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1日 星期二
澳门有多远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陈启文  时间: 2011-12-21

澳门有多远
陈启文

    对于一个长久生活在大陆腹地的人,多少年来,澳门都只是我远在天边的一个想象。遥远的感觉不一定产生于时空的距离,还产生于陌生,产生于隔绝,产生于无从进入的猜测。直到某一天,我才猛然发现,澳门离我们竟是如此之近,几乎就在眼皮底下。路要走熟,走熟了就不觉得远了,越熟悉越觉得亲近。如今,对澳门我也算是熟门熟路了,去的次数多了,感觉澳门的门也多了。每去一次,每过一道门,都会有种别样的滋味儿。
    大凡从内地来的人,第一眼看见的肯定是拱北口岸,一下就让你感觉到那种大国气象的辽阔与庄严,肃然起敬。第一次进入澳门,我就是从这里过关。这一关很难过,那种感觉实在不想说,一说脑袋都大了。我通关时,正是快到中午的那段时间,这正是每天过关的人流最多的时候,偌大的边检大厅里,黑压压的只见人头,不见国徽。每个人都把一本往来港澳通行证紧攥在手心。这个口岸三十年来已进行了一次次扩建,但还是赶不上人类蜂拥而来的速度,一到节假日,这里出入境人数甚至会超过两百万,这是澳门人口的四五倍。这时排队会一直排到边检大厅外,在南方炽热的太阳下拉开一条条长蛇阵,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的感觉蓦地袭来,让你感觉澳门依旧是那样遥不可及。想那澳门,一个小得只能用放大镜才能觅见的弹丸之地,怎么就有这样大的魅力呢。

    一过中国边检,眼前一片现轩敞豁亮,仿佛切换到了一个色彩温馨的频道,这是我那一刻的真实感觉,一种与大海有关的感觉。首先闪入眼帘的就是那道门——澳门门。这是一个标志,也是一个象征,——你已经进入澳门了。说是门,其实是一座牌坊式建筑,又不是古典的中国式牌坊。门是拱形的,用灰褐色城墙砖砌成,沉着,厚实,衬托着两边米黄色的墙幅,有纵深之感。我有点色盲,又深度近视,看阳光下的事物总有些变形,但毫无疑问,这应该是葡萄牙人的建筑风格。事实上,还有一座比这更久远的牌坊,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中国式牌楼,始建于明朝万历二年(1574),像中国大陆许多边关城楼一样,城楼正中处开一大门,上有“关闸门”碑石一方。这座古关闸,是当时的中国政府修建的。那时已有很多葡萄牙人殖民澳门,而且有不断向北扩张的意图。而明王朝设置这座关闸的意图也非常明显,就是把澳门的葡萄牙人限制在澳门半岛上的一个针鼻子大的地方。这样一个关闸,一直是中国当时的四大海关之一。
    一直到清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9年),这座中国式的关闸突然被轰然推倒了,又在同一时间轴上,建起了现在的这道葡萄牙式拱门。如今,在拱门两边的墙上还镶嵌着两块一模一样的碑石,镌刻着葡语的碑文,赫然标示出一个依然清晰的时间——1849。历史仿佛定格在这里。就在这年春天,一个叫亚马勤的葡人小头领,带着一帮葡人赶走了代表中国政府行使主权、管理海关的官员,砍倒了阻拦他们的围杆,捣毁了关闸,一道代表了国家主权的神圣之门,瞬间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这也是在鸦片战争爆发后中国近代史上发生的又一个标志性事件。中华民族,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到底还能承受多少屈辱?
