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9日 星期一
王威廉:最后的作家(小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4-03-12

他从来都没想到过自己会写作,而且会写出远离自己生活、充满夸张幻想的东西。仿佛那些幻想是真实的信息,储存在宇宙中某个神秘的地方。别人感应不到,只有他能感应到。也许是因为他的意识跟那些信息在频率上比较接近。

除此以外,他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怪兽、外星人与地球毁灭,如果从认真思考的角度来说,这三者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边,从来没有占据过十秒钟以上的时间。他不是呆板的人,生活也不封闭,他只是在全息电影里看过这类刺激眼球的幻想故事,看完也就完了。虽然依稀梦见过怪兽的身影,但那是需要摒弃的噩梦,与自己每天所要应对的事情毫无关系。不过有意思的是,自从他开始从事“表演写作”这个工作以来,从最初装模作样,到逐渐若有所思,再到眼下的实际操作,在漫长的酝酿过程之后,他竟然写出的是怪兽、外星人与毁灭,而不是自己所遭遇的人与事,也不是自己心底压抑的悲伤与痛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有什么意义呢?

下班音乐响起,他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博物馆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展厅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空旷的大厅放大了他的孤独。每天写作过后,他感到自己的大脑就变成了放干的橘子。其实,每天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枯坐着的,偶尔会有几个好奇的家伙在他周围晃来晃去,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

他们对写作一窍不通,和三个月前的他一样白痴。

三个月前的他,倒霉透顶,遭遇了一场意料不到的事故:为了抑制焦虑,他钻进冷眠机试图进入深度睡眠,结果设定错误,引发故障。他倒是没什么显眼的外伤,只是大脑的某个区域受到了损伤:他开始无法理解计算机程序语言。他绝望极了,因为他的工作就是一名程序员!不理解程序语言,意味着他不但要失业,而且多年来积淀的经验和知识也毁于一旦。那是他的价值所在,抽空了这些,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将怎样度过余生?

他宁愿受伤的是别的领域,宁愿在生活中变成一个哑巴,也不愿失去和机器对话的能力。

很快,没有意外,他失业了,系统连个“遗憾”之类的客套辞令都没说,系统认定这个事故他得承担全部的责任,因为机器并无问题,有问题的是他的操作。仿佛让他快要崩溃的焦虑与高强度的工作之间没有关系。他知道申诉毫无意义,他只是那个巨大系统里的一只小工蚁罢了。

别的工蚁不是都好好的吗?工蚁为什么要焦虑呢?

在收拾办公桌的离职时刻,他眼见办公室门外站着七八个人,平时好难见到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可他们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毫无同情的样子。他们都是来竞争的,只有一个幸运的家伙可以闯过重重考验,获得资格,填补他离开后的空缺。这真是个令人心酸的场景,他除了哀叹自己命运不济,还能责怪谁呢?

系统倒不会赶尽杀绝,还是给他的账户注入了一笔不算多的抚恤金。他也买了保险,外加那笔抚恤金,如果不生大病,节俭地度过下半生应该不成问题。但是,他不想成为那样的废人。他想在死亡来临之前,再做点儿什么。

但是,他还能做些什么呢?这个世界完全依靠系统的程序在运转,离开了这个行当,其他的职业都显得前景黯淡。既然如此,他想,那就不再管什么狗屁前景了,只管做点儿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吧。至于具体做什么,现在有的是时间去想。

他搭乘真空地铁,就像子弹塞进弹匣中,被迅速射击出去。以往他会非常享受加速瞬间的眩晕感,但他今天感到自己快要被击碎了。他瑟缩在自己的小座椅上,左手抓着扶栏,右手拎着办公室所剩不多的一点私人用品。他的右手比左手更僵硬,像是机械手臂,冷冰冰地拽着自己的屈辱。十分钟后,到站了。他来到地面上,想到要走进家门,他的焦虑变成了蛛网,缠得到处都是。

