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我与德尔先生(小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赵琳  时间: 2024-03-05

1

“我的眼睛是被熊抓瞎了。”

我和德尔先生坐在水电站阀门旁边的台阶上,他谈起那段遭遇。熊下山的那天,瓢泼大雨,他穿着雨衣顺河道逆流而上,独自找寻那条丢失的黑色猎犬。犬是他从老家带来的,浑身通透的黑,一条纯正的阳山细犬,在这座荒山深处的水电站陪伴了他好多年。

他害怕狗不慎落入猎人的陷阱,阳山沟深林茂,几百里的原始森林连绵在一起,很少有人走进,只有猎人一年之中偶尔上山打猎一些兔子、山鸡等野味。他们不仅打猎,而且布置钢绳锁套、方形竹签陷坑、机关暗弩……这些危险潜藏在未知的陷阱,人们会在旁边标记出印记,而狗无法辨别。

德尔先生住在水电站三十多年,年底要搬离去镇上生活,这是儿子给的最后期限。

他戴一顶黑褐色贝雷帽,穿脱落外壳的灰皮夹克,长长的络腮胡如同枯黄的杂草长满下巴和双鬓,有一撮白胡子十分醒目,嘴巴凸起的干皮挂在嘴唇上,口一张,浓郁烟草味从蜡黄色的牙齿缝隙呼出。他裤腰带拴着棉布缝的烟袋,一根青铜色的烟锅杆露出来,和我说话间,他用长指甲捏一点烟丝,放进铜色的烟斗,划亮火柴,烟的颜色是白色的,与清晨的雾气区别不大。

德尔先生右手吸烟时,习惯用左手的中指撑一下右眼皮。他右眼患着白内障,上眼皮下垂得厉害,像瀑布一样遮盖着眼睛。而左眼睛因为被熊抓瞎,干瘪结痂,像涂着一层黄蜡,眼眶的疤痕和肉皱皱巴巴地长在一起,有些吓人,我甚至都不敢直视他的左眼。

他正给我说的就是这只丢失的左眼。他絮絮回忆起寻狗路上遇到棕熊的过程,水电站背后的山林,树木参天,他走在雨中的小路上,除了水电站瀑布的咆哮,什么也听不见。人越往里走,后背越发麻,等他看到一处山洞要避雨时,一只棕熊就四爪着地地从洞里蹿出来,他吓傻了,从来没有见过一只二百多公斤的熊突然出现在眼前,它站在不足五米的地方,身体魁梧,与单薄消瘦的他在雨中对峙,而他手里只有一把被风折断的雨伞。熊第一次扑上来,他躲进旁边林子;熊转身再扑,他就转身,跑出没几步,后背被一掌拍到,仿佛浑身的骨头断裂,清晰地听见咔嚓声,第二掌从头的左侧划过,眼睛疼得什么也看不到,差点晕过去。

说到这,德尔先生猛吸一口烟。他记不起后面的事情,那时,他疼得连滚带爬跌落在下方谷地,这才保住一条命。

“那你怎么获救的?”

“哪里获救啊,整个水电站就我一个人,还是黑子叫醒我的。找狗的人被狗舔醒,你说笑人不?”

我知道,黑子指的是那条狗。

“那后来呢?”

“我强忍疼痛去卫生院,十公里的路走了多半天。”

这时,他刚才的忧郁感消失,淡淡地吸了一口烟,医生告知他因受伤时间太长,情况严重,眼睛保不住,还断了三根肋骨。

我察觉到他的右眼流下浑浊的泪水,滴在夹克上,“德尔先生,比起其他的野生动物伤人,熊口逃生是你最大的福气。”

德尔先生的烟熄灭了,空气的味道渐渐被水电站瀑布的水汽取代,一层层细微的小水珠飘落在衣服上,潮湿阴冷。瀑布连接下方两排锯齿形状的水车,把水分流到山下的引流渠,再往下就是遗弃的发电设施,这些电已经无法再次点燃到来的黄昏。

我跟随德尔先生起身,我们走向住所,一排八九间低矮的平房,靠近路口的一间窗户伸出一截漆黑的烟筒。那根被水汽腐蚀的烟筒下面有一摊黑色的焦油,一种当地劣质煤燃烧的残留物。我看到淡蓝色方格玻璃下面的台阶,摆放着黑乎乎的五六排煤球,旁边还有一堆散落袋子外的煤,也不用油布遮盖,煤块表面湿漉漉的,像被雨淋湿了。

