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8日 星期三
胡海迪:虚实远近总难猜——女真短篇小说《吃茶去》读后
来源:长城杂志公众号 | 作者:胡海迪  时间: 2024-01-02

  《吃茶去》有个西方传统小说常见的开头,像一个中国人戴了顶西式小帽儿。二十年前,一次培训班课外酒会,小说家“我”遇到一个半生不熟的“同学”前来敬酒。“我”不喜欢喝酒,也没什么酒量,而敬酒者也是一样。他脸色潮红,说:“大姐不喝酒,好!我也不能喝酒,改天我请大姐喝茶,就咱俩。……我给您讲一讲我的故事,我们家,我自己,都有故事……”

  这个开头让人心生期待。西方很多小说都用这种方式防止读者溜号儿、走神儿。看看薄伽丘《十日谈》、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直到莫泊桑、契诃夫、茨威格的某些作品,少则两人晤谈,多则几十人聚会,故事常常由作家之外的某个人讲出来的,带着他的视角、他的口吻。像“我给您讲一讲我的故事”这样的话,简直就是此类小说的中国式翻版。

  但是,往后看,读者原本的预期似乎落了空。这位“有故事”的“同学”和“我”接下来的交往不是甘如醴,而是淡如水。“同学”三十几不到四十岁的年纪,是个有一定级别、年富力强的人,很有上升空间。通过在培训班中偶尔的接触以及私下有意无意的了解,“我”渐渐知道,这位“同学”是穷人家出身,上大学前从来没见过真正的火车。他是他们村里头一个考上大学的。他大学读的是哲学系,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在省报当记者。他跑过政法、工业两条线,工作出色。省里一位分管工业的领导看过他写的报道,就选调他做了专职秘书。后来领导离开本省,他就被安排到重要岗位。培训班结业了,大家各奔东西。很多年过去,“他”忽然记起和“我”喝茶的邀约,但真正喝起茶来,却不是为了讲他的人生故事,而是有求于“我”,为他任职的大工厂做宣传——他已经是那家大厂的董事长。

  想通过“喝茶”听故事的读者,不要报怨“他”什么故事都没讲。作者早就多次提醒过:“我的经验,喝酒人的话,有相当一部分是戏言,认真不得。”但通常作者越是这么说,读者越是不相信——小说家总是欲扬先抑,为了后面的曲折奇异,前面一定要故作姿态。没承想,小说家这回真的没撒谎。小说家怎么能不撒谎?太不敬业了!

  “同学”没有践约讲故事(他完成的,是“请喝茶”这一半承诺),不等于作家不给读者一个故事——“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不是在生活中,不是在“线上”,不是在“电视新闻”里,而是在廉政中心的警示墙上。他作为一个贪官,照片被钉在那面墙上。前面悠闲散淡的叙事,这里陡然一转,好像一个人行走在平静美丽的绿茵草地上,一脚踩空,掉进阴森黑暗的深坑。他,还真的有故事。不过,不是美好的故事,不是可以由他自己讲出的故事。

  女真善于心理描写,在她许多作品中,伸向人物内心的笔触细腻、贴切、传神,一个个幽深微妙的内在世界便向读者徐徐展开,《吃茶去》也不例外。但《吃茶去》中的心理刻画只是叙述者“我”的,没有一句属于主人公“他”。换句话说,主人公“他”的形象,是在“我”的有限见闻和心理活动中塑造的。因此,“他”的一切,并不真切、不具体,甚至有些不确定。对“他”这个人物,女真在大部分篇幅中采用的是近乎新闻调查的笔法——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无意像施耐庵《水浒传》那样对强盗剪径、英雄打虎等未曾经历的情节进行丰富的“合理想象”。她把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到、听到、想到的事实作为证据呈现给读者。于是,一个奇妙的效果出现了——“他”被写得朦胧,却在真实感上无可撼动。作家采用这种手法,或许是由于同贪官打交道的生活经验不足(这是一个可以理解、原谅的不足),但这种不足不能挡住作家探索的脚步,恰恰反败为功、因病成妍,变成一种适当、自然而又不失巧妙的叙事策略。小说没有定法和公式,无论秋毫明察,还是雾里看花,只要引人入胜,管他施用什么手段!

