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4日 星期六
刘云芳:旧物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4-01-06

老门槛

出门多日归来,发现客厅窗前的文盘里竟多了枚木头山子,“山尖”此起彼伏,错落崎岖,表面虽然经过打磨,但依然保留了粗糙的质感。于我而言,它的来源并不难猜,纹理、色泽跟老门槛的端头格外相似。果然,我丈夫老黄笑着承认了。

那老门槛是从他老家带来的。他说,小时候,老门槛是可憎的。说着便卷起裤管,露出膝盖给我看,两条腿的膝关节处各有一个伤疤,他指着左腿说,喏,这疤就是因它才留下的。当年,他和伙伴们在村庄里追逐奔跑,穿堂过院,一阵风似的,从每个参与游戏的玩伴家飞驰而过。每次来到门槛前,大家都要提高警惕,将腿抬得老高,越过去。然而,总有跑累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被门槛绊倒,摔在门前的步阶石上,抱着腿作痛苦状。他告诉我,磕破裤子,膝盖流血的那次,他把门槛破口大骂了一回。什么“虽有忮心,不怨飘瓦”,那个年纪,又是在自己家,怎么可能不怨?

或许,直到现在走近那截门槛,他的腿部还能感受到曾经跨过门槛被绊倒时的惧怕和担忧吧。但据说,没几年,老家房子进行翻盖,那个门槛便退了休,起初作了院子里给鸡剁菜的案板,到后来,鸡也处理掉,索性就将它扔在院子里晒太阳了。

这些年,一回到乡下的老院子,老黄就到处踅摸,在犄角旮旯里一遍遍搜寻着,仔细辨认之后,清洗刮擦,使那物件焕发出新的光彩来。同时被清理出的还有一个个埋在尘土里的故事。他总是这样,迫切地抢救着与童年有关的一件件证物,从老家陆续将它们搬回,宝贝一样安放在家里。原本常见的器物因为这样那样的故事加持,顿时变成了一件件艺术品。

这老门槛也不例外。发现它以后,老黄摩挲着那粗粝的纹理,隔着这么多年的时间,老门槛在他心里竟发生了变化,变得可爱起来。它像是一截记忆的根脉,孩提时的许多经历一下子被激活了。是榆木的,他说。将老门槛带回我们的小家之后,他又找出砂纸,反复打磨,让它粗糙中显出一丝润泽来。老黄曾想过,用它做茶盘,琢磨几次之后,又觉得没有相应的桌子搭配,才只好作罢。

就在我外出时,他发现老门槛的两端已经糟腐,端头变得参差不齐,峰峦错落。于是,突发奇想,从这段老门槛上取下两枚山子来,又说,中间的部分就作干泡台好了,到时,再将那两枚山子请回来,让它们与茶壶茶杯为伴。说着,他兴奋地将它们搬来摆弄起来。这段老榆木仅存着一丝老门槛的影子,上边纵横错落的纹理像是时间用力划出的深深的沟壑。他拿来山子,一枚已打磨好,一枚还未来得及处理,又换了好几种茶杯、茶壶,最后留下那只柴烧粗陶的茶杯,跟老门槛粗糙的质感极为相配。没有合适的茶壶,他干脆把一套青花瓷的酒壶、酒杯拿了来,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孩子看见了,忍不住凑过去,白嫩的手指在茶杯上轻轻一弹,便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格外好听。而老黄脸上也露出了孩子玩家家酒般的喜悦神色。

老门槛,哦,不,榆木干泡台边响起了一阵笑声。

旧瓦与坛子

与老门槛一同搬来的,还有院落里的几片旧瓦,也是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曾在房顶服役的蓝瓦,一片压着一片,覆盖了整个房顶,鱼鳞似的。瓦上流过的雨水滴答到院子里,经过屋檐,像液体的子弹一般,在院子里砸出许多小坑来。瓦上站过鸟,站过松鼠,也站过风和枯叶。它来到我们家里,展览于木架上。不知道老黄看到它们时,会不会想起从童年穿越而来的清脆的雨滴声。

