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9日 星期一
郑军:科学史随笔四章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4-03-18

01

科技也是文化遗产

提到科学,人们总把它当成现代的事物,和历史文化遗产沾不上边。但如果我们采用广义的科学概念,把所有人类技术进步成果都称为科学,那么它显然与人类文明共始终。这样解释当然没问题,否则,“科学技术史”这门学问就不必存在了。

世界文化遗产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是古迹评定的最高标准。在古代,皇室和教会最有钱,大部分世界文化遗产都是宫廷建筑,或者宗教建筑。不过,里面仍然能找到反映科技史的遗产。

按年代而论,比利时斯皮耶纳燧石矿可能是人类最早的科技文化遗产。六千年前,新石器时代的古人便在这里开采燧石,打造石刀石斧贩卖到周围地区。难以想象,在没有国家和文字的时代,人们已经开办了发达的手工业。

菲律宾科迪勒拉水稻田也至少有两千年历史。同样是没有国家和文字的史前时代,先民们一代代削山开田,并耕作到今天。

西班牙人进入新大陆后,在瓜纳托城建立一座银矿,采出银两甚至远播明王朝,改变了世界经济格局。这座银矿自然有资格入围世界遗产。

盐在古代是战略物资,开采于一千年前的波兰维利奇卡盐矿入选世界遗产。同在名录中的法国阿尔克-塞南皇家盐场建于1775年,拥有历史上第一座近代工业建筑。

工业革命开启了全新时代,像芬兰韦尔拉磨木纸板厂这样的遗址便有了纪念价值。德国曾是工业文明主力,留下了弗尔克林根铁工厂、埃森矿业同盟景观等多处科技遗址。铁路成为工业象征,世界文化遗产因此也有两条铁路,分别是印度大吉岭铁路和奥地利塞默灵铁路,它们都兴建于十九世纪。

所有文化遗产中最年轻的,是巴西首都巴西利亚,一座1956年才开建的城市。建城前这里还是荒野,没有任何古迹。教科文组织给出的入选理由是:“在城市规模上代表了现代主义运动所提倡的原则和理想的鲜活表达。”它也因此成为现代建设技术的代表作。

这些遗产都是技术,目前还没有科学内容的世界遗产。近代科学都是“小科学”,近代科学家都是“个体户”,牛顿的书房或者拉瓦锡的化学实验室都很难保存。不过,既然巴西利亚都能入选,拜科努尔发射基地或者卡纳维拉尔角,未来也有机会入选这个名单。

最近,中国压倒意大利,成为拥有世界文化遗产最多的国家。然而,绝大部分都是宗教或者宫廷建筑,仅有大运河、丝绸之路和泉州世界海洋商贸中心与科技有关。

世界文化遗产要由各国主动申报,这样的申报倾向反映出了有关部门对科技史的轻视。诸如水利、冶金、造纸、天然气开采等,中国在古代都曾领先世界,相关遗址完全有资格申报。最近,景德镇御窑厂遗址已经提出申报,有可能改变这个局面。

当然,我更希望能单独设置一个“世界科技文化遗产”,更好地从科学角度重新评估历史。

02

活的科技史

各地都在挖掘本土名人,打造旅游资源,江西奉新县也不例外。他们修建了宋应星纪念馆。与其他名人馆稍有不同,宋应星是明末清初的科学家,以创作《天工开物》著称,奉新的这座馆,是科技史内容的纪念馆。

无独有偶,山东省滕州市也为鲁班建立了纪念馆。这位“百工圣祖”就是两千年前的爱迪生,代表着当时的科技水平。

科学技术史如今风头正劲,很多人希望打破以帝王将相为主角的传统史学,从生产劳动这些底层技术上重新解读历史。科技史爱好者除了读书之外,还希望看到科技史的遗址。或者是科学家生前活动的场景,或者是重大科技进步产生时的场景。它们不同于生产类遗址,纪念对象都是有名有姓的前辈。

这方面自然不如人文遗址那么丰富,但已经开始有所建树。科技名人故居是最容易找到的科技遗址,当然,找到归找到,还需要把它们保护起来,这就需要进行专门的工作。在国外,牛顿、达尔文、爱因斯坦、麦克斯韦、诺贝尔等人的故居已经成为旅游目标。在国内,钱学森、李四光、邓稼先、华罗庚、袁隆平等人的故居也都得到了保护。

