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3日 星期五
人邻:命若浮凫(散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4-02-23

1

万历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袁氏三兄弟中的小弟袁中道(袁小修),要再次出游,沿江而下,一解郁闷。

数年前,初游桃源时,小修有了要为自己买一艘船的念头。延宕至今,早春二月时候,几经斟酌,小修择定了这艘船。安置妥当出门,已是一个月后的三月十七。水暖春江,成群的绿头鸭,悠哉游哉,在江边觅食鱼虾,一派活泼欢喜。立在沙头,不惑之年,头发却过早斑白的小修,神情几分疲惫,看着荡荡江水,逶迤而下,朝着吴越而去,陷入沉思。

仆人吆喝着,手下忙碌着,岸边装饰一新的船,牵系着的绳缆,就要解开。

这些年,小修颇有些颓丧,内心的郁结久久难以消除。屡次应试,他以为总会天降善果,不想却是一次又一次失意。

五年前,小修在京城应会试,不第,返回公安。这之前,想了很多人生取舍的他,不惜用数百亩腴田从一户王姓人家换得筼筜谷,延聘能工巧匠,历经数年,造就了这一处可以安身清修的佳圃。小修为此颇为自诩。

小修似乎为自己留了后手,尘世心身疲惫时,筼筜谷可居,可游,是上佳的养息之地。但这文字的背后,还是潜藏着他的无奈叹息。

这一行出去许久,小修才回到筼筜谷。洗净风尘过后,看看筼筜谷内“竹日茂,花日盛”,却又嫌不足,着人去寻好匠人,另“添亭台数处”。以为就此可以“颇怀栖隐之志”的他,在筼筜谷也确实过了一段惬意逍遥日子,读闲书,品佳酿,娇妻美妾,熏香相伴,可这奢侈甚至是奢靡的几个月之后,他又不能忍受,不耐烦了,心中无限烦躁,无可破去。心中贼难破啊!他感慨道。郁闷之余,似乎破去之法,唯有出游,去另一片寥廓清凉的天地,方能解一时之忧。

前些日子,他给友人写信,说自己已痛下决心,就此安居,以至终老。要出游,他得给自己找理由。尽管他知道所谓的理由,有点自欺欺人,难以自圆,可还是自我安慰。

颓丧难解的小修,曾拜访八舅龚静亭,说起心事,亦说起远游。小修自道心迹。舅舅宽慰:“我有一舟,系我自作,极其坚固。长年又系我熟用者,今以附甥。”

领了舅舅的美意,小修的舟游,虽是以家乡公安为中心,可还是做了充分准备。“舟中裹一年粮,载书画数笥”。因《楚辞》里有“泛泛若水波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小修干脆将舅舅这艘船命名为“浮凫”。

这艘浮凫舟,小修归还舅舅若干年后,终于被大风打坏,沉于公安的惘湖。一个“惘”字,也许道出了世界本相。所谓浮凫,不过是虚妄无主不知所终的飘萍。

2

万历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这次出游,筹谋许久之后,小修在出游前拜谢了舅舅的美意,决意自己购置一艘可心的船。他甚至有些决绝,想着他这一生,也就如此飘零江湖吧。既如此,何不好好购一艘中意的船,做长久游,人生游。

数次出游,他在江上见过那样的船,所谓的楼船。寻常这种楼船,是一大一小两艘组成。可筼筜谷几乎耗尽了小修的银钱,他似乎已经无力,所能者也不过“市一小楼船,宽敞可贮书画”,即便这样,也是“勉力成之”。人生之旅,有这样的船陪伴,也算是难得。对这只“勉力成之”的船,小修显然是惬意的。他可以不顾一切地浮游天下,任是尘世如何繁华,也都不计较了。红尘太累,数次应试,已经耗尽了他的膏血,本就孱弱的他,已近乎崩溃。