他的房子干净,餐桌放着一盆未吃完的排骨肉,几块土豆块浸在白色猪油里。床头挂着一把木质的枪托,还有牛皮缝的火药袋,很久未用,灰尘掩盖了原本的颜色。一床秋被叠得整整齐齐,床头一个长柜子,用竹框分割出柜台不同的区域,放着新鲜的土豆、豆角以及风干的腊肉等食材。

他让我坐下,把餐桌上尚未吃完的肉倒进锅里,锅架在火炉上,反手在炉子上倒腾几下,扔进几块煤,窗外的烟筒冒了烟出来。他说,别人叫我德尔先生,但我的生活如此简单,一点没有先生的样子。

屋子很干净,家具摆放整齐,像先生的房间。我用目光扫了一遍屋子。

“这是你在水电站的第几个年头?”

“三十九年吧。”

这座五十年代修建的深山水电站,十年前在政府改网并线后渐渐荒废了。我们深信镇子上的人们需要电,但不会需要遗忘在历史烟尘里的老式发电站。他屋里的电灯亮着,电线从镇上牵来的,水电站只有两盏灯,屋外的太阳能路灯聚集着数不清的蚊子和飞蛾,它们拥挤、依偎在有限的光亮里。

德尔先生介绍说:“一年之中几乎没人到这里,原来几个砍柴的老伙计活着的时候经常到这里喝喝茶、打牌、侃大山。他们陆续死了,现在没有人愿意来这里了。每年夏天热闹点,进山野炊的年轻人路过,我都和他们打招呼,我有时候喜欢与年轻人待在一起,有时候喜欢独处,待在屋子一天不出门。”

“夏天,瀑布下的青蛙唱歌。深夜的蛙鸣仿佛是隐秘的,明明有如此多的声音,而第二天去瀑布边,什么都看不到。”

我们围坐在炉边吃饭,德尔先生吃东西很慢,一块软乎的肉要在嘴里嚼好多次,有时右边牙齿使劲,脸上的肉向右边收紧;有时左边牙齿使劲,脸上的肉又偏向左边。我能理解牙口不好的人吃饭是多么艰难。此刻的德尔先生坐在我对面,注意力全部在这顿晚饭上,剩下的一只眼睛被上眼皮完全遮盖,不确定他能否看见碗里的米粒。

我见到德尔先生前,已经见过他的儿子。

德尔先生的儿子住在镇上,是一名电器修理工,经营着一家海尔电器店,妻子是陕西人。他曾好几次劝说德尔先生搬到镇子居住,二楼房子一直留着,里面家电卫生间都有,德尔先生坚决不同意回来。自从水电站其他人搬走之后,深山老林中只有德尔先生,现在很少有熊出没的场景,不怕野兽袭击,他担心父亲住在水电站,位置低,环境潮湿,导致德尔先生的关节病越来越严重。谁也说服不了他,前几年被聘为护林员的德尔先生,利用闲暇时间养了几只山羊,别人养羊不是为了卖钱就是为了吃肉。他倒好,宰羊竟然为研究羊皮卷纸,肉都贱卖给镇上的人。

德尔先生的儿子越说越来气,这年头,谁还要几张破羊皮纸,一只羊可以在文具店买一箱子纸。

两三年前,德尔先生白内障严重,他被带到县医院做手术,康复回家后,又一个人住到水电站。术后的德尔先生不再养羊,却又痴迷制作羊皮鼓,羊皮在屠宰场买的,“你不知道,水电站两边都是大山,每天见小半天太阳,一张羊皮要晒两个月才能用。”

那天中午,我听了德尔先生的很多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在那条“黑子”死后,他不再养狗,并希望世界的狗全部死完,听见狗叫声就咒骂所有人。他痛恨那些关闭水电站的人,觉得一座好好的水电站荒废了多可惜,每月跑去村上问别人什么时候恢复发电,哪怕全镇的人不缺电,也要水电站运行起来。他不需要帮手,一个人就足够维持水电站运转。他只能在水电站待到今年下半年,当地要开发探险旅游项目,年底水电站要统一规划后拆除。

