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岛屿孤悬(散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傅菲  时间: 2024-03-09

在很多时候,人都终将面临无可援手的困境,犹如一座孤悬的岛屿,被海水侵蚀,被海风扫荡。在去诊所的路上,我这样想。

我肩上背着沉沉的书包和笔记本电脑,右手提着一大袋衣物,左手搀扶着安安。安安抱着我的腰,身子往下瘫。我夹住他,往诊所走。安安走三步蹲一下,我又夹他起来。安安哀哀地喊:爸爸,爸爸。

才两个多小时,他被三十九摄氏度的体温烧得像一团麦芽糖。一个星期前,即2022年12月14日,安安学校发现了一例病毒感染患者,是食堂洗碗工,回家住了一夜,被他弟弟感染了。

症状很快席卷了周围的人。学校安排放假三天。同学们陆陆续续坐了校车,回了家,已是中午。安安扑在餐桌上,等着我收拾东西回家。他的鼻子红红的,脸红红的。我摸了摸他额头,热热的。我带他去医务室量体温,三十八摄氏度。

冬日,微雨,浓墨涂写了天空。大茅山山脉的群山被微雨笼罩,视野之中模模糊糊。我知道,安安想着尽快到家,想着他妈妈。他自出生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妈妈。在刚学会走路时,他睁开眼睛就要去街上玩。步行街街角有一家肯德基店,员工每天早上和傍晚要跳集体舞,安安也去跳,扭着腰抖着屁股,惹人发笑。他场场不落,玩疲倦了,才会歇下来,在他妈妈怀里睡觉。

之后,我在外地工作多年。上了高中,安安到外地学校就读。我对安安说:我会陪你三年,这三年,我可以更多地了解你,你也可以更多地了解你爸爸。三年之后,你上了大学,或许以后在外地工作,那么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就会非常少。这三年,对你的学业来说,是非常宝贵的,对父子的情谊来说,也是非常宝贵的。

安安的双脚似乎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我夹着他进了诊所。诊所有三个大开间,坐满了输液的人。医生是我的邻居,多年未见,居然不认识我了。晚上九点半,输液才结束。我再夹住安安回家。我爱人躺在床上已两天了,咳嗽,乏力,下不了床,餐桌上堆了一堆药。我挨近爱人,问:怎么样?

身子骨疼,全身疼。爱人说。床头柜上摆着纸巾、水杯、消毒液,垃圾篓摆在床沿。爱人不断地咳嗽,咳得心肺震荡。就在前两天,爱人高烧不止,吃了一粒布洛芬,半夜退烧了,头不疼,也不咳嗽。她拖地洗衣,清洗厨房,干了半天活儿,全身酸痛,连一碗饭也端不上手。

我整理行李,喝了粥,已是深夜十二点多。我躺下了,但睡不着。三个房间都是咳嗽声。我浏览朋友圈,打开又关了。朋友圈里的讯息都与药和病有关,让人烦躁、悲观,甚至绝望。

早晨六点半我就起床了,切老生姜,熬红糖姜茶,边熬边喝。我喝了三碗,把姜茶端到安安的床头,说:趁热喝,多补补阳气。

我岳父来电话了,声音很低,柔弱无力。昨晚陪安安输液时,我还给他打了电话,他说一切好着呢,别挂念。他当时元气十足。才过了一夜,怎么就这样病恹恹了呢?

夜里,我翻身子掉下床了,起不了身。我岳父说。

那你早该来电话,我现在就去抱你上床。你冻了一夜,会冻伤的。我说。

我裹了被子,没冻着。我现在就想上卫生间,要人搀扶。岳父说。

我岳父是格外注重保养的人,非常注重饮食和卫生,有非常严格的生活规律。他出生在宁波奉化,八岁去上海,大学毕业来到江西插队,颠沛流离。他是个有着长寿梦的人。他患高血压已有二十年,血糖高,还患有滑膜炎。他唯一的爱好是去野外钓鱼,唯一要紧事是烧一碗好菜给自己吃。

现在,他倒在地上,我却分身乏术。

好不容易在乡下找了一个壮年护工,等他到我岳父家里,已是晚上七点。我爱人一直在自言自语:老头子,偏偏这个时候从床上掉下来,真是要命。

第二天早上,我岳父来电话,对他女儿说:这个护工烧饭不好吃,能不能换一个?

