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雷平阳:大文的恩养(散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12-19

  小编说

  雷平阳2014年第1期始在《钟山》撰写有“泥丸小记”专栏,“毎一篇文章写的均是我在云南山水间的阅历,亦是我接受山水教育后的所思所想(雷平阳语)”。2023年《钟山》第6期“泥丸小记”发有他新撰的《大文的恩养》。

  大文的恩养

  文|雷平阳

  一

  大梁子村的夜是清凉的。星空在燃烧——但燃烧只是一种象征性姿态,如此密集、明亮,阐明了燃烧的方向与意义,营造出了燃烧的氛围,垂悬在头顶的星星却没有散发出人世间亲切的火焰和火焰炽热的温度。月亮还得过上几天才会圆满,在日落之前就升了起来,是典型的渐盈凸月,开口朝上,明亮的部分朝着西面即邦丙乡方向。它还没有成为天空绝对的主角,更像是大梁子村四周隐隐齿形山体上巡山神灵遗弃多年的一盏白灯。赶集天热闹非凡的村街,天色一暗,人极少,两边的店铺几乎都关了门,天光与屋檐、路灯与某些突兀的墙角所形成的暗影,或笼罩了临街的门窗,或投映在街面上,让逼仄的街道形同一条条不规则的隧洞。有一两家烧烤店倒是晚上才开始营业,屋里涌出一大团黄色灯光,罩着摆在街边的烧烤架,而烧烤架上的炭火是深红色的,跳跃的,两种面积不等的光结合在一起,光里有光,看上去就像是油画里的静物画,没有鲜明的主题,却似乎又在传递着一种类似于来自圣坛的信息。只可惜在我横穿两种光的时候,并没有人围着烧烤架小酌,没有一张张被红光照亮的脸,所以这静物画只能是静物画,不能从光学与宗教学的角度把它看成诸神与人集合的场所。烧烤店意外的光影效果,或许只是因为大梁子村的清凉而滋生的,那些幻觉中没有出现的人脸,他们可能会在夜深时出现在现实生活的烧烤架前,却不会再出现在幻觉中的静物画上:设若撇开我们向往的某种思想去谈论事件或场景,大多数巧合的东西都是不成立的,甚至是荒诞的。

  在此昔日被蔑称为“倮黑大山”的腹地,三次拉祜族人揭竿而起又仓皇四散的山坳上,此时此刻,面对着取消了边界的清凉与寂静,我有理由围绕着月亮——成为它的行星——杜撰出很多“巧合”的事件,诸如今天的月亮,是从率领着拉祜人于民国初年在大梁子种茶的大卡些(大头人)李发科的墓地上升起来的,而我正好从那儿路过,看见了这一个不可能发生的奇观:山路边的一棵苍松,我在它下面望月的时候,它裂开的口子里突然飘出来一支吹着芦笙和横箫的打歌队。他们每个人只有拳头那么大,在松树边的悬崖上,把双江拉祜族打歌七十二套路演绎了一遍。他们重新飞回树缝的一瞬,月亮西斜,最后面的那一个人扭头对我说:“天神厄莎给人类分送文字时,拉祜祖先把文字写在了米饼上,回家路上肚子一饿,就把米饼和文字吃进了肚子里。所以,现在我们只能把故事唱给你听!”说完,也入了树缝。树缝中继续传来《追画眉鸟歌》的旋律和歌声。歌词大意是:画眉鸟白天边玩边找食,抓了这棵树又到那棵树。晚上叫儿回窝来睡觉,树头安家觉安稳。

  杜撰产生美与奇迹,但我已经厌倦。在诚辉酒店二楼最北边的房间里,推开服务员告诉我“可以在早上看见云海”的那扇窗户,望着燃烧的星空和月亮,我把史料上读到的三次拉祜族起义的场景,转换成画面,让其在脑海中一一闪过。不少画面刚刚生成就极其模糊,有如眼前的夜景,微风中起伏的树丛可以看成夜幕下远征的大军,也可以看成死去和失散的亲人终于回到了故乡。

