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5日 星期日
安宁:寂静之光(散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4-01-25

安宁,生于80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已出版作品30部,代表作:《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


父母去田间劳作,临走,将铁门哐当一声带上,把我锁在了家里。我坐在冷冷清清的房间里,感觉有飘来荡去的鬼魂,出没在橱柜的阴影里,花盆的泥土枝杈间,八仙桌下纵横交错的蛛网里,以及堆满了白菜土豆的黑洞洞的床底。

我迅速地躲进橱柜,那里堆满了衣服和棉被,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角落。我躺在厚厚的棉被上,一边嚼着香甜的姜丝,一边侧耳倾听着外面青石板路上,杂沓琐碎的声响。我能清晰地分辨出哪是父母的脚步声,哪是隔壁胖婶哼唱的小曲,哪是来找瘦叔打牌的男人的咳嗽声,哪是风吹草木时发出的呜咽。这些远远近近的声响,像黄昏洒满阳光的河面,我躺在荡漾的波纹上,很快睡了过去。

我固执地迷恋着小小的橱柜,感觉时间在这里仿佛生出翼翅,载我度过恐惧难熬的时光。那些突如其来的造访者,猫在屋檐上诡异的叫声,风漫过树梢时寂寞的嘶鸣,天光暗淡时穿堂而过的老鼠,我都不必惧怕。隐秘的橱柜足以将所有可疑的声响,都挡在门外。我只从橱柜的缝隙里,便可以知道,天色暗下去了,人声也不再鼎沸,父母很快就要回家了。

整个童年的记忆,都与充满樟脑香味的橱柜交织在一起。我记得自己在其中吃过的爆米花,磕过的瓜子,啃过的香瓜,翻过的小人书。偶尔,没有零食可吃,也无画书可读,我会捏起一束机器轧过的细长的面条,像角落里寂寞啃噬的老鼠,咯吱咯吱嚼上几个时辰。我还记得缩在柜子里做过的那些梦,有时是绚烂的彩色,有时是默片一样的黑与白,带着枣花的甜香,和原木质朴的纹理。

橱柜是父亲亲手做成的。枣木很硬,想要做成结实的家具,需费很大的力气,经过许多道工序。父亲求了好几个木匠,都没人愿意来做。最终,父亲选择了自己动手。

秋天的一个早晨,父亲决定砍倒院子里的枣树。我抬头望着蓝天下枣树疏朗的枝干,鼻子里酸酸的。我想我再也不能爬到树上,找寻那些熟透的枣子,不能在八月的午后,仰头注视母亲用力挥舞着竹竿,而那些甜蜜的红枣,则雨点一样啪啪落下,将我的脑门砸出丝丝的疼。

这些感伤很快就被父亲解木刨光的热情,蒸发得无影无踪。父亲将枣木解成大板,放入大锅中沸水蒸煮了三天,而后码放在室内,让它们慢慢地自然风干。风干的过程,持续了整个的冬天。等我终于失去了耐心,父亲才不慌不忙地用刨子一遍遍地打磨,直至那些细腻的纹路,花朵一样铺满整个的庭院。我喜欢一遍遍温柔地抚摸枣木的纹路,感觉它们像华美的丝绸,一寸一寸,盛满蜂飞蝶舞的盛夏,和硕果累累的秋天。

父亲说,枣树是最让人钦佩的一种树,它们可以漫山遍野地生长,不挑旱涝,不计人爱。枣花酿出的蜜,也是蜜中上品。枣能食用,亦能酿酒。而坚实的枣木,则因虫不蛀、纹不裂、色极美,而成为旧时做车轮车轴的上上之选。拿来做家具,实在是委屈了它们。我不明白,便问父亲,如此好的枣木,木匠们为什么不愿意来做?父亲笑道,因为人们没有耐心,只有像我们这样愿意经历一道道繁杂工序的人,才能见到最后漂亮的橱柜。

橱柜完成的时候,已是下一个秋天。我躺在依然可以闻得见香气的橱柜里,闭上眼,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我的头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它们像猎猎彩旗,在秋天的风里,将一株枣树几十年的旧梦,扑啦啦地逐一唤醒。