我出发前,他儿子叮嘱我,晚上最好回镇上住,那里太靠近林子,挺阴森的,鬼都不愿意多待一晚。那座水电站修建完成后,曾经溺死过人。他每月给父亲送去煤和生活用品,放下就走了,不想在那鬼地方逗留一分钟。

他儿子告诉我,父亲年底必须回来,他不能再当向导了。他肯定地说完这些,在桌仓里抽出两条香烟,让我带给他父亲。

我把烟放进背包,包里还有笔记本、相机、录音笔等随身物品。

德尔先生饭后去外面台阶来回踱步,他不想让我打扰他散步,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消食方式,让我多理解。

我觉得他儿子说得一点没错:德尔先生是个古怪的老头。

2

我在清晨的水声中醒来。

昨晚,德尔先生从隔壁储藏室搬来一张行军床,军绿色的钢管花纹,上面写着“1988”字样,是他当兵退伍的时间。人躺上去,链条式的床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鼻子只能朝上仰着,侧面入睡受不了强烈的铁锈味。睡前,我耳边隐约听见瀑布声,水花溅落一地,声音渐渐隐没在放空一切的脑海里。

早上天气晴朗,德尔先生生完炉子里的火,在餐桌上切着土豆丁。他从烟筒上悬挂的腊肉腿上旋下一小块肉,葱姜切碎,起锅烧油,把备好的食材倒进锅里,最后打四颗鸡蛋不停地翻炒,锅里散发香味。他从柜子里拿出馒头,用刀切开,递给我的还有一把勺子。我学着他的样子,切开馒头,用勺子将炒好的料夹在馒头里,涂上一层辣椒,一顿像自制汉堡的早餐结束。我要跟他进山。

我这次与德尔先生进山,任务是拍下深山水电站森林里的猴子。

这些年,随着猎枪上交,猎人退出森林,生态条件有了极大改善,野猪泛滥,不时有毁坏庄稼、野猪进村的消息传来,令我感兴趣的是,有人看到野生金丝猴、野生白鹭。吸引了一些户外探险者涉足深山,有人拍到两只大熊猫下山饮水的画面。他们之所以能拍到这些影像,只因向导就是德尔先生。

上山途中,太阳爬上云层,微风轻柔拂面,双脚走起来觉得步履轻松。他走在前面,需要走一会歇歇脚,他说这条路走了快四十年了,每条路上会碰到什么都心知肚明。现在唯独不好的是眼睛,白内障术后复发率较高,眼睛不太好使了,干啥都麻烦。听他说,不远处就是熊袭击他的地方,我不由好奇起来,想去看看山洞里是否仍居住着熊或者别的动物。我沿着他的指引前去,或许因听到德尔先生被熊袭击的故事,身体紧张起来,心跳加快,鼻孔里的粗气一股接着一股,我深呼吸调整心态,在心里反复打气:那不过一只熊瞎子,没什么可怕的。我只是远远拍照,又不是占领它的巢穴,它大可不必对我赶尽杀绝。我年轻,常年参加山地越野赛,成绩名列前茅,它再快也追不上我。我看见前面岔路尽头石壁中有个不规则圆形的黑洞,想必就是德尔先生丢失左眼的地方。

我远远向里面扔去几块石子,里面除了石头碰到石头的回音,任何别的声音都没有。我取出强光手电,洞内大约能容四五个人,稍微平整的中心有块石板,旁边有几截木柴,石板四周三个石块,像是有人坐过。我把这些告诉德尔先生,展示在洞口拍到的照片,他摸摸胡子,笑着端详着我。

他说,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熊就被抓瞎眼,这辈子不想看到熊了。

“这里没有熊?那猴子呢?”我对熊没有多大兴趣,只想拍到猴子。

“这个得看缘分,我见过十多次猴子,有成群结队的,有落单的,有公的,有母的,还有猴崽子……”他停顿了,从裤腰带解下烟袋装上烟丝,用火柴点燃,继续说,“这些都是看缘分,看缘分。”