  二

  清晨,太阳出来,月亮还在,天空纯净的蔚蓝色让我怀疑天空只是一片弧形的薄玉,它的后面有一片纤尘不染的宁静汪洋。空气里飘浮着藿香蓟若有若无的蓝色花絮。

  大梁子街东南面有个平掌,开蓝花的藿香蓟和开黄花的火草丛中,屹立着大文乡最有代表性的两棵茶王树,但我没有顺道去拜访它们,而是驱车前往户那村的南格莱寨。道路两边不时闪过大文乡22100多亩茶地中的某一片,台地上的大麦有齐腰深了,正在抽穗。枯黄的芭蕉、杂草和瓜藤,以及零零星星的油菜花和偶尔冲天而起的竹林,经过暖色调阳光的渲染,让萧索与艳丽共生的早春坡地景象变得格外明净、和谐。南各来,傣语,意为河边的小寨,但站在村口的拉祜族村干部开玩笑似的告诉我,意思是“掉不了头的地方”或“难得抵达之处”,大地的尽头、终点。居住在这儿的三十一户拉祜人以种植烟草和荞子为主业,养殖业也做得风生水起,茶叶是副业。同行的大文乡司法委员步加琴是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十年的乡村司法调解工作,她熟悉大文乡的一条条山道如同自己的掌纹,大文乡的日常景观也已经渐渐变成了她内心的景观。她站在寨子边那几亩180年树龄的茶地边上,指着眼前一直向东延伸的南各来峡谷,对我说:“夏末秋初的时候,两边坡地上全是满满荡荡的荞子花海,芬芳的波涛漫向山顶,同时也向着谷底的小河流淌,美得不留余地,美得波澜壮阔,可以说是大文乡最美的一道景观!”

  他们说茶园面积不大,但整个户那村4324亩的茶园面积,还是比邦烘(743亩)、大梁子(1566亩)、大忙蚌(632亩)、大文(2152亩)、忙冒(1025亩)、千信(1548亩)、清平(3713亩)、太平(2623亩)、大南矮(1007亩)和邦驮(1052亩)等十个村的面积大。而且,入村之后,自然村组长罗发旺第一件事就是把我领到村民李云奔家的茶王树下,兴奋地告诉我,这棵茶树快200年了,第一拨可以采摘18斤鲜叶,第二拨28斤,一年采摘四到五拨。第一拨鲜叶200元一斤,其他拨的全是100元一斤。在他深情讲述这棵茶树与其他茶树的故事时,我看见有八位穿着拉祜族传统服装的中老年男女,正沿着种满了大麦和油菜的坡地走下来,汇聚到茶王树下,而且男人的挎包里全装着芦笙。我逐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和年龄:李继红,男,64岁;李有光,男,48岁;胡扎朵,男,50岁;李张妹,女,47岁;胡兴华,男,64岁;罗小三,女,67岁,李继红的妻子;胡张妹,女,53岁;何李妹,女,60岁;组长罗发旺,男,39岁。一群鲜艳无比但又饱经沧桑的拉祜人,带着乐器在盛开的油菜花地里,围着一棵古茶树,套用以色列诗人阿米亥的话说:这景象多像一种至美至善的“宗教”正在发源。

  唯美的人群越集越多,后来达到了二十多人,并从茶王树下爬坡返回寨子,来到了半山腰上云南南国雄茶叶有限公司初制加工厂凌空的院坝内。众人围成圈,吹起芦笙,跳起了《敬您歌》《日出歌》和《老鼠翻身歌》。我则与李继红、罗发旺和胡兴华三人进行了简单的交流,实录如下:

  我:家里有几口人?

  李继红:夫妻两个,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到了远地方,儿子外出打工,收入不明。

  我:你家有多少茶地,价格如何?

  李继红:茶地有4亩,采摘鲜叶250公斤左右,1.5元至16元一斤不等,收入3000元左右。

  我:还有其他收入吗?

  李继红:种了4亩烤烟,净收入6000元。

  我:家里有几口人?

  罗发旺:老人、孩子和我们夫妻,共5个。

  我:有多少茶地,收入怎么样?

  罗发旺:总共有8亩,可采摘的6亩。大树茶16元一斤鲜叶,雨水茶1.5元一斤鲜叶。收入6000元左右。

  我:做茶工艺近年有什么变化吗?

  罗发旺:以前杀青的铁锅薄,只有15公斤重,杀青时火候不易掌握,茶质差。现在换成了86公斤重的厚铁锅,做出来的茶叶比以前香多了。村子里有人做的古树茶,卖到了2400元左右一公斤。

  我:烤烟呢?

  罗发旺:我家种了13亩烤烟,毛收入4.9万元,扣除生产投入,真正到手的钱有2.7万元。

  我:听说你是养殖业大户?

  罗发旺:我养了120头猪、几只羊和几头牛。春节前把50头猪卖给外地开着车来购买的人,收入9万元。他们都说,南格莱寨的猪肉才是真正的猪肉,太香了。

  我:谈谈你家的情况吧。

  胡兴华:我家有7口人。茶地6亩,其中有10多棵古茶树,鲜叶卖50元一公斤,收入3000元左右,其他的茶叶全部收入也才5000元。

  我:烤烟呢?

  胡兴华:种了11亩,毛收入4.6万元,刨除1万元生产投入,净收入3.6万元。

  我:你们祖上是从哪儿来的?

