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王清海:朱唇(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12-14

  王清海,男,1982年生于河南南阳,现居南阳社旗。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作品》等刊,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小说集《他们的母亲》。曾获《延河》杂志2018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河南省2019-2020期刊联盟短篇小说奖等。

  责编稿签

  二十年前,朱雅然打工时在游戏中认识了网友关宏,相约见面时,关宏被警察欧阳华等人缉拿在案。二十年后,遭遇婚姻危机的朱雅然突然收到关宏的短信,二人再次相约见面。作为一个特殊的媒介,网络游戏陪伴了许多人的青春岁月,人们在游戏中相遇相伴甚至相爱,却很难真正地相知。无论朱雅然还是关宏,都不知道在大雁塔下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朱唇花是小说中极具象征意义的符号,与其说它是故事背景中的一抹亮色,莫若说它的意象诠释了朱雅然的人生,因太过常见而不起眼,然而正是在那平凡外表下,燃烧着一股轰轰烈烈的决绝勇气。

  —— 欧逸舟

  《朱唇》赏读

  1

  朱雅然第一次接触到网络游戏,是在河北保定打工的那个夏天。

  那年她刚满二十岁,穿着地摊上买来的一件淡黄色连衣裙,简单地扎个马尾,轻靠着马路边上一棵枝叶稀疏的树,被同车间的一个男工用新买的佳能相机照了一张相。她记得很清楚,胶卷用的乐凯,就是保定产的。男工是谁?她已经忘记了。

  车间里的工友大多数都是男的,来来去去,留下印象的真不多。当时车间里的很多人就说她眼高,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当时的她想给关宏寄一张照片,拿着这张犹豫了好久,觉得不好看没有寄。她满月似的脸庞在那张照片上就如一轮明月,皎洁地照着自己的青春岁月。现在翻出来看,觉得这张照片怎么看都好看。

  关宏要了好几次,她也没有给他寄照片。

  我们是夫妻啊,要张照片怎么了?关宏对她的这个行为很不满。

  我是男的,看看照片也是男的,不寄了。朱雅然说。

  他们是在游戏里认识的。那款游戏里有一个场景是大雁塔打怪,每层都有不同的妖怪,一拨又一拨妖怪杀着,能得到升级经验和一些物品。单人遇妖最多三个,组队的话最少五个妖怪,最多十个妖怪,升级快。

  玩游戏的工友大都是男的,在游戏上舍得花钱,装备买得多,升级快。朱雅然每个月发了工资,总算着得攒下多少存起来,一件装备也舍不得买,打怪法力不够,打得少,一起玩的没人愿意带她了,她就只能自己在大雁塔里杀来杀去,杀得无聊了,就走了。她也没把这个游戏当回事,就是没事的时候,解个闷儿。

  直到有一天她在游戏里遇到“壮志飞扬”。他丝毫不在意她的弱小,领着她从塔一杀到塔七。一边杀一边问,眼泪的爱,你是不是真的是个女的?

  朱雅然在游戏里的名字叫“眼泪的爱”,选的游戏角色也是一个女的,但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是男还是女,她不知道为什么壮志飞扬对自己的性别这么关心。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男的。

  壮志飞扬:是男的我就不带你了,这游戏里都是男的,男的和男的这么玩来玩去的,没意思。

  眼泪的爱:都是游戏嘛,较什么真?

  壮志飞扬:我看你的名字就像个女的,还动不动就发眼泪的图片,大男人会这样?

  眼泪的爱:那你就当我是个女的吧。

  他们边杀边聊,还约好了第二天一起杀。就这样玩了有半个月左右,壮志飞扬说自己叫关宏,问朱雅然叫什么名字。朱雅然想了一阵,说,我叫朱然。

  这个名字还真的不好分男女。关宏说。

  呵呵。朱雅然给他回了两个字。

  关宏向她要照片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游戏里结婚了。朱雅然也越来越觉出关宏的好来,他对朱雅然很照顾,给她买装备,帮她冲点卡。有经验多的任务的时候,她如果没时间上线,就把账号和密码给关宏,让他上线帮忙升级。而在朱雅然又登上线后,总会发现物品栏里多了些需要的东西,毫无疑问,都是关宏给的。

