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苏沧桑:海上来风 来风是我(散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12-16

  夏至·风

  在日本研究者的显微镜下,一滴水的结晶形状能鉴别人类对它的赞美或攻击,水能看,能听,水知道一切答案。在荷兰艺术家的镜头里,一滴泪水有属于它的喜怒哀乐,打哈欠时的泪水像随意躺在地上的藤蔓,悲伤的泪水是带刺的,激动开心的泪水仿佛下了一场浪漫的雪。

  其实,风声也是有形状的。

  夏至,正在接近午夜的济州岛。呜呜呜的风声,像一头巨龙,盘旋着缠绕着济州岛38层高的君悦酒店大楼,有时,呼啸声像巨龙锋利的巨齿撕裂着灰黑色的云层,有时,呼啸声挤进高楼某个极细微的缝隙,而后猛地张开巨嘴像要吞噬楼中的一切,有时,风声忽然弱下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拽着母亲的衣角呜咽着不肯离去。

  夜色随风声潜入所有。从38楼的酒吧望出去,能望见灰黑色云层笼罩下的黑色海面,岸边黑色的火山石,灯火阑珊的济州岛市区。我们几个收回目光,在酒吧的窗边次第落座。

  酒吧里光线幽暗,用来点酒水的平板电脑屏幕的蓝光像一盏聚光灯打在他的脸上。他专注地点着酒水和茶。我发现他的头发剃得光光的,胡须也剃得很干净,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就像五年前在他母亲葬礼上一样。今夜,我们在济州岛偶遇,几年未见,今年刚过知天命之年的阿闵比起同龄人显得年轻很多,甚至比他几年前还要年轻。

  母亲走后,我再没有留过头发和胡须。其实,济州岛,是我的伤心地啊。他说。

  阿闵是我曾经写过的《跟着戏班去流浪》中越剧表演艺术家杨佩芳先生离异后相依为命的儿子,也是我先生的二姑的干儿子。

  十年前,阿闵和爱人阿华一起带母亲和一个小姐姐阿文来济州岛玩。当年他母亲从上海到玉环支援越剧发展时举目无亲,演出太忙,与我先生的二姑、同样是越剧演员的阿凤情同姐妹,阿闵便拜了无儿无女的二姑作干妈,二姑亲戚家的孩子们便也成了阿闵的兄弟姐妹。小姐姐阿文是干妈的外甥女,比他大几岁,性格开朗,从小带着他到处玩。事业有成的阿闵总想着要报答那些给过他和母亲温暖的人们,那次便把她们带到济州岛玩,爱人阿华陪阿文爬汉拿山,阿闵和母亲坐在山脚下喝了一下午咖啡。看着济州岛的蓝天白云,吹着济州岛的风,他想,以后,我还要带她们去更多更美的地方走走。

  谁能料到呢?五年后,就在一年之内,母亲和阿文相继离开了人世,一个因病,一个因病轻生,去往了白云之上的某个虚空,那一年,他觉得自己成了和济州岛一样的孤岛。

  他端起济州岛的白啤酒,我端起一杯水果茶,默默饮着,仿佛各自在饮着往事。

  幽暗的光线中,我仿佛又一次看见,杭州灵隐路九里松花苑阿闵一家的排屋里,一楼高朗的客厅里摆着很多杨佩芳先生和阿闵一家三口的合影。无数个季节在二楼的窗前轮回,耄耋之年的杨先生坐在一张旧藤椅里,伏在一架旧缝纫机前边和保姆聊天,边做棉拖鞋。周遭寂静,只有鸟鸣声在动,缝纫机齿轮声在动,桌上一杯咖啡袅袅的烟在动。

  从越剧名伶到被诬陷、被批斗、被开除,成为发电厂收电费的,命运似乎从未善待过她,而她依然眼神清亮,中气十足,身子骨硬朗,还烫着棕红色的短卷发。我想,有成就又特别孝顺的儿子一家便是她最大的福报了。

  我仿佛看见最后一次,她、阿文、阿文姐姐阿燕和我,我们四个人一起在她的客厅打麻将的情景。她爱打牌,出牌速度很快,阿闵每周都会请几个小兄弟专门过来陪老太太打一次麻将,舒筋活血。她把三索叫做小乌龟,带着浓重的绍兴口音。谁知道呢,转眼间,那一晚牌桌上的两个人已经不在了。

