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8日 星期日
乔桦:凤凰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作者:  时间: 2023-12-13

  1

  牤牛镇派出所位于镇南北大街道西中间的位置。派出所是一栋老式砖瓦结构的平房,房子坐西朝东,四面围着一圈榆树墙,只在大门处留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缺口,仿佛房子穿着一条带着开衩的绿短裙。榆树墙修剪得棱角分明,一点儿毛刺都没有,像男人刚剃完的平头。一只芦花鸡咕咕叫着,气宇轩昂地在房檐底下散步。假如不是看到房门一侧挂着的牤牛镇派出所的牌子,我还以为这里是一处民宅。

  刚进七月,阳光如同泉水般淙淙而下,天地间仿佛扇动着成千上万只蜻蜓翅膀,晃得人睁不开眼。大地蒸腾出来的热气黏稠得让人气喘,我身体黏腻得如同长了一层苔藓。我匆匆推开派出所的门,户籍大厅里没人。我朝右转,穿过民警宿舍,来到食堂,一个头发灰白凌乱、身着蓝大褂的男人,正低头坐在地桌前吃饭。

  “老同志,这派出所的人呢?”

  他抬起头,翻着白眼仁儿看我:“我不是人?”

  这男人面相上看也就四十七八岁,并不老。他精瘦,眼神犀利,眼角的皱纹如同放射线一般散开着。额头正中有个黄豆粒大小的黑痦子,上面长了十几根白毛,硬挺挺地向四周扎煞着,好像开裂的毛刷。他额头上的黑痦子很醒目,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我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有点冒失,他挑理了,马上笑着解释:“您别误会,我叫孟石,被分到牤牛镇派出所工作了,我是来找曲别针所长报到的。”

  “小伙子,你先坐下。”他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把身上的背包卸下来,和行李箱一起放到地上,坐下。

  阳光均匀地铺在桌子上,桌面上的木纹好像泛着涟漪的金色湖泊,桌子一角放着一本已经毛边的《福尔摩斯探案集》。

  还没等我坐稳,他就把他的右手伸出来,说:“小伙子,咱俩扳个腕子如何?”

  我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顺从地伸出右手,把右胳膊肘拄在桌子上,机械地张开手掌。

  “你输了可不要怪我欺生。”他不错眼珠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很自信。

  我心想:“我是省警校的散打冠军,要别的没有,要力气有的是,他这可是撞到枪口上了。”

  我们两个人的手扣在一起,我的手明显比他的手大一圈。我说:“爷们儿,您就出手吧!”说话的同时,我铆足了劲儿果断出手,这才发觉我对形势有一些误判。他虽然干巴瘦,可手劲却像不可撼动的老虎钳子,让人不可小视。

  我咬紧牙关,屏住呼吸,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大筋像蚯蚓一般突突跳着;他双眉紧锁,稳得像一盘石磨。我们俩扣在一起的手腕子僵持在桌子上,纹丝没动。大概三分钟后,他突然大喊一声,迅速把我的手扣在桌子上。我感觉自己手腕子有种要断掉的感觉,火烧火燎的痛。我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大口大口喘粗气,胸腔里仿佛装了一台马达。

  “年轻人,就这点娘儿们劲儿,还敢这么大口气?还曲别针,曲别针该你叫的?反了你了!”

  “县局政治处刘主任——让我找——找——曲别针所长报到,这怎么就——口气大了?”我心跳得厉害,说话结结巴巴。

  “你前脚往这儿走,后脚刘子厚那老家伙就把电话打过来了。我就知道他得告诉你来找曲别针。那老东西是我发小,他那张狗嘴里就吐不出个象牙来!”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杵在那儿。见我这个样子,他说:“咋?你这警校的高材生,就没见过穿炊事员大褂的警察?今天是星期天,所里就我一个人,我给做饭的大师傅梅嫂放了一天假。”

  “您就是曲所长?”我甩了甩手腕子,心里暗暗吃惊。

  “本人大号曲碧针,曲别针是外号。”说话的同时,他“嗖”的一下站起来,手握成拳头照着我胸脯子就打过来,我一闪,他拳头落空了。

  “我想看看你的灵敏度如何,干咱们这一行的,身手得利索。”曲所一惊一乍,不按套路出牌,吓我一跳。他身材瘦小,我高大魁梧,我和他站在一起,就像姚明和潘长江,充满了喜感。

  他从围裙前大襟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手之间,说:“咱牤牛镇在穷山沟里,是个兔子都不愿意拉屎的地方。这些年咱所里分来的新警,像走马灯似的,来一个走一个,没法子啊,谁让咱水浅养不住大鱼呢?刘子厚跟我说,是他建议你到这儿来的,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他眯着眼睛看着我,就像审视一个刚买回来的物件,脸上的表情无法琢磨。

  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急忙把话题岔开,我说:“刘主任说,咱所里警力严重不足,咋不管局里要人呢?”

