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7日 星期六
广奈:赫尔辛基的陌生人(散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12-16

  广奈,一九九七年生于四川,青年作者、编辑,华东师大创意写作硕士。作品发表于《萌芽》《花城》《青年文学》等刊,长篇小说《行者拉班·扫马的收集与爱情》即将出版。

  我跟吉鲁是在Hercules酒吧认识的,那是我第二次前往。从赫尔辛基大学校门出来,向西走,绕过阿戴浓艺术博物馆,再往前走几步路,就能看见Herules,赫拉克勒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酒吧最近正好有假面活动,前来喝酒的客人,可以戴个面具。我戴着前段时间从威尼斯买的Bauta面具,它像一个盾牌的形状,鼻翼和嘴巴尖尖的,如同一只古老的神鸟。一开始我还担心自己的装扮过于夸张,看到人们各色诡异的面具后,我才确认自己不过是笼中之鸟。Hercules汇聚了世界各地奇异而奔放的旅人,在这里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觉得你不正常。

  我和其他人一样,站在长长的甬道旁,肩贴着肩,感受来自陌生人身体的热量。不断有人来回路过,他们的手掌在两边的人身上触摸、滑行,他者的欲望和自我的欲望融合成一眼泉水,在幽暗的山谷流泻。谁也不认识谁,但又如此轻车熟路。我已没有第一次来酒吧时的生涩感,那时候,在人群中,我感觉自己像裸露狂一样窘迫,但现在我可以轻松适应这里的氛围。每到周五夜晚,Hercules酒吧人满为患,以男性居多,也有一些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客人,欧洲人的性别划分复杂,对我来说,比辨认柑橘家族的成员还要复杂。作为少数的东方人,我出现在这里,心理上难免会有一丝奇怪的感觉,好在有面具遮掩,不会有人知道我是谁、来自于何处,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安全。灯光闪烁,我更愿意躲匿于暗处,Sunrise Avenue乐队的摇滚乐敲击着人们的大脑,一些尖锐的叫喊声由远而近,陌生的手拂过我的胸膛,短暂地触碰,偶尔获取一个拥抱不眷恋丝毫温情。酒吧里实在闷热,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夏衫,在不同人的气味中,自我的体味与意识甚至会完全丧失,就像涌入了浪潮,跟随音乐的噪点摇摆、翻滚,彼此疏离却又紧密相连。

  有一只手,在我的右臂上停了下来,有些刻意的力度,试图辩识我瘦弱的骨架和异国的身体,手掌从我的肩膀滑落至腹部。而后,他靠近我的耳边,用清晰的芬兰语说道:“你是东方人吧。”我说:“是的。”他便改用中文问道:“中国?”我点了点头。

  “我也是中国人,”他说,“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你想知道中文名还是英文名?”音乐声有点大,我也凑近他的耳朵说道。

  “随便你啦。”

  “YUKIO,”我说,“朋友会叫我余又可,你也可以叫我YUKIO。”

  “YUKIO,好像在日语里是‘由纪夫’的意思,你知道三岛由纪夫吗?”他脱下面具,露出一张黄色的瘦削的脸,八字眉淡淡地挂在眼睛上方,有一种天生的哀悯,令人觉得可以信任。

  我也取下了面具,说:“读过,但并不喜欢他写的小说,我对日本作家不了解也谈不上喜爱。不然的话,我就去日本留学了。”

  “所以你来赫尔辛基,是喜欢芬兰吗?”

  本来我想摇头,却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点头,实际上我对芬兰知之甚少,除了它的地理位置和气候类型这些能够在高中课本上学到的,关于它的历史、文学我就一窍不通了。来赫尔辛基,只是为了完成一学期跨文化交流任务。班里的其他同学已经选择了英国、法国和德国,最后,欧洲只剩下芬兰的交换课程名额供我选择。不过也很好,早就听说芬兰是个“冷漠”的国家,适合我这种性格冷淡的人生活。到了芬兰后,我觉得这里果然是社恐患者的天堂,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比大西洋还要宽广疏远。只有酒吧里是例外状态,人们一改白日的拘泥腼腆,纵情于声色。

  “我叫吉鲁。”他说,“很高兴见到你,你真可爱,像个小孩。”

  我长得的确还算年轻,根本看不出已经二十四岁了。说来也巧,Hercules酒吧规定,需要年满二十四岁才能进入,我说:“之前第一次来时,他们要我提供证明,在这里,每个人都觉得我是小孩子,只有戴上面具我才不会被注意到年龄。”

  “我们东方人的长相总是会让他们产生误解。这也是事实,所以我凭感觉就知道你不是欧州人,但你真的很可爱。”吉鲁笑了起来,问道,“你平常健身吗?”