他推开门,麦苗坐在沙发上,努力微笑望着他。他立刻意识到,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麦苗对面,脚边放着那堆私人物品,他的手继续拽着它,好像它像氢气球一样,会随时飘到高处,然后爆炸开来,把屈辱的汁液弄得到处都是。

“王,你可以做点儿生意,”麦苗一点也不掩饰,开门见山,给他出主意,“你虽然不能再编写程序了,但你可以卖系统的零部件呀,至少你还是在做和系统程序有关的事。系统配件可是无处不在,包括咱们的身体里都有很多人造的器官,你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反正我觉得你千万不要脱离这个行业。”

他和麦苗的关系并不好,就像麦苗叫他“王”一样,一开始是无比亲昵的(他是她的王),可现在只剩下干巴巴的姓氏了。他曾经爱过麦苗,这爱如今已经不确定,而且他已经忘记了那爱的原因。假如她明天离开他,他会心痛,但不会有惊讶。

二十岁那年,他和麦苗陷入疯狂的热恋,并生下了一个女儿。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分道扬镳,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女儿非常漂亮,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可爱的酒窝,但直到今天,她仍然只会用含混的嗓音叫爸爸妈妈,除此之外,她便缄口不言。有时,她会对着你笑,那笑容纯真得让你心碎。他给女儿取名叫落芙,是美若芙蓉(落,自然暗含了悲剧),又听起来像英文的LOVE,他觉得只有这个名字才配得上她。

对于麦苗的这个建议,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即便是售卖系统零部件,也是需要懂得程序语言的,要对客户讲清楚部件的原理,还要面对很多检修环节。他嘴巴翕动了下,终究说不出什么,他很想闭上眼睛,像动物那样肆无忌惮地瘫睡在沙发上,乃至地板上。但他只能克制,如果真躺下去,免不了又会争吵。

“喂,你没听我说话吗?”麦苗晃晃腿,提醒他注意。她明晃晃的金色紧身裤让她的腿看上去像是金属制成的,他心想,她跟其他人也没什么两样。

“其实,我并不喜欢程序,甚至厌倦了。”他盯着金属腿说道。

“为什么呢?”麦苗诧异地望着他,好像第一次认识他。

那么好吧,他想,那就和她好好聊聊,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他不必再害怕失去什么了。于是,他盯着她的眼睛说:

“我以前之所以编写系统程序,只不过因为这是一个最容易找到工作的技能罢了,我现在失去了那方面的技能,我才意识到,我厌倦了,哦,不,不只是厌倦——我是恨那些无聊的、非人的数据,我再也不想勉强自己了。”

“那你喜欢做什么?现在,你还能做什么?”她的表情很严肃,也许她是希望他认清现实,但在他听来,她的话里充满了嘲弄的味道。

“我不清楚,但我不想再做冷冰冰的工作,”他说,“我希望自己能安静地待在某个角落里,不要有什么人来烦我。”

他说完,追问自己:你是在赌气吗?

也许是吧。

他想到了那个焦虑的根源: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落芙?

落芙一出生,被检验出基因疾病后就被专门的机构接收走,至今已经十四年了。情况和她差不多的孩子都被关在那里,每个月才准亲人去探视一次,理由是要对他们进行基因修复,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打扰。系统丝毫不从人的情感角度思考问题,这些孩子难道是可以拆卸的机器人吗?他简直要恨死系统了。但他无能为力,这点上他不得不同意麦苗说的:“可那是唯一的希望了。”一种不知道是何种希望的希望。他只好一有空就去探视落芙,看看她的病是不是已经好了,她是不是已经会说话了。那样的话,她就能从那个鬼地方出来,和他一起生活了。他甚至想,自己虽然已经失去了理解计算机语言的能力,但他情愿把剩下的那部分日常语言能力给落芙。

“待在角落里?”麦苗重复着这句话,尖利地笑了起来,将他从思绪中拽回, “你在说笑吗?那个工作听起来像是电脑废旧元件回收员。”

