们一种锲而不舍的追求。在三北防护林工程的最西端,人们对于一棵绿树的珍视,那么深情,那么热烈。

在树木无法生长的地方,我感受到了一种心怀大天大地的烂漫,我也仿佛看见了一片汹涌的绿树。在帕米尔,树,只要存活,就能拔高,就能茁壮,就一定能绿树成荫。“党徽大叔”、高宇们,漫漫护边路,都是最美的风景。高原柳,与戍边精神一起,牢牢地扎下了根。

绿水青山,早已种在了人们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