  “嗯,我会散步。”

  “你真有趣,散步不算。”

  “那就没有了。”

  在异国的酒吧,遇到一个本国的陌生人,我原以为会觉得尴尬,但吉鲁很健谈,因为这份来自语言和肤色的连接,我暂时忘记了嘈杂的音乐,对他产生了些微好奇。我们从甬道穿过大厅的舞台,找到吧台的位置坐下,我点了一杯Lakka,吉鲁要了一杯Finlia Vodka。他告诉我,他在白教堂附近的一所语言学校学芬兰语,兼修瑞典语,准备明年申请赫尔辛基大学的文学系,研究北欧神话。他很喜欢北欧的神话,还在背上纹了一把雷神之锤。说着,他撩起了衣服,让我看他的背部。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肌肉上,如日落时凸起的山丘,尽管只露出了一部分,但还是能让人感受到他的身体充满了力量。如果不了解的话,一定有人会认为他是个漫威迷,痴迷于《雷神》电影。吉鲁所在的语言学校,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是当地有名的对接地。每天早晨,他都会在凯撒尼米公园晨跑,公园里的湖泊连接着芬兰湾,里面有许多游船码头。周末的时候,他便会来Hercules,有时候也会在“小周六”来——芬兰人把周三叫做小周六(Pikku Lauantai),既然已经劳累了三天,必然要给自己放个假,来酒吧消遣一下。“我觉得小周六的酒吧比周末更诱人。”吉鲁说。他触碰过很多人的身体,形形色色,所以,在摸到我时,才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很像一个熟悉的朋友。”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东方人特有的感应,即使在异国,也能辨认出彼此。

  几杯酒饮毕,吉鲁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让我有时间可以约他出来玩。其实,来到赫尔辛基,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交朋友。对我来说,朋友是可有可无的,还不如在城市游荡,品尝当地的美食。不过,芬兰没有什么好吃的,吃来吃去都是肉桂卷、鱼馅饼,以及各种肉类、面包和奶酪的拼盘,有种资本主义末期的荒凉与乏味。唯一让我感到有趣的是鹿肉,准确来说是驯鹿肉,用黄油、洋葱炒香,加入高汤炖煮,肉沫口感绵密,搭配土豆泥别有一番风味,但吃多了也会觉得腻,再后来我就开始吃各种改良的中餐和日料了。而一到周末,我便流连于各个酒吧的角落,嗅出夜晚鬼魅的气息。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如此热爱芬兰的酒吧,才在这个夜晚相遇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吉鲁短暂地约我晨跑和夜跑,但他总是以一种日夜颠倒的状态向我发出邀请。凌晨一点的时候,似乎他正起床,然后开始新一天的生活。有时他会在清晨六点邀请我去老屠宰场区(Teurastamo),那片街区聚集着大量年轻人,还有一家被称为“疯人院”的表演艺术场所。老屠宰场区在赫尔辛基北边,我觉得太远了,晨跑我也起不来,所以吉鲁的邀请都被我拒绝了。“你不喜欢在极光下奔跑吗?”吉鲁这样说,“就像在穿越时间。”听起来倒是很吸引我,但我并不想行动,大多数时候,我更想睡觉,芬兰是个很适合睡觉的国家。最初来到赫尔辛基的时候,我还在当地人的建议下,去气象局的网站上注册了自己的信息,每到有极光预兆,气象局就会电邮通知用户。于是我会在夜色迷离时去西贝柳斯公园,在管风琴的雕塑下,瞻望来自天空的神迹。后来我就不会跑那么远的路了,待在宿舍的窗前反而更惬意。我觉得北欧的土地下有沉睡的梦魇,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都令人感到困倦。幽僻的国度使人感到与世隔绝,人们也只好沉溺于酒精的慰藉里,如果不喝酒的话,也许人们会得抑郁症。也难怪,芬兰是世界上抑郁症患病率极高的地方,所以这里的酒吧众多。和我们国家不同,芬兰的普通商店里只销售啤酒和苹果酒,酒精浓度超过百分之四点七,就得去专门的酒商店了。酒商店的营业时间和顾客年龄都有限制,有好几次,我因为过于年轻的面孔,被拦了下来。我不得不一遍遍解释,自己已经满二十四岁了,不是未成年小孩。每当我想到要解释自己可笑的年龄时,我就宁愿待在床上,或者干脆去那家经常去的Hercules。