护工工资四百元一天,一天一结。我爱人对护工说:你去买些好菜吃,别计较我爸的话,照顾到他可以下地活动了,你就很尽责了。我多给你钱。你是很辛苦的。

熬了两天,安安可以下床了,但一直咳嗽,在半夜也被咳醒。他咳了,我就站在他门外,好像不是他在咳,而是我自己在咳。又咳了三天,我带他去医院检查,怕他咳出肺炎。检查出来,肺部正常。医生说,喝两瓶止咳糖浆,症状就会缓解。

我给我爱人打电话,报告了检查结果。我爱人也能下地了。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九天。

在去年4月,安安对我说,他想学医。他原以为我会反对他学医的,没想到我回答得很痛快:学医当然好,当医生和教师,都是造福民众的,受人尊重。感染了之后,我再次对安安说:你去学医吧,人不怕穷就怕病,治病救人,是第一等好事。

我村里孩子考上大学的邻居,征询我填写专业的建议时,我都会建议去学医。没有不生病的人,病之苦,是人最大的苦。身体是神秘的,病是神秘的。解开身体神秘的面纱,解除病痛之苦,也是一种科学的探索,高尚的探索。

2023年3月5日,好友苇杭发了一条朋友圈,深深地撞击了我内心:

昨夜,友人说:如果我有不测,希望将未竣的书稿资料悉数交与你保管,拜托完成它!

昨夜,我决定给编辑发邮件——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突然死去,人生无常的阴影常常会涌起,如果哪天猝逝于梦里,你将永远无法拿到我已写好的十万字文稿,那些蝴蝶,那些鸟儿,那些平静的风暴、无声的号啕……因为我们中间,找不到任何一个中间介质可以做到这一点,也没人知道我电脑的开机密码。那将多么遗憾……虽然还有三分之一内容没有写完,如果我有不测,目前这些,仍然可以作为一本书出版。”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而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你有没有考虑过无常?有没有放心不下最想交代托付的一件事?如果有,那应该就是你生命的要义和方向所在。

深深的悲凉感萦绕了我。悲凉感,就是生命所承受的重量感。人进入中年以后,需要留有一份遗言,因为人生活在无可预料的不确定之中,生命的最大确定,就是不确定。每一年的年末,我会给我家人交代很多未竟的事。每天早晨,总有人不会再醒来。

英国诗人约翰·多恩有一首著名的《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可以自全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整体的一部分

…………

不。其实每一个人都是孤岛,在面临困境或绝境时。沉入水下的部分,向海底延伸、延伸,根须一样扎入最深的暗黑。漫无边际的暗黑,是亘古的恒常。冰寒的,涌动的,激烈的,是我们无可认知的世界。岸礁是被海水冲刷的裸岩。海水又咸又涩又苦,有风起浪,无风也起浪。裸岩嶙峋,坚硬似铁,黑褐或棕黄,裹着一层层时间的锈迹,不会剥落。浪冲击岸礁,轰隆轰隆,泡沫飞溅。轰隆声来自远古,也来自内心深处。在深夜,还以为那是山顶上传来的钟声。其实没有山顶,岩石堆叠出了岛屿。可以这样说,岩石是岛屿的脏器,岩石的缝隙,长出了黄麻、大叶胡颓子、海杧果、野菠萝、马鞍藤、红棕榈等。海雕在崖石的凹处筑巢,凭海临风,嘁嘁地鸣叫。

2023年5月16日上午十时,我突然感到浑身疲乏,头被铁箍扎死了一般,又沉又昏。在饭桌趴了一会儿,就上床休息了,入睡不了,手心脚心发热,有烧灼感。十五时,我去市人民医院。老医生给测血压,很惊讶地说:正常心率是六十到九十,你心率达到一百三十九,太快了,我带你去心脏科看看。

心脏科医生说,做个血象,观察一下。结果出来,医生又说,有病毒,病毒厉害,建议做个体检。

翌日下午,心脏科医生看了体检结果,谷丙转氨酶偏高,心率也很快,吃两盒护肝胶囊,再来就诊。

心率过快让我彻夜难眠。夜深宁静,躺在床上,手按抚在胸口,可感知到“怦怦怦”的心跳,要跳出嗓子眼似的。我就靠在床上合眼假寐。在2004到2005年,我患过严重的失眠症,经常通宵不寐。对付失眠,最好的方法就是假寐,不要焦虑。

病毒还让我腹胀,毫无饥饿之感。我是一个到点吃饭的人,二十年如一日。突然就不想吃饭了,让我手足无措。我爱人对我说,你吃消食片,消消食。我没吃,每天徒步,也解决不了腹胀。