比故居规模更大的,就是纪念馆。爱迪生和诺贝尔的纪念馆就在他们的故居旁边。居里夫人在法国取得事业成功,故乡波兰在华沙给她建起纪念馆。

科技史上一些名人同时参与了政治、经济或者军事活动,他们的纪念馆不是单一的科技纪念馆,但会突出科技内容。富兰克林纪念馆就是代表,里面既有他研究雷电的成果,也有他参与美国独立战争的事迹。

对于另外一些人,大家会忽略他的其他活动,只纪念他们为科技史做出的贡献。蔡伦生前主要精力并不是用于发明造纸术,而是作为大太监参与宫廷斗争。湖南耒阳县是蔡伦的故里,当地建设的蔡伦纪念园就过滤掉后者,只记载他对造纸术的贡献。

科技进步未必都需要显得那么“高大上”。如今,人类一年要吃掉数百亿包方便面,这项改变生活方式的重大技术,由安藤百福创造。1999年,日本大阪专门为他建立起了博物馆。

科技史上重大发现或者发明的产生地,有时也会成为纪念场所。1942年12月2日,费米在芝加哥大学建立的反应堆发生链式反应,标志着人类进入核时代。这个名叫“芝加哥一号”的反应堆,现在就是纪念场所,外面还有一座名叫“核能”的塑像,已经成为当地的地标性建筑。

1994年4月,中科院网络信息中心接入国际互联网,成为中国进入互联网时代的标志。现在,那里有一座纪念碑来纪念这一事件。

2022年,中国科协等七部委联合开启了“科学家精神教育基地”认定工作,入选的基本都是中国科学家故居,或者他们生前工作过的地方。挖掘保护科技史遗址的工作,在中国迈上了一个台阶。

03

探险不仅在野外

2018年,一部名叫《昆池岩》的韩国电影在恐怖片界引发热潮。电影用伪纪录片的形式,讲述了一群青年到废弃的昆池岩精神病院探险的故事。作为恐怖片,情节不免要朝灵异事件方向走,但《昆池岩》也关涉了正日渐勃兴的城市探险活动,简称“城探”。

1793年,法国人阿斯贝钻入巴黎地下,探索人骨洞穴,这是公认的“城探”运动的开端。由于城市废弃建筑增加,到了二十世纪,“城探”在西方发达国家开始成为民间运动。还出版了专业图书,更有刊物助推,变成组织“城探”爱好者的纽带。

2005年,“城探运动”在中国兴起,迅速在中文网络世界形成群组。作为“基建狂魔”,中国也留下了大量废弃建筑,为“城探”运动提供了丰富的目标。只要键入“城市探险”,就能在网络上搜索到不少爱好者拍摄的视频。

城市不是郊外,每个墙角、每段地洞都是人工建筑,“城探”对象就是历史所遗留的人工建筑物,但又不是被列入文物保护范畴、有专人看管的建筑。在《昆池岩》里,“城探”目标,就是废弃的公用建筑物。

一座工厂如果停止生产,要么拆掉后改变土地用途,要么改建为工业遗址公园。但是,总还有一些残留设施变成了“城探”的对象。中国大规模“三线建设”时期形成的旧厂区,现在就是“城探”的热点。这些地方不光有生产设施,往往还有宿舍、医院、托儿所等附属生活设施。一旦搬迁就会整体废弃,颇有“末日废土”的感觉。

还有一个“城探”资源就是烂尾楼,它们是经济高速发展留下的副产品。每到夜晚,这些区域漆黑一团,颇有神秘之感。上海东海曼德利海滨别墅,就受到当地“城探”爱好者的热情追捧。

另外,由于在经营中遇到障碍,又无法转售,有些大型建筑也被废弃多年。重庆南坪工贸大厦曾经是该市首座超过百米的建筑,辉煌一时,2008年停止使用,如今既无人迹,又未拆除,也成了当地“城探”爱好者的目标。

“城探”发展至今,已经初步形成了规则,其中一条就是“除了影像,什么都不能带走”。“城探”的唯一收获就是探险者拍摄的影像资料。虽然其间会遇到很多被遗弃的物品,但是不允许带走或者转售。这样做,是为了尽力保持其历史原貌。