他说这些话像重复过无数次,语气平和,让人信以为真。

我们到达一处山顶,俯瞰山下所有的风景,模糊看到远处,小镇一角的楼房伫立在两条山脉的交会处。我拍完一些风景照片,准备吃午餐,我从背包拿出自热米饭,他问我有没有多余的,他想多要两份。他起身走向山顶南边,几块石头垒砌的土堆出现在那里,周围的草拥挤地向上生长,他折断树枝用镰刀削成筷子,地上铺上报纸,筷子插在米饭上,随手用镰刀刮掉杂草。这座坟墓在群山之尖,荒草萋萋,要不是清理完杂草以及几块石头下带有灰烬的泥土,谁也想不到这是一座坟墓。再仔细看,还有一座比较小的墓隐藏在第一座墓的后方。

“这是我老伴,”他指着前面的说,“后面那个是我女儿。”他把两份自热米饭放在两座墓前。他自顾吃着米饭,吃得很慢,说得也很慢,“老伴大前年去世的,人死在家里,我从山里回家,餐桌的饭菜还热乎,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我以为她可能睡着了,叫两声没答应,也就没理她。等我吃完饭过去拍她肩膀的时候,身体凉凉的,我一看真的睡去了。”他并未过多地提到女儿,只是说,找不到女儿该多好啊。

我观察到他下垂的眼皮整个盖住眼睛,脸上看不到任何悲伤的表情,嘴里只嚼着一块青菜,两粒米粒粘在胡须上,跟随咀嚼的动作抖动。

我提起我的祖父也是这样睡过去的,祖母晚年多次告诉我,祖父是睡死的,睡在地里醒不来了,再也叫不醒了。

“我将来也会睡过去,那样最好,没有任何伤痛,人也不会遭罪。”他对死亡轻描淡写。

“德尔先生,你的身体不错,白内障不会致命,你要活到一百岁哩。”

他放下饭盒,扳着手指头数到七十六,“有句话,老而不死是为贼,我之所以活得这么久,那大概是因为我偷走其他人的命数。”

我一时无法回答,低头扒拉几下米饭。德尔先生在山顶点燃烟丝,他吸烟很用力,两腮伴同鼻孔吸气收缩,烟丝在火焰中滋滋作响再从口中呼出烟雾。他摘下贝雷帽,说给我讲讲他老伴。他老伴比他小三岁,两人在镇子里最早的铜矿相识,结婚后才到水电站上班。他是技术工,老伴在勤务处工作。其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为枯燥的深山生活增添欢乐,人生的意义与命运的馈赠结合,觉得一辈子活在这里就好。但一次山洪暴发,山体滑坡冲毁引流渠,人们都去抢险,等他们回到住所,才发现孩子不见了。有人怀疑掉到水电站的蓄水池,平房外的小路下去就是深二十多米的蓄水池。她哭倒在院子里,嘴唇发白,同事们把池子里的水放完,他们把淤泥翻了无数次,也没找到孩子的痕迹,只在闸口看到之前孩子穿的紫色凉鞋。事发后的半年里,他们从未放弃任何寻找孩子的线索,方圆几百里,所有的山,所有的河,所有的林子都找过,骨头都没找到。她伤心地搬离去镇上经营一家超市,走的那天,发誓不会回到水电站。

我有些疑问:“那你怎么还一直待到现在?”

“那是我不想离开这里,哪怕水电站撤并直到荒废,我觉得我得等到孩子回到出生地。她那么喜欢水,我钓鱼她就会捉蚯蚓,我清理引流渠,她就在山坡上采摘野花,我修理电线,她就乖乖蹲在地上数蚂蚁。”他不往下说了,又点燃烟斗里的烟丝。

再后来,德尔先生夫妻俩有了第二个孩子——镇上开电器专卖店的儿子。“他十岁之前都没来过水电站,老伴第一次带他来时已经是大小伙。儿子成家立业后,老伴也许觉得他孤身一人,眼睛不好使,不放心我一个人死在水电站,每年春天到秋天,她会搬过来陪我,冬天回到小镇。哦,她五行属水,却受不了这里的湿冷,你说怪不怪。”

我指着下面阴森森,深不可测的山谷——那里就是水电站的位置。这样的环境容易得关节病,阴天浑身酸痛,我见过很多老人饱受风湿的折磨。

“这里可以看到水电站和镇子,听得见水流声,主要接近天空。人死后会变成星星看着我们活着的人。”德尔先生告诉我,他死以后,也要埋葬在这里,哪怕再好的墓地,也比不上这块宝地。