“不,我不想跟电脑、程序、二进制什么的再有任何关系,我说过了,我恨那些中指和鸟蛋反复混杂的符号。”他不理会麦苗的嘲讽,认真地说,“我感到无比迷茫,我想好好反思下生活本身,想想自己真正需要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那还真是有个工作适合你,”麦苗摇摇头,她咬了咬下嘴唇,似乎在忍着笑意,“我今天看到一则招聘启事,是博物馆推送的,它们在招聘一个‘表演写作’的人。写作,你知道吗?不是写电脑程序,而是写一些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那种人曾经被称为作家,现今已经绝迹很多年了,他们的工作就是躲在角落里完成的。”

“作家,我知道的,”他记得还是在读大学的时候,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课程里边提到过,“但是,这有什么好笑的呢?”他瞪着麦苗,发现她嘲讽的姿态一天多过一天。她对待别人似乎不是这样的,这种嘲讽是专门为他而设的。

麦苗说:“写作本来就是很莫名其妙的事情了,还找人去表演写作,那不是很可笑吗?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这时,麦苗眨眨眼睛,有条讯息出现在她眼前的全息屏幕上。她读后再眨下眼,屏幕消失了。不知道谁在叫她,她肯定又要出门了。

果然,她舔舔嘴唇,面前出现了她自己的全息头像,她盯着自己脸部的三维镜像,先给嘴唇涂口红,稍后,系统将根据她决定的色泽、浓淡与形状,分毫不差地复制到她的唇上。这款产品的广告语说:“让你看清你自己,只有你把自己当作客体来化妆,才能更加客观地提升自己。”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她真的客观看待自己的长相了吗?更不用说客观看待她作为一个人的全部存在。如果要他天天面对自己的全息影像,他肯定会对自己产生和现在不一样的看法。当然,他很可能会因此而厌恶自己。

他决定今天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压抑自己,他要充分表达。他说:“我还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就像系统的作曲能力早已超越人类,但历史上有许多伟大的音乐家,我们至今还在听,”他轻声说,“想想那个贝多芬,居然还是一个聋子。”

她噘着嘴巴,嘴角有了细纹,全然没有在意他的严肃态度。她说:“没错,一点儿也不可笑,就像聋子听音乐,哈,只有这样的傻瓜创意才能吸引大家的眼球,理解了。”

他发现,他和麦苗的根本分歧,就在于她嘲笑的事物,正是他所感兴趣的。他总是无端地感到那些古老的、失落的、无意义的——从而备受嘲笑的事物,是那么令人神往。他相信那是一个温暖湿润的时代,精神的每个毛孔都可以自由呼吸,意识的每次想象都能得到语言的回应,因此,每一个成熟的人都相信和完善着自身的灵魂。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遗弃在沙漠里的青蛙,由外到内都干燥透顶。虽然还活着,还不能说是干尸,但是皲裂的皮肤带来了持久的疼痛。

“谢谢你。”他郑重其事地说。

“啊?你说什么?”麦苗转头惊讶地望着他,“你有什么可谢我的?”

“谢谢你的介绍,我这就去应聘。”

麦苗的手指停在了空中,她因惊讶而无法合拢的嘴巴像一只空洞的大眼望着他。他在心底暗暗笑了,有种报复性的快感。他站起身来(依然提着那个物品袋),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刻点击全息屏上的博物馆页面,准备投递简历了。他读完那个招聘启事,整个人已经彻底平静下来,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这样做不再是因为报复,而是源自真切的期待。

写作,作家,小说,诗歌,这些名词如风中的树叶一般摇曳起来,有种心绪升起,让他想要眷念起世界上的什么东西。他曾经在检索资料的时候,读过一些文学作品的片段,有些句子和场景让他念念不忘,就像是自己的记忆一样真切。他还记得好几个作家的名字和印象:屈原(他对着天空问了好多问题)、李白(一边喝酒一边作诗最后去河里捞月淹死了)、卡夫卡(确实像麦苗说的,写的全是莫名其妙的事情)、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太拗口反而记住了这个俄国人)、马尔克斯(似乎每个国家的人们曾经都爱他的孤独)……

