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9日 星期一
孟大鸣:那些淡忘了的或记忆深刻的旅游(散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4-03-10

我有两本相册。有一本仍然保持商场模式。或许是我懒惰;或许照片太多,相册反成了累赘。我给照片们选择的最佳住所是纸盒,鞋店里装鞋子的,也算废物利用。这种纸盒收藏照片,绝对不会浪费1纳米(nm)空间。在人类的空间维度里,1毫米大概是10万纳米。相册对空间的滥用,将是以千倍的膨胀来吞夺柜子里的空间。

我不是摄影爱好者,这些照片十之有九是旅途所摄。

人在旅途,仿佛领到了一张通向世外桃源的通行证,背上的行囊不再是世俗的包袱,罩在灵魂上的雾霾也随旷野的清风飘忽而去,剩下快乐、可爱的天性无阻碍地伴随左右。

摄像师在拍摄人体照时,说得最多的一句:笑一笑,笑一笑。不管白人、黑人还是黄皮肤人;不管地球这边还是那边,笑是人类表达高兴、快乐的通用手法,也是生命中最美的时刻。我常常幻想把快乐化成分子一样的微粒,从灵魂里飞出来。我想,那些照片里的我,当初的头顶上一定飞满了这种快乐的微粒。

人和地球上的其他生命体有某些共同的本性,但幸福、快乐等愉悦感是人类独有的,于是人类就有了一张高级动物的身份证。也许,老天爷觉得对人类太过偏爱,有些后悔了,便施出惯用的平衡术,在愉悦感的反面又增加了痛苦感。所以人类的身边总是伴随着快乐和痛苦,我们在期盼快乐的时候,其实和快乐一起来的还有痛苦。

我常怀伟大的吞象梦想,总想把痛苦感放到看不见的位置,希望永久的忘怀,而把愉悦感展露在脸上,站到镜头前借助现代科技实现宇宙中并不存在的永恒。我的那些旅途照片,自然是这个梦想系列的产物。我之所以能保证这些照片都带着愉快和兴奋的心情,也就是说,我不会把愤怒、焦虑当成宝贝收藏到相纸上。

数十年后,就算把旅途所拍摄的照片一张张摆在眼前,也无法忆及当时点点滴滴的欢愉。纸盒里那些陈年照片像饥荒年代营养不良的面孔,浅黄上覆盖一层时光的尘埃;画面上的旖旎风光,都有了几分资深色彩。这些照片是我的吗?肯定是我的,但无法按拍摄年限排序,只能凭借人像的稚嫩程度初步判断年代。看着这些照片,突然一惊:我是在相纸上变老的?

法国作家罗兰·巴特对照片有过一段精辟论述,我没有超人的记忆力,所以只有隐隐约约的印象。我首先动用搜索引擎,发现网上有很多罗兰·巴特对照片的经典论述,但与我的记忆对不上号。后来又到书柜里找,大概用了二三十分钟才从王德威教授《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一书中找到。王德威教授引用了罗兰·巴特的话:照下相来以后,相片里的那个人,那个事,那个景,就已经锁在那逝去的时刻、空间里面,音容宛在。

我的一些爱好摄像的朋友说,照片让美永恒。我赞同朋友们的观点,也看到了照片中的永恒。但我最终也发现那些永恒只是一种表象,和人类的灵魂相距还差关键性的“最后一公里”。照片上的风景和构图依旧符合美的规则,仍然让人们感叹鬼斧的神功之力,只是站在美景旁的人已经无法讲述一张张满足和幸福的表情是如何从灵魂深处呈现出来的。我的记忆里早就没了这些笑脸,它们都如过眼的烟云了无踪迹。最多就像巴特说的“音容宛在”。

翻出陈年照片,我才知道,至少有两次站在黄河岸边,有三次站在长城上。我暗暗地问自己,去过吗?什么时候去的?这些照片都是旅途所摄,当然不会做假,也没有必要自己给自己做假。从小受教的缘故,十多岁就把黄河是母亲河、长城是中华民族坚毅不屈的魂刻在了心坎上。我第一次应该是带着崇拜而景仰的心情。景仰到何种程度,心情是如何澎湃,照片没永恒下来,我的记忆被年轮一圈一圈地覆盖,最后都丢失了。我丢失的不只是这两个地方,照片上所去的地方,几乎都丢失了。照片所摄的城市,风景名胜,千年古迹都曾留下了我的足迹。我还收藏了每到一地的交通旅游图,还有各种文字图片。这些都只能证明我去过,但我不能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找到一丝丝印迹。