有段时间,老黄迷上了瓦当。他找到一些旧木板,在上边刻下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四灵纹”,也有双鱼图和一些福字。刻刀极小,隐藏在手指之下,放眼看去,仿佛手指如虫子般咬下了一片又一片碎木屑,直到完工。那会儿,十几个孩子在我家客厅里学美术,每次到了“拓印”环节,他们都跃跃欲试,一手拿着我亲手缝制的拓包,一手按着宣纸,在那木板上细细拍压之后,墨色的瓦当纹便跃然纸上。

老黄也曾想到过对老家那些瓦做一些加工,雕刻出瓦当纹,或者别的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做。也许只要将它们收集好,便是最好的保护了。

搜罗旧物似乎是上瘾的,看到老家的一只坛子,老黄也带了回来。据说那是婆婆奶当年的陪嫁,腌过鸡蛋,也腌过咸菜。多少苦日子需要这坛子里的吃食调剂。如今将它搬回来,正好把他对往昔的怀念腌进去。有次,我去郊县办事,顺道探望朋友。她桌子上摆放了一大把干花,细碎的花瓣连成一片,格外迷人。她看出我眼馋,便从柜子顶上搬出一大捧来。我才知道这花叫干枝梅。她一边用旧报纸包上,一边说,前几年,他们夫妇驱车去内蒙古游玩,本想回来时带些特产呢,结果让粉色的干枝梅迷住了,就这样,他们载了一车花归来。我抱着一捧旧年的干枝梅,坐公交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回来后,将它放进那口老坛子里。一口将近百年见证过家族变迁的老坛子和一捧来自草原的干花偶然相遇,竟显出特别的韵味来。

后来,出版社送我一本台历,展开来,是一座纸质的小房子,将它摆于花下,仿佛在这里安排了一户人家。

我理解老黄回乡后四处搜罗旧物的心思,就像我婚后那几年里,每次回家都翻箱倒柜,找寻自己以前的东西,但那些书、日记……都不知去向,就连我的旧衣服也消失不见,后来才发现它们都穿在表妹们身上。我感觉,自己的痕迹正在那个家里消失,就像一棵长在庄稼地里的野草一样,被视为无用之物,被连根拔起,并且弃往它处。那一刻,汹涌而来的失落感,我至今都记得。而村里人看到我,询问的话不再是:“回来了?”而是说:“来了?”这用词的转换,将我定在那里,感觉某些东西正在被快速地扯断。因而,老黄将那些与童年有关的证物一件件搬回家的时候,我知道,他搬回的不只是物品本身,而是在与时间抢夺记忆。那是一个人经过生命长河的最佳物证。

那天,看着老黄拿着苕帚在靠墙的老窗户前发呆。绿色的窗棂将他高大的身影以及身后的树木和天空隔在不同的格子里,像是一幅被谁刚刚完成的拼图一般。我知道,在那些旧物面前,老黄正在拼接独属于他的记忆地图。

匣钵与罐子

在坛子旁边,老黄还发现了一件圆柱体的“陶盆”,一问才知道,它叫匣钵,是一种窑具。在烧制时,用来放置陶、瓷器的坯体,以此来保护它们,不受其他物质或者气体的破坏,简直就是全程“陪烧”的保姆器皿。

那是二叔少年时从一个叫三角闸的地方扛回来的。距今已有五十年的光阴。我们没问过二叔,为什么会将这样一件沉重的器物带回来,但想象那时物资极度匮乏,孩子大人都很会过日子,大约,二叔觉得它能在生活里派上什么用场,便顺手带了回来。后来,我去张家口一个祖辈以制陶为生的古老村落采风,看到道路两旁到处是这样的匣钵,它们堆垒在一起,异常壮观。也有个别被抛至角落的,里边仅有的一点土上长了棵狗尾草。仿佛这匣钵已经习惯于护佑它者,以前是护佑陶器,“退休”后也不甘寂寞,一颗草籽随风吹来,便作了它的避难所,直至这草籽发芽、长大、干枯。狗尾草像个老人一样,蜷在里边,躲避着一场又一场过路的大风。