我们要赶路,要寻找猴子的身影。林间遇到很多野兔,这种灰兔不同于家养的白兔,耳朵更尖,后腿更细,眼睛转得更快。它们穿梭在灌木丛中,耳朵极为灵敏,只能用长焦镜头拍摄。还拍到三只红腹锦鸡,披着与老虎纹一般的外衣在觅食。

德尔先生笑称,放在二十多岁时,我会在这儿下套,明天就能吃到它们。

他之前养过三条细犬,都是捕猎的好手,追着兔子野鸡满山跑。每月吃野味解馋,他老伴做的麻辣兔子一点不比酒店的差。

那天下午,我们在山里兜兜转转几个小时,没有看见猴子,更别提大熊猫了。返回途中,德尔先生看我表情凝重,略有失望,他让我多住两天,碰碰运气,兴许碰到猴子。这些猴子通灵,要多一份耐心。

3

德尔先生告知我,他这几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进山的事暂时耽搁。

我跟随德尔先生先去了一趟镇子。在一家牛羊屠宰场,他买了五张羊皮。他说快要入秋了,秋高气爽,气候慢慢变得干燥,最适宜制作羊皮纸。如果感兴趣,我可以帮他记录一下羊皮纸的制作工艺。他还强调,如今掌握这门手艺的人不多了,机会很难得。

他把买来的羊皮搬进水电站的作坊,这间房子原本为职工洗澡间,有两个水泥池,可以用来浸泡羊皮。这些羊皮选取的是黑山羊皮,毛发深黑,挂在铁丝上反射着亮光。把生石灰倒进注满水的池子里,羊皮扔进去,水里冒着化学反应的泡沫与气泡,一股呛人的味道弥漫在水电站。那晚的瀑布都是安静的,青蛙集体哑语,月光冷酷无色。我看着水中沉下去的羊皮,想象着这些天在林间奔跑的羊,几乎没有来得及喊一声疼痛,已经被剥皮剔骨,沉落池中。

“羊皮纸属于古老的物件,现在很少见人用了。” 我试探性地问德尔先生,“我听说你儿子不能理解你的做法。”

“他知道啥!羊皮纸历经千年,没用怎么能流传下来的。”在第三次浸泡后开始给羊皮脱毛,他用竹刷子和笨重的弯刀清理羊毛,“我做事不理解的人很多,也不差他一个。那小子,除了身体里流着我的血,其他的地方跟我一点也不像。”

他清理羊毛很认真,一遍遍用水冲,用刀一点点刮掉羊毛,因为眼睛的缘故,他需要用手背摩擦羊皮,对残留的羊毛精准除完。他的手指缠满胶带,手掌布满粗糙的沙砾,指头的关节处被石灰腐蚀肿胀得白乎乎。我看着他一次次把羊皮从石灰水中捞出,反复清理,漂洗干净的羊皮不再带有血色与污垢,洁白如雪,柔软得像海洋上起伏的波浪。

我用相机拍摄晾晒的过程:几十个夹子拉扯一张羊皮,悬挂在木架上,失去头颅与四肢的羊皮被一点点拉扯放大,接受风吹日晒。远远望去,羊皮没有一点油脂,晶莹剔透,美丽极了。德尔先生只要闲下来,他就盯着羊皮看,直到把所有羊皮挂上木架才欣慰地喝两口酒。

这是他最后一次制作羊皮纸,他老了,这段时间加大了喝鱼肝油的量,单只眼睛仍旧吃力得很,不时有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溢出。他在制作的过程中一言不发,靠经验去把握每张羊皮的力度,仿佛工艺娴熟的匠人静默地操持着某个世界。我清晰地看到每道工序烦琐,要耗费大量精力。每晚他都拖着疲惫的身体躺在床上,那几晚他通常一觉到天明,沉睡消除劳累,又在天明重新投入到新的工作。

他抚摸着失去水分,半干的羊皮和我说:“你知道这些羊皮纸的作用吗?”