  他叹了一口气,掏出打火机把烟点燃:“管局里要人,局里也没有。编制有限,干警老龄化严重,全局都警力不足。牤牛镇是大镇,按省厅要求怎么也得配齐五个正式民警。你没来之前,算上两个辅警,派出所才五个民警。最近这两个月,刘志远去北京治病了,肖彤管内勤,派出所就我带着两个辅警黑白骨碌。遇到麻烦点儿的案子,就得跟邻居所借兵。”他深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雾,看着烟雾像水蛇一样,不断地翻滚缠绕升腾到空中。

  我说:“我刚才进来时,看到门口的警民联系台上挂着七个人的照片,那两个人是谁啊?”

  曲所说:“那两个人是局机关的,他们就像饭店门前挂着的幌子一样,只是个招牌。把他们的照片挂在咱们警民联系台上就是充数,应付上级检查的。派出所的工作和他们八竿子都打不着一下。”

  晚饭很丰盛,梅嫂做了烧茄子、肉炖豆角、大酱拌黄瓜、小鸡炖蘑菇四个菜。曲所特意打电话把梅嫂和所里的人都提前叫回来了,给我接风。

  小鸡就是我进院子时看到的那只芦花鸡。曲所前几天拉肚子,一个叫金锁的人给他送来补身子的,那个人是曲所的发小。大酱是派出所自己下的,酱缸就在南园子里。除了鸡和肉,饭桌上的蔬菜都是派出所自产的,菜园子就在南窗户下,里面的蔬菜长势喜人,应有尽有。

  肖彤三十四岁,比我大一旬,人很热情。她告诉我,全县派出所只有我们所种菜园子,下大酱,围着榆树墙,像过日子的人家。邻近的几个派出所经常拿着酱罐子到我们所讨要大酱。全县十三个派出所,只有我们所还是平房,其余派出所都搬进了气派的楼房。据说,派出所都是平房的时候,曲所下大力气修缮房屋,把我们所修成了全县的样板所,这反倒拖了我们上楼的后腿。

  2

  我和曲所下乡熟悉人口。蜿蜒的乡村公路像一条银光锃亮的隔离带向远方延伸。从车窗往外看,山窝里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村庄,掩映在大山的褶皱里,仿佛是一块块色彩斑斓的珊瑚礁,浸在碧绿的海洋中。

  我脑子里的瞌睡虫爬出来,恹恹欲睡。曲所晚上睡觉打呼噜,他的呼噜声震天动地,荡气回肠,就像战场上的超高音速导弹,无孔不入,把我的睡眠炸成了碎片。我有胃病,一失眠就连带着胃丝丝隐痛,曲所的大呼噜把我折腾得痛苦不堪。

  牤牛镇地处东北边陲河东县西南边界,四面被一头头牤牛状的大大小小的山围成了密不透风的铁桶。全镇两万多人口,十五个自然村,一个林场,有十个村是以牛身上的器官命名的。

  牛头村是个蜜蜂养殖村,建在一个树冠形的山腰上,只有十几户人家,打眼儿一看,村庄就像一个挂在树冠上的椭圆形鸟巢。沿着山坡往上行驶,曲所直接把车开到一座破旧的老房子前,说:“下车,咱们去看看这屋里的老爷子。”他打开车后备箱,从里面拿出来几盒药,还有一袋大米、一袋白面和一桶五斤装的豆油。

  我问:“这老爷子是谁啊?”