哦,还有司马迁,他喜欢他的小故事,尤其是刺客的,那时候似乎只要杀掉一个人就可以改变历史,无法想象。

司马迁算作家吗?曾经他也被称为历史学家,可现在,历史学早已消亡。因为人类的全部活动资料都不会消亡,可以在系统中搜索出任何一天任何人的情况。人们吃了什么,去了哪里,玩了什么,甚至一些过于强烈的想法(超过设定的阈值便会被记录下来),全都清清楚楚地保留着。系统还专门保留了大事件的全息图景,你可以置身在虚拟场景中体验现场的一切。比如你想参观第一台无人驾驶车辆或是第一台机器人管家诞生的场景,没问题,你立刻可以成为在场的一员。

人类不再需要历史学,系统率先取消了历史学专业,相关的研究人员都被送去完善历史分层的全息场景。每一个相对稳定的历史时段,都会复原某些关键性的场景,以供人们沉溺其中娱乐。某个时代的场景完成后,便是相关研究者永久失业之际。

后来,只要是和人的社会活动有关的学科,全都消失了,被系统取代了。人们生活在自己搭建的这套近乎完美的系统之中,个人提出的一切诉求,都被这套智能系统以各种方式(现实或虚拟)尽力满足,于是,系统等于社会。

剩下的唯一和人有关的学问是生物学。人类的生命意识究竟是如何产生的?这个终极问题成为最前沿的研究。只要突破了这个问题,人类就可以真正实现永生,并赋予宇宙中的其他事物以生命,就像人类曾经信仰的造物主所做的那样。

这些话自然也是系统宣传的话,令人心旌荡漾。

但能够进入这个研究领域的人极少,而且系统严格控制着研究者的一切。在这项技术实现之前,系统禁止将现有成果应用在任何领域。他时常在心底犯嘀咕:如果这项技术真的实现了,系统会变成一个超级生命吗?据说,人们在研发出系统之前就设置好了一个栅栏程序,防止人工智能的觉醒,但他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冷笑话。

另一方面,假设人类获得了神的能力,但人类有神的品格吗?他表示怀疑。因此,他一直怀着巨大的不安,他会交替着做两种类型的梦。一种是系统彻底崩溃,已经失去独立生存能力的人类开始了相互屠杀,自己被一个闯进来的陌生人砍得满身是血。另外一种是自己的大脑被保存在零下几百度的液氮里边,意识却并未凝固,但没有眼睛可以看,没有耳朵可以听,没有嘴巴可以喊叫,只剩下了感受本身,被无边而空旷的世界永恒地压迫着。于是,他越来越害怕做梦,只得在自己的个人医疗助手中选择了“失眠多梦”,然后躺进狭小的诊疗仓中,调节神经的药物迅速从毛孔渗透进他的身体。他不再做那样恐怖的梦了,但梦境并没有彻底消失,偶尔还会有一些画面的残片出现,那是怪兽在奔跑,事情无头无尾,像是受损的记忆残片。

他不断揣测在那个怪兽奔跑的场景之前、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他做着假设,用文字记下来。文字的好处就是除了记录以外,还将某种情绪抽离出来,赋予其形状,仿佛语言的内部有个看不见的引擎装置。

好多天后,他才意识到,他所做的事情就是历史上存在过的写作。他写下的还很难说是文学作品,但有了隐约的雏形。

不过,一个问题如刀尖刺来:这么美好的艺术形式怎么会消亡的呢?他陷入了迷茫与痛苦。

他很快就收到了面试通知。正如麦苗说的,谁会对那样的工作感兴趣呢?除了他,一个失业的人,一个失去了和机器对话能力的人。他像是一个用旧的线路板,被那个庞然大物排泄了出来。