  吉鲁的邀请在被我多次拒绝后,他就没有最初那样热情了。不知道吉鲁如何看待我,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在异国他乡,叫得上名字的中国朋友,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互相忘记。然后他就会被我删除联系,和曾经很多一面之缘的朋友一样,大家都是泛泛而交的过客,只需要礼貌相视就好,不必有多少真情实意。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和吉鲁来芬兰的目的不同,他想要留在北欧生活,如果能够拿到芬兰的大学录取名额,就可以拿到长期许可证(A签),有了四年A签和一份工作后,才能有资格申请永久居留。我祝他好运。我只是完成课程交换任务而已,还有半学期我就要离开赫尔辛基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我也不想交任何朋友,长久的友谊,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存在的,甚至是一种负担。我比较享受目前的状态,因为随时随地都能在一瞬间认识陌生的人,用一个夜晚了解彼此的生活,饮酒倾诉,相谈甚欢,在分开后立刻忘记,就像他们不存在似的,他们也不需要想起我,最好当我已经死掉。

  一天早晨我沿着Fabianinkatu大街去买早餐,顺便去美食市场买一些食材。导师会在傍晚时邀请大家一起参加派对,或许他觉得中国人很会做菜吧,所以就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我。他问了我几个问题,诸如,在中国,人们宴会的时候一般吃什么?最正宗的饺子馅是什么?以及我们的大学会有中期的聚会吗?我说其实我国内的导师每个月都组织一次聚会,以便联络师生间的情谊,不过我们经常是在饭店里吃的,自己做菜的话,有点麻烦。但我还是答应了帮他做一些美食,我准备买点西红柿、花菜、土豆、香菇、百里香和新鲜牛排。当我走到大街尽头中餐厅的转角处,随手拍下一张电车站的路标时,我发现手机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吉鲁,他正在拐进凯撒尼米公园,但并没有看见我。吉鲁一副晨跑的模样,穿着背心,双臂的肌肉在清晨搏动。当他即将穿过对街灌木林的时候,离我大概十米远,我叫住了他,用中文喊道:“嘿,吉鲁。”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开口说话,就连我自己也被自己的行为震惊了。有好几个人抬头望了我一眼就走开了,或许他们觉得我在街上大喊很失礼。好在吉鲁没有听见。我正准备离开,忽然他回过头来,说道:“嘿,YUKIO,这么巧,你也来晨跑吗?”我说不是,只是出门走走。

  “这里风景很好,我经常来。”吉鲁走近说。

  “我也经常来。”我说。

  “那我为什么之前没有看见你?”吉鲁问。

  “也许因为,你是经常白天来,而我是经常夜晚来,我喜欢夜晚的时候,昏黄漆黑的感觉。”我说,“白天太冷了,我不想起来。今天要不是帮导师购买食材,我也不会出门。”

  “那你晚上要跟我一起散散步吗?就当锻炼身体了。”吉鲁问。

  “不了,”我说,“我喜欢一个人散步。”

  “一个人散步?”他表示出疑问,“为什么呢?没想到你平常这么冷漠呀,离开酒吧后你也不理人了,好像你才是一个芬兰人。”

  说起芬兰人,他们大概是全世界最社恐的人了,不管做什么事,都与人保持着疏远距离,性格寒冷如雪。在赫尔辛基生活,就如同末日般寂静。但我很爱这座城市,没有人注意到我,会让我觉得,世界全部属于我。一个人只有在孤独的状态下,才能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欲望,因此,赫尔辛基隐藏了人的欲望,又让它们无限地蔓延开来。我这样向吉鲁解释道:“如果和别人待在一起的话,我的确会变得很快乐,跟你喝酒也是很快乐的事情……但是,我讨厌自己变得快乐。我喜欢一个人享受孤独的感觉。”

  “啊?”他表示不解,“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

  “那有时间一起去吃饭吗?就算你喜欢一个人的话,也总是要吃饭的吧。”他指了指旁边的中餐馆,“如果你不喜欢吃这种改良的中餐,也可以去尝尝那家Vapino意大利菜,我以前去过,味道还不错。”

  我说今天得在导师家里做饭,等下次有空吧,反正学校附近的餐厅很多,到时候再选也不迟。

  其实跟吉鲁出来吃饭,也未尝不可。两个在酒吧相遇的人,究竟能成为怎样的朋友,又能有怎样的未来呢?我也不知道。我对他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似乎对他此刻很了解,但又完全不懂他。这不重要。差点忘了告诉他,我不太喜欢意大利菜,吃一两块披萨就饱了。吃饭才是重要的。