每餐,我给安安烧两菜一汤或三菜一汤。父子对坐,他低头吃饭、喝汤,我看着他吃。我问他,辣椒炒肉烧得怎么样,西红柿蛋汤好不好吃。儿子就说,还行,吃得下去。我吃两筷子蔬菜,就不吃了。他喜欢吃西红柿,西红柿炒蛋、西红柿蛋汤,百吃不厌。初夏时节,辣椒、茄子、黄瓜、青豆、苦瓜、冬瓜、丝瓜、红苋菜、白玉豆等时令菜蔬,没有不好吃的。青豆磨豆浆,我可以当饭吃。现在,我举箸不下,吃不了。

同学张斌和严厚福来看我。我从抽屉里拿出放了三年的北武夷高山红茶,泡给他们喝。我不是喝茶的人,自己喝觉得浪费。老陈茶茶汤浓,略有苦涩之味。茶喝了两大碗,大汗淋漓。傍晚,我有了饥饿感,吃了一小碗米饭下去。这是近两个月来第一次吃这么多米饭,晚上睡觉也比前些时间安稳了许多。我便开始早起喝一大碗红茶,腹胀好像消除了。

但睡眠质量还是很低。大多时候是凌晨两点多入睡,到了凌晨五点五十分就自然醒。安安生病之后,有一个多月经常梦魇,睡到半夜,坐起来,坐一会儿,又睡。有一夜,他起身坐了两次,我就叫他:安安,怎么了?

又做梦。梦见奇奇怪怪的东西。安安说。

那你来爸爸床上睡,我陪你说说话。我说。

安安抱着枕头,在我身边躺下,说这几天老做梦。

做梦好,说明你还会做梦。我已经到了不做梦的年龄,睡不着就睁眼看窗外月亮。你看看,夜半月残,星光却亮。睡着了的人哪看得到夜半的月色。我说。

安安扭过头,看了看窗外,说,月光真奇怪,无论多亮,也不刺眼。突然开灯,灯光就很刺眼。

那个晚上,父子间说了很多很多话。他说,读小学读初中,他都不喜欢我这个老爹。他说妈妈有时候傻傻的。他说班上的女同学吃得很少,怕发胖。我说,知道你喜欢过班上一个女同学,我假装不知道,是为了保护你们纯真的友谊。月亮沉了,天暗白,他迷迷糊糊睡去。我坐在床沿,看着他。我发现,我是如此地爱着这个世界,虽然我常怀悲寒之心生活着。

流星体接近地球时,被地球引力吸引穿越大气层,产生斑斓光迹,巨量的星体也被消耗殆尽。人的肉身也是这样的。在消耗殆尽之前,尽可能地发出光芒。爱自己,爱家人,爱周遭的人,爱不堪的世间及万物。尽可能地去爱。爱是最耀眼的光芒,即使自己活得苟延残喘。

每遭遇一次疾病,我对生命的认识就更深一层。疾病就是肉身的内卷,就是自己和另一个自己做“你死我活”的斗争。

每遭遇一次疾病,就爱自己多一点。爱自己,是为了更有能力去爱他人。假如有一天安安懂得了这个道理,他就真正地长大了。

疾病是一扇隐藏起来的门,推开门,可以见识到另一个世界:黑暗的,下沉的,暴雨绵绵,雷声滚滚,如暗夜中的大海。在海中航行时,会看见太阳慢慢升起,世界渐渐辽阔。

岛屿,在这片大海中时隐时现,缥缈又明晰。

蛇行鸟飞,昆虫唧唧。多么繁茂的生命啊,在岛屿上生生不息。再高的海浪,也不会高过岛屿;无论多猛烈的海风,也无法摧毁一座岛屿。茫茫大海之上,数以千万计的岛屿,如睡莲一般绽放。它们巍峨,它们葱茏,它们迎接日出日落,它们目送候鸟迁徙,它们送走风帆又迎回桨橹。可从万里高空往下俯瞰,每一座岛屿又是那么孤独,那么孑然,如一粒弹丸。岛屿与岛屿终究并不相连。空旷而繁忙的人世,是另一种大海,我们则如同其上的岛屿,无定飘移,彼此孤悬。


傅菲,作家,资深田野调查者,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有散文集《深山已晚》《元灯长歌》《风过溪野》等作品。曾获百花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北京文学》《山西文学》等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