其实也不是失忆般全盘消失,还是留下了一些概念化的渣子附在表层。我有三次去大理的经历,认真说来算不上经历,如果是经历总要在灵魂上留下一些什么,事实上,留到今天我仍然只记得三次的数字,还有就是洱海、蝴蝶泉等一些名字,这些名字就是不去现场,我也可以从书本上或者各种旅游广告、指南中获得。和朋友们吹牛皮说去过三次大理,就如同说千年前段大王的故事。

老天爷还算公平,也算是对我关照有加,我的旅行记忆并非全部覆盖,十分里至少有一分将陪伴我的肉体和灵魂一道回归自然。这一分能伴随我一辈子的记忆,当时是没有资格作为美而永恒的,要说美也只能通过时间发酵后产生悲剧美罢了。

1995年秋天,我和同事相约去敦煌,岳阳出发时,太阳像冬天的棉絮般柔软、温暖。这样的温度和湿度,最易滋生浪漫,加之那时我们身上还存有青春期的尾巴,罗曼蒂克的情愫和身体里的荷尔蒙一样多。出了兰州火车站,直接奔长途汽车站。我们怀着朝拜的心情向往丝绸之路,以火车的速度是暴殄沿途美景,老牛式的汽车之慢,最合我们的心境。只是不曾思考32个小时不停的长途,后面等待我们的是仙还是妖?

双脚刚踏上车门,一股膻味像八级台风向我冲过来,我明显感觉呼吸系统做出了紧急应对动作。我以为这股气味是某个旅客把小牛崽或者小羊崽带上了车,便把眼睛当红外线探测器在车厢里巡视一圈后,没发现可疑之处。但,我确确实实被膻味包围,感觉车厢壁上、橙子上都散发出一股膻味。上车后至少有三个小时,我都被膻味熏得晕晕乎乎。之前,羊肉的膻味让我对它避而远之,或许是那次的缘故,现在,膻味的杀伤率成零,我的口福也更加丰富了。

长途客车如牛车一样四处漏风,行进中发出咔嚓咔嚓的噪声,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了车壳因振动而产生的呻吟,如同一个高危病人似的。我担心车会散架。

晚上十点左右,突然像决了堤似的,水珠在车窗玻璃上肆意流淌,玻璃与窗框有半个小拇指的缝隙,风往衣服里灌,水朝衣服上流,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身边坐一位穿着上有明显本地特色的大爷,我像一个完全暴露在敌人火力下的战士,躲无可躲。风雨带来的寒气浸入到我的骨髓里,我握紧拳头,咬紧牙关,仍是一个失败者。我把行李架上的背包放在膝盖上,局部防御效果有限,寒气当前,形象已是小节,我脱下毛衣上的罩衣,把背包里仅剩的一套棉麻料的衬衣衬裤加上。后来的生活和旅游中,我遇到的寒风其刺骨度,都不曾超出那晚汽车行驶在丝绸之路上的强度,我的一生中也有了一个冻在冰库里的体验。

我没有被冻趴下,但也没想到如此神速地用胜利者的姿势迎来了一个美丽的黎明,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如此蔚蓝的清晨。大悲后面有大喜,这非宿命论的命题,我相信这是宇宙中某些事物的运行规律,就人类对自然的了解还无法用定论来解释,但数学里的曲线可以证明他的存在。

一个叫山丹的地方,在武威和张掖之间,当时不知道是小镇还是县城,到敦煌后问宾馆服务员,才知道丝绸之路上有个山丹县。早几年,听到一首《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民歌,第一反应,以为唱的就是山丹县,后来搜索引擎帮我纠正了这个错误。

记得学生时代,不管是教科书还是课外书籍,遇到描写天空的词语时,就少不了蓝天白云四个字,写作文时一想到天空,也必定从这四个字开始联想。

冻了一晚上,老天爷让我知道了什么是蓝天白云,我打开车窗玻璃,仰望天空,呆了似的看着天际如一幅深蓝色的油画。透明的蓝色上浮着晶莹放亮的白云。不管是深蓝的天空,还是朵朵白云,都洁净如洗。从读书开始,三十多年,蓝天白云只有一个书本上的概念,这个早晨给我充实了具体内容。

有幸见到海市蜃楼般的美景,却无法还原成文字,不管如何描述,最后都给我留下徒劳的感觉。只要闭上眼睛,思绪飘向蓝天,那个早晨的记忆就会如同视频不断地回放。欲罢不能,便更能激发我的想象。后来坐飞机在二千多米的高空中,我又与那个早晨相遇,但我还是无法用文字表达,仿佛我的声带受到了损伤,吃了一肚子汤圆,只能心中有数,嘴上说不出来。我不得不怀疑自己对文字的掌控能力。我对文学的爱好出自真心,没有虚假,天人共鉴,或许是我的才学和爱好发生了误会。

