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3日 星期五
南帆:朱自清散文奖杰出作家奖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4-02-28

朱自清散文奖杰出作家奖——南帆

1706064601532344.jpg

  作家简介:南帆,著名学者,散文家。福建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福建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已出版《文学的维度》《无名的能量》等学术著作多种。《关于我父母的一切》获第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散文家奖”,散文集《辛亥年的枪声》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学术著作《五种形象》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理论批评奖。

  作品简介:《村庄笔记》收录南帆近两年撰写的16篇散文。作为土生土长的福建人,南帆通过聚焦家乡本土月洲、林浦、赵家堡、五夫里、石井、闽安、尚干、琴江、螺洲……等十几个村庄的风土人情,叙写朱熹、郑成功、陈宝琛、黄展云等村庄名人缤纷的人生传奇,在独特的人文韵味和厚重的历史底色之中,勾勒出文化传承的精神图景。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南帆曾作为知青在乡村生活了几年,乡村经验在南帆的脑海中构成深刻而巨大的烙印,下乡返城后,南帆继续走访一些村庄,种种印象和知青时期的记忆相互交织,潜在地影响了他的处世态度和创作经验。该书第一篇《村庄笔记》,记叙了南帆对亲眼所见的乡村的感想,这些记忆和感想,仍继续延伸到他其他的散文之中。

  透过《村庄笔记》,南帆不仅对乡村历史文化进行叙述,还体现了对现实乡村的观察与反思。在该书中,南帆还提出了关于“知识分子与农村关系”的思考。南帆认为,目前为止,现代社会正在以各种方式消化乡村,古老的农耕文明仿佛进入尾声。农村古老的“耕读传家”的循环遭到中断。在农业社会,“耕”和“读”是一个社会的内在结构,到了现代社会,这个传统关系逐渐消失。“耕”所获得的收入无法供养“读”,“读”有所成之后也很少反哺 “耕”。“乡村”的涵义,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逐渐浓缩为“故乡”。

  南帆《村庄笔记》授奖辞

  现代知识分子的眼光浸入和透视乡村,引发的是对于历史、现实、未来的系统观照。这里,有旧事回味,有情思眷念,有审美升华,有理性思辨,也有一些待解的困惑流露于字里行间。在快速的城镇化面前,乡村的生活样貌、人生格局、生命境遇正在脚下、心中与梦里发生摇动与流变。《村庄笔记》在审美感受中呈现思虑与期待,展开关于中国式现代化大势中乡村文明新形态的深度探询。

  有鉴于此,特授予南帆第六届朱自清散文奖杰出作家奖。

  《村庄笔记》自序

  《村庄笔记》一书可以追溯至《雨花》杂志的约稿。主编朱辉先生询问,能否承担一个散文专栏,每一篇五千字上下,至少延续六期。我向来觉得专栏是一个负担,犹豫了几天,终于还是应承了下来,专栏的题目即定为“村庄笔记”。陆续写出了六篇,似乎意犹未尽,干脆将专栏扩大为十二期,专栏结束之后又在其他刊物发表几篇。现在考虑将这些散文汇聚起来,结集出版。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曾经作为知青在乡村生活了几年。我的知识库存之中,乡村经验构成了一个深刻而巨大的烙印,潜在地影响为人处世。下乡插队结束之后,我仍然陆陆续续地走访过一些村庄,种种印象与知青的记忆相互交织,感慨丛生。村庄是农耕社会的基本单元,拥有悠久的社会关系以及古老的生产资料,多数农民生长于村庄,终老于村庄。现在,这个社会单元正在遭受各种力量的瓦解。许多人心目中,村庄的含义已经收缩为“故乡”。无法预知未来如何重塑村庄。数年之前,我曾经发表一篇很长的散文记叙这些感慨,题目即是《村庄笔记》。这篇散文的若干片段仿佛一直暗中持续生长,甚至如同过于茂盛的树枝冒失地伸到了另一些散文之中。

  环顾左右,下乡插队是许多同龄人乡村经验的共同来源。更大范围内,乡村构成二十世纪知识分子的一个特殊的情结。许多知识分子与乡村具有千丝万缕的复杂纠葛。他们渴求新知,投身各种社会运动,曾经踌躇满志,也曾经遭遇重大挫折。然而,无论走出多远,乡村始终是他们的一个潜在的精神轴心。知识分子时常觉得,广袤的大地和辛劳的农民养育了他们。尽管置身城市,出入种种文化场所,他们仍然熟悉乡村,关注乡村,对于挣扎在重压之下的农民深为同情,以启蒙者的姿态号召农民挺起脊梁,反抗一切剥削和压迫,从而点燃乡村的革命火焰。陷入困厄的时候,这些知识分子又从城市星星点点地散落到乡村,接受农民的教育、改造和监督,反省各种自以为是的精神痼疾。如今看来,知识分子下放乡村既是一种惩戒,也是一种重返民间的社会调查。多年之后,知识分子摆脱了生存危机以及歧视、胆战心惊和委曲情绪,另一种收获逐渐显露出来:由于脚踏大地,手执锄头与镰刀,与农民嘘寒问暖,他们不知不觉地穿过了那个时代一套流行的辞藻组成的帷幕,亲眼见到了一个真实的乡村。