“用来画画,也可能写字吧。”我不假思索地回复,他的眼睛紧紧看着羊皮,“也可能是某个画师定制的,这个东西应该挺值钱的。”

他的两根无名指和小拇指夹着羊皮,其他指头的胶带和指缝中的结痂似乎失去了知觉。“我用它修订族谱。”他说出的话很舒缓,却似一颗颗石子丢进水里。

德尔先生解释,他在临死之前,要完成修订族谱的任务。他说,这十多年来,宗族的人变化太大,很多晚辈的名字全部乱套了,他们父亲辈是“清”字辈,他们一辈是“德”字辈,儿子一辈“忠”字辈,孙子这一代,名字稀奇古怪,两个字的,三个字的,居然还有四个字的,祖宗传下来的辈分全乱了,一个家族没有传承的族谱怎么行。别看我住在水电站,对族里的事情门儿清,原有的族谱仅仅剩下最后三行,一行二十八人,用不了几年就填完了。老一辈人留下来的话语,族谱最好的就是羊皮纸。他见过明朝传承下来的羊皮纸族谱,人死了一茬一茬,族谱保存如初,那些名字仿佛活在昨天。

他的心里,只有那些羊皮缝制的族谱才是永恒的,那些羊的眼睛就在星空注视着后世子孙,并保佑他们。

德尔先生觉得水电站是个不错的选择,水汽多,太阳晒得少,适合制作纸张。

羊皮纸在镇上制作,气候干燥,容易太脆,不牢固,时间长久会风化;而在这里,天地阴阳相合,多好的一块地方,制作的东西都皮实耐用。他意味深长地回忆起水电站的第一选址不是这里,而是镇子下面的燕子河交汇口,两条河流像燕子尾巴汇聚在一起,水量大,本来已经定在那里了,但是奇怪的是每年会有断流现象。这里就不存在这些问题,干旱、暴雨的影响不大,水电站没有撤并废弃前,每年的供电够几个乡镇用。

他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待了一辈子。他侧着身子走出门,摸摸胡子,仰头看着晚霞映在天边。瀑布声从台阶下方传来,漂浮的水汽使人浑身清爽,扭扭脖子,伸展腰,不由觉得住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好。

往后两天,德尔先生把羊皮纸再次定型,他要带我重新进入林子。这次我走在前面,他走在我后面,一边给我指路,一边说肯定会遇到猴子。我对野生金丝猴抱有幻想,不过这几天住在这里,心中觉得随缘去吧,像德尔先生念叨的:“时间很漫长,有些惊喜来得早去得快,意思不大。”

“有一年,两个外国人自告奋勇地来阳山寻找野生熊猫,也是沿着我们脚下的路线,愣是在山里转了半个月什么也没看到。那几年,水电站还来过开蕨根粉厂的四川老板,租了两间屋子收购春天的蕨菜根,机器把蕨菜根打碎然后倒入池子沉淀,沉淀出来粗劣的淀粉。新挖的蕨菜根十元一斤,好多人天一亮就扛着锄头进山挖蕨根,山上到处挖得坑坑洼洼。那短暂的热闹退场后,还是我一个人守在这里。”

“你知道吗,这里要建旅游体验景区了。这是好消息。”

“我大概知道一些,我住的房子今年十二月到期,卖给一家旅游公司了,估计拆除重新修建更大的房子。”他的声音很脆弱,语气断断续续,“这不好,我太熟悉这里了,几十年间,我认为水电站只允许住个别人,不适合所有人都来这里。”

我听出他有点不舍这里的一切。

“我快要死了,想在活着的时间多陪陪他们。”我知道,他说的是妻子和女儿。

他停下来,指着对面的山林对我说:“那片林子前几年没有任何动静,死气沉沉,这两年里面的鸟儿可活跃了。”

我们听见对面林子的鸟叫,麻雀、布谷鸟、啄木鸟……他点燃烟斗,隔了一会回答。

山路两旁上次砍掉的荆棘已经开始复合,路边掉落佛塔状的松果,踩在脚下发出木器断裂的声音。我们比上次走得更深,在一块稍微平整的山腰选择休息,这地方是拍摄猴子的最佳地点,下面是一潭深绿色的湖水。他让我把家伙什准备好,现在只能等,如果运气好这个点肯定有猴子下山。