在一只蝉尚未爬上大树振翅高飞之前,我便将它捉来,放入罐头瓶子。等到夜色笼罩了整个的村庄,大人们全都睡去,我悄无声息地打开灯,观察玻璃瓶底的小虫,怎样开启它一生中最重要的蜕变。

蜕变是从脊背最先开始的。那条长长的缝隙裂开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蝉的外壳与肌肉之间剧烈的撕扯,和因此带来的剧痛。蝉整个的肉身在壳中剧烈地颤抖,挣扎,却不曾发出任何的声响。我只听见挂钟在墙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蝉四条细长的腿紧紧扒着光滑的瓶壁,仿佛在跟命运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那条脊背上的缝隙越来越大,蝉犹如一个初生的婴儿,慢慢将柔嫩的肌肤裸露在寂静的夜里,宛若一朵绽放的花儿。

但我总是等不及看一只蝉如何从透明的壳里,彻底地完成这场安静又壮烈的生命仪式,便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去。等到第二天早晨醒来,那只蝉早已通身变成了黑色,有了能够飞上天空的透明的翼翅。

因此,我只有想象那只蝉在昏黄的灯下,如何剥离青涩的壳,为了阳光下飞翔的梦想,奋力地挣扎,蠕动,撕扯。分娩一样的阵痛,时刻牵引着蝉的每一根敏感的神经。我还怀疑蝉会有眼泪,也会有惧怕和犹疑,不知褪去这层壳后,能否有想要的飞翔,以及烈日下明亮的歌声。如果一只蝉像年少的我一样,因为害怕大人发现自己离家出走的秘密,刚刚踏出家门便惊恐地转身,那它是否会永远待在暗无天日的地下?

这样的担忧,永远都不会成真。每只蝉在地下历经四到五年的黑暗,便勇敢地钻出地面,借着隐秘的夜色,爬上高耸的大树,为了三个月飞翔的梦想,从容不迫地将外壳弃置在树干上,而后借着洒落大地的第一抹阳光,嗖地一声飞上蓝天,完成生命中最为壮美的蜕变。

如果蝉能思考,它们肯定知晓,这样振翅翱翔、盛夏高歌的代价,如此地昂贵。但每年的夏天,它们依然前仆后继,钻出泥土,在黑暗中义无反顾地完成这场生命的仪式。

在初春的月亮下走路,看到自己的影子,不紧不慢地跟随着我,穿过昏黄的路灯,走过一家即将打烊的花店,经过一片小小的树林,掠过一只机警的野猫,抚过在风里飞旋的落叶。我很轻很轻地走,犹如一只夜间出行的蚂蚁。我甚至不敢回头,怕影子受了惊吓,躲进某片灌木丛里,再也不肯陪我度过那些孤单行路的夜晚。

我时常害怕自己的影子,它不会吵闹,也不会说笑,没有温度,亦无魂魄。它的存在,假若保有意义,也只是提醒少年的我,相比起别人闪耀的光环,和成群的朋友,我是如此的卑微。形影相怜,说得多么恰切。

于是我试图摆脱自己的影子。我在光亮的地方飞快地走,或者沿着可以隐去影子的墙根,悄无声息地走。我甚至祈祷,求影子不要再来追赶,我要向着明亮华丽的方向飞奔,我要挤进热闹光鲜的人群,我要一切热浪般袭来的视线与关注。

可是我却孤独地走了一程又一程,无人相伴,除了永不会开口说话的影子。记得那时曾经爱过一个人,但他并不知晓。我像一个影子,跟在他的身后,注视着光芒四射的他,在人群里穿梭来去。我熟知他的一切,他喜欢海洋般深邃的蓝色,他打球时头发会快乐地飞起,他上课时偶尔会将视线落在窗外的第三棵玉兰树上,他耳后有一颗棕色的小痣。甚至他发呆时飞蛾翼翅般垂下的睫毛,我都清晰地记得。我常常在放学的路上,偷偷跟随着他,拐过一条又一条小巷,直到最后,我跟丢了他。雪天的时候,我会踩着他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向前,透过厚厚的鞋子,我能感觉到他脚心传递来的温润的暖。当我踩着这些脚印,在寂静的雪地里咯吱咯吱地行走,我幸福到几乎晕眩。