  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阿闵把她从医院接回了家,按照他认为她喜欢的方式,安安静静地送她离开。母亲去世时眉头是皱着的,到了凌晨三点他再去看时,母亲的眉头已经舒展开了。

  母亲去世后的一个月里,他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但什么事都做不了,只看得进经书。他第一次深切感受到无常和遗憾,他后悔自己脾气不够好,够孝但不够顺,因观念不同时而和母亲起冲突。他后悔非要把母亲从温州接到杭州和自己一起住方便照顾她,可是他太忙了,有时住深圳、香港,有时在国外,常常留母亲孤身一人,其实母亲的患难之交都在温州。他后悔没有带她去更远的地方比如欧洲或南半球,哪怕母亲走不动,陪她坐在海边喝喝咖啡也是好的。总以为日子还很长很长,还能为她做很多很多事。

  母亲去世一个月后,一次酒醉,泪水终于如决堤的悬河汹涌而至,后来的两三年时间里,他常在酒后号啕大哭,有时自己知道,有时自己不知道,也不记得了。

  我记得,那幢房子朝北某个房间的某个柜子里,珍藏着他母亲从前的几套戏服帽冠,有小生的,也有小旦的,还有演皇帝的龙袍、冕冠。曾有人出高价购买,她不卖,这是她最后的念想。

  我问阿闵,你母亲的戏服和帽冠都还在吗?

  他说,母亲生前已经寄给了最想要的人,也算物尽其用了。

  我说,是啊,算是最好的归宿了。

  他说,母亲爱穿珠链,所有穿好的珠链,我都留着。

  他自小长大的玉环岛,于他已是陌生之地,但他一直想抽时间带着儿子回去看望刚做了大手术后的干妈和她的亲戚们,陪她们打打牌,就像当年陪他母亲打牌一样。

  阿闵说,假如现在母亲还活着,我不会再那么偏执了,哪怕少一点点遗憾也是好的。

  济州岛这个曾经的流放之地,已然成了度假胜地和人们的疗伤地。夏至后小暑前是梅雨季,岛上终日云雾笼罩,无论多大的风都吹不散浓雾。我们跟着高尔夫球队来济州岛打几天球,在云雾和细雨中根本看不清十米以外的去路,看不清远处大海的真面目,像是在梦中打球,不知道沙坑水沟球道果岭在哪里。

  球童Timi成了神一般的存在,她熟知这里的一切,带领我们在迷雾中前行。她特别爱学中文,跟我学了“风很大”“左边右边前面后面”,在被云雾遮蔽的狭小空间里,她是济州岛离我最近的一个人,虽然我们于彼此而言都是匆匆过客。人生如困迷雾,谁能预料十米之外会遇见沙坑水沟还是果岭在望?谁能预料下一秒潜伏着什么样的命运,会遇见谁,告别谁?

  小暑将至,杭州比往年更加酷热,从济州岛回杭后我几乎闭门未出。大约一周后,我在阳台上突然发现,我养了五年零三个月的昙花树枝上居然有一朵枯萎了的昙花!因失去了真的会开花的期待,这第一次唯一的一朵昙花,我连一现都没看到。是几时结的花苞?是几时开的花?钟点工阿姨笑眯眯地说,开了都一个星期了,就是你们刚回来那天晚上开的,我以为你看到了呢。

  这朵花,是否像一滴水、一滴泪一样有过期待?是否感受到我一年一年的期待、一年一年的失望?是否一直熬到我回来那一晚才开?是否翘首以待过我从空调房里走到酷热的阳台上发现它,然后守候它的昙花一现?离它盛放已过了整整七天,它为何未在酷热中凋落,而是顽强地停留在枝叶上,等我最后看它一眼?