德尔先生躺在松针铺好的地面上,把脏兮兮的贝雷帽扣在脸上,手放在胸口就睡去了。我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动静,寂静让人听见彼此的心跳,证明我们还在山间。

我看到对面树林里的树冠动了,呼呼啦啦的动了一大片,声音吵醒了德尔先生。他取下帽子,也没看对面,说,猴子即将下山喝水,要抓紧多拍几张,估计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他恢复到原来的姿势,周围的声音中开始夹杂着打鼾声。

时间一秒秒过去,精灵一般的猴子还是未曾出现。我用长焦镜头放大,除了林子里树枝摇摆的杂乱场景,不见猴子的影子。大约过了十多分钟,那些晃动的树冠静止了,树枝也静止了,偶尔飞出几只麻雀,世界回到我们等待惊喜到来的状态。我不由担心起来,隔了一道深渊,它们应该不会察觉到我们。

这时,德尔先生起身了。

他拍拍身上的松枝和细土,点燃烟丝叼在口里。

他凑近拍拍我的肩膀:“走吧,这些家伙已经走远了。”

“我快要看到了,要不再等等?”我心有不甘。

“走吧,今天拍不到了。”

他转身把刚刚睡下的地方用树枝消除痕迹,那里像没有人睡过一样。

4

我按照和德尔先生的约定,在一个月后第二次回到小镇。他在镇子广场接我,像一尊石塑伫立在广场的凉亭,旱烟的浓雾弥漫在亭中不一会就散去了。

他带我去他儿子家,给我展示他修订的族谱。一本红色牛皮纸包裹的册子,尼龙绳装订,每一个孔都打得很圆很规则,手摸上去敦厚瓷实,更像一块木砖。他弓着腰在桌子上给我翻看里面的内容,每一排都有固定的字辈,包括出生日期、死亡日期、简要生平事迹都设置有对应的空格。

他的手指指着一行“德”字辈的空格,这些可都是羊皮纸制作的,这年头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纸。

我摸着族谱的厚度,这都是德尔先生的最满意的劳动成果。

“大概三十只羊吧。”他自己也不知道具体多少张,“一张羊皮最多裁八页纸,这一本很厚呢。”

我们说着话的工夫,他儿子从门外进来,笑着对我说:“我食言了。我爸又要给你当向导了。”他叮嘱他的父亲,“这次真正是最后一次。”

我们那晚还是住在水电站,而一切仿佛换了模样:屋后坡地的玉米挂在地里,稀疏的六行,玉米都撑破包衣展现出它金黄色的玉米粒;屋内一箩筐土豆是玉米地套种的,不大,淀粉较多,我烤熟蘸着辣椒酱连吃了四个;台阶晾晒羊皮的木架子全部被搬到储物室,连夜晚也少了几分热闹,听不见蛙鸣,夜里只能听见林子里猫头鹰的叫声。半夜起床,我看到两只老鼠从门缝溜走,水缸旁的白菜被啃掉一个洞。

天亮后,我们出发。德尔先生走得很慢,他迈出的前脚落地很小心,身体晃动幅度很大,虽然努力控制走得姿态稳重点,但可能随时一脚走不稳就跌倒。他喘息换气,大口呼吸,和城里工地上的倒渣土车一样,有可能随时熄火。

我们在两棵大树下歇脚,树下阴凉湿润,树尖的白云飘荡在蓝天。秋天的云眼睛永远望不到尽头。他背靠大树坐下,浑身出汗,脱掉贝雷帽有热气散去,不多的白发黏着汗液,抹一把甩在地上,顺手抓起枯叶搓搓手,点燃烟丝。走过几次,路就倍感亲切,风吹拂树林,一些叶子在空中旋转下坠,落到脚下。

德尔先生记得,他在山谷里发现一具腐烂的尸体——一头雄性梅花鹿,残缺的鹿头身首异处,鹿角扔在不远处的溪流,身体被狗或者别的动物啃食,皮肉一半连着骨架,一半空空荡荡,地上血红色的泥土发出刺鼻的臭味。他说活了这么久,遇见鹿的次数很少,他的父亲曾经是猎人,在这片林子狩猎,一把自制的火枪装上钢珠,带几只猎犬就能纵横林间。他早年的狩猎技巧就是从父亲那里承袭的,到水电站工作后便很少打猎。他不曾遇到梅花鹿,父亲说过,有鹿群出没的地方一定是祥瑞之地,会给人带来好运。但这些话不曾在他身上应验,他的孩子说被淹死了,但尸体至今下落不明,“你知道吗?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多少次梦中看见她就站在山梁向我招手,我爬到电杆上就能看到。”