这样影子的角色,我做了三年,中学毕业后我们咫尺天涯,再也不曾相见。但我却难以忘记,大雪纷飞的夜晚,我跟在一个从未看过我一眼的男孩身后,走了一程又一程,并祈祷大雪永无休止,道路没有尽头。

初春的一个夜晚,我在一片将城市的噪音重重隔开的树林里,看到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它已枯萎了很久,枝杈在半空中随着冷风微微地颤抖。偶尔会有一只野猫,从它身边嗖一声穿过,消失在密林深处。一只飞鸟在树上停留片刻,觉得孤寒,随即振翅飞去。这是一株寻不到任何生命气息的枯树,它的存在,在万物复苏的大地上,似乎了无意义。

就在我绕过它,打算离去的时候,突然看到落在它身上的一株大树的影子。那是一株在寒风中绽放出美丽花朵的梧桐,月光斜射下来,将它高大挺拔的影子,投射在对面沉寂的梧桐上,犹如一株藤蔓,在清冷的春夜,将生命的温度深情传递给枯萎的同伴。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原来影子也是有温暖的。它们穿越日间的尘埃,在有月亮的夜晚,用这样无人知晓的方式,守护着一株曾经枝繁叶茂的梧桐。就像年少的我,也曾如此热烈地做过一个男孩的影子。

我的书桌正对着一扇窗户。隔着三米葱茏的绿意,是一栋高耸的楼房。我从来都数不清这栋楼里,究竟住着多少人;我也不清楚每扇窗户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楼房的每一扇窗户,几乎都被以防盗的名义,额外加铸了结实的钢筋,这样便可以向无人可以阻拦的半空,伸出半米的私人空间。在城市文明的视线无法触及的角落,人人都学会将隐匿的“小我”,自由地舒展开来,并将所做的一切,视之为合理。

我可以看到绿树掩映下,二楼多出的窗台上,一只白胖的猫,正趴在一盆蟹爪兰上,眯眼延续着夜间的春梦。虎皮兰在半空里,向上伸展着肥硕性感的叶子。一只鸽子偶尔路过,停在生锈的栅栏上咕咕叫着,不厌其烦地扰着白猫的美梦。北方的阳光伴着响亮焦渴的声响,落在窗前一株因无人看管,而索性只开花不结果的桃树上。

窗内的男人大约四十岁,早早地就秃了顶,常常粗鲁地拉开窗户,将一口粘稠的痰啪地吐在香椿洁净的枝叶上。而这株倒霉的香椿,除了在风里无奈地摇晃一下脑袋,试图摆脱那口在阳光里迅速发酵的痰,或等某只麻雀误食了它,再没有别的办法。

男人有个十五岁的女儿,轻微的智障,常常在夜晚哭喊着,让她的父亲去买新烤的羊肉串,或新鲜的冰激凌。有时,她也会跑到阳台上来,朝我这边眺望,好奇地看着我在电脑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打字,脸上闪过一丝艳羡的光。我偶尔抬头看她,并拿同样好奇的视线与她对视。她常常受了惊吓般转身离开,砰地关上房门,而后在我看不到的窗帘后,继续她的窥视。

她歇斯底里哭闹的时候,客厅里只有一个老妇人哄劝的声音,显然那是她的奶奶或者外婆。厨房里她的母亲,在不耐烦地刷着油锅,急急地做着晚饭。电视里新闻已经接近尾声,她的父亲终于在哭闹声里起身,走到阳台上来,注视着一株矮小瘦弱的夹竹桃,无声地吸着饭前的最后一支烟。

三楼的主人,是一对新婚的年轻人。窗户上喜气洋洋的囍字,还残留着几分鲜艳的红色。阳台上一字排开的,是明亮的太阳花,傲然的仙人掌,轻巧的茉莉,优雅的君子兰;一株茂盛的吊兰,则瀑布一样流到二楼的窗台上去。

他们有时候也会争吵,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漂亮的女主人会任性地跑到阳台上哭泣,或者安静地点一支烟,不抽,只任由它燃着,让烟雾随了烦恼,丝丝缕缕地散去。常常不等一支烟燃尽,男主人便会从后面将她抱住。她温柔地挣扎几下,便回转身,一边捶打着他,一边在他的怀里咯咯笑着,相拥着走回卧室去。

