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4日 星期二
雪明灯(散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方寸  时间: 2024-01-14

清晨,眯着蒙眬的眼睛,顶着同样蒙眬的脑袋拉开窗帘,窗外居然也是一片朦胧。

眼珠左转,大海不见了,小岛不见了,海港不见了,烟台山和灯塔都不见了。眼珠右转,连绵的大南山不见了,雄立山顶的三和塔连个尖尖影儿都不见。抻着头往下看,楼宇,道路,车辆,路灯,公园门口广场的大五星,警备区大楼上的红五星……统统消隐在浓雾中。抬起眼睛,看向正对面。四个红字硕大,那是小区的名字,微尖的楼顶从浓雾中挺出来。

“不,那不是雾。”风跟我说,“那是雪。”它在浓浓的雪雾中扯开一条缝,别进手去才用上力气,推动雪雾。力气加大,挤挨成雾的雪团松动,划着粗粗的线条从窗前划过。

风在楼宇巷道里穿行,搅动得雪雾更加沉郁,逐渐暴躁。没有怜香惜玉,不讲一点儿客气,简单又粗暴,风裹着雪扑向你的脸,钻进你的脖子。从前从后,从左从右,从上到下,从下到上,360度绝对无死角,试图将羽绒服、棉衣、羊毛衫、秋衣什么的统统剥掉、瓦解。无缝隙地击打,将料峭一下一下锤进骨头缝。不论老人、小孩儿还是大人,都恨不得将自己团成球,用无限的热把自己包裹,或者说把那点儿有限的热包裹起来。

风急,雪大,雾浓,一切行进都那么困难。前面是个大坡,好多车悬在半道轮子空转,一次次哀嚎着力不从心的难。我半搂半抱着儿子,越过一辆辆车,一步一挪向坡顶攀爬。将他送进学校,我继续裹紧自己挪到单位。

站在暖气房里,看着窗外飞雪,心里居然生出一丝欣赏的心。没等看清对面楼顶影影绰绰的红,桌上的电话响了——领导又来任务了。赶紧拉回思绪,将头埋进文稿堆。一个又一个同事走进来,一趟又一趟走出办公室,一件又一件事情展开。

阴沉的天,炽亮的灯,让你感觉不到时间在游移。幸好闹钟按时响起——该接孩子放学了。抬起脑袋,转动已经发木的眼珠子看向窗外。大雪几近消停,前面的楼顶、院里的大树已能看清,路上一层厚厚的雪。

走出办公楼,雪清凉的寒扑面而来,从鼻孔直钻脑门,脑子瞬间清凉不少。紧紧衣领,拉低帽檐,我低着头弓着背一步一踩走往学校。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身前身后都是踩着雪小心翼翼走着的人。是要小心,不定什么地方,雪下就是冰,滑你一个趔趄。没有电动车的风驰电掣,四个轮子的汽车也谨小慎微的,只有铲雪车气势十足。像是有一扇门被拉开,阳光泄露云层,脚下的雪明亮起来,带着暖,空气不那么凉了。

比平时晚,到的时候兜里的电话响起来,远远看见孩子的班主任站在台阶上打电话,哥儿小小的身子站在旁边。我一边招手,一边快跑几步上了台阶。班主任职业性地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我提着心口挂着小心下台阶,哥儿却三步两步跑下去。怕他摔倒,我紧着脚步跟上去。刚伸出手臂要抓住他脖后的帽子,他的一句感叹停住了我的手,愣住了我的身子。

“哇——冬天好漂亮啊——”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红星广场一片白。毓璜顶公园里的参天大树,顺着马路逶迤的行道景观树,高低错落的幢幢高楼,都戴上了雪帽子。连绵的小璜山、大南山,披上了雪褂子。厚重的云层,不仅被灿烂的阳光拨弄开,还被镶上了金边儿,像极了露着金牙的三爷爷笑口。雪使天地之间的颜色变得纯粹,日常的喧嚣沉寂下来,连同呼吸,每个人都慢下了脚步。

多久没有抬头看天了?

多久没有抬眼看远方了?

多久没有注意云朵的颜色、大树的舒展、山峦的起伏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走出办公室,也只顾着低头走路,何曾顾及草长莺飞、花开花落?对于秋去春来、蝉鸣冬雪,也总是后知后觉。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失去了发现美、感受美的能力?曾几何时,我也是个跟儿子一样,满眼都是惊喜的孩童。

马路牙子上,大雪地里,小儿子又蹦又跳,仰着脸张着嘴扬起一捧雪。雪落一脸,飘进嘴里,惹出一串笑。更多孩子加入,闹成一团。小饭桌的老师吆喝来吆喝去,“不要乱!”“排好队!”“拉好绳!”“好好走,不要玩雪——”红红的绳子能牵住他们的手,又怎能圈住他们的心?看他们转动的眼珠、扭动的身子就知道啦,都向往阳光下亮晶晶的雪呢。那是雪花在对他们眨眼,还是招手?

跟脸上的笑容一样,儿子的手指、脚趾,衣角、裤脚,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张扬着开心和喜悦。如同阳光,拨弄开我心中厚厚的云层,一点一点上扬起我的嘴角。

“哥儿啊,看妈妈!”我并起脚后跟,在雪地里踩下一串麻花辫。

“啊——妈妈好厉害!”哥儿学着我的样子跟在后面,我们娘俩嘻嘻哈哈踩下一串又一串脚印。

下到坡底,左拐又是一个陡坡,坡上的雪被过往汽车几乎碾压成冰,闪着寒光。

“妈妈,妈妈,跟着我!”儿子一边铿锵说着,一边走到前面,沿着墙根,踏着平整大雪稳稳爬行。我不出声地笑着,跟在后面,跟着他的脚印爬行。

都说我们是孩子的领路人,孩子何尝不是我们的领路人。阳光下,穿着亮绿色冲锋衣的儿子,走在大雪地里,走在坡顶上,那样鲜妍,那样明媚,就像一盏扶摇于黑夜中的孔明灯,吸引着我的目光,远引着我的步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