  胡兴华:据说是从大理走到楚雄,然后走到了这儿。

  我们的交流其实并没有完结,他们就被其他人拉去打歌了。我出了茶叶初制所,沿着寨子里一直向下的土路自由地走着,见寨子中部东边山丘上有一座小教堂,就走了进去。教堂十分简陋,凳子上随意放着几册拉祜语版的《圣经》和《赞美诗》,有的封面都快掉了,书脊破损不堪。传道人是63岁的李向前,就是寨子里的拉祜人,他穿着深蓝色中山服,太阳帽下面露出的双鬓已经灰白,面相非常和蔼。他说,以前有五十多个信众,现在只剩三十多个,一些爱干酒的人,外出打工的人,慢慢地就不来了,迷路了。教堂外的边坡上种了不少竹子,下山丘的台阶旁有一棵很大的黑心树和一棵缅桂。我仰头看黑心树的冠盖时,还能听见打歌芦笙的声音从半山腰快活地倾泻下来。对了,以前看一本民国时期写的书,说有个外国传教士到“倮黑大山”里的拉祜人中间传道,拉祜人信仰的是诸葛孔明,没有人接受他。他在把经书翻译成拉祜语时,就把诸葛孔明当成耶稣的弟弟加了进去,然后骗拉祜人,诸葛孔明都听耶稣的话,你们也得听,所以不少的拉祜人就信了他。我问李向前有没有这件事,他说没有听说过,而且他读的经书里没有诸葛孔明。又问他,用拉祜语翻译的经书有多少版本,他摇了摇头,说他不清楚。

  三

  老虎是怎么诞生的?

  拉祜人罗扎克告诉我,别的地方对“拉祜”这个词的翻译不准确,我们不是“猎虎的民族”,也不是“用火烤老虎肉的民族”。正确的翻译是:拉祜,老虎的伙伴、虎伴。当我听到“虎伴”一词,我就决定将流传于澜沧江流域一个关于老虎的故事整理出来:

  从前,拉祜人的一个若末(大酋长),在美如仙境的地方建立了部落辉煌的宫殿。他的妻子美如仙女,身边的军师与勇士有的会占卜,有的会制作芦笙,有的能杀狮子,有的充满了解决一切世俗问题的智慧,有的记忆力惊人能把祖先的来历说得一清二楚,有的能通灵常常与山神进行沟通,有的精通医学。若末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身边都带着他们。但他们有一个非常大的缺点:不善于战争,每一次外族部落来侵犯,他们都总是吃败仗,不得不用黄金白银去换取和平。若末为此非常苦恼。一位军师就告诉他,部落领地的南边有一条大江,大江的南岸有一座古寺,古寺里住着一位无所不能的人,我们可以去向这个人学习无所不能的法术。若末听后大喜,第二天就领着妻子、军师和勇士踏上了南下求学的旅程。

  无所不能的人在古寺中接待了若末一行,并欣然应允了他们求教的要求——不仅仅在很短时间内教会了他们打胜仗的法门,也教会了他们一身的武艺和制造武器的技术,同时还教会他们变成各种野兽和鬼神的秘技,以及打歌、跳舞、种茶、驯狗的诸多本领。但当他们走在返回部落的路上,因为无所不能的人忘了教会他们把万物变成美食的方法,而这条道路的两边又根本找不到可以食用的东西,他们陷入了随时可能被饿死的困境。又是那一位军师站了出来,对若末说,尊敬的若末啊,我们不是学会了变成野兽的法术了吗,能不能我们现在就变成老虎,既跑得快,又能到前面的森林中捕捉其他动物来充饥,等回到部落后我们再变回自己的原貌。若末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就命令四个勇士变成老虎的四条腿,会占卜的军师变成老虎尾巴,仙女一样的妻子变成老虎的腰身,自己则变成老虎的头颅。他们同时摇身一变,其他没变的随从面前马上就出现了一只凶猛无比的老虎。老虎闪电一样扑向远处的森林,没变的随从则忍饥挨饿继续朝着部落的方向跋涉,并最终回到了部落。

  若末、若末的妻子、军师和勇士所共同变成的那头老虎却再也没有回到部落——他们变成老虎后,迅速成为森林之王,自由自在而且威风八面,觉得这样的生活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慢慢地就把自己的部落忘记了。

