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9日 星期一
孙丽:整一个西塘(散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4-02-03

  

  轻扣着青石板,走进西塘。一个拐弯,古镇西塘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它宛如一卷长轴水墨画,浓渲淡染在泛黄的宣纸上,氤氲着苍老的时光;像一阙古老的歌谣,低吟浅唱,余音绕梁在江南的一隅。

  西塘的建筑,不过两三层高,青瓦白墙,勾勒出江南特有的韵味。这韵味,仿佛是画家的狼毫蘸着浓如黑夜的墨,点住宣纸的这一头,眸子里的那一份豪情在腕臂间随性挥洒,一点墨,两三笔,深浅不一,游刃出错路有致的青瓦白墙,晕染了整一个江南。

  脚步蹒跚,对着一幢幢青瓦白墙发愣。时光漫溯过的青瓦有着风雨斑驳的影子,好像着了墨的浮云静卧在蓝天白云,素雅、沉静、古朴而沧桑,把江南铺张成一个独特的景致。屋檐边的青瓦,如半片明月,绘着日月星辰,绘着千山万水,悬挂在半空。它是,来守候那远行的归人?这半月的青瓦连成了线,仿佛缠绵的情思在作无数次的张望,呼唤着那一份的不知归期。半月的青瓦上,长了一层油绿的青苔,璨璨地盛开着。“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它是思念开出的花么?

  厚重的窗,厚重的门,经过百年风雨的侵蚀、洗礼,萧疏、凋敝。与门窗纠缠了百年的朱漆风华不再,如迟暮的美人,满是熨烫不了皱儿,一脸倦容,两般疲惫。用力一推,门、窗疼痛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松鼠在噬咬,艰涩而沉重。在空荡荡的屋内徘徊,一种感伤在心里潮汐。曾何几时,这空荡荡的屋子,也是满了烟火、香火和一地鸡毛的琐碎;或许轰轰烈烈地演绎过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故事。曲终人散,只剩下半是凋零、半是孤独的古老家具笙箫、叹息着曾经的美丽时光。

  在两三层高的青瓦白墙间,是一条婀娜的河,如带子一样清丽、纤瘦,窈窕着步子,蜿蜒向前。它隔开了江南的两岸、两岸的青瓦白墙,和青瓦白墙的情思,青瓦白墙绵绵地长、绵绵地生;又仿佛给青瓦白墙系上了一条潋滟着江南风光的丝质围巾,静默的、素描般青瓦白墙灵动起来,倒影在轻纱似的河,摇来晃去。岸边的依依杨柳、高唱着赞歌的合欢树和青瓦白墙的倒影,给静谧的江南添了一份诗意的美和独特的含义。

  这条河,是青瓦白墙的命根子,也是最后的归宿地。晨曦从它这里升起,夕照在它怀里沉沉睡去。那袅袅婷婷的炊烟,在静谧的水面上欢歌。欢歌的还有那洗菜、淘米、浆洗的波浪,和波浪里影影绰绰的如花笑靥,摇曳着飞散开去。风忆起什么,轻拂,吹皱一河碧水。阳光如碾碎了的金,细密地洒在波浪里。那波浪里的光芒,仿佛听到了一声遥远的呼唤,飞跃上墙,如敦煌飞天般曼舞、曼舞、曼舞……曼舞得我如痴如醉,恍惚在飞天的光芒里。这飞天的光芒,应是人类生生不息的人性光辉,江南才如此妩媚多娇、绵绵不绝。不经意间,江南的天空红了,仿佛一不小心说漏了心事,斑斓的颜色葱郁了江南。

  坐在岸边的石桥上,看乌篷船在我面前悠闲地来去,记忆仿佛走到了从前。从前的这条河,承载着剪不断、理还乱和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各种离愁,船从河埠头上解开绳套,走走停停在挥别里,渐行渐远。枯枝般的手、花一样的容颜和如墨般晕散的青瓦白墙,凝固成一个家的缩影,定格在远行人的心头。从此,思念是隔山隔水的羁绊,勒住痴盼的眼睛。

  带子似的河上,拱着一座座桥,是要负重行人的脚步?还是要撑起隔不断的相望?又摇撸起我无限的遐思。

  忽然,一幅生动的画面从脑海里欢跃而出。那是一个偶尔细雨偶尔放晴的一天,偶遇我家乡——上虞沥东的一条古街,百米来长,掩映在青瓦白墙的曲径通幽处,风情与之同,婉约如之同,青瓦白墙与之同。不同的是百米长的古街上,相望的不是纤瘦的河,而是沉甸甸的青石板。若有情,不必隔河相望;若有事,不必绕道拱桥。

  青石,它既不黯淡,也不明艳,好像一方一方裁剪得体的青布,罩住了尘埃的泥泞和飞扬,醉卧在青瓦白墙的丹青水墨里。一脚探着一脚,小心地踩着细步,怦怦的心欢然于青瓦白墙里的生机盎然、鲜活面孔和吴侬软语。猛地一个趔趄,如狼毫在宣纸上重重一停顿,我被点住了似的,愣愣地僵硬在那里。这是什么?蓬蓬勃勃飞扬着金碧辉煌,仿佛夜明珠镶嵌在青瓦白墙中,发着耀眼的光。

  看那雕楼的瞬间,疑是太阳从云层里现出身来。抬头一看,天还是被一层彤云笼罩着,突然回过神来——这太阳一般的光芒是房屋自带的光芒,耀眼而夺目。房子与邻家房子拥挤着,门面显出独特的人格——金丝楠木。屋檐至脚,一色金丝楠木,楠木与楠木,没有一丝色差,仿佛涂了一层不会朽败的金子般的漆。璀璨的光芒,从木质里斜刺出来,美滋滋地沸腾着、燃烧着,看得我热血澎湃。最让我内心波澜是那完美,完美得没有半点污浊、朽烂和残缺,完美得风雨和时光奈何不了它的纯粹、独立和坚持。

  有一种精神,叫永垂不朽,概是这!

  屋檐、门楣和门板上,雕工、画工、篆刻虚实、张弛、浓淡借相宜,可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多之一分则太胖,少之一分则太瘦;刀刀、笔笔细腻、精致、精湛;人物、花卉纵情恣意,如初年时那般年轻、美丽,蓬勃地绽放着生命的原始本色。

  门,紧闭着,不曾想打碎它的沉梦,我悄然离去,却是,心头最牵念的那一份恨别。

  时光走了百年,再走百年,整一个西塘,怎敌得过我家乡的百米古街?怎敌得过百米古街里那一幢星光闪闪的金丝楠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