脱离红尘,浪迹江湖,岂不快哉。小修想,这就是他以后的家了,于是他不仅将这艘船再次名之为“浮凫”,且自号“浮隐”。人生几何,何不早早放下功名利禄,逍遥自在。他以为他比屈原要逍遥,完全可以把自己交付浪浪水波,随水流转,冬去春来,终其一生。

解缆行舟,一路顺水看着两岸田亩间农家的炊烟袅袅,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大哥宗道生奇病,险些亡故。大哥因此一病,移居长安里中,栽花弄草,不再过问世事。而三年后,大哥为父亲所迫,又不得不入京赴试,至黄河,受阻大水,不得不返回。到荆门,舍于逆旅,却不想夜半屋塌,几乎压死。让大哥意外的是,妻子竟然在这一年,骤然亡故。妻子去世不久,父亲催促大哥续弦,大哥抗拒。直到三年后,二十五岁那年,他才续弦娶了廖氏女。小修在日记里回忆,大哥“归而妻死,不复娶。父强之娶,则娶田家女”。摒弃门当户对,“吾求可与偕隐者耳”,大哥的反抗亦只能如此。

大哥分明是一奇才。小修一岁那年,十一岁的大哥应童子试。督学金公一见奇之。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他在翰林院任职,万历十七年(公元1589年),升任翰林院编修。大哥在仕途中,仍念念不忘生死之事。

大哥啊!小修心里叹道。

万历十九年(公元1591年)秋,小修应乡试再次下第。而大哥宗道前一年奉命封楚府,便道返里,弟兄三人相聚,朝夕商证心性之学。也许是命中注定,第二年宗道使期满返京,曾、登二子却不想在一月内接踵而亡。宗道在京师任上,只能无奈苦作《寒食有感》:

荒村鬼火烧枯树,照见一片伤心处。古屋直西黑树林,暗风凄雨愁杀人。堂上姑,堂下妇。短命儿,薄命母。新魂旧魂一处所,老鸱呼风夜啼虎。白日自寒天自黑,有子为官亦何益。泉台缓急不得力,儿生三十亦良艰。尔孙相见能传言,慎勿为儿伤心肝。

更不想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大哥二子亡后,唯一的女儿,又死于难产。至此,大哥二子一女,皆亡于京城。

更令人惋叹的是,万历二十八年秋九月大哥病,十一月初四,亡。大哥亡故之前,侧室胡氏已经有了身孕,却早产。大哥一脉,烟消云灭。

大哥命运若此。万历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冬,心意灰冷的二哥宏道,再次上“告病疏”,终于获请。二哥弃官后居无锡,自以为可以逍遥岁月。五年后的万历三十四年(公元1606年)秋,弃官的宏道为父亲所迫,只得再次入京补仪曹主事。四年后,万历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八月初,二哥患火疾,时起时灭,渐渐大小便皆血。九月六日,逝世。

十年前,小修为大哥奔丧;十年后,小修为二哥料理丧事,身心俱疲,竟然至于血疾。

两个哥哥,归于天命,只余下小修孤苦一人。

3

这一日,浮凫舟到了哪里?看着宽阔的江面,渺渺茫茫,一舟如叶,又有何处可以安心。

小修这艘船,虽不甚宽大,除游观坐卧,可茶可酒,更是布置了颇为考究的书房。书房里有新购沈石田(沈周)的小轴,这是他拟赵松雪风格的用笔,上面有吴匏翁(吴宽)的诗。还有徵仲(文徵明)的题跋。另有黄太史(黄山谷)的草书古诗,字势飞扬,像龙翔凤飞一样。

沈石田的画,田园人家,阡陌悠悠,古柏修竹,掩映着几间白墙青瓦的屋宇。一扶杖上桥老人,正欲归家。想来所约三两老友,早已在家等候。而沈石田的文字,亦是小修叹服的。他的《听蕉记》《记雪月之观》,都是一时名作。