老黄把那口匣钵搬回来之后,将它搬到我们的工作室,栽了一株造型别致的微型榕树。它的古朴与榕树来回缠绕的根部融为一体。我经常盯着看,把自己想象成极小的点景人物,坐在榕树下发呆。但有段时间,父亲生病,我不得不回山西照顾,这榕树久未浇水,竟然枯死了。哪怕枯死之后,它的造型依旧显出一种沧桑的美感来,以至于我一直都没舍得扔。又一个春天来临时,它的根部竟冒出新的枝芽来,这让我们万分激动,小心照顾着。然而,那段时间,因为时不时就隔离在家,这榕树最终还是枯死了。那枯树停留了半年之久,直到根部萎缩、变形,我们确定它没有再生还的可能,才又换了新土,栽了一棵佛手进去。

这些旧物还远远不够,老黄又从网上淘换来两张桌子,一张茶桌,一张长条桌。茶桌靠墙摆了,放上插了干枝梅的坛子,又在一侧放了一幅我用油画棒临摹的莫迪里阿尼的人像。长条桌异常沉重,老黄嫌弃上边的红色残漆,一点点将它铲掉,直到露出木头的原色来,又用三千号砂纸反复打磨。现在,一切褪去之后,露出它细腻的内心来。木头的独特气息总是会扑面而来。老黄又淘换了六个木凳与它相配。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落在一棵老树上的小嫩花。

角落里那口置于架子上的尖底罐子,其实是仿古的工艺品。老黄喜欢它的造型,便网购了来。没想到,快递寄来的时候,却碎成一堆陶片。店家看了照片,同意再寄一个来。老黄捧着那一堆碎陶,迟迟不肯扔掉。那天,正好有邻居来串门,看着堆在一张报纸上的陶片和旁边已经粘好一半参差不齐的罐子,惊讶得直往门外退,仿佛我们是盗窃了古董的贼。

老黄花了好几个晚上才将那罐子粘好,裂痕清晰可见。这时,商家新寄的罐子已经到货,急匆匆拆开,放在完成修复的那只的一侧,意外的效果出现了:有着斑驳裂痕的那只竟因为多了沧桑感显得更为迷人,那些陶片之间的衔接因为粘合了老黄的耐心更加顺眼。为此,我跟他开玩笑:要不,把这只完好的也摔烂,再粘一遍?老黄直摇头,那样的纹理产生于偶然,怕是再摔也出不来特别的效果。况且,黏合的过程何其复杂,何其困难,他不想再重复一遍了。

夏天,回到他的老家,院子里干枯了一年的紫薇树依旧没醒来,老黄不忍它变成柴火,将砍掉的树枝,一段段裁好,带了回来。没想到紫薇树干的红与罐子的灰却搭配出了一种别致的色调,远比一树繁花耐看。

黑坛与木匣

多少年里,我故乡的那几只黑坛与一堆干柴做伴,挡在院子边上。其实什么也挡不了,邻居的白猫一跃就趴在了上边。有时停留在上边的是一只花蝴蝶,有时是自家的黑猫。黑猫与黑坛融为一体,简直像隐身了一般。就连牵牛花也不把黑坛当回事儿,大摇大摆爬上去,在上边休息半天,又出溜到院子里来,开花,撒种子,一点儿也不客气。

有的坛子装过米,有的揽过柿子,有的用它往地里送过饭……而爷爷扔在门口的坛子原是放醋用的。那些年,村里人家家会制醋,醋坛子也算是重要家什了。后来这手艺逐渐失传,醋坛子也没了用处。它放在门口,与一个枯树墩紧挨着。巨大的肚子和长细的脖子形成鲜明的对比。等老黄发现时,坛子嘴早已有了破损。但恰是那破损吸引了他。黑坛被抱到我父母家,里里外外擦拭几遍,便亮得反光。

有好几次,老黄都企图将它带回我们家。但因为行李太多,又要带着两个孩子,只好作罢。有一次,想到要不邮寄算了。我弟弟开车捎到山下,它又沉又易碎,快递让保价,一算费用,弟弟直接搬回到山里,说那些钱得买多少个坛子。倒也不再任它风吹日晒,而是收在了厢房里。

一年后,我归乡照顾父母,将这黑坛子搬出来,放置在南边的窗下。于是,我从山间随手采回的花都有了归宿。山桃花、山杏花、杜梨花、山棉花、马茹茹花、紫丁香……这些花开败了,麦子又熟了。收完麦子后,发现地垄上还留着一丛,可能是前一年不小心将麦种撒到那里长出的。于是,将它们连根拔下,回来换掉黑坛里蔫了的花朵。接下来,各种连枝带叶的红色、黄色果实便开始轮番展览,很是养眼。惹得来串门的人一进院子就往它跟前凑,好奇地问,弄这个要做什么?我只能答出一个字:玩。