  新闻调查式的笔法从各个角度建造起人物的真实感,就像在河上建造起坚实的长堤。但是,女真又在长堤上钻出一个文学性的蚁穴,让长堤塌方崩溃——关于这个贪官的贪腐材料,有一条令人惊讶:“他家里藏有大量世界名酒。”“我”回想起他的过往,简直不能接受:“他不是不能喝酒吗,藏那么多酒做什么?一般情况下,送礼的人总是投其所好,有许多人送酒说明他是一个会喝酒、爱喝酒的人,所谓酒精过敏只是他在外面挡酒的一个借口?他收藏名酒只是爱好或者是敛财的一个由头?”

  通常我们在一盒饼干中发现有一片发霉,就有理由相信盒中其他饼干也过了保质期。当我们了解一个人在某一方面弄虚作假,就不会相信他在其他方面能保持诚实。这位一出场就自称不喜欢喝酒的人物,到小说接近结尾时家中藏酒无数,会让读者“恍然大悟”之后产生一种冲动:我们和叙述者“我”都受骗了,他的一切,都是编造出来的。他上大学前没见过火车,他是东北流人的后裔,是假的。他慢条斯理的讲话速度,他在培训班学员外出时对大家体贴周到的服务,他担任厂长期间对工厂劳模的宣传,都是演戏……

  但是,回到理智的判断,这种冲动之下的思考又有些靠不住。一个人从风华正茂到两鬓苍苍,长达几十年时间,不可能每一分钟、每件事情都做假、都演戏——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的体力和脑力可以承受的。即使叙述者“我”的观察和见闻有受骗上当的可能,她的全部感受也不能只用一个“假”字来全盘否定。他的高情商,他的沉稳、老道、思维缜密,他的“有能力”,是叙述者“我”与他近距离、长时间接触得出的结论,这个,即使是演戏,也须令人佩服的老戏骨才能胜任。

  小说从新闻式的冷静客观回转到文学的温情悲悯。“我”和培训班的老同学私下谈起他,无限惋惜,一如既往地相信他“在里面经常痛哭流涕”。当“我”整理家中旧物时发现“他”送的普洱茶,不禁想到待“他”出狱,要以老大姐的身份请他喝茶。——“我”没有以冷漠的态度结束叙事,也没有发表义愤填膺的议论,而是回到了文学,行使文学的特权——用形象、用情感表现正义和社会良知。在这篇小说里,女真没有把贪官脸谱化,也没有把叙述者简单化。“我”的深深叹息,在“防止腐败”的社会功能上,远远比高高在上、声色俱厉的道德讨伐更有力量。

  茶和酒,是这篇小说的道具和线索,也具有对比意味:“酒”的结局是沉沦,而“茶”的功用是升华。女真不仅巧妙地把茶这一日常饮品注入小说的肌理,还在结尾处将它化为一种意象。这个意象来自于《赵州和尚语录》。赵州和尚(778-897年)接待两个庙里新到的和尚。问询头一个,答曰从未来过此地,教他吃茶去。问询后一个,答曰以前来过此地,教他吃茶去。院主(寺院住持)问:“他们无论怎样回答,为何您都叫他们吃茶去?”赵州和尚唤了一声院主,说:“吃茶去!”赵州和尚的“吃茶去”是禅宗的一大公案,是禅宗“言语道断”的方式,是通过断灭惯常的语言逻辑、打乱习惯思维的方式,要求问道者不要进行理性探索和无谓争辩,而是反求诸己,本心自证。“不知道请我喝茶的他是否知道这个公案。有机会见面,我要问问他。人生要领悟的道理很多,能把道理真正变成生活准则,中间有漫长、复杂的过程,是谓知行合一。达到这种境界不容易。”作者如是说。对于读者来说,在这个篇幅不长的小说中,有多少是可以确信的呢?有多少是小说家出于敬业精神进行的欺骗、制造的幻影呢?如果小说中未来“我”和“他”有机会一同喝茶,“他”会实践前约,讲述自己的故事吗?或许“他”依旧要把自己隐藏下去,不愿向人敞开心扉。或许,“他”会放下一切,不再演戏。或许,“他”会忏悔他的过去,忏悔对朋友们的欺骗,包括制造喝酒过敏的假象。或许,“他”会讲一个故事,告诉朋友,在某一时刻“他”开始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就算过敏也不在乎……他这时说的是真的吗?读者思绪纷飞,无从落实。

  吃茶去!


  胡海迪, 1971年生,文学博士,辽宁文学院文艺创作研究发展中心主任,《鸭绿江》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