  大概率,一切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而已。但我愿意这么想,就像我、就像无数人愿意在这薄情的人世间痴情地活着,所有的深情都指向同一个靶心:少一点遗憾。

  我将它摘下来,夹进了一本正在读的书里。多年后,它会变得薄如蝉翼,轻轻翻开书,它们会瞬间复活,像初生的蝴蝶般微微展翅,扇起一些尘封已久的时光。如同我自少年起夹进无数本书里的无数花朵一样。

  小暑已至,我回到了玉环岛楚门镇山后浦15号的娘家小院,耄耋之年的父母刚吃过海鲜面,饮过我从上虞带回的杨梅酒,上楼午睡了。我和闺蜜电话闲聊了几句。

  怎么办?老妈又催我安排女儿相亲。

  哄哄她,顺着她,就说好的好的。

  这个七月,我推掉了五六个采风讲座邀约,就在家里安静地陪陪他们,我不知道是他们更需要我,还是我更需要他们。月底,我带他们去杭州做白内障手术,再带他们去莫干山避避暑。

  入耳式耳机阻隔了午后的风声和蝉鸣,循环播放着一首上古情歌:

  海上来风,来风是我。

  海上有雨,落雨是我。

  海上明月,明月知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生死契阔。

  ……

  子,是战友,是爱人,是家人。

  立冬·藏

  “咔咔”,玉环岛山后浦邻居萍的老公用锄头先锄到他估摸的番薯的旁边,挖起点泥土,然后再“咔咔咔”,几大块番薯连着根翻滚着露了出来。

  我学着他的样子,一锄头下去,“咔嚓”,而不是“咔咔”,泥土中露出被我的锄头锄成两半的番薯。

  邻居萍的老公笑了,说,不能这样挖,要先挖旁边的泥,然后才能挖番薯,不然一锄头下去,会把番薯砍伤的。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立冬,天气转凉,但阳光仍旺。他将他的斗笠让给我戴。按照他的说法,我试了几下,果然好多了,只是砍破了一点点。临走时,他一定要把他挖的番薯送给我,而拒绝我拿走被我挖破的番薯,他说不然要倒他的牌子的。这是一个农民的荣誉感。

  在他的笑声里,我听到了祖父的笑声,看到了祖父头上的斗笠。祖父骨子里的浪漫与他贩卖海鲜的身份很不相符,他最爱月圆之夜,着一袭素色长袍,和喜爱吹拉弹唱的朋友们租一条船,备一些酒菜,将船划到小镇的南门河的河心,在明月清风里低吟浅唱。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晚饭时分,祖父就着蟹脚喝着酒,一遍一遍给他的孩子们讲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老故事。他说,从前乾隆下江南时,到了一个村子里,吃到了一道特别美味的菜,问农家这个菜叫什么名字,农家说“金打白玉杯,红嘴绿杏菇”。乾隆回宫后万分思念这道菜,让厨师去乡下找,厨师也好奇,这到底是啥菜,原来就是油煎豆腐加菠菜。祖父又说,从前有一个书生到山里口渴了问山民讨水喝,农家妇女舀了一瓢水给他喝,他喝着觉得异常清甜,又听到竹林里有铛铛的水声,便问:“何处水铛铛?”农妇答:“金竹波水缸。”书生又问:“一年四季有?”农妇答:“秋冬断点无”。

  每到端午时节,全家围坐一起吃锡饼时,祖父总会和孩子们讲另一个穷书生的故事。穷书生妻子叹气说,别家有酒又有肉,我家清水配菖蒲。书生答:“娘子不必题苦诗,今年端阳我得知,有朝一日龙凤会,共享繁华也未知。”

  贩海鲜的祖父,内心里住着个文艺青年,并将这份强大的基因传给了他的子孙。

  祖父本来可以一直这样“文艺”下去的。可时局说变就变了。为了避免几个叔伯兄弟被抓壮丁,他几乎倾囊而出,让外乡乞丐替了他们,后来,他的善举为他换来了一顶莫须有的帽子。很久以后,帽子终于被摘掉时,他却感到自己真的老了,什么锐气也没有了。

  立冬时节,山上并无什么可种,祖父会戴着斗笠,挑着两个筐带着我一起上山,去他仅有的一点点地里干活,与其说是种地,不如说是放风。至今,我依然听得到从悬崖那棵巨大的杜鹃树下穿过的午后的风声掠过我的耳朵,他的烟味掠过我的鼻子。他仰身躺在一个斜坡上,眯着眼慢慢摸出烟叶,清癯的脸上留着年轻时的脱俗,有时,他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睡着了。