  四

  “从胖品到双江渡口只有十公里,爷爷辈的人,用牛驮着茶叶和棉花,摆渡过了澜沧江,三天半就能到达景谷县的吴允大街。卖了茶叶和棉花,买上足够多的盐,三天半又回来了,但沿途有老虎出没,牛走得慢,以防意外,从来不敢在野外露宿,每一天都得到寨子里歇息。有时候,他们也不去景谷、景东,而是用牛驮着棉花去勐缅(临沧),回来时背着一把把刀,卖给寨子里的人。”在胖品村罕学明的家里,听着罕学明背着孙子站在屋中央,一边摇晃着上身逗背上的孙子入睡,一边漶漫地说着。他的方脸是古铜色的,有个大鼻子,双鬓微白,与他孙子红缎子做成的“财主帽”下面那张白净、细嫩的小圆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胖品(傣语,意为土地肥沃的地方)是大梁子村委会下属的一个布朗族自然村,全村180户470人。与邦丙大寨的布朗人来自顺宁十三寨不同,罕学明说,他们祖上是从普洱市的景东县搬迁而来,由东向西迁,过了澜沧江,携家带口,爬上了“倮黑大山”,也可以说上了坝卡山,上了大坟山,上了上改心属地,上了大文山,一个地方,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地名。可他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大文乡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的祖上来到了这儿。是什么时候选定了寨心,在寨心树底埋下了银子。是什么时候在寨子南边的山箐中挖出了水井,在水井旁边的森林中选定了树,砌起了祭奠“糯武”(仙人山)和“勐缅”等众山神的祭台。罕学明的爷爷和父亲生前均是头,弟弟罕学高承袭了神职,但外出了,我无缘当面向其求教。法国巴黎海外传教会的传教士保禄·维亚尔1885年开始在圭山撒尼人中间传道,他著述的《我与撒尼人》(云南人民出版社,2015年7月出版)一书中,有一段描述彝族毕摩的文字:“(毕摩)他自己就是一部活文献,里面满载着传统。毕摩也就是祈祷师,专门办理婚丧嫁娶和每年的祭祀。毕摩也是舞蹈老师,因为撒尼的舞蹈总是宗教性质的。除了这些职能外,这位毕摩还有另一个头衔,他是神。靠着他手头的一部魔法书,他能预测未来、找到丢失的物品、给人指路、算出哪一天出行大吉。他干这些事的时候信心十足,那般驾轻就熟,无所顾忌的劲儿,简直令人倾倒……这是一种职业,而且干这一行要有天生才能。”传教士、毕摩与头三者的职责可能存在极大的差异,职业性质却是相似的,所以保禄·维亚尔之言,亦可当成一种头对另一种头的职业性注释。

  胖品的茶地有1400亩,“在我不懂事的时候,山坡上就有着50亩左右的古茶林,”罕学明再次尝试着把背上的孙子弄入睡,而孙子根本没有什么睡意,伸出手来抓他脖颈后的迷彩服领子,他笑了笑,才接着说,“古茶林应该是民国时期甚至更早以前就种植的,然后,1958年种了200多亩,1983至1984年又种了1000多亩。”根据他的说法,因为有旱谷地1300多亩,水田170亩,胖品多年来都是以种粮为主,其次是种植棉花,茶叶则是勐海县的人过来收茶,他们要多少胖品人就做多少,150元左右一公斤头春毛茶,也不分古茶新茶,混在一起卖。他家在2019年建起了第一家初制所,接着支书俸胜财家也建起了初制所,目前就他们两家——目的就是由他们带头,把寨子的产业调整到茶叶、坚果和甘蔗种植及养殖上来。“那么多的茶地,茶叶品质在爷爷辈的时候就得到了江对岸普洱人的称赞,不将它做成主业,对不起种茶的先人”,停顿了一下,又说“也对不起现在这普洱茶大发展的新时代!”对胖品的茶叶品质,罕学明一点儿也不担心,他担心两件事:一是胖品太偏远了,很多人不认识胖品茶,没有好的推广方案;二是村里的年轻人都约着或去山东济南机场和上海造船厂打工,或去西双版纳等地割胶、砍甘蔗,寨子里没有充足的人手。

  就自然生态和民族文化而言,胖品是一个令我心花怒放的地方,深藏在远山,风轻云白,古榕、古樟、古榉犹如撑天的神木,建在雾海半岛上的寨子净洁如仙城,人不多但一旦跳起蜂桶鼓舞来,鼓声能传遍四面群山里所有的布朗人和拉祜人山寨。沿着新修的石台阶和栈道在寨子里走了一圈,遇上的人我都视为隐士或仙娃,我给牛让路,不大声讲话,害怕惊扰了树上的鸟和村下的鸡。我甚至觉得自己满身风尘,很脏,匹配不了这儿古老的鸡罩笼房和新建的干栏式洋楼,也匹配不了那些叶片上没有灰尘的一草一木。所以,去林中参观时,我胆战心惊,脚步轻得像鬼走路,眼睛不敢仰视,双手不敢甩动,屏住呼吸,担心自己有意无意的任何言行都是冒犯,会受到惩罚。林中的祭台是用六块水泥板搭设的,分为两层,下面一层放着一个木墩,四块木板,上面一层插着蜡条。祭台后面的山上,是几棵罕学明和我都不知道名字的树,笔直,苍劲,直抵天空的穹顶。