虽说,在此之前,葡萄牙人已经开始在澳门殖民,但对澳门的行政和司法管治权一直还掌握在中国政府手中,而在这一权力的行使过程中,葡萄牙人也一直在挑战中国法权,他们想拥有更大的自由就必须获得在澳门的治外法权。对于他们的闹腾,清政府也采取了在澳门设官建制、颁布法令条例等一系列措施来不断加强对澳门的法权管理。随着一座中国式牌楼被推倒,中国对澳门的主权行使和司法管治从此终结,葡萄牙人终于获得了他们在澳门想要的一切。三十多年后的1887年,葡萄牙政府又强迫清政府签订了《中葡里斯本草约》,在草约中加入了葡萄牙“永驻管理澳门”的字样。从此,葡萄牙人在法理上正式获得了在澳门“永驻管理”的合法性,而这一座葡萄牙拱门更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标志,傲岸而又炫耀,一面蓝白背景色彩葡萄牙王国的国旗在南中国海的海风中飘扬了数百年……
    但这看似一片清静的门前,依然是一片是非之地,中葡之间不知在此爆发过多少次冲突。有的被历史匆忙潦草地记上了一笔,有的转眼又被遗忘。而离我们最近的一次冲突发生在1952年7月15日,这是一个震惊东西方的事件——“七·一五关闸事件”。无论对于一个诞生还不到三年的新生共和国,还是一个在澳门已殖民数百年的一个老牌资深帝国,那都是一个让双方感到异常炎热和焦虑的夏天,一个过不去的夏天。但这一个严峻的、充满了危机和硝烟味的国际争端,一开始有几分荒诞滑稽。那时在澳门关闸两边,中葡双方都设有全副武装、子弹上膛的哨兵。事发之前,中国军人刚刚换防不久,不少哨兵是南下的北方人,他们来自十分闭塞的乡村,打小就没见过外国人,更没见过那些黑煞煞的来自葡萄牙非洲兵团的黑人士兵,这难免也让他们产生天性的好奇与猜测。两国军人的哨位又如此之近,近在咫尺,如临大敌,戒备森严,但也相安无事,你的猜测也只是在心里猜测。但万事皆有可能,事发那天,有个黑人葡兵一时内急,实在忍不住了,拉开裤子就在炮楼外大大咧咧地呲起尿来,那两位满脸稚气的中国哨兵从未见过世界上还有这么黑的人,更没有没见过黑人这样叉开大腿撒尿,一咧嘴就笑了起来。这让那个黑人葡兵误会了,以为两个中国哨兵是有意羞辱他,在羞怒和激愤中他哗啦一下就拉开枪栓,一梭子弹突然间便不由分说地朝着中国岗哨射过来。中国哨兵立刻做出反应,向对方掷出了一个手榴弹,这让火药味骤然升级,一下变得强烈了,于是双方交火,又接连发出十多枚炮弹。这已经是战争了。如果这场战争真的能够打起来,很可能是世界军事上以一泡尿为导火索而引发的战争。
    对同一个事件,很快就有了各种不同的版本,大陆版,澳葡版,还有民间版。事件本身永远不可改变,但解读起来却有别样的感受,这样也好,可以让事实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呈现出来。从中国大陆的角度看,首先必须表现出中国人已经挺起腰杆站起来了的一种姿态,让葡萄牙正视,人民共和国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落后挨打的中国了;从澳葡当局的角度看,他们必须认清一个现实,葡萄牙早已不是大西洋海岸的一个世界性的殖民帝国了,更不是欧罗巴的航海中心和权力中心了,他们已沦落为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一个衰落的小国。这也让澳葡当局从一开始就感到底气不足,而中国在朝鲜战场上可以同美国抗衡的实力,也让他们对别的资本主义帝国不抱什么幻想。没有人来救赎他们,能够救赎他们的只有妥协与和解,不管他们是否甘心,这是他们唯一正确的选择。而当时中葡两国尚未建交,根本就没有什么正常的外交渠道可以沟通和交涉,澳葡政府只好请出何贤、马万祺等德高望重的澳门贤达出面调停。这事最后摆到了毛泽东的面前,他是连美国说打也敢打的,但对葡萄牙他却显得相当克制和宽容:“大国从严,小国从宽,葡萄牙是小国,可以宽大处理。”当然,这背后还有一个潜台词,澳门人不也是我们的同胞么!