  朱雅然在车间里的工作是裁版,PS版,一种印刷用的版材,版基是二毫米到三毫米之间的薄铝,涂上感光胶,出厂的时候要按照客户的要求,裁成大小不同的规格。车间里全封闭,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只有黄色的灯光昏暗地照着,切刀扬起,落下,多余的铝基被切掉后,朱雅然和工友就把切好的挪开,放上等着切的。把切好的版加上隔光纸装入包装箱。机器一刀一刀不停,她们的动作也不停。人跟机器默契地配合着,要是不说话,在车间里,人跟机器没有区别。

  车间里的人目光都在版材上,挪动的时候,切割的时候,包装的时候,都要全神贯注,手上划了口子是经常发生的小事,被刀切掉了手是大事,朱雅然刚上班的时候就听说过一起。虽然是两年前的事,朱雅然总觉得刀上的血腥味还在。

  她是大专毕业,怎么着也是从高考的千军万马中冲出来的,工作不好找,来到这里,虽然工资也还可以,但干着跟所学的专业会计电算化毫无关系的活儿,她心里是不甘的。可她也没有突围出去的能力,她的家庭也帮不上她。身边也有好几个男孩子喊她吃饭看电影频频示好,朱雅然都拒绝了。她知道嫁给他们,自己的将来只不过是跟着他或他在这里打工或者去另一个地方打工的区别。

  关宏的体贴和大方让朱雅然在游戏里所向披靡,她对他生出几分幻想。他问她的性别,她也变着法儿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自己一会儿男人一会儿女人不确定性别,关宏也一会儿打工一会儿做生意没实话。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关宏是个男人,这点他自己从来没有否认过。

  他还告诉过朱雅然一件事,他在西安,离游戏里的场景大雁塔不远,如果她愿意,随时欢迎来旅游,不管朱雅然是男是女,他都热情欢迎,吃住全包。

  朱雅然想着关宏肯定跟身边的男孩子们不一样,至少他的温柔体贴已经让她心动了,要是遇上一个有钱或者家庭有背景的男孩子,自己也是交了好运。女孩子,嫁得好也是能摆脱现状的。她也邀请过关宏来保定,但是关宏一口拒绝了,说保定没有西安好玩儿,更何况西安有大雁塔。

  他们在游戏里这样结伴而行了一年多,朱雅然忍不住告诉关宏,自己确实是个女孩子。关宏说,男的女的都一样,都是打游戏。朱雅然开始失落了,关宏已经明显没有刚开始的时候热情,有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在线上,关宏却和别人一队杀怪,完全像是没有看到朱雅然,如果朱雅然不主动说话,他从上线到下线,都不和她说话。

  她有点儿怕关宏再找另一个女角色玩家结婚,和自己离婚。

  这一年的时间内,厂子里也不断有人给朱雅然介绍对象,家里也在催她,可她遇到的,不是在这里打工的就是在那里打工的,仅从长相上说,也没有让朱雅然怦然心动的,更没有一个像关宏那样,主动给她买过东西的。

  我们厂最近订单少,车间用不了那么多人,老板给放了半个月假。朱雅然对关宏说。当然还是在游戏里,是眼泪的爱和壮志飞扬在战斗中,她故作漫不经心发在队伍聊天框里的。

  壮志飞扬“嗯”了一声,继续带队跑,从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像是没有看到她说的话。

  朱雅然的心里一沉,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了。

  等到临下线的时候,壮志飞扬私发给眼泪的爱一条信息:来西安玩儿吗?我刚好这几天也没有事。

  眼泪的爱:让我想想。

  壮志飞扬:想什么啊,辛苦那么久了,还不出来玩儿一次?你是我老婆啊,不想着见见老公?

  眼泪的爱:滚。

  壮志飞扬:那我滚了啊,你不来算了。

  眼泪的爱:好吧。

  朱雅然决定去西安找关宏的时候,他们才在游戏聊天里互留了手机号码。虽然留了号码,但都没有打电话,他们已经很熟了,虽然性别靠猜,各种情况不明,他们总觉得互相已经很熟了,连电话都懒得打了。朱雅然临买车票的时候觉得不放心,怕到那里后找不到人,才拨通电话确定。

  朱雅然:关宏,我这就买车票去了啊。

  关宏:我×,你真是女的啊。

  朱雅然:你难道以为我是男的?