  五

  接到步加琴的电话后,年轻的拉祜人张龙提前半个小时就来到公路边等我们。他和他的影子都伸长了脖子左右转动着脑袋,用目光搜索着公路上往来的车辆,看哪一辆会突然停在他面前。中午的阳光对谁都不那么友善,而且陡然来临的春风不仅能把人吹歪,还会把不知从哪儿卷来的一团团尘土不管不顾地撒在你身上。清代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中有一则故事,大意是某人在沙漠边散步,一阵大风弥天漫卷而来,可风从他头上过时,却掉下来一个人。他走近一看,发现这人竟是唐朝守边的士兵。唐朝与清朝中间隔了一千多年,这风之大,把两个朝代之间的王朝全裹封在了自己翻卷的漩涡与吼啸中。

  大风中能掉下来一个古代的士兵,大风中当然也能掉下来几棵古代的茶树。张龙在公路边迎风久等,他的任务就是做向导,带我们去参观大梁子村的那几棵古茶树。德昂族的创世古歌里有过交代,人是大风从茶树上吹落的叶子变成的。见面的一瞬,给我的感觉,张龙也应该是茶树的叶子变成的,因为在我和他之间隔着一阵大风,他是模糊的,沙尘很大,我闭上了眼睛,再睁开,他已经从大风中走了过来,像一片大风送来的茶叶。而事实上他也像古茶树的儿子,简单寒暄了几句,他就领着我们进入公路边芭蕉、竹林和各种草木混生的坡地,他知道从公路到某棵茶树的垂直距离,熟悉这棵茶树通往另一棵茶树的每一条看不见人迹的小路,并且知道哪一条没有被鬼针草覆盖,哪一条的两边矗立着的坟墓数量。在走向一棵单独生长的古茶树途中,我看见他用手指了指山坡巅顶,对步加琴说:“大头人李发科的坟就在上面。”李发科是1903年3月大文、忙糯拉祜族起义军首领之一的李三民的孙子,1927年领着那户寨十多户拉祜人迁到战乱废墟上的大梁子,曾亲手把几百斤茶籽播种在了这片土地上。

  战争总是让神殿和家园化为灰烬,大地重返太初的万无与荒凉。在我的观念中,那些在灰烬和废墟上重建世界的人,他们也是人类特别的源头,是创世者和万有的缔造者。所以,我一点儿也不关心张龙带我们去看的一棵棵茶树有多少年树龄,产量多少,价格多少,味道如何,从炮灰中长出来,它们就是伊甸园里的第一批茶树。尽管我怀疑在李发科及其父亲李扎主之先,也会有更早的茶树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张龙说,大梁子的古茶园面积是479亩,但从其不连片,总是单株独立生存的面貌来分析,它们中间的辽阔空地上肯定有更多的茶树因为各种原因而消失了,没人分得清这些幸存者哪些是李发科的作品,哪些是匿名者的遗产。

  被人们命名为1号和2号的两棵古茶树,它们所在的坡地与大梁子街仅一路之隔。坡地上有坟墓,也还有几棵树型相对小的茶树,地面上藿香蓟和火草的花正在开放,蓝花与黄花并不协调但又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像土地神亲手编织的一张地毯,借以凸显庞然大物一样的两棵标志性茶王树人工赋予的崇高威仪。1号茶树是母树,2号茶树是公树,它们俨然是一对遗世之侣,历经万变,在自己枝条上摘取叶片的人,不知有多少个埋葬在身边的沃土中,俯视中的大梁子街一变再变,没有一刻是静止的,唯有它们连年在失去叶芽而又万无一失,如此笃定,清迈而又隐忍。距离它们100余米的台地下面是大梁子村二组的聚落,一场婚礼正在举行。新郎是拉祜人李兵,新娘是傣族人俸敏婷,流水席上人们喝酒、欢唱,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尊快乐之神。我对着一对茶侣合十作礼,转过身又对着婚礼现场合十作礼,天上的一对,人间的一对,他们是邻居。

  又来到路上,一阵大风卷过,我回头一看,相信这两棵茶树也是从大风里掉下来的,只是我无法验明它们曾经生长在哪个朝代,也没有看见它们降临在大梁子村时的景象。大风从正面吹来,我转过身,倒退着走路。

  六

  一些人变成老虎,没有再回到拉祜族人中间,那些回来的人在描述老虎的形象时却充满了热情和敬仰:老虎的头之所以高昂,目光睥睨万物,是因为我们大酋长的宝座安放在老虎眼眶后面的宫殿;老虎的身躯之所以灵动、奇美无比,老虎的四条腿之所以像钢铁一样孔武百倍,是因为它们占用了拉祜人美与力量的象征;至于老虎总能用尾巴探测到陌生的猎物,是因为这尾巴至今还黏附着拉祜人伟大占卜师的灵魂。一句话:老虎之所以具有这个形象和肉身,是因为它们有着拉祜人的血统,是拉祜人的一个分支。