当我站在窗前,窥视这一切的时候,楼里一直有装修传来的尖利的噪音。楼前的空地上,几棵树木在营养稀薄的泥土里,努力地向上生长着。夕阳正将最后的光,洒在那株不结果实的桃树上,让它散发出终生未婚女子的圣洁与高贵。

噪音突然停下的时候,寂静像一脉清泉,缓缓漫过我的窗户,溢满黄昏中每个安静的角落。鸽子飞翔时的哨声,某个场馆里孩子练习跆拳道时活泼健康的呐喊声,墙角小虫的鸣叫,鸟儿私密欢快地啁啾,马路上呼啸而过的汽笛声,窗帘在风里海浪一样扑啦啦的起伏声,还有雨后水泥地上清晰的脚印,红砖上一簇盎然的青苔,泥土阵阵扑鼻的清香,此刻,都如水中的波纹,一圈一圈荡漾过来。

我站在湿漉漉的黄昏的窗前,许久都没有离去。

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我遇到一匹马。

它正被黑瘦的主人牵着,等待红灯亮起,与行人一起穿过面前的斑马线。它的毛色晦暗陈旧,像斑驳的墙壁,或经年不洗的老人身上的癣块。我努力地将它想象成一匹身经百战的烈马,曾经有过在战场驰骋的辉煌,因为和平年代的到来,或者草场的退化,而与失去草场的牧民一起,迁徙至城市,从事着一份卑微的工作。

它身后的平板车上,是满满堆积的红枣,鲜亮的色泽将它衬得愈发地黯淡。假若它的个头再矮小一些,我几乎会将它误认为一头沉闷的驴子。它的主人显然属于无证摆摊的小贩,自己种了一片枣林,食用不完,想挣些零花钱,便每天起个大早,赶着它跑上几十里路,来城市里躲躲闪闪地边走边卖。

它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马路上,低着头,像一个满腹心事的孩子。我从身边经过,它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它的眼里溢满了哀愁,仿佛丢失了什么。很快有人围拢过来买枣,主人欢天喜地地数着钱,全然忘了给它丢一把干草,或者拍拍它的脑袋,示意它耐心地等待一会。他甚至都没有为它系上缰绳,任由那截拴在它脖颈上的肮脏的绳子,随意潦草地搭在地上。

但它没有丝毫的抱怨,依然温顺地站在那里,犹如一座静止的雕塑。有从小长在城市的人,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逗它。主人见了哈哈大笑,用力一拍它的后背,说,老实得很,不用怕。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杂耍艺人的轻薄,好像这匹马成了博顾客一笑的杂技团的猴子,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它即刻使出十八般武艺,上蹿下跳,闪转腾挪。

马在主人响亮的巴掌里,忧伤地回头,看一眼那些嬉笑的顾客,而后又无声地低下头去。一辆救护车鸣着汽笛呼啸而过,马大约受了惊吓,拉下一坨热气腾腾的粪便。城管不耐烦地走过来,让男人赶紧将马路清理干净,否则将以影响市容为由,对其进行罚款。男人一连声地说着抱歉,而后蹲下身去,清理马路上的粪便。马低头看着主人,眼中再次掠过一抹哀愁。于是它微微后退两步,用脑袋温柔地蹭着男人的脊背,似乎想要给受了城管训斥的主人一些安慰。

这样的举动,却换来主人一记毫不留情的鞭子。他气恼地骂着,说它没有眼色,拉屎都不晓得找合适的地方,假如今天真的被罚,这一车枣就全赔进去了……

马并没有因此发出哀伤的鸣叫,它只是在主人的呵斥下,顺着人流,无声无息地向前,仿佛穿过喧嚣的城市,它便会抵达美好的家园。那里水草丰美,鲜花铺满大地,遍地都是牛羊,成群的马儿正在自由地驰骋。

它将在那里,重新获得一匹马的尊严。

在从故乡前往北京的长途大巴上,我看到那片花树。

它们安静地站在路边,迎接着风雨,也承受着沙尘。它们的周围,是堆积的石块和砖瓦,还有从大道上日积月累吹来的尘埃。这是一片荒废的土地,生命的脉象气息微弱。那几株花树,却生机勃勃地点缀了这片荒野。它们傲立在天地之间,并未因为出身卑微,就忘记了春天,反而愈发地热烈,仿佛要用怒放的花朵,点燃整个的大地。

