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9日 星期日
刘大先:包头的反差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4-02-08

2023年9月,“鹿鸣文学季” 系列活动在包头拉开帷幕,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学名家们齐聚包头,以文学聚焦这座城市,收获文学的力量与感动。梁衡、郭运德、康伟、徐剑、张晶、石一宁、徐可、龙一等国内知名作家及“包头籍作家回包采风团”一行受邀来包头参加采风创作活动。

作家们通过近距离探访和交流,从人文历史、工业发展、自然生态多个维度领略了包头的活力和发展,并化作悠扬的文字留诸笔端。创作的一系列“包头题材”文学作品已在《鹿鸣》杂志以“2023鹿鸣文学季专刊”的形式结集出版。

即日起,“鹿鸣文学”公众号推出“2023鹿鸣文学季专栏”,陆续登载名家作品,以飨读者!

——编者


刘大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教授,《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主任、副主编。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国家万人计划青年拔尖人才。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理论批评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文联青年委员会委员。著有《贞下起元》《八旗心象》《从后文学到新人文》《文学的共和》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胡绳青年学术奖、“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年度优秀作品奖等。


包头的反差

刘大先

于我而言,包头是一个特别容易产生反差感的地方。包头的名字听上去是毫无个性的存在,并且有一种憨头憨脑的土气,但是当你知道这个名字是蒙语“包克图”的谐音,而原文的意思为“有鹿的地方”,所以它又被称为“鹿城”的时候,似乎整个感觉就不一样了。当你又听说,“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这首著名的古歌就是从这里发源之后,那种意外的感觉又更加深了。

第一次踏上包头的土地,从机场出来前往市里的路上,最突出的印象就是碧树丛荫、青草满地。这颠覆了我原先的认知。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包头是著名的钢城,一座工业城市给人的刻板印象往往是无个性的大厂房、钢铁管道、混凝土丛林,诸如此类。更何况它又身处塞外,我自然而然地会联想,空气应该是干燥而灰蒙蒙的。现实出乎意料,绿树芳草之上,天空湛蓝如洗,白云悠悠自在,我只感受到了一种清爽舒适。

更让人意外的是,钢的城中居然有一块城中草原“赛汗塔拉”,蒙语意为“美丽的草原”,这是保存良好的原始草原湿地生态系统,在北方城市中殊为少见。傍晚时分驱车驶入,沿着白桦与榆树夹峙的小道,绿意逐渐铺展开来,如同进入到盛大的牧歌田园。路边树下时不时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人们,支起帐篷,铺着毯子,在草地上冲茶,野餐。

晚风拂起,登上高台,可以看到台下蔓延到远方的草地上归牧的羊群和马匹。夕阳映照在更远处的高楼上,折射出影影绰绰的暖色。马群漫不经心地沿着小路走过来,半胫高的野草与杂花轻轻地摇曳。钢铁之城与草原大地有机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工业文明与游牧文明并行不悖,都市牧马的此情此景,令人恍然如同置身遥远的游牧时代。这样的地方,我相信在更久远的以前一定是有鹿的,牧草高大肥美,能够遮蔽牛羊的身影,苍狼与白鹿在高坡的月光下徜徉。

第二天去了南海湿地,才明白为什么包头的生态能保持得这么好。此地在康熙年间就形成了航运码头,经商拉脚、摆渡谋生之人在此定居下来。那些从山西和陕西来的人们,牵着骡马与骆驼,驮上杂货与皮毛,将货物贩卖到俄罗斯,也带来了种植的技术、习俗和口音。此地慢慢成为 “走西口”的一个大渡口。

道光年间,南海子渡口成为黄河中上游的水运枢纽和皮毛集散地,老包头在西北地区的经济转型中随之繁荣起来。河水改道后在如今的东河区形成滩头湿地,我们可以看到高大的芦苇随风起伏,白鹅与麻鸭游弋在碧波之上,白云天光开阔辽远,让人心神俱爽。当华南还在溽热,华北尚处于余暑时节,这里已经凉爽惬意,岸边的白桦榆杨的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仿佛秋日的私语呢喃,诉说着天高云淡的心事。

北行二百里,就到了固阳的春坤山,这是一片起伏舒缓的高山草甸。海拔二千余米,气温明显降低,白天烈阳高照紫外线很强,乌云飘过投下的阴影,立刻就会带来阴凉。北方的山脉宁静而广阔,并无南方壁立千仞、嶙峋崎岖之貌,如同柔情的行板。草色尚青,已露微黄,零星的雏菊点缀其间,放眼望去,心中涌起酥痒的沉醉感。如果早几个月来,绿色更盛,五颜六色的杂花会让这辽阔的鹅黄绿地毯变成一片花的原野。

想起许多年前,夜宿克什克腾草原,清晨从帐篷里出来,望见远方斜坡上有人牵马走过,身后留下一条颜色更深的碧线。一开始我非常困惑,想着那是一条路吗,为什么草的颜色反而深一些呢?见到近处草上的露珠才明白,原来露水让整个草原变淡了。牵马走过草原,露水打落,露出了草坂原本的苍翠。

此际并非夏露时节,此处的草似乎也没有赤峰或呼伦贝尔的深密,却有着更为连绵不绝而开放无尽的感觉,倒是同伊犁的那拉提草原有些相似。“那拉提”也是蒙语,当年从这里驰骋西行的蒙古先辈们给那块阳光草地命了名,意思是最先见到太阳的地方。我在春坤山草原看到了一天中最后的太阳。青灰色的云低垂,红日西沉,悬在靛蓝的地平线上,映照出橙黄的晚景,在天地之间构成了一幅无尽原野的油画。这与想象中的戈壁荒野又是一个极大的反差。

包头三日,我接连遭遇了三个反差,每一次都让我惊讶与欣喜。这是靠间接的闻知无法获得的感受,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遍布着无穷的这样的地方,在想象与现实之间用巨大的反差给予生命更丰厚的体验,有待我们亲自把脚步踏上去,用身体去接触,它们才会洞开自己真实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