小修将沈石田的画悬于船上,自然是因为钦慕。失意的小修,想起沈石田因母亲缘故,终身不愿出仕,悠哉了一生。不时看看这画,对小修也是寂寥中的宽慰。另一边的黄山谷草书古诗,更是小修悉心拣选。其结体从柳公权的楷书得到启发,纵伸横逸,如荡桨,如撑舟,气魄宏大,气宇轩昂。

小修爱此舟就像今人爱车一样,还特地写了《前泛凫记》和《后泛凫记》,效比《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自称 “天下之乐,莫如舟中”。矮几上亦有几个书匣,存放一些小修平日喜读之书。

前些日子,袁无涯来访,给袁中道带来新刻的李卓吾批《水浒》,还讲了李卓吾手下一个抄书和尚常志的事。那个和尚想学鲁智深造反,出去烧屋,被李卓吾撵出去,后来流落江湖死了。以小修法眼,对《水浒》的评价不高,以为“大都此等书,是天地间一种闲花野草,即不可无,然过为尊荣,可以不必。”以至于袁无涯,悻悻而去也难说。

这之前,小修亦曾经与董其昌晤面,聊起了最近的小说。董其昌说起近来有一小说,名《金瓶梅》,“决当焚之”。后小修在兄长中郎那里有幸看到半部此书,以为是书“以门庆影其主人,以馀影其诸姬,琐碎中有无限烟波,亦非慧人不能”。小修非名教之人,对施政者眼里的“诲淫诲盗”,认为应该保留,不必焚书。

小修欲作长久出游,无疑会想方设法寻得一部完整的《金瓶梅》,若不能,这半本《金瓶梅》他可能会带上,以消解船上永昼。

几案上,另有一方歙砚,堆放着他行程间潦草书写的手稿,这些文字,后来被他收入了《游居柿录》。

4

这一行,虽然是无事的悠游,看似闲情荡荡,小修却难免不时处在忽冷忽热、忽悲忽喜之中。忽忽一个月过去,在江西一个叫翟琳的地方,因风雨暂时逗留,舟中无事,焚香而坐,听江上雨声细细入怀,本来可以什么也不思,也不想,就这样尽情享受这虚闲得快意,但他还是思了想了。这一思一想,无奈地勾起他深深地忧惧,这忧惧来自他对于自己肉身颓败的忧惧,更是转而为一种求道艰难的悲怜。

小修打开船上的窗子,望着两岸田亩,忽然想起这一个月来,他竟然滴酒未沾。他曾因苦闷酗酒,沮丧地自谓“败我之德,伤我之生,害我学道者,万万必出于酒无疑也!”

此时此景,小修拿出《苦海》来读,克制正为妄念所缠绕的忧虑,可是这妄念又岂是重新阅读这挽歌一样的文字能屏息下来的。但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兀自发誓:“我拼此生住舟中,舟中即家。他不可必得,清闲二字更少我不得也。”

“浮凫舟”抵达南京,已是夏季。从上清河入江东门,望眼而去的是长干里的大报恩寺塔、文德桥,但见“翠袖临波,云鬟照水,青雀之舫,霞腾鸟逝”。这里是秦淮河最繁盛的地方。

小修到南京,住石头庵。在珍珠桥遇见编写了《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的凌濛初。看到凌濛初的壁间挂刘松年画,两人对弈,做沉思状。他和凌濛初一起论画,赞叹近世自从文徵明后,人物画的衰败。

六朝佳胜之地,让小修为之目眩神迷的还是秦淮河畔的诗酒风流。秦淮河浮泛,风花雪月,可他千里泛舟而来,不是为了追逐声色而来,心里另有一个声音提醒自己,生死事大,不可忘乎所以,丢掉生命的本义。

因此,与北门桥焦澹园焦先生的晤面十分紧要了。袁氏兄弟跟焦先生的交往很深。这回小修跟焦先生的晤面是先生退居故里澹园十年之后。小修执弟子礼,焦先生亦是回访。焦澹园注意到浮凫舟,注意到这艘船对于小修的意义,但只是回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此亦泛家泛宅何远?”