  关宏:最初吧,我以为你是女的,后来感觉无所谓,游戏里大都是男的在玩,我就想着你也是男的吧,你这真是女的,整天老婆老婆地喊,我倒是真尴尬了。

  朱雅然:那我不去了。

  关宏:来啊,我假都请好了,大雁塔的门票也买好了,酒店也订了,你不来,这些钱不是白花了吗?你总得体谅一下挣钱的不容易,来吧,非常期待。

  这个时候已是深秋,保定已经开始穿棉袄了。关宏说西安还不冷,一件薄毛衣就可以。朱雅然就没有带厚衣服,穿着在厂子附近超市新买的一件深色薄呢大衣就上车了。她在火车厢间寻找座位的时候,还不忘在洗手池旁的镜子前照了一下,这是她穿过的最贵的衣服,配上她新做的发型,真的像换了一个人。她在宿舍里试衣服的时候,同宿舍的人都说,雅然这是要回家相亲去了,打扮得这么漂亮,在厂里走一圈儿,又得勾走不少魂儿。

  朱雅然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镜子前反复地照。

  遗憾的是,穿戴再漂亮,她的两只手已经明显粗糙了,再加上反复的划痕,她擦了多少护手霜也回不去初入厂子时候的软润。

  她在车上的时候,还去了几次卫生间,主要就是洗手,涂手霜。她也在用这些动作掩饰内心的慌乱。她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去见一个从没有见过面的男人,她能不慌乱吗?以至于黑夜里,身边的人都在睡觉了,她还是紧盯着车窗外那些呼啸而过黑乎乎的风景。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踏上了这段旅程,坐在火车上,一度还后悔过。

  直到见到在出站口迎接她的关宏,朱雅然的心里才踏实了。关宏的个子不算高,人长得也普通,鼻正口阔,是那种看一眼就觉得踏实的男人。

  在游戏里关宏整天喊老婆,真见了面,老实得很,一句老婆也没有喊,但又不知道怎么跟朱雅然打招呼。只好在上了公交车以后,压低声音问,你真的叫朱然吗?我真的叫关宏。

  朱雅然不好意思再骗他了,告诉了真正的名字。然后他们就互相开始称呼名字。

  如果说互通名字是认识的第一步,那他们就真正认识了。交换了名字后,关宏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好像很累的样子。他们是去大雁塔,第一次到西安的朱雅然不知道在哪站下车,忍不住推了推关宏。

  他没有醒,反倒响起了鼾声。朱雅然看着关宏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是有钱人,可在她心里并没有后悔这次来。她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可靠的人。关宏一直睡着,车到雁塔站的时候,他却猛然睁开了眼睛,对朱雅然说,该下车了。

  朱雅然说,我还怕你会坐过站。

  关宏说,怎么会呢?我是知道你要来,昨天晚上睡不着,打游戏打太久了。

  大雁塔的西边,是个小公园,种了很多花,夕阳斜照,有一片红嘟嘟的花在金晖里晃动。朱雅然还没有问,关宏就给她介绍,这花叫朱唇,你看,像不像人的嘴唇?

  还真的像啊。朱雅然没有见过这种花,凑近了看。

  关宏突然也将头低下,附到她耳边说,老婆,我可以亲你一口吗?

  朱雅然的脸瞬间通红。关宏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一个热乎乎的嘴唇带着轻微的烟草气息靠近了她的嘴唇,两个舌尖相触的时候,一股蜜甜的感觉从口腔涌入朱雅然的身体。

  她推开了他,小声说,有人看着呢。不远处,有一个女孩子,身边放着一个牌子:拍照五元,鲜花一元一枝。那个女孩子也穿着一件深色薄呢大衣,跟朱雅然的款式很相近,她的目光落在朱雅然的大衣上。

  关宏看着朱雅然的目光投向那个摊位,走了过去,买了一枝鲜花。

  送给你。他说。

  朱雅然接了过来,正是花坛里栽种的朱唇,放在鼻尖轻闻,若有若无的一股淡香。她抬起头,大雁塔在蔚蓝的天空下,静静地站在那里。

  关宏牵着她的手,他们向大雁塔走去。这是他们一起战斗过的地方啊,朱雅然觉得心都要飞起来了。快到入口处的时候,突然出现两个警察拦住了他们。

  关青林。其中一个警察对着关宏喊道。关宏一脸惊慌,转身想跑,却被一个警察摔倒在地,将他两只手背了起来。另一个警察拿出了手铐,铐在刚还紧握朱雅然的那双手上。

  朱雅然一直记得,关宏的手虽然骨节粗大,但是很软,很光滑。他被抓走后,朱雅然还能感觉到他手上的那种温度。她一脸惊恐地站在大雁塔前,不相信自己会遇到这种事情。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