在去面试的路上,他回想起自己十四年来的工作生涯,全是在用一种冰冷的数理语言在和机器对话,他忽然觉得没有比这更疯狂的事情了。不,还有更疯狂的事情,那就是整个世界都在这个疯狂的逻辑中运转,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音。

面试他的是位脸色严肃的老太太,她满头白发,皱纹层叠,身穿一件深蓝色的长裙,气质端庄,颇有威严。尤其是她的眼神,依然明亮有力,当她审视他的时候,他觉得像是激光枪在瞄准自己。

“你为什么来应聘这份工作?”老太太还没等他坐稳,就开始发问。

“因为……”

“因为找不到别的工作了吧?”看来,老太太是个急性子,还没听清他要说什么,就挥舞着手掌,打断了他的话。

“真不是,”他申辩道,“这是我出院后找的第一份工作。”

“你得了什么病?”

“操作冷眠机失误,大脑的某个部位受损,导致无法再理解程序语言,”他补充说,“我曾经是个电脑程序员。”

“程序员,这个我知道,”老太太说,“我看了你的简历,知道你参与了很多大项目,但是,我看不到你具体的贡献是什么。”

“具体的贡献?”

“比如说,到底哪个软件是你研发的?哪个创新是你做出的?”

“您对我们的工作可能不大了解,”他在脑海里飞速寻找着措辞,手掌有些出汗,他解释道,“这是一个无所不在的大系统,不再有什么独立的软件了,或者说,就算有什么具体的软件,哪怕是一个极小的部分,但对于个人来说,也是一个逾越了理性和智力的巨大涡流。那样的涡流,需要数百个像我这样的人组成团队,还得全力以赴,才能支撑着研发下去……不知道您是否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只是想说清楚具体的情况。”

“好吧,我老了,在我年轻的时候,系统还没有这么庞大,”老太太微微笑了,“我相信你说的情况,那听起来像是噩梦一般。不过,我不是要质疑你的能力,而是想要了解你,了解你这个人本身。我得知道你对自己的判断。你要表演写作,首先你得对自己的一切有一个更清晰的判断。”

“对,的确是个噩梦,所以,我完全不了解自己,还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右手紧紧握住了左手,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手心里飞走。

“听你这么说,你应该是刚刚醒来,”老太太笑着说,“因为噩梦太漫长,没有一个在梦中的人会意识到那是噩梦。”

“也许醒来了吧,但很迷茫。我在里边工作的时候,特别想融入那种环境,直到像个废品似的被丢出来,才觉得自己有一半的生命都变成机器了。准确地说,变成了机器的某个无足轻重的符号,连元件都算不上。”

他第一次将复杂的心情倾泻而出,而且是当着一个陌生人,他自己都有些惊诧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不善言辞、拙于表达的,可如今的情形似乎表明,他以前是让机器的语言给牢牢束缚住了。现在,那道无形的绳索脱落了,他的某些受伤部位开始逐渐愈合。

老太太看着他,目光里多了一层绒毛样的柔和,她忧伤地说:

“其实,我的小孙子也是程序员,他每天晚上下班回来后,我们没什么话说,我们默默吃完饭,他便进入虚拟空间去娱乐了。我根本没法去关心他,没法为他做点什么,系统安排好了一切,你做什么都是多余的。我看着自己的小孙子,除了叫叫他的名字,再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老太太看上去似乎忘了自己是面试官,和他聊起了家常。他想,也怪不得她,原来她的小孙子也是程序员,过着机器的生活。

“孩子的父母呢?”他问。

“去火星了。”

他的心里一震,口舌瞬间僵硬。数十年前,火星上起了一场巨大的风暴,竟然持续刮了三个月,然后毁掉了人类苦心经营的移民基地。数十万人在狂野而黑暗的沙尘暴中窒息而死,那是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为惨痛的太空灾难。因为那场灾难,系统已经无限期中止了人类的太空探索活动。