再一次会见,是应焦先生之约,讨论时间很长,具体说了什么,小修未曾记录,不得尽知。但他们谈到李贽和达观和尚。这两个人都是新禅学大师。因名声行事太奇,最后失陷在京城狱中。这两位“悟了道”的先驱,自然成为他们的重要话题。

焦先生似有所指,临别时问小修:“有一二学者,初入门极是苦心,而后乃都不理会,何也?”

5

离开南京,去镇江,“浮凫舟”却在黄家渡发生意外,书童盟鹭落水丧生。盟鹭自小跟着小修,善解人意。如今死于异乡,尸骨无存,生命如此短暂,瞬息存亡,小修与其是哀挽盟鹭,不如说是哀挽自己。书童盟鹭死去,小修顿发无名之病,他自己知道,他求取生命真相的信心,又一次动摇了。

七月初一,小修邀请金山的僧人为盟鹭做过礼忏、施过水食之后,浮凫丹阳。谁知丹阳道上,传来更为不幸的消息,会稽的陶望龄先生去世了。小修在浮凫舟中用绝望的语调大呼:“我之发舟,大半为先生来,庶几以学问相参证,而讵意陨折,伤哉!伤哉!”

陶先生不在,那么再行下去,又有何意?

哀伤中,小修为陶先生作挽诗:“昔从白社后,得奉紫芝颜。叔度陂千顷,颜渊桂一山。寒潭同朗洁,枯木比虚闲。道眼能余几,飘然去世间。”

哀伤之余,小修毅然调转船头,重返南京。

接下来小修的行止,有点出人意料,但似乎又是必然。“浮凫舟”还未到丹徒,他已经做了新的打算,准备参加明年春天的会试。

这两年,他竭力想忘记的仕途,什么名山胜水,性命之学,几乎瞬间就被即将到来的会试取代了。为何功名就这样如跗骨之疽难逃?!什么生命之本,什么真相,什么悟道,小修又再一次弃置一旁。

小修叹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叹气的因由,一切无奈,有老父亲的因由,自然也难免有他自己的因由,似乎在劫难逃一样,他知道命运再一次驱赶着他,朝另一条道,无助地奔走着。

“浮凫舟”将在秋天,着人驶回到楚地,而小修则由京口渡江,经过真州(仪征)过扬州,向北陆行,九月下旬,由漕入都。再过两个月,他将在北京西山一处安静地方准备应试。而这一次的应试,他还是落第了。

再一次的应试,他还得等上六年,直到又一个龙年,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二月二十七,他才中试。小修感慨“觉始脱经生之债”。十五日廷试后,因疟疾引发旧病,大口吐血,性命堪忧。寒热交加的恐惧之中,他想到自己为了追逐世间虚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历经屡次报应之苦,这又是为何?苍天愚弄人啊!

他对自己说,自从出生,一辈子为了所谓的功名,耗尽了心血,想想,真的不如那些不读书的乡野之人,骑着老牛,在乡村的小路上悠哉游哉,无忧无虑,妻贤子孝,安然自在地活到了晚年,度过安逸的一生。

这年春,小修在书肆偶然见到大哥宗道的《白苏斋集》,谓之“清新遒媚,可传世”。小修亦感叹大哥所作诗及杂剧,无一传世。

第二年,48岁的小修,春天返回,三月二十五抵达沙市。四月初六,复去京城候选。五月十二日抵京。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50岁的他任徽州府学。之后更升任国子监博士。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56岁的小修辞去吏部郎中,寓南京芝麻营。

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在芝麻营悟释典,为终老计,造石头庵。一日,端坐而逝。

这一年,他57岁。


人邻,河南洛阳老城人。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我已寂寞过了》,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儿》《行旅书》等。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