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5日 星期日
故人谁共一樽开(散文)
来源:肖复兴 | 作者:肖复兴  时间: 2023-12-23

  这些年来,我常到天坛和颐和园走走,偶尔到八大处、碧云寺、潭柘寺、戒台寺、大觉寺转转。年轻时去颐和园或香山,我总是呼朋引伴,大家骑车从城里出发,旋风般呼啸而去,劲头十足,不亦乐乎。记得有一次去香山,我一跃而上,站在昭庙那高高的旗台上,煞有介事地摆了个飒飒的造型。还有一次休探亲假,我从北大荒返回北京,和几位好友骑车去香山;尽管路途颠簸,我也不觉得累,归来时还在朋友住的部队大院里,和军人打了一场篮球赛。

  当时我在公园里见到的,多是和我一般大的年轻人。或许有老人,但我没注意过,只自顾自地挥洒青春,如公园里的花木一般缤纷葱茏。最近去公园,我的感觉和年轻时不一样了:在天坛和颐和园,见到的多是老人;在八大处的寺庙和潭柘寺,见到的多是年轻人。寺庙里的那些年轻人相当虔诚,他们跪在蒲团上叩拜进香,在祈愿树上系红巾、挂祈愿牌……听说前些日子,雍和宫里有不少排队请佛珠佛串的年轻人,虽然我没去雍和宫,但在我到访的寺庙里,佛珠佛串也备受追捧。老人和年轻人的迥异状态,使我感叹人生聚散、时代变迁的轨迹。

  可能是自己老了,“同命相怜”,我格外注意公园里来来往往的老人。在颐和园的谐趣园里,老年妇女常三五成群,结伴而游。中午时分,她们坐在长廊的长椅上,拿出各自的饭盒,里面盛满各式小菜、熟食,还有切好的水果,再取出饮料或保温杯,连吃带喝,有说有笑。中午的谐趣园,尤其是夏、秋两季,几乎成了她们的天下。

  有意思的是,这等聚会场面中很少见到男性,偶尔有一两个,通常在队尾默默走着;大概只是拎包吧,或是被老伴硬拉来的,多少有些勉强或不情愿。女人们愿意抱团,才会有“闺蜜”,容易反目成仇,抑或如胶似漆;男人们愿意到餐馆聚会喝酒,才会有“酒友”,友谊细水长流,却也容易无疾而终。

  闺蜜聚在一起聊天,哪怕是一地鸡毛,哪怕是陈芝麻烂谷子,也兴致勃勃,似乎有永远说不完的话,就像酒友酒杯里那永远喝不尽的酒。酒友聚在一起也爱聊天,天南地北,指点江山,没准说“私房菜”,很少说“私房话”。

  一次,我在谐趣园里看到一群老年妇女围着一个迟到的女人,责备她为什么非得省那几块钱,不坐地铁来。有个人粗葫芦嗓门儿,说:“就等你了,下次你可得坐地铁,我给你报销!”那女人满脸汗珠,低着头不说话,就像做错事的孩子……我在一旁听着,不知为什么,有些感动,或许只有闺蜜才会这样无所顾忌地说话吧?毕竟年龄都不小了,即便穿戴得花里胡哨,涂了脂抹了粉,终究掩盖不住老态。跑这么远的路,挨这么多的数落,还要像以前一样赴约,心气不减,男人们行吗?我不敢确定。

  前段时间,在同一条老街上从小一起玩儿到大的老友给我发微信,说他要回北京探亲。其实他早就想回北京给他的老母亲过九十大寿,没承想赶上了疫情;他准备回来了,可他的老母亲已经过世。老友比我小几岁,上世纪八十年代赴澳洲,颠簸动荡,岁月如流,一眨眼快七十岁了。好多年没回北京,他说要和伙伴们聚聚,请我帮忙联络;当年一起撒尿和泥、上房揭瓦的男孩,如今都成老头儿了,他说的好几个伙伴,前两年都走了。

  老友又说起几年前看到我写的老街老院的文章,全是他熟悉的,就更想和伙伴们聚聚了。都说“衣裳是新的好,朋友是旧的好”,大家渴望着这次聚会,却一直没有音信传来;我以为他可能是有要事绊住了脚,还未动身,也就耐心等待着。终于等到他的消息,谁料他已经回澳洲了,他说回京后事情太多,还要把老母亲的骨灰送到南方的老家安葬,实在太忙,对不起大家,让我代为解释一下。

  静下心来想一想,其实也能理解:多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家里的事情自然多,聚会这等事悉数排在后面。到最后,时间紧迫,就像行李箱里塞不下那么多东西,聚会自然被甩出来,但我真不知道怎样对伙伴们解释。“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他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再回北京,而我们不再青春年少,还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吗?

  1961年,六十七岁的吴宓不辞远途,从四川到广东与七十一岁的老友陈寅恪相聚。陈寅恪给吴宓写了一首诗:“问疾宁辞蜀道难,相逢握手泪汍澜。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他们俩没有我们现在的岁数大,陈寅恪却称“暮年”,还把这次聚会当作“生离死别看”。真是一语中的,这次聚会后,他们俩再没见过面。

  不禁想起放翁所言:“往事已成孤枕梦,故人谁共一樽开?”西窗烛火通明,巴山夜雨对话共饮一樽的情景,还能再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