  我为这样的襟抱动容,但我觉得更应该接受赞美的——假如老虎也乐于赞美——是那些从江对岸回来的人,以及他们作为描述者的第三种身份。不少的箴言集中都有这样的语句:“回来的方向永远朝着祖先的神灵。”夜宿大文街,听着吃水河整夜不间断的水声,幻觉中我疑似看见了很多根老虎的尾巴在搅动着河水,却难以分辨老虎是在与河水为敌,还是在预示时间的暂时性停顿。众多讲述者的后人已经在四周的高山上沉静地睡着了,有的在梦中抱着茶树飞翔,有的因为黄昏时喝醉了酒,正在床边上嚼食甘蔗解渴。我分明觉察到了老虎诞生之说,原则上与拉祜人历史命运不相吻合的地方,但又宁愿将其归类于寓言,也不愿将他们美梦般的内心愿望轻率地当成一种狂想式的虚构。

  吃水河边上的坝卡,在我的冥想中,它是老虎和“回来的人”分开的地方。清嘉庆四年(1799年)李文明、李小虎拉祜族起义时,它是五万起义军的中枢,很多起义和镇压起义的人消失在了那儿。1985年的县地名志上:“坝卡,在大文乡政府驻地西0.8公里,有1户,5人,汉族。坝卡,傣语。坝,平掌;卡,茅草。意为有茅草的平地。”现在,2023年2月,坝卡有汉族6户27人,有拉祜族2户5人,共计8户人家,32人。

  七

  在公路边下车,我们徒步走进大南矮村。天空不再是大梁子村顶上那片背后藏着汪洋的弧形薄玉,这片天空虽然还是蓝底,一种从天空的深处一直蓝下来的情深意切的纯蓝,蓝到天空的表层还想继续蓝到我们的头顶,但被一些薄如蝉翼,同时又形状各异的白云阻止了。或者说就在天空即将垂落到我们头上时,我们与天空之间突然出现了一只只白色薄云幻化而成的舒展的巨翅,轻飘飘的就托住了下沉的蓝色天空。我们头上的天空因此变成了无数白色巨翅与无数蓝色天渊共存的浩瀚布景。

  这条路也不像其他山路,或弯弯曲曲、荡气回肠地伸入天空,或向下垂落状如一泓溪水,转眼之间就在深峡与悬崖下面失踪。它是与天空和峡谷底部的河流平行的,路线上的弧度与路面的起伏完全是有节制的,没有失去控制。路的两边,左边是幽森的峡谷,右边是低缓的山丘。山谷的边坡上,松树和楠竹从潮湿、黏腻的谷底开始生长,终于长成了同类中的巨人,高不可攀,但他们的顶部多数只是够着了路沿,只有少数几棵、几丛比路面高出少许,恍惚中就像是在与我们并肩而行。右边的山丘,其本身就全面高于道路,上面的植物仍然是松树和楠竹居多,所有的高度全部展现在我们的头顶,任何一种个体的高度明显高出了它们真实的尺寸,即使被风吹倒的楠竹从半坡上倒挂下来,高度消失了,但我们却发现了它们惊人的长度。路不长,我仿佛是在从有着不同价值观的两个世界中间经过,浅显的隐喻令人心神松弛,步履轻捷,直到一棵大榕树挡住了去路,道路一再分叉,消失在大南矮村72户人家的大门内。

  大南矮是著名布朗族作家陶玉明的故乡。2012年他以散文集《我的乡村》荣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时说过:“乡村是我生命的母土、灵魂的栖息地、永远的精神家园。”在散文《江边山·白花地》中,他写道:

  我从未在外人面前提到过老家的地名。因为,在我所听到过的乡村地名中,老家的地名是最土气的一个。那土得掉渣的村名也许是在那遥远的时代,部落民族在苦难中发出的声音。

  老家的村名沿用的是古老的少数民族地名。那个时候,汉语还远远没有流传到这个村寨,现在用汉语翻译出来,意思大致是“用土罐背水的地方”。与水有关的村庄用土罐背水,足见水的稀缺。

  ……

  老家山多,但地无三尺平,路无三丈宽,地形地貌千姿百态,山的命名也千奇百怪。有的山以形貌命名,如仙人山、马鞍山、牛头山、磨盘山;有的山以色彩命名,如大黑山、大青山、红土山、黄土山;有的山以人物命名,如艾宝山、尼章山、布腊山、月娥山;有的山以动物命名,如马鹿山、麂子山、豹子山、猴子山、岩羊山;有的山以树木命名,如麻栗山、橄榄山、松树山、白花山、樱桃山、桦树山、芒果山;有的山以石头命名,如大石头山、小石头山、石板山、石墩山;有的山以神话传说和故事命名,如公主山、征战山、买牛山、歇马山。每一座山都有一段神话,每一块地都有一个故事。这些神话和故事滋养着故乡人的灵魂,让老家人坚信,家乡的这块土地是人神共居的家园。