人类的生存是以一种负重的形式赶往既定目标,肉身的疲倦有黑夜安慰,心灵在黑夜中只会变成一团乱麻而更加沉重,于是人们热衷于旅游,来逃离俗世的重,面对群山秀水,用欢颜笑语放飞心情,假借失忆放下生命中沉重的包袱,偷一时半刻的清闲。这样的旅游没有故事。她轻得无法产生故事,放松心境,收获笑颜,还有压箱底的照片。

我的那些照片里没有故事,因为那些照片太轻,装不下沉重的故事。凡故事都有矛盾、有高潮,像大海一样汹涌,山一样沉重。我的旅途故事都保存在记忆里。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以前很相信这句话,尤其是读书时遇到一些好句子、好观点,就因为没有用笔记下来,最后都丢了。但旅途的故事是不能用笔记,一旦到了纸上,就不新鲜了;更不能用照片凝固在某一个瞬间,真正的故事是活的,没有恒定的焦点等着镜头瞄准。

2003年,从青岛到大连的故事,时常让我回味、反省,故事随我对世界的认知不停地纠偏和年龄的增长而丰满,或许并未结束。

清晨五点半站在大连港的码头,海风像带着刺一样刮在脸上,那刺还穿透衣服进了骨头里。那时我想,就算是流浪汉的早晨也不过如此。领队打了十多次电话,仿佛电波都误传到了另外的星球。

八点半左右我们和旅行社的经理同时进入一个五星级宾馆。我们的旅游协议上最高级别是四星。五点半到八点,两个半小时,一个无法原谅的错误诞生了,我们都成了受害者,估计在旅行社内部把错误上升到了事故的级别。领队手中有一本省级媒体的记者证,其他人也可以拿出狐假虎威的证件。

还在码头上挨风受冻时,大家都领到了各自的角色,咳嗽的,头痛腰痛的,反正是各种各样的痛;我的任务是像昨天在大巴上一样继续拉肚子。

我不想去医院,并非高尚,那时我的义愤填满了胸腔,讨个说法高于一切,我怕自己装不好病人,被医生识破。幸好医生按我在大巴车上拉肚子的症状开了药,好像我和他有默契一样,笑一笑说,吃点药明天就好了。

整个大连的行程,最后在协议的基础上免费提高一个档。

两个半小时的受难,迎来如此丰厚的补偿,大赢的刺激,麻痹了对一个青年导游失误的理性认识。若干年后,待我的理性回归,忆起青岛大连之行,懊悔之感使我看到了人性和兽性的搏斗。当时兽性如同癌细胞,已经失去了其他细胞的控制,便膨胀式发展,最后酿成大恶。理性上升,我们知道如何控制因兽性造成的恶,但理性不会永远站在高峰,因某些不公正或人身权益受到伤害,理性便会让位于激愤情绪,这时兽性的恶就像泥沙裹入水中,把一江正义之水搅浑。

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希望自己的旅途麻烦不断,我们总是向菩萨、向神、向老天爷、向长埋地下的列祖列宗祈求赐给幸福和快乐。如果把快乐和痛苦放在天平的两端,就是神仙也不能让他们保持平衡。快乐太轻,一个人不管获得多少,最终都像一片羽毛轻轻地从心灵中飘过,不在记忆中留下一丝痕迹。人类的所有不幸,不管大小,最终都化成痛苦带着心灵无法承受的力量,在记忆中落户、安家。有一个成语叫刻骨铭心,我知道望文生义或者望字生义,常常闹出错误,被人耻笑,但我今天要冒着被人耻笑的风险,对刻骨铭心来一次望字生义。铭心,《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为永远记住。要如何永远记住?那就是刻在骨头上。我有过不小心碰着骨头的经验,虽是轻轻一碰都要出眼泪,何况是刻?可见痛有多重,记忆才有多牢。

人类的天性是拥抱欢乐、拒绝痛苦,而现实往往是想拥抱的抱不住,想拒绝的拒不了。其实,老天爷给人类设计痛苦时,留了一张后门。时间是酵母,那些留在我们心灵中的痛苦印记,在酵母的作用下,在我们的回味和反省中慢慢升华,把曾经的痛苦变成蕴含美学意味的喜剧。

但,我仍然希望未来的旅途快乐、顺意,因为我是俗人,只会被动地去品那些因痛苦而升华的美学意味。我也感谢那些有了美学意味的旅途故事,她让我的人生变得更加丰富多姿。

【作者简介:孟大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岳阳市文学艺术基金会理事长。作品散见《中国作家》《散文》《山花》《芙蓉》《湖南文学》《雨花》《西部》等杂志。有作品被选刊转载和收入年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