    ——这为中葡双方谈判定了调子。从中葡“关闸事件”最终得到息事宁人的和平解决,一边是宽容,中方充分体现出在外事纷争中有理、有利、有节的大国风范,这与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处处挨打、饱受欺凌与屈辱形成了历史性的对照;一边是妥协,妥协对于葡萄牙和葡澳当局或许是一种最无奈的选择,却也是他们对自身有着清醒认知的最理性的一种选择。从那以后,这一座关闸还真是变得异常安宁了,如今,这座葡萄牙拱门前,高高的旗杆上飘扬的已是五星红旗和澳门特别行政区的区旗。仰望着那绘有五星、莲花、大桥和海水图案的绿色旗帜,如同命运的另一种展示。而在拱北口岸和澳门的新关闸开通之后,它的存在,已经是一个纯粹的象征。

    同拱北口岸比,湾仔口岸的名气小多了,很多第一次从内地来的人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如果有人热情地带你去那儿过关,你可能还非常警觉,担心是个什么骗局。这也是我的感觉。但只要去那里通过一次关,绝对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在那儿往返多次后,甚至产生了一种眷念和依赖。还没有多少地方让我把一种好感保留在记忆中。尤其是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经过改造的口岸大楼和出入境大厅,这里的过关通道从九条达到十八条,让我感觉进入澳门的过程不再是一切都在与你作对的过程,而是一种享受,享受从这里过关的方便、快捷和顺畅,同时也感受到了这里疏导高峰客流的能力。在这里过关几乎是随到随过,这让你奔向澳门的过程中有一种兴冲冲的感觉。当然,过关之后,还要坐渡轮过海,但那也很快、很方便,只要五分钟。虽说多走了一段水路,却少走很多弯路,一到对岸的码头,便直接进入澳门的中心城区,澳门人已经开始冲你友善的微笑了。哪怕从一种微笑里,流露出来的也是生活的美满与平静。
    我脚下踩着的这条街,是澳门最繁华的街道——新马路,这是每一个来到澳门的人都不会错过的一条路,一条充满了伊比利亚半岛风情的摩登时尚的街道,卓悦,莎莎,一个个让女士们为之疯狂的品牌,她们恨不得把银联卡上的最后一个数字都刷掉。但这条新马路,看上去一点也不新,一条狭窄的、铺着海洋花纹图案的石子路,仿佛从久远的岁月深处延伸过来的,满地散漫着半岛午后的阳光,像无人捡拾的黄金的碎片。很真实的感觉,这是一个寸土寸金之地。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对岸的湾仔,眼光一下变得十分高远,只见一座座高过大海也高过蓝天的高楼,突然间像从大海里钻出来的,在天光与云影中耸立着,耸立为一座现代化海岸新城傲岸地崛起的形象,而这边却是繁华依旧,恍如在某部老电影里看见过的那种旧日的繁华,除了那些让女士们趋之若鹜的百货大楼、时装店,两边还有很多年深月久的老字号、银号、电影白鸽票投注站,琳琅满目地挂满了繁体字招牌,这一切就像多年的坚持,又无所不在地弥漫着令人惆怅的怀旧情绪,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把你带向和时间相反的方向。这让我走得有些疑疑惑惑。我知道,这只是我的错觉,而错觉的产生只因时空的错乱。我隐约听见了什么,一些不明音符飘扬在世俗的吵闹中,像手摇留声机里飘出的老歌,缥缈而遥远,听着耳熟,却早已忘词。

    还有一个口岸,横琴,一听它的名字我就不想错过,仿佛错过一次就会留下终身遗憾。从距离看,确切地说,是从大陆的距离看,这无疑是最远的一个口岸。不是离澳门远,而是离珠海市区比较远。这不适合那些心情特别急躁的人过关,每一个想从这里通过的人,先必须放慢脚步,以一种闲适的、像散步一样的心情,从这里轻松走过。这是一个海盗,是珠海一百四十多个岛屿中最大的一个,从地图上看,她和澳门肩并肩地向南海更南的蔚蓝色海域伸展,像南中国海一对真诚相爱、长相厮守的姊妹,最近处仅一河之隔,一条很小的河流。不过,横琴岛可比澳门大多了,她是澳门总面积的三倍。澳门是由一个半岛、两个离岛组成的,其实横琴岛原本也是两个岛,大横琴岛与小横琴岛,宛如横在南海碧波上的两把古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潮涨潮落,深情而不知疲倦地弹奏着,渐渐就弹奏在一起了。同澳门相比,横琴岛是幸运的,她一直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从来没有谁把她掠走。澳门却被葡萄牙人掠走了,这是澳门不幸的命运,然而澳门在不幸中似乎又有万幸,当澳门在一个弹丸小岛上像神话一样把自己打造成了地球上最富裕的城市之一,与她隔水相望的横琴岛却一直是一个贫穷荒凉的边陲海岛。而今,澳门在久别之后也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这三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五十多万人口的城市,共和国的一个特别行政区,她的存在,她尊荣和显赫的地位和享有的声誉,让整个世界都不可忽视。而横琴岛数百年来的命运依然如故。在这荒凉海岛上艰难求生的人们,必须尽量控制自己,才能去看对岸那个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五光十色的世界。大海与大海之间从来没有严格的界线,但南中国海这一对同胞姊妹的命运,却让人生出多少追问与嗟叹,幸焉,不幸?这幸与不幸让一对姊妹或许会流下不同滋味的泪滴,海水是咸的,泪水也是咸的,但姊妹俩的心灵深处一定各有各的苦涩。