  如今,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漩涡,熙来攘往,车水马龙,鳞次栉比的楼房,琳琅满目的购物商场,电影院,体育馆,游乐场,大学与研究机构,城市文化显现出强大的吸附力。对于四面八方涌来的移民,城市宽容地尊重多元的生活方式。然而,街头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容背后,那些保存于乡村的古老联系正在成为愈来愈稀薄的回忆。强大的城市组织机构井然有序地分配每一个社会成员的生活位置:方格一般的寓所,固定的工作岗位,交通网络指定的出行线路,个人履历简化为表格进入不同层级的人事管理档案,经济收入决定的消费场所与娱乐方式……如果企图重温久违的传统,重温姓氏、家族、血脉,重温祖坟与祠堂、热络的问候与熟悉的方言音调,那么,人们很快就会将目光转向根系纵横的大地,转向稻花香飘、炊烟缭绕的乡村。

  然而,谁还会把乡村想象为一首田园诗呢?——即使文学也不以为然。各个历史时期,文学从乡村汲取的灵感远为不同。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曾经塑造种种大相径庭的乡村形象:粮食生产基地的乡村,战火燃烧的乡村,负责精神生产的乡村,城乡对立的乡村,作为民族文根系的乡村,还有一些面目模糊甚至意义矛盾的乡村。总之,乡村拥有迥异的内涵,承载形形色色的诠释、期待和想象。这些乡村叙事的错杂交叠表明,历史文化曾经分配乡村扮演各种角色,完成预定的主题。

  人们已经意识到,文学的相当一部分乡村叙事落空了。预定的主题消散之后,粗糙而坚硬的乡村再度显露出来。无论如何,几个单薄的概念无法遮盖这个辽阔的地域。目前为止,现代社会似乎正在以各种方式消化乡村,古老的农耕文明渐渐进入尾声。传统的乡村文化正在解体,乡村的活力急剧衰减,年轻一代纷纷提起行囊移居城市。工业与现代经济开始格式化靠近城市的那一部分村庄,土地与工厂、企业、科技园区、房地产、购物中心的结合可以产生巨大的经济价值,传统的粮食生产几乎无人问津。更多的村庄深藏于起伏的山脉皱褶之间,远离文化中心的辐射,荒芜的田野静静地摊在阳光之下,阒无人迹。乡村能否依赖自身的内在能量重新动员和集结,并且在现代性的平台上占有不可替代的一席?

  撰写这个专栏的时候,有的村庄从记忆之中浮出,有的村庄是故地重游,也有几个村庄是首次到访。我没有走多远,这些村庄围绕于我居住的这个城市周边,驾车即可抵达。我很快意识到,古代诗文之中恬静的园林山水已经一去不返,“桃花源”仅仅是一个传说之中的典故,“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只能短暂地挽留清闲的游客。许多村庄拥有可圈可点的历史,可是,这些故事无法跨越巨大的历史断裂延伸到现今的生活。那些朝廷重臣或者状元、榜眼、探花只能充当闲聊之际的谈资,家族、辈分与姻亲的意义逐渐被机关、社区、人事档案或者上下级关系淹没;一些老宅子还悬挂着“耕读传家”之类的对联,可是,所有的人都明白,“耕”与“读”之间的循环已经中断——“耕”所获得的收入无法供养“读”,“读”有所成之后也很少反哺“耕”。几个村庄存留了若干历史遗迹,令人遥想凭吊;还有几个村庄人去楼空,寂静而荒凉,偌大的村庄如同一具僵硬而空洞的躯壳。

  我深为不解的是,几乎所有村庄里的房子都像一堆乱石,这儿一撮,那儿一簇,朝向不一,款式各异。许多房子一层一层地摞上去,危若累卵,楼下的围墙尽量撑大空间而不愿与周边的墙壁对齐。资金不足的时候,盖了一半的房子就地搁下,生锈的钢筋和刚刚涂上泥浆的砖块祼露在空中。我感到意外的另一个现象是,村庄里的汽车如此之多。见到一辆锃亮的汽车泊在池塘旁边,泊在一堵废弃的砖墙的墙根或者泊在一棵落满灰土的果树之下,怪异之感挥之不去。工业社会的钢铁与集成电路愈来愈密集地嵌入村庄,不动声色地重构传统的农业王国。真的还是农业王国吗?我忽然记起,穿行于这些村庄的时候,我几乎没有看到农民在田野里劳作,也没有看到“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乡村日常图景。

  这一批专栏散文形成的反响程度超出了我的预想。一些读者热心地提供了几个村庄更为翔实的历史资料,包括地方志的记载和查无实据的传说;另一些读者试图表述某一个历史事件的不同评价,他们对于故乡的深情显现为外人略感诧异的骄傲。我的心目中,这些反响均是慷慨的褒奖。借助这本书出版的机会,一并致谢。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