它们的花瓣微微地皱着,像细腻柔美的绢纸。白的粉的紫的红的黄的花朵,在阳光下争先恐后地绽放着。这一丛香气并不浓郁的花朵,却吸引了许多远道而来的蝴蝶和蜜蜂,也吸引着我们这一车路人的视线。

我很快地拿出相机,摇下车窗,抓拍下很多的照片。旁边便有人说,你刚刚看到的满树繁花,也只有在你的相机里才能长久了。我不解,听他细细讲述,这才知道,这种绚烂的花树叫作木槿,此花朝开夕落,但旧的凋零,即刻有新的补上枝头;它们的花朵可以从春天一直开到秋天,所以经常途经此地的客车,总会与它们有一场美丽的相遇。

或许,它们盛烈又质朴的花朵,是为每个路过的旅客而生的。途经此地的旅客,他们每次惊讶的注视和欢呼,对于这丛荒野中孤独生长的木槿,也是一种温暖的慰藉。这双向的温度,透过模糊的车窗,越过汽车卷起的漫漫灰尘,在荒凉的天地间,如此奇特地汇聚在一起。仿佛人与花朵,从同一处根基上,向着寂静的一束光,永恒地交织。

又想起在一个只能停留一两分钟的小站上,见到的一株株向上寂寞伸展的法桐。它们灰褐色的枝干,无声地冲向铅灰色的天空,犹如沉默寡言的男人,背负着生活的重担,一言不发地向前。

如果是夏日,它们繁茂的枝叶,能为站台上工作枯燥单调的劳作者,带去一丝酷暑中的清凉。那阔大的叶子,承载着火车穿梭而过时带起的尘灰,纳阔着铁轨上发出的轰隆轰隆的撞击声。这是一种胸怀宽广的树木,吸附着城市排解的废气,却向人类吐露出洁净的氧气。一旦在城市的水泥地上扎根,它们便努力地向上向下伸展,将一抹动人的绿色洒落人间。

如果冬日你途经这个小站,它们裸露在寒风中的遒劲的枝干,同样会给予你温暖。它们的科属为悬铃木,清冷的冬日,它们站在阳光稀薄的大地上,每个枝干都悬挂着乖巧的“铃铛”,犹如圣诞树上缤纷的糖果。风吹过时,它们会发出轻微的声响,只有仔细聆听,你才能分辨出哪一种声音,才是那些可爱的小球发出的絮语。

人间四季,就这样从它们巨掌一样奋力托起的枝干上,缓慢滑过,犹如一叶轻舟,滑过江心的微波。

在一个寂静的秋天的夜晚,关了灯,从客厅到卧室的一小段距离,我突然发现了很多年前落在故乡的那抹月光。

其实月光在我的卧室里已经许久,只是我一直以为,那是对面高楼上某户人家的白炽灯,投射到阳台上,又透过一扇门,照亮了床前憩息的一双鞋子。是我无意中去阳台看种下的昙花,有没有在夜晚悄无声息地绽放,一抬头,便看到两座高楼之间,那轮温润迷人的月亮。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脚下踩着的轻柔的光,原来是许多年前,我在故乡迷恋的月光。想要关闭房门的手,就这样倏然停住。我在深秋微弱的虫鸣声中,注视着月光缓缓地穿过阳台的绿纱,爬过昙花含苞待放的花朵,游过雕花的窗棂,流过卧室洁净的地毯、衣柜、床单、棉被,最终在一面宽大的落地镜前,好奇地停下。

我不知如何才能一步跨到床上,不打扰那片月光的梦境。最终,我选择脱掉鞋子,淌过月光汇成的小溪,让清凉的溪水在我的脚踝处,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记忆就在这时,逆流而上,回到许多年前我嬉戏玩耍的乡间的夜晚。