  因为陶玉明的文字中有“橄榄山”,我突然就想起了大卫边哭边上橄榄山的场景,而且觉得,在写作大南矮这个被称之为“故乡”的村寨时,他的情形与大卫上橄榄山的情形是相似的。当然,这种情形不止于他们,面朝故乡或者圣地的人都是这样的。可让我诧异的是,陶玉明用了很多汉字刻画过的这个苦难无比的村寨,当它进入我的视野却犹如一座天堂:傣语里只有82家住户的天堂。苦难的亲历者与寻找桃花源的过客,在面对同一个村寨时,肯定会生发出不同的经验与幻觉,我的经验与幻觉更多依靠表象和虚构,而他基于血统和命运——这几乎是不可能汇合的两条河流的两个源头,所以在我向他致敬的时刻,我还是忍不住将他文字中所写的苦难放到了一边,善意地、顽固地用心去贴近自己所看见的大南矮。

  与幻想中的“圣地”相同,大南矮迎向道路的第一座房子里藏着很多的大鼓和小鼓,这些人类生活仪典上开启序幕的神圣道具,第一眼看见,我就将它们与剧院道具库中那些鼓进行了区分:它们不是戏剧中渲染气氛的乐器,也不像是发出指令的法器,是鼓状的岩石——地球上的第一批名叫鼓的东西,带毛的牛皮是一群牛主动来到刚刚箍好的木桶旁献出来的,而木桶也是木头主动来到人们手上接受另一种命运,它们的肌理、纹路、色泽保持了太初的原样,一切均由造物主决定,79岁的做鼓人刀世良只是其拣选的使者,聆听着古老的指派,拿起黑铁工具,制作完毕后,不取分文报酬,赠送给需要它们的人。我用左手摸着一个鼓的牛皮与木桶粗粝的接合部,慢慢移向鼓面,五根指头微微上扬,轻轻地开始敲击,它的声音若有若无,但能觉察到牛皮的轻颤,如同卧在江心里那些巨石承受激流的冲撞时产生的微颤,一点儿不像我在南直村所听到的蜂桶鼓的沉吟与轰响——即便用鼓槌疯狂地击打,也许它的声音也会是隐忍沉郁的,其爆炸力永远不会表现在人们的触角中。陶玉明的散文《青山翠谷里的壮歌》中有个小故事:1966年村里修水库,一对男女在工地上相爱了,由于他们各自都有家庭,爱情得不到应许,两个人就从仓库偷来足以炸飞几吨重石头的炸药,放在一个废旧工棚的床底下,然后就相抱着躺了上去并点燃了引线。但他们并没有被炸死,而是被爆炸产生的强大冲击气流,连同床板“吹”到了旁边的树冠上,人们把他们从树冠上救下来,两个人竟然毫发无损,只是被吓坏了。人们也因此谅解了他们,他们组成了家庭,现在还活着。众多的蜂桶鼓一齐擂响,也有这效果吗?我不知道。

  刀世良一边用左手肘杵着他做的鼓,一边比画着右手,告诉我,大南矮的老茶树有500亩,新茶园600亩,整个大南矮村有3家初制所,每年有5到6吨的量,但价格不高,古茶32元左右一公斤鲜叶,新茶园的茶16到20元左右一公斤鲜叶。“地方太偏,量也不大,没人注意。”话一说完,眼光又转到了他的鼓上,自言自语:“我都记不清自己做了送人的鼓有多少个了。”他身边像影子一样跟着他的人,同样是79岁,名叫陶应贵,是牛腿琴省级非遗传承人,耳朵已经不太灵光,他指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他做了送人的牛腿琴,数量我倒是记得,有六十多个了。”陶应贵的家就在村头,从堆鼓的房子里出来,我们去了他家。他的家有个院子,不大,地上有鸡屎和其他垃圾,进了门,他就拿起扫帚开始清扫。新做的牛腿琴已经送给了别人,家里留着一把旧的,很久没弹,沾满了灰尘。他取出来横放在腿上,用手和衣袖漫不经心地擦着,望向我们的目光是羞涩的。当我们大声地对着他的耳朵恳求他弹唱,他犹豫再三,手拨琴弦,发现三根弦都不准了,他反复调试,还是不准,刀世良和另外一个老人又接过去调了一阵,还到他的手上,他又调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弹起一支曲子。他明显听不见自己的琴声了,琴声丝丝缕缕,如泣如诉,却是欢快的,如明亮的诉说。如在月亮下,水边,林中,萤火虫飞来飞去,虫声合鸣,头上星宿闪烁,老人的明亮之心,令万物清澈、静谧。院子外有黄昏时归来的牛铃声、嘈杂的人语,他自然也听不见,跟着心上的琴声仿佛回到了记忆中的某地和某个人的身边。他弹奏的不是牛腿状的木琴,倒像是他自己的一根肋骨。琴声一息,他唱起了一支歌,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内容,似乎是在对风讲述什么,在对屋外满地的榕树叶子叮嘱什么,也像是在对着某个人的背影独白。没有猜疑,惊诧,怨气,他的喉咙、舌头、声音干净得像来自天空、缅寺和清泉。