  最终我们约在了一家东方料理店,就在赫尔辛基大学门口不远处。这是一家特别混搭的餐厅,中餐、印度菜、越南菜、韩国菜、日本菜都有。上完课后的傍晚,天空一览无余,我穿过Vuorikatu街,去了那家叫做Vibami的餐厅,吉鲁已经坐下了。我点了一份鸡排煎蛋饭,吉鲁点了越南河粉,又添了几份小吃,春卷和米纸卷,各饮一杯啤酒。

  “所以,到目前为止你还是一个人吗?”吉鲁开门见山地问。

  我说:“是的。”

  “没有谈过对象?”

  “有,当然有啦。”我说,“但是我不喜欢跟人长期生活在一起,会让我腻烦。我讨厌亲密关系,所以总是一个月不到就分开了。”

  “分开了你会难受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会。”

  “会无聊吗?”

  “有时候会。”

  “无聊的时候做什么呢?”

  “去酒吧。”我说。

  “听上去有点浪,你看起来明明不像这样的人。”吉鲁说。

  我“嗯”了一声,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否定。

  “那你喜欢怎样的关系?仅仅是做爱?”吉鲁问。

  “其实我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我说,“初次见面的话,我确实很容易对陌生人产生好感。但是始终不能接受自己成为另一个人的一部分。怎么说呢,以前也有过几段感情,但都因为我的原因,没有结果。做爱确实是快乐的事情,可又并不想沉溺其中。我想,人与人的关系,大约就是一次性的吧,保质期很短,不然你就会像忍受食物发霉一样忍受对方。”

  “朋友,”他说,“在性格上,你真是一个芬兰人。不过人并不会发霉,人只会死去。你有想过自己会以怎样的方式死去吗?”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最好在夜里。最好在梦里。你呢?”我喝了一口啤酒。

  “嗯……”吉鲁吃着米纸卷。这家米纸卷很不正宗,他们竟然在碟子里放了咖喱酱,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吉鲁用米纸卷蘸了蘸咖喱,一边吃一边说:“我希望是在做完爱的时候。每次我都这样想,有我爱的人陪在身边,即使死去也是幸福的。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接着他补充道,“味道还不错。”

  “我感觉他们对东方菜有些误解,完全把印度菜、越南菜混为一谈。”我说,“不过要我尝试做西方料理的话,我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也蘸了蘸咖喱酱,味道的确不错。以后可以在家里尝试这种做法。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蛮想知道你之前谈过几个对象。”吉鲁问道。

  “我不记得了。”我说,“每一个都不长久,我也没有特别留意。”

  “所以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说。

  “你好奇怪。我之前都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奇怪的人。”吉鲁发出一声叹息。

  我又“嗯”了一声。

  一段沉默过后,一些食客退场。餐厅内发出“乒乒乓乓”碗碟相撞的声响。吉鲁打断了原本的话题,指着墙壁上的一幅插画,说:“你知道吗?那个是宇宙之树。”

  我沿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了一眼,一棵绿色的树悬浮于天际,上面有九个光圈,我摇摇头说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北欧神话里的世界观。”

  我皱了一下眉头。吉鲁接着说:“在这棵树上有九个世界,垂直的世界有五个,从上到下分别是宇宙最高界阿斯加德,是神国,然后是光之精灵界、人间、黑暗精灵界和冥界。人间——人间是最中心的,和人间平行的还有四个世界,分别是北方冰雪王国、南方火之王国、西方华纳神族和东方巨人王国。”吉鲁一边描述一边用手比画,看我一副迷茫的表情,他便用筷子沾着咖喱酱,在餐盘空白的部分画了一个椭圆形,并在椭圆形上标注了九个世界的位置,他用得意的语气说:“有趣吧。”

  坦白说,我不了解北欧神话,自然也算不上喜欢。东方料理店挂着北欧神话的插画,这家店简直不是一般的混搭。吉鲁想跟我聊这些远古的传说,并用一种“我以为你知道”的语气,然后又用“不知道也没关系,听我讲吧”的眼神看着我,说道:“我喜欢北欧神话的一点就在于,跟其他的神话体系不一样,北欧神话中,神是会死去的,他们并不会永恒存在。神和人一样,有担忧有惧怕。世界终将毁灭,时间依然流逝,这也就是所谓的‘诸神的黄昏’,所以没有任何人或者神有能力改变整个宇宙的运行规律。”