说是探险,其实“城探”目标周边总是普通街区,人们面对的危险远不如野外探险。更多是为满足好奇心,而不是挑战体能。而满足好奇心与科学兴趣一脉相承,这是我把它列入有潜力的科技旅游项目的原因。

“城探”的目标不是生产设施就是公用设施,并不包含历史文化名人故居之类的建筑,它们与当代普通人的生活更加接近,可以成为城市当代史的有益补充。

由于“城探运动”来自民间,参加者往往没有接受过当代史、建筑学和城市规划等方面的专业训练,他们看到了很多,却往往并不知看到的是什么。解决这个问题,是提升“城探运动”质量的关键。

04

嵌入地名的科学

提起“星光大道”,人们可能立刻联想到那个制造明星的节目。重庆北部新区也有一条星光大道,完全是因两边有以行星命名的地标建筑如“火星产业大厦”“海王星科技大厦”等而得名。当年规划这个区域,功能就是吸引和培养高科技企业。

生活中不乏用自然现象命名的地名,如“四面山”“雨城区”等,但是天王星、海王星这些天体,却不是普通人凭感官就能察觉的,完全是科学认识。

地名不仅用以指称地理位置,也寄托着价值观。以科学内容和价值观命名地名,本身就是科学文化进入公众视野的重要体现。世界上已经有很多城市用科学家的名字命名。美国有爱迪生市和牛顿市,德国有爱因斯坦市,澳大利亚有达尔文市。

中国在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地名莫过于合肥科学岛。这里原来叫董铺岛,因为兴建物质科学研究院而改用现名,当地有很多大型科学装置。朝鲜平壤也有一条“未来科学家大道”,两边有很多为科学工作者建造的住宅。

创新,是科学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广州黄浦区有条“创新大道”,连接当地的生物岛、科学城和知识城。广东肇庆高新区也有一条“创新大街”,是当地打造大湾区科技工业新城的举措之一。成都科学城则有“创意路”,最初曾有人提议命名为“霍金路”,总之都没有离开科学文化的范畴。

与这些宏观概念不同,中国杭州滨江区有条“物联网街”,这名称非常具体地指向了某个技术领域。街道两边云集着很多与物联网有关的企业。龙羊峡、青铜峡和三门峡都是传统地名,青岛市以它们命名的“三门峡路”“龙羊峡路”和“青铜峡路”,则意在纪念在这些地方兴修的大型水利工程。

用科学家的名字命名社区或者街道,也体现了对科学精神的推崇。澳大利亚有个“达尔文港”,就是为纪念生物学家达尔文。地质学奠基人洪堡则在全球留下很多以他名字命名的海洋、冰川和山峰。

上海浦东张江区有牛顿路、祖冲之路、爱迪生路、伽利略路、蔡伦路、李冰路……中外科学家用了个遍,以体现此地是中国三大科学基地之一。类似的新兴工业城市深圳也有隆平路、稼先路、张衡路、贝尔路、冲之大道和居里夫人大道。

在邓稼先的老家安庆市怀宁县,当地以“稼先路”作为纪念。旁边还有条“振宁路”,名称来源于杨振宁。邓稼先长期工作的四川绵阳与安徽合肥,亦分别有“稼先大道”和“邓稼先路”以示纪念。

诚然,进入地名的科学家,在数量上还远不如政治家与传统文化人物,但用科学家命名地名已经渐渐成为风潮。杭州市余杭区“钱学森路”,武汉“李时珍路”都是最近这些年诞生的。

为什么没列举“硅谷”呢?因为它只是一个别称而已,其真正的地名叫圣塔克拉拉谷。我也没列举北京中关村,它虽然是国内最著名的科技社区,本身却沿用了原有旧地名。上海有个“徐汇区”,地名来源于明末科学家徐光启,然而,这个地名本身并没有科学成分。因为徐家后人在此买地置业,当地便把这片地方称作“徐家汇”了。


郑军,未来学家、科幻作家、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科幻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未来研究会科幻艺术分会会长,曾获华语科幻星云奖年度中篇科幻小说银奖、年度最佳长篇科幻小说银奖等奖项,累计创作千万字。出版长篇科幻小说《灾难群岛》《生命之网》《决战同温层》等多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