  寨子的确不大,几分钟就能走到尽头。尽头上的缅寺十分简易,1998年建起,2021年又进行了翻修,没有常住的佛爷。寺后的榕树,体量远大于缅寺,废墟形成的灰土丘裸露着泥巴自身的色彩,没有清理,堆着的几根旧木桩像土里伸出来的大地之骨。整个场景既有着对人间的深情依傍,又透出对世界的精神疏离,我就站在那儿,可又觉得它离我十分遥远,反向看见的夕阳之光照见的屋顶,不少的反光投射到那些巨翅般的云朵上,在丰饶无边的光线背景下,大榕树周围的房屋以及路上突然闪现又突然闪失的人影,令我恍惚:仿佛自己就是苍老的陶应贵或刀世良,做鼓送人,做琴送人,变成了一个在解脱与归乡之间徘徊的时间的孩子。

  八

  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也就是傣历961年,勐勐第十代傣族土司罕定法,因为双勐区域内部族之间连年战乱,百姓怨声载道,深感自己责任重大但又无能为力,心神涣散,便领着一帮心腹幕僚来到了“打黑渡口”,把第六代土司罕练法费尽移山心力才从明王朝云南“混洪王允楞密底哈”(意指云南最高官员承宣布政使司)那儿得来的孝宗皇帝颁发的土司金印,“扑通”一声丢进了澜沧江的激流中。

  《勐勐土司世系》一书的注释中说,罕定法丢金印的“打黑渡口”,现已变成了一个沙丘。双江县从澜沧江东渡景谷县和南渡澜沧县,现在的地图上找不到“打黑渡口”这个名称了,倒是1985年编纂印刷的《云南省双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县地名志》中,有“打环渡口”这个词条,注释如下:“渡口,在千信乡东南5公里,海拔676米。双江至景谷县澜沧江渡口。人工摆渡,设有竹筏。打环,傣语,意为渡口附近有靛。”2020年重修的《双江拉祜族佤族布朗族傣族自治县志》中称,打环渡口又称章外渡口。但“打环”是否就是“打黑”,我多方求证无果,待日后再进行考证。之所以对此史料感兴趣,不完全是因为“罕定法丢金印”所具有的故事传奇性,而是因为在第六代土司罕练发之前,也就是第五代土司罕柏发(亦有“罕廷法”之说,公元1477——1499年在位)已于明成化二十一年即1485年从古六大茶山引种茶叶于双江,而打环渡口正是古代双江人由景谷通往普洱和西双版纳的两条古道之一。由打环渡口过澜沧江,经戛里街、箐门口、薅枝坝、亮山、勐戛(今永平镇),最终抵达景谷县城;另一条则是从忙糯忙蚌渡口过江,经芒俄、白沙坡、新塘、大磨刀河、小磨刀河、勐戛,最终抵达景谷县城。它们是普洱府茶马古道网络上由景谷县展开的著名的“西线”,再与双江入澜沧的古道组成一体,这些古道的存在,就说明了一个事实:历史上,临沧特别是双江,一直是茶马古道串连起来的普洱茶帝国中的重要板块,并非孤悬或孤立之地,而大文即是最重要的通道之一。

  《道光云南通志稿》中亦有一则妙文说,明朝万历年间,缅宁的大慈寺有一位名叫“阿约提雅”的异域僧人,道行高洁,独得薪传,过去未来事,无不周知。能辟谷,很多年不吃东西,精健异常,活了一百多岁,无疾而逝。这个僧人入寂后,有人从普洱府来临沧,说是在茶山上的道路边看见阿约提雅打坐,喊他,他却不答应。人们算了一下时间,这个普洱府来客见到打坐的阿约提雅之日,正好是阿约提雅在大慈寺入寂之日。读到这则文字,我得出了这个结论:明朝之时,由临沧、双江通往普洱府的路上,茶山应该是已经很多了,而幻象中阿约提雅坐化的茶山也许就在双江的大文,或者忙糯。

  雷平阳,1966年生,诗人,现居云南昆明。著有诗集《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散文集《我的云南血统》《乌蒙山记》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人奖、《钟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14-2020年在本刊撰写“泥丸小记”专栏,部分文章结集出版为《旧山水》《白鹭站在冰面上》。2022年1期始在本刊继续撰写该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