    历史已经给澳门的命运做了一个美妙的交待,但历史又如何给横琴岛一个交待?如今,横琴岛已经开始了她艰难的转身,有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在推动她的命运。对于横琴,对于澳门,2009年6月27日,无疑是一个具有非凡意义的日子,共和国的最高权力机关通过了一项关于南中国海两个岛屿命运的决定,中央政府授权澳门特别行政区对设在横琴岛的澳门大学新校区实施管辖。这片土地位于横琴岛东部,建筑面积约一百万平方米,将设置六至九个学院,达到一万五千多人的规模,面向澳门本土、港台和内地招生,新校区与横琴岛其他区域实行隔离式管理。澳门特区政府将以十二亿元澳门币的土地租金,支付横琴岛一平方多公里的土地使用权,租期五十年。这也是港澳回归后,中央政府第一次批准港澳特区租用特区之外的土地,甚至是一国两制的一个新创举、新模式——横琴模式。又一个五十年!我也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人类占有时空的局限。重要的是不是这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不是这五十年,而是这一模式的诞生与确立,对置身于弹丸之地却又有雄心抱负的的香港和澳门,具有重估自己命运的意义。
    现在,横琴岛已建起了一座连接澳门的大桥——莲花大桥。这座大桥在1999年澳门回归时落成,有了这座桥,对于澳门半岛,这里不会比她的两个离岛——氹仔岛和路环岛远到哪里去。随着横琴大桥和莲花大桥的相继通车,横琴岛已经与珠海市区和澳门连成一体,珠海和澳门在地理上事实上已经是一个城市。澳门的每一块土地都已经开发殆尽,而横琴岛还有四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几乎还是一片未开发的处女地。这让澳门看了真是眼红啊,这个发展空间实在太大了,如果整个横琴岛都变得像澳门一样,澳门将会变成怎样的一个澳门啊,而横琴又该变成一个怎样的横琴啊。有不少澳门人就对我叹息过,如果横琴岛是澳门的就好了!又有多少横琴人发出同样的叹息,如果横琴变成澳门就好了。这样的叹息像我的想象一样有些天真,有点异想天开,却又在情理之中。如果说澳门曾经是葡萄牙的殖民地,她与大陆的边界多少还有一点国界的意味,那么现在澳门已是共和国的一个特别行政区,一个拥有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幅员辽阔的泱泱大国,于情于理都应该也完全可以给予澳门、给予香港更大的发展空间。就算真的把整个横琴岛划给了澳门,也不过是国家政区内的一次区域性微调,而这对于澳门,对于横琴,却有如从娘胎里重新诞生一次。不是没有人设想过,如果横琴岛能够按澳门模式发展,至少可以再造三个澳门,南中国海将会崛起一个拥有数百万人口的现代化国际大都市,那将是也依然是中国的澳门,大澳门。这是多么值得期待的美妙幻境。对,幻境。
    我在一个叫横琴的海岛上徘徊已久,应该去一个叫澳门的地方看看了。原来很近啊,真是很近啊!一个口岸,就离我品尝过横琴鲜蚝的那家海鲜楼不远。这口岸是在澳门回归一年后开通的,也是澳门连接内地的第二条陆路通道,而且是内地对澳门最大的货运陆路口岸,位列全国过境车流量第五、客流量第十。我来这里时,恰逢澳门回归十周年,一个崭新的横琴口岸,又是庆祝澳门回归十周年的一份厚礼,价值一亿三千万。走进新联检大楼的出入境大厅,拥有十八条旅客验放通道,更便捷的是,这里还开通了一站式电子验放系统的客车通道,在采集驾车人士、司乘人员的信息之后提供给边检、海关、检验检疫三家查验单位,三个查验单位可以同时办理查验手续,无需再繁琐地填表和提交有关证件,只需简单地通过指纹和面相识别系统即可通关,这让车辆通关效率比原先的传统验放模式一下提速二十倍。
    每个人都有一种真切的感觉,澳门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从横琴口岸过关之后,便可直达澳门路凼新城,我已经听见了女士们的高跟皮鞋在在一条新马路上发出的咄咄的响声,这样的节奏是一种明快的诱惑,也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但我还是习惯回头去看看,以南中国海为背景,大陆的一个岛连接着澳门的一个岛,大陆的一座新城连接着澳门的一座新城。忽然觉得,我正在澳门的土地上走着的这条路,仿佛就是从横琴那边的大道直接延伸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