我开导他想开点,很多事我们知晓结局,不愿意相信那是最终的归宿。“这座山里不仅仅是水电站让人放心不下,我害怕回到镇子,我十六岁时亲眼目睹父亲被镇子的一场大火吞噬。他死的时候连个尸体都没有,棺材里装的是白杨树柱子的灰烬,估计也夹杂一小部分他的骨灰。”他越说话越多,像一个絮絮叨叨的商贩,说着家族史,说着婚姻,说着儿子的生意,说着他人的是非长短……这些不是他不想离开水电站的理由。

他问我:“你是记者,你有办法不让水电站拆除是不是?”他有些复杂地看着我,他不想离开这里,哪怕老死,也要死在水电站的房子里。

我无法撒谎:“德尔先生,我拍照采访可以,这些事我决定不了。”

“我如果永远住在这里,就不会死,我的命和水一样永远流不尽。”他眼巴巴地望着我。

但是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他也无奈地叹气。

空气在此刻的叹息中凝固,他不想离开水电站,他心里不解的问题有很多,每个问题对应着否定的答案,我对此无法解释。我无法辨别他复杂的表情,他像一口寺庙里年久的铜钟,几乎看不到他的任何表情,呆滞的眼睛闭着,烟丝燃烧的烟雾让他更加衰老,黑黝黝的面庞深深的皱纹分外显眼,那只失明的左眼让人因为某种畏惧而不敢直视。好一会,他起身对我低声说:“上山,你一定可以看到猴子。”

山麓的风轻抚林间,阳光透过树冠的空隙落在山路上,我为脚下爬行的甲虫、蛐蛐拍照,它们的身影很小,忙碌地穿梭在林子里。到上次我们差点拍到猴子的地方,我问他还是这个地方吗?他说这次往前走走,前面是林子最茂密的地方。直到在一棵柿子树下,我们才停下来。他望着柿子树,问我见过荒山野岭的柿子树吗?我摇摇头,他说这棵树是他第一年到水电站栽的,现在两个人都抱不住,这两年冬天下雪后,树上爬满了猴子,它们偷摘柿子,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棵树的一颗红柿子。

猴子真有口福,这柿子够吃一冬了。我一边说话,一边架设好摄影器材,镜头对准的地方正是深绿色的湖水。

德尔先生不说话,和上次一样躺在地上睡觉,我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山坡。

“这次你肯定能拍到猴子,多拍点,拍好点,把我们水电站的猴子推向世界展览。”他躺下,取下帽子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进山了。”

我的眼睛注视着对面,觉得他在水电站应该可以再住一段时间。

他好像想通了,只是低头说一句,住在镇子上也挺好。

德尔先生不再说话,对面的林子里又出现树冠摇曳的影子,不断有石头和野果落入湖泊,惊起一圈圈涟漪。

有天,德尔先生的儿子打来电话,说他父亲快不行了,只剩下一口气。我赶紧去看望德尔先生,但他说,德尔先生这样已经半个多月了,人清醒着,只是一口气一直咽不下去,估计还得一段时间。他告诉我,德尔先生想让他去即将开发成的景区做护林员,他虽然不愿意,但还是答应父亲了。因为,阳山埋着他的母亲,以及未曾谋面的姐姐。他说父亲一辈子不愿意离开水电站,就是希望能多陪伴已故的家人。其实,当年,妻子因为女儿丢失伤心过度,身体一直不好,长期在隔壁县娘家住院,德尔先生在找到女儿后,就悄悄和工友把女儿埋葬在阳山。那一刻,德尔先生为了骗妻子,才说找不到女儿的尸体,渐渐地仿佛自己也信了,仿佛只要水电站在,女儿终归会回来。

我终于明白德尔先生为什么不愿意离开水电站,除了一生的奉献,还有他心中至死都不曾放下的牵挂的人。

我想,他死后一定也会葬在阳山,我也会从外地赶来,爬上水电站,爬上阳山送他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