  我将一朵野菊花含进嘴里,就像我后来将家乡几乎所有的花都含进嘴里,并吃了下去,想象自己变得像金庸小说的香香公主那么香。所幸我没有中过花的毒,却中了乡愁的毒。

  沉默的祖父是乡愁的一部分。祖父像立冬时节的大地般深藏不露。有时他将自己藏进一个有两个孔的毛线帽里,只露出两只眼睛。我看不到他的笑容,但能看到他的眼睛看向我们时,像含着笑意。我记忆里他唯一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大意是: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但好人心安呐。

  外塘姨婆卧室里柜子开门的那一声“咿呀”并不响,却像水一样灌溉了一个孩童对零食的无比渴望,那是一片荒芜的田野,只有炒蚕豆,或者甘蔗荸荠,再无其他。姨婆从柜子的衣服深处,挖出一个圆圆的小小的瓷瓶,还未打开,我的感官像已经尝到了饼干的香甜。那里静静躺卧着不多的几块饼干,每一次,姨婆只给我们几个孩子一人一块。我不知道这些饼干的来历,姨婆像在做一件平生最秘密的事,我怀疑晒盐为生的姨公也不知道,他会觉得吃饼干简直是暴殄天物。我猜想,姨婆是挑担到镇上用盐偷偷换来的,她自己只吃过一块,那份香甜,已经被她铭记,我甚至想,饼干在海边的房子里放很久,肯定已经受潮,并没有那么好吃,那份香甜也已被我遗忘,但姨婆开柜门的声音,她神秘兮兮含着笑的眼神,是童年记忆里最美好的一个声音,短促、温暖、富足,是一个孩童对美好生活的所有想象。

  立冬时节,万物萧索的时节,亦是蕴藏的季节。我的姨婆藏着几块小小的饼干,我的祖父藏着一肚子的秘密,我们的祖辈,善于深藏秘密,深藏着苦痛,也深藏着随时随地捧给家人的惊喜,如同大地上的每一颗种子,深藏着对春天的信赖、对秋天的诺言。

  立春·芽

  立春,上午九点。我的目光随阳光一起落在一张纸上时,看见一小束七彩的光在纸上微微晃动,低头发现,是我胸前黑色围巾上镶的碎水晶折射的阳光。随着我的一呼一吸,阳光仿佛也在纸上一呼一吸,而当我站起来,阳光便叮叮咚咚落了一地。

  立春,万物破土破冰破壳而生;立春,万物向阳向光向上而生。大地之上,每一个角落都涌动着神奇的光,细微的呼吸,有力的萌动,这是人间的第一个节气,也是大自然醒来后的第一声耳语。

  早春清晨的玉环岛火山茶园里,千万粒新芽如花蕾般含苞欲放。早春的森林里,一棵野生菌的菌丝已蔓延数公里,加速着落叶的腐败,让尘归尘土归土,森林里的生命进入了新的轮回。早春的海洋深处,雌雄海马形影不离,两个月后,一排排受精卵镶嵌在雄海马的尾巴上,它们奋力震动着背鳍,以致自己不被海水冲走,一粒粒小小的海马陆续落在海藻床上,新一轮的生命又开始了。云层里的冰晶折射出佛光、白色月虹,甚至三个太阳、三道彩虹。没有一丝气泡的冰山里,冰晶反射着不同颜色的光,海面上便漂浮起一座座糖果般的冰山。座头鲸在阳光下喷出“彩虹”,鲸鱼在夕阳里喷出“火焰”……

  “一二三四五六七,万木生芽是今日。”此时,上午九点,芽一般鲜嫩的孩子们在做什么呢?有孩子走进早春,用指尖触摸到春的萌动吗?

  碎水晶折射的阳光里,浮现了另一些立春时节的另一些阳光。

  一个立春的早晨,耄耋之年的父母和我年过半百的小姨妈、小舅妈、姐姐、我,带了一大堆吃的喝的去玉环岛山里村玩,就像儿时去山上野炊露营,就像古人在立春时节去郊外迎春、踏春、打春、咬春。阳光落在大红大绿的花布椅上,落在花白的头发上,落在此起彼伏的乡音里。两代人的脑海里同时泛起碎水晶般记忆的星芒,一粒香甜的爆米花,一节不甜的甘蔗梢头,一朵酸甜的杜鹃花,跳橡皮筋,抓石子,扔沙包,翻烟壳,丢手绢,木头人,钓青蛙,摸螺蛳……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给每一个孩子带来过巨大的幸福感。那时,家长很忙,孩子们很空很快乐,如今,家长更忙,孩子们很忙很不快乐。一个个早春稍纵即逝,一个个童年早春般稍纵即逝。他们的记忆里,是否有过无论寒冬酷暑风吹在热气腾腾的脸上无比凉爽的感觉?是否有过肆意跳跃狂奔,如初春奔腾的溪流,哪怕伴随着跌落摔跤疼痛和伤口?