  我在吃清水煮的西兰花。觉得有点淡,寡淡,它不该出现在一盘鸡排煎蛋饭里,很符合我此刻的心情。

  “但是奥丁选择了对抗命运,尽管诸神知道世界会毁灭,黑龙尼德霍格会掏空世界之树的根系,海拉会率领亡灵攻占诸神的领地,世界之树也会被火焰点燃……”他自顾自地说着,完全不管我有没有认真听。“因为,命运就是用来对抗的。”

  我也只能假装感兴趣:“我看过《雷神》系列的电影,那是很久以前了,我也忘了跟谁一起看的,记忆有点模糊。克里斯演的吧,演得……感觉不太好看。说实话,不过身材挺好的。”

  “不,你不应该看美国那些无聊的漫威电影,那些都是为了满足人们的低级趣味与想象,你应该直接看书,会发现新大陆。我觉得你会喜欢的。”吉鲁说,“有句话怎么说的: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好吧,有时间的话,我去看看。”我说,“你说得挺正确,我也相信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尝了一口春卷,软塌塌的,好像是用蒸的。

  “两年前,我逃离了自己的家庭,跟我爸决裂了。他一直不能接受我,也不认同我的观念。每次跟他谈起未来和家庭,我都觉得他像一个清朝的遗民。我想让他明白,即使不依靠他,我也可以生存下去……”

  我不知道吉鲁到底要将话题扯到哪里去,餐盘里剩余的鸡排已经有点凉了。我不想因为他的谈话而想起一些来自于自己家庭的矛盾。我想不如就这样结束这顿晚饭,先回去休息吧。我说:“不好意思,吉鲁。晚上我还有一点事情。”

  “啊,你要去散步了吗?”

  “不是,一点其他的事情。”我说,“这家餐厅挺好吃的,一次性可以吃到这么多熟悉的口味,下次有时间再来吧。”

  “好吧。”吉鲁说,“要我陪你到学校走走吗?”

  “不用了。”我说,“很近的,出门就到了。下次我再听你讲讲神话故事。”

  “嗯。”吉鲁说,“其实我本来想晚上一起去玩玩呢。要去我家看看吗?”

  “不好意思啊。”我说,“我也没有想到,导师突然要我明天早上交汇报材料。我想,今天还是先回去完成课程任务吧,修不了学分就糟糕了。”我临时编出了一个借口,想要逃脱。

  “好的。”吉鲁说。他似乎看出了我的谎言,明天是周六,导师不可能提出无理的要求。吉鲁没有强行挽留我。

  夜色多么美好,赫尔辛基大学的校园适合漫游,如果我的心情足够好,对生活充满激情和敬意,或许我会像其他恋人一样,辗转于街头巷尾,而此刻,我只想保持沉默。我对眼前的风景感到憎恶,也不愿意跟熟悉的人讨论我隐秘的生活,每一次倾吐,我都需要长久的时间用来缓解。一方面,我简直不能接受自己是个如此糟糕的人;另一方面,我又享受着放纵的快乐。我没有抵抗所谓的命运,不知道命运到底是什么。我是一个令我自己都感到恶心的人,不如立刻就死掉吧。可是,人为什么会死去呢?明明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我却感到痛苦,究竟要忏悔多少次,才能忘记曾经那些残忍的回忆?

  这顿饭吃完后,我跟吉鲁很久没有再见面,也不再用手机联络。其实要见面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可以走到凯撒尼米公园的门口,跟他打招呼,日复一日,他都在那里跑步,围绕着凯撒尼米植物园、网球场和一座共济会墓碑,像公园里的指针,有规律地转动。但我们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似乎都感受到了友谊的终结。这确实是我一贯的风格,如果有谁试图了解我,或者对我产生部分的了解,我就会远离,放弃这段友谊,再次回到孤独的状态里,并把对方视作知晓秘密的敌人。我根本不相信任何人,也不相信永恒的友谊、爱情与亲情。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再见吧,吉鲁。于是我打开了那个清晨无意中拍摄的照片,想要将它删除。有一瞬间觉得吉鲁很陌生,究竟什么原因,使我们在异国见面呢?像错乱的交集,很没有道理。他的旁边,有两个芬兰人正在走进中餐馆,建筑很不协调,如同中国郊外某个迷蒙的清晨,我们究竟身在何处呢?时间和空间都让我觉得混乱。我只能记得,他是吉鲁,喝过一次酒,吃过一顿饭,短暂地聊过天,令我想起忧伤的往事。友谊还未形成就以必将湮灭的状态消散,甚至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如果不是因为同为中国人的原因,可能我们永远不会注意到对方。就像此时此刻,与我擦肩而过的无数人。