黑坛展览以我的离开而结束,它再次退居厢房,在里边静修。

但老黄一直念念不忘,跟我说,上次回乡时就见黑坛放在门口呢,可能因为厢房里放了太多菜,被请了出去。下山时很想拎着它走,但因为爷爷的葬礼还未结束,我家院子里又有很多人,作为女婿的他始终没好意思。

那就让它在山里再等些时日吧。我说。

那天,办完爷爷的葬礼,我便去了他曾住的老宅,土墙上伸出一截横着的枣树来,院子里全是荒草,其中还混着前两年种下的韭菜。这一年的时间里,爷爷辗转于各个姑姑家,就算偶尔回来,也住在我父母的窑洞里。推开门,地上因为去年那场暴雨涌进来的淤泥还没有清理掉。堂屋空旷起来,当我意识到,这空旷是因为原来摆放在那里的棺材在这一天的上午随爷爷埋到了地下时,心里便被什么猛地扎了一下。

走进里屋,借着古老的格子窗透进来的光环视,土炕上放着台黑白电视机,墙上张贴的旧报纸已经泛潮,化肥厂送的前几年的过期挂历定格在那个被暴雨袭击的七月。坑坑洼洼的地上摆放着一口瓮,上边盖着个案板,上次归来的时候,我曾帮爷爷在那上边蒸过带枣的馒头。最后边靠墙的是一个褐红色的衣柜。那种衣柜我曾在村里许多人家见过。柜门半开着,我梦到过多次的小木匣就放在中间一层。

小木匣是奶奶当年的陪嫁。记忆里,奶奶常用一个蓝花白底的坛子积攒鸡蛋,再把鸡蛋换来的几块钱小心藏在木匣里。那些年总是在过穷日子。爷爷原是独子,是娇惯着长大的,生活里的事情并不操心。奶奶便像男人一样去山里砍荆条,回来连夜编筐,拿去山下卖。也为了节省,用大家不要的布头缝制被面、门帘、窗帘。小木匣并未装过多少钱财,装的大多是她的无奈。然而,她依旧是我幼年时最为好奇的物件之一。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总是将它藏来藏去,放在我们够不到的地方。我一直希望能近距离地看看它,但直到奶奶去世,我也没有实现这心愿。我不好意思将它说出口。

如今,爷爷走了,他和奶奶所有的物品也都将慢慢从这村庄里消失。征得叔叔、姑姑们的同意之后,他们都惊讶于我的请求:不就一个小木盒子吗?要它有什么用?

小木匣所在的衣柜里已经空当当,它随意地扔在柜子中间那一层。我幼年时那么渴盼的一件东西,中年时竟唾手可得。隔在其间的几十年的厚实光阴就这样消失了。我忍不住鼻子一酸。迟疑片刻之后,我还是拿起它,走出了老宅。

我从未端详过小木匣,它在我成长的记忆里不过是一个够不着的长方形的影子。现在,拿在手里仔细看,上边的铆钉多已生锈,可抽插的盖子边上,有一个挡头。安装好,将盖子轻轻滑动,便锁死了。这精巧的机关,事实上是无用的,倘若偷盗者将盒子拿走,一斧头劈开即可。可见,它并不是用来防贼的。它只是属于奶奶一个人的空间。这木匣所用的木材也并不名贵,却陪伴了奶奶多年。

我将它带到千里之外,自己的家里,放置到书架上。不时打开来看,木头盒子便成了小小的舞台。有关故乡、有关爷爷奶奶的往昔开始在里边展演。我忽然明白,也许,作为陪嫁的物品,它最大的用处,并非盛放奶奶那少得可怜的财物,而是盛放她与娘家有关的念想吧。如今,那一份念想里又融入了我的那一部分。就像一根藤上又结出了新的果子。

【作者简介:刘云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主要发表于《北京文学》《天涯》《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刊》等报刊。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孙犁散文奖双年奖、孙犁文学奖、河北文艺贡献奖。已出版散文集《木头的信仰》《给树把脉的人》《陪你变成鱼》,童话《奔跑的树枝马》《老树洞婆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