我记得深秋的月光下,自己穿着薄薄的小衫,奔跑在空旷的田野上,等待父母将最后一车玉米运送回家。我当然什么忙也帮不上,就连玉米也剥不了几个,便在洒满月光的玉米堆上呼呼睡去。每每都是母亲疲惫地唤着我的乳名,让我起来喝一碗熬好的玉米粥,我才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梧桐树梢挂着的那轮饱满轻盈的月亮,就在这时落入我的眼帘。墙角的蟋蟀,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更远处的沟渠里,有一只青蛙从睡梦中醒来,发出惊异的鸣叫。谁家的狗在巷子里警惕地叫着,片刻后便偃旗息鼓。秋风飒飒地吹起,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这所有的声响,都被庭院里的月光一一清洗,收纳,而后陪我进入深沉的睡梦。

故乡的月光,有着轻盈的翅膀,它们从高高的烟囱,飘到青灰的瓦上,又落到静默的灶台上,而后化为薄如蝉翼的秋霜,染白了所有的落叶和等待收入谷仓的庄稼。它们还有清冷细碎的声响,仿佛深夜母亲哄孩子睡去的摇篮曲,或者夜行人清晰短促的呼吸,再或露天电影院散场后,人们杂沓的脚步声。

住在城市里的我,已经很多年想不起这一抹来自故乡的月光。我一直以为,故乡的月光永远穿不透幽深的地铁,越不过林立的高楼,飞不进拥挤的公交,跨不进狭仄的楼道,更溶不进日日奔波在路上,很少抬头仰望星空的人们心里。直到我关闭刺眼的白炽灯,将内心清洁干净,抬头看向星空,那一抹洒满秋天原野的月光,才悄然抵达我的身边。

去附近的大青山,看望久已不见的秋天的树木。

此时的大青山萧瑟空旷,一片寂静。群山仿佛后退了几千米,树木消失不见,大地一览无余,只有茅草在深蓝的天空下自由地飘摇。因了它们轻逸的身姿,面前的荒山也平添了几分灵动。秋风将一切扫荡干净,人一声轻微的咳嗽,能听到回音自对面的山上传来。鸟儿轻盈的叫声穿透山野。阳光是透明的,带着某种干枯植物的香味。光线洒落在轻而薄的草茎上,可以看到纤维一节一节地向上延伸。

地上满是厚厚的落叶,草的身影都快看不到了,人走在上面,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响让世界变得愈发地宁静,一只正打算冬眠的虫子,被我的脚步声打扰,嘟囔一句什么,翻了下身,又继续沉沉睡去。

又见三五只喜鹊,在山坡上寻觅草籽。它们小小的脑袋在枯黄的草叶间不停地跃动,像在弹奏一首欢快的曲子,大地随之发出细微的颤动。风吹过来,草尖上洒落的夕阳,绛红的野果,飘落的树叶,松树的影子,也跟着跳跃起来。万物在大地的怀抱中,静享秋日最后的温柔。

一个老人骑三轮载着孙子过来爬山。他有些耳背,看见我打招呼,一脸歉疚地指指自己的耳朵。我们彼此笑着点点头,像一缕风与另一缕风相遇,什么也没说,却什么都明白。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我还听到小男孩在大声地对老人说着什么。那声音像偶尔在山间响起的鸟鸣,掠过树梢,随后又消失在绚烂的晚霞中。

一切都被最后的光照亮。松针仿佛在天堂里,每一根都被涂抹成明亮的金色。白杨树干上长满了眼睛,夕阳穿过重重树木,落入这些上帝般洞穿尘世的眼睛。每一株白杨的魂魄,都在即将消失的光里,屏气凝神,不安地震颤。

等到夕阳隐没,一切都笼罩在暮色之中。一弯婴儿睫毛一样轻柔的月亮,正慢慢在天边升起。我从未见过这样梦幻般的月亮,仿佛它只出现在今夜,仿佛它是全新的一轮月亮,仿佛它没有来处,也不知去向。它就这样在清寂的夜空上飘荡,一切喧哗遇到这圣洁的月光,都瞬间噤声。

返程,在一个十字路口,看到无数的白杨落叶,正紧追着飞驰而过的车轮,就像追赶即将离去的秋天,又像在璀璨盛大的舞台上,永无休止地起舞。它们就这样在人类视若无睹的一个十字路口,浩浩荡荡、无休无止地演奏着一场壮阔雄浑的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