他叹口气,搓着手,看了眼窗外说:“不过,即便他们还在,也改变不了孩子的这种状态,我很多同事都是这样的,哦,应该说是前同事,”他苦笑了下,顺带想起自己和麦苗无法沟通的困境,“包括我自己,也深陷其中,几乎任何需求系统都可以满足你,人和人之间还有什么好聊的呢?你想开怀大笑,系统放出的影像、说出的笑话足以让你乐上好一会儿。如果这还不够,你还感到孤独,系统会直接注射愉悦剂到你的血液中,一切都会很快变得美好起来。”

“你也这么想吗?”老太太的眼神又恢复了严厉。

他回视着老太太,眼睛里有了不易觉察的泪光:“我从来都不这么想,我特别想和我的女儿聊聊天。”

“你女儿呢?”老太太白色的眉毛抖动了下。

“她不怎么会说话。”

“被机构收养了?”

“是的。”

“你已通过面试,这个工作对你有好处。”老太太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他反应过来自己这么快就被录用了,一时欣喜得不知所措,本能地还向后看看,仿佛身后站着许多竞争者。

只有他一个。

馆长请他坐下,他们像朋友那样面对面看着彼此,她捋捋耳边的白发说:

“我儿子消失在火星之后,我特别思念他,我想延续他的生命。我向系统申请,用他的DNA制造一个孩子。你知道的,DNA搭配技术,现在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无性生育的。没想到,这个孩子诞生后是看不见的。系统立刻诊断,说是基因方面的问题,不能将劣质基因混入人类基因库,他被那个机构强行带走。一个月后,他死了。”

馆长低垂着眼睛,衰老的眼皮耷拉下来,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但他明白,她在克制自己,尽量不让痛苦打垮自己。

起码落芙还活着,自己应该庆幸,他想。

馆长继续说:“我还没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系统又告诉我,我儿子的DNA再次搭配成功了。我害怕极了,我后悔了,我就不应该提交生育申请。但生育申请是不能由个人单方面终止的,于是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不久后还是发现了问题……现在和我生活在一起的程序员孙子,是第三个孩子,他健康平安地活到了今天。但他是系统的育儿室养大的,系统是他的妈妈,我这个奶奶没能为他做些什么。”

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馆长叹口气,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这让他想起他的母亲。他小时候哭泣的时候,他的母亲就会拍拍他的肩膀。他从母亲的手掌中获得了成长的力量。可母亲已经罹患癌症过世了,人类至今还找不出根治某些癌症的办法。他把母亲的资料输入一个轻薄如蝉翼的手环里。等麦苗不在家的时候,或是他在外独自一人的时候,手环会弹出母亲的三维影像,他会和母亲聊聊天。尽管母亲的回答不会有什么新意(母亲的回答仰仗于母亲生前储存在系统的各种资料以及他对母亲的记忆),但只是听听母亲的声音,以及母亲的安慰,他都能获得片刻的平静。母亲要是还活着,应该和这位馆长一样文雅,一样柔和,一样坚强。

“谢谢您,”他说,“希望您不要太难过了。”

“这个工作对你有好处……”馆长喃喃说道。

“写作可以缓解痛苦吗?”他有些疑惑。

馆长抬起眼,郑重地看着他:“写作可以缓解痛苦,但也可以增加痛苦。所以,孩子,你听着,我不仅仅是同情你才录用你的,而是觉得你是可以写作的人,那是一种独特的才能,源自生命独一无二的感受和体验。我觉得你是可以写作的,我们需要可以写作的人。”

他很想问问馆长,文学既然已经终结了,为什么我们还需要可以写作的人?仅仅是表演的需要吗?

但馆长好像累了,对他轻柔地说:“回去吧,明天就来上班。”

他觉得“谢谢”这个词远远不够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便对馆长鞠了一躬。许多复杂的情愫让他的呼吸都变得艰涩。他有点儿想哭了。这种状态,自他长大后,还从没有过。他充盈着一种感恩的心情,以及无以名状的喜悦,像诗歌一样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