  另一个初春的午后,每日定时光临娘家小院的斑鸠还没来,父亲仅午睡了半个小时便起来了,说我们出发吧,去楚门外塘吴家村赶市。多少年了,故乡热闹非凡的物资交流大会早已成为久远的童年记忆。我们仨在卖腌泥螺、腌蛏子、腌墨鱼蛋、带鱼干、昌鱼干、水潺鱼干等腌晒海货的小摊前流连,被那些特殊的浓郁的香味吸住了脚步,卖石莲豆腐、油炸鼓的小摊,卖桃浆干、番薯丝、萝卜丝、粽叶、捣衣槌、藤篮的小摊,卖鸡仔鸭仔的小摊,卖现切鱼面和绿豆面的小摊,还有全国各地赶来的一个个小吃摊上码着的琳琅满目,时时绊住我们的脚步,其实绊住我们脚步的,是两代人共同的童年记忆。我买了一大把塑料圈鼓动父亲一起玩圈圈套动物游戏,自然,一个都没套着,但父亲看起来很快乐,他满脸期待地将圈圈扔出去时的神情,像一个少年。

  在一家云贵川小土豆摊前,我看见一个躺在棚里的泥地上努着小嘴熟睡的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短发,脸上灰扑扑的,身上盖着小毯,身下铺着硬纸板。见我疑惑,四十来岁的男摊主炒着土豆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我们从贵州开了六天的车来的,把孩子累坏了。

  我忽然想起,这个小女孩是我下午看到的唯一的孩子,也许不是唯一,但我的确没有注意到整个物资交流大会上有其他孩子。儿时记忆里的物资交流大会,响彻孩子们的笑闹声,充盈着新奇、快乐和满足。而此时,孩子们都在学校里吧,到了晚上,父母会带他们过来放放风吗?

  立春,“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无妄,对时,是古人穿越千百个立春传递给我们的警示。种在花盆里的花木永远长不成大树,即使在春天,有些刚萌出的新芽也会枯萎。

  和我同龄的电台节目主持人舒馨和我说起在她多年的心理健康咨询中碰到的一次最激烈的冲突:一个是含辛茹苦的母亲,一个是沉默寡言的父亲,一个是成绩不错却有严重心理问题的女儿,高考在即,女儿突然退却了,她无法面对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深深的恐惧。咨询室里,母亲冲到女儿面前,咬着牙颤抖着声音说,你怎么不找个地方去死掉,你还要耗我多久?!女儿呆住,下意识地拿起手中的水杯朝母亲砸了过去,父亲泪流满面,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和我同龄的舟曾带着她不肯上学只愿意待在家里看书画画儿和写小说的女儿来到我家。她神色黯然,递上她为我亲手刻制的肖像版画时,神情严肃地说,阿姨,我也想跟着戏班去流浪。直到她蹲在地上抱起我家的小猫,我终于看到了她的笑容,她身上像发出了一种光。那天夜里,舟发来女儿抱着一只小橘猫在欢笑的照片。她如此神速地兑现了她和女儿当着我的面许下的承诺:特别讨厌猫毛的她为女儿养一只小猫,女儿第二天去上学。

  萤火虫必须在最黑暗的地方才能彼此看见发出的光亮,才能繁衍生息,城市的灯火正将它们越逼越远。到处是萤火虫般焦虑迷茫的家长和孩子,需要有一种大力量,将他们从疲惫和茫然中解救出来,走向更自然、更广阔。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可能是一束叮咚的阳光,一个打碎的花盆,一块真正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土地。

  孩子们在等,未来无数个春天在等。

  苏沧桑,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在《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十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在《解放日报》等开设专栏,出版散文集《纸上》《遇见树》等。曾获“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中国故事奖”等文学奖项。多篇散文作品入选全国各类散文选集、散文年选、排行榜、教材读本,并被应用于中、高考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