  我们应该再也不会见面了吧。告别了,吉鲁。

  寒冬来临时,我收到了母亲的一段留言:如果你看到极光,记得多拍一些照片,最好能录一些视频。我知道母亲很爱这些凄美神秘的风景,她希望我什么事情都能与她分享。对于她并不过分的一部分要求,想要参与到我的生活中来,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本来我想请一周的假,去芬兰北部的拉普兰地区,位于北极圈以内,极光必然明亮耀眼。但我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课程任务繁重,我还在为期末的论文头痛,再者,我之前没有去过拉普兰地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呢?我唯一熟悉的就是赫尔辛基,这座城市,像发了霉的青铜器,让人觉得寒冷、坚硬,又充满历史的温度。来自波罗的海的水雾,滋润着城市的肌肤,人们安静地等待时间变迁,谁也不愿意改变什么。我重新回到了来赫尔辛基时那种好奇的心态,等待着气象局的电邮。周末时,我去海湾处乘坐游船到了海上要塞狼岛,欣赏历史遗迹。我录了很多视频,拍了很多照片,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翻出来看。记忆总是令人沉湎的。

  有一个夜晚,极光如期而至,我拍了一张绿色的极光,但是照片总有色差,跟眼睛所看见的风景并不一样。我发给了母亲,她只回了三个字:很美丽。我穿着厚厚的衣服,本来我想让行人帮我拍一张与极光的合影,但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我的二十四岁并不重要,关于我二十四岁这年具体长什么模样,以后的我也不会关心。我只会衰老、丑陋,青春不再,然后接近死亡。回宿舍的路上,我再次拐过阿黛浓艺术博物馆,来到了Hercules。我伪装成一个猎人,肆意寻找猎物,想要纵情地消耗自己年轻的肉体,然后再抛弃一切远走高飞。周六的夜晚人头攒动,假面活动早已经结束,我已经放下了心里的戒备,反正在这里,谁都不会属于谁,反正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了,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我的手滑过一个又一个身体,温热的、柔软的、坚硬的、粗犷的、狂怒的,令我心潮澎湃。Hercules酒吧是赫尔辛基的幽僻内核,所有的距离感都在此消弭了,似乎在为人们平常的冷漠做弥补,将未曾释放的热情,全部发泄于此。在丰盛的肉体之间,欲望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走向甬道的转角处,我看见吉鲁正叼着一支抽了一半的烟,烟气袅袅。他穿着白色短袖T恤,身体的轮廓清晰可见。吉鲁一手搭在另一个人的肩上。“嘿YUKIO,又见面了。”他朝我挥了挥手。

  我将手举着,正要打招呼。

  “忘了给你介绍,我的新爱人,Aava。”他说了一个常见的芬兰名字。我想,姑且叫作小A吧。他向小A介绍我。小A向我吐了一团烟,露出了舌苔上的一枚钢钉。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痛感。“要来一杯吗?”小A问我。

  我点点头,小A为我点了一杯Sima。

  “舌钉很酷吧?”吉鲁在一旁看着我说,“接吻可爽了。”说完吉鲁开始拥抱小A吻了起来。剩下我一个人,在人流中被挤来挤去,于是我从转角处流窜到了走廊尽头,将窗户打开了一点,透出冰凉的风,安静地站着,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此刻我觉得吉鲁很陌生,身后的世界也如此陌生。

  在我沉思的时刻,吉鲁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嘿,YUKIO,你怎么了,在想什么?”他跟我碰了一下酒杯。

  我摇了摇头说:“在想一个虚构的人?”

  “什么?”

  “一个人。”

  “什么样的?”吉鲁问。

  “一个可以陪我散步的人。”我说。我感到一阵眩晕。

  “听上去很简单。”他说。

  “是啊,”我说,“很简单。”

  然后我把酒杯放在窗沿,涌入人群,张开双手,在陌生的肉体中,触摸着柔软的、坚硬的身体,触摸着海水与石头,吻着陌生人的脸庞,在一种又一种扑朔迷离的气味中,我想,我们终于越过茂密的山丘,抵达海岸,亿万星群在夜空闪耀,银河下面,极光越来越弱,好象快要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