  曲所回答:“一个罪犯的父亲,他儿子辛有才是毒贩。”看到我有些不解,他解释:“这些东西是我用工资买的。老爷子就辛有才一个孩子,辛有才出事后,在逃六七年,老人孤苦伶仃的,挺可怜。我一个月来看他一回,已经六年了。”我不再问,随着曲所走进屋子。

  辛老爷子脸色蜡黄,发白如雪,仿佛顶着满头高粱花子。他嗓子眼拉风匣,喘气跟捯气差不多。腰弯得就像村头那座年久失修的拱桥。白背心也脏得像没有洗干净的抹布。

  我们把东西放下,曲所对眼泪汪汪的辛老爷子说:“大爷,前几天有人在滨江市看到有才了,有才是孝子,他可能会偷偷跑回来看您。他如果回来,您可一定要劝他到派出所投案啊,争取宽大处理!”

  “曲所长,这几年——亏得你常来看我,要不然——我——骨头渣子——都烂净了。”“咳咳咳”,辛老爷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咳嗽声就像沉闷的雷声。曲所急忙上前给他拍后背。老爷子的肩胛骨从背心里突兀地支棱出来,仿佛是两只翅膀。拍了好半天,老爷子才缓过气来。

  “你放心,犬子——如果回来,我立刻——带他去所里——投案。”辛老爷子读过几年私塾,当过村里的养蜂技术员,说话咬文嚼字。

  从辛老爷子家出来,我说:“所长您这招儿真高,这叫攻心,说不定那个在逃的辛有才真被您感动了,有一天主动来咱所里投案呢!”

  “小孟,你不要想得太复杂。我告诉你,我来看老爷子,是看他可怜,和攻不攻心没有关系。”

  “可怜的人多了,您咋不去看别人?”

  “嘎吱”,警车突然就来了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曲所沉默了好半天,才闷声闷气地说:“辛有才三年前就在哈尔滨露头了,抓捕他时,他用大砍刀袭警,拒捕,当时在现场就被击毙了。消息传回来时,我特意嘱咐村干部压下了。老爷子八十多岁了。他如果知道儿子死了,马上就撑不下去了。我每次来看老爷子这么叮嘱他,就是给老人活下去的念想。”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原因,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牤牛镇的清晨总是从鸟儿的啾啾鸣叫声中醒来。太阳还没有冒红,开豆腐坊的老王头儿就给派出所送来一个小男孩,说是在卖豆腐的路上捡的,问孩子家在哪里,孩子说不明白。

  孩子四五岁模样,小眼睛、塌鼻子、小嘴,五官像几颗蚕豆,亲昵地聚拢在一起。他梳着一顶蘑菇头,头发金红色,很柔软,毛茸茸的,像刚出蓼的玉米胡子。孩子长相自带笑点,很招人喜欢。我们说话,他能听懂;我们问他话,他大都说不明白。

  曲所问:“告诉爷爷,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系(是)小兰(男)孩儿。”孩子回答得底气十足。

  辅警许胜摩挲了一下孩子头,逗他:“你怎么能证明你是男孩?我看你就是个小姑娘。”

  男孩的两眼像算盘珠子飞快地转动几圈,秃噜一下,就把裤子褪到了脚脖,指了指裆部趴着的小鸟儿。

  哈哈哈,谁也没想到孩子会有这样天真的举动,他们几个人放肆地大笑,笑声惊动了房檐底下的几只燕子,它们扑棱棱地飞走了。

  我没笑,这种芝麻粒小事每天都在重复,眼睛和耳朵都磨出了老茧,我实在笑不出来。

  曲所让辅警杨小帅马上去牤牛村村委会,用广播喇叭喊一喊,谁家走失了孩子?到派出所来认领。通知早晨就发出去了,晚上太阳落山了,才有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女人腚大腰圆,衣服有些瘦,像绷带似的裹在身上。胸前的两只奶子犹如两坨水豆腐一般从崩开的钮扣处弹射出来。她说话快言快语,像爆豆。

  “早晨,趁着凉快,我和孩子他爸去地里干活,让大宝看着二宝,大宝贪玩,二宝就自己溜出家门,走丢了。”女人边说话,边从肖彤怀里接过刚刚入睡的孩子,不停地亲吻着孩子的脸蛋子。

  曲所问:“孩子早晨就走失了,你们两口子中午回家就没找?”

  女人回答:“没找。邻居告诉俺们了,村里广播说派出所捡到了一个孩子,那还找啥?”

  我问:“你们既然知道孩子在派出所,咋不来把孩子接回去呢?”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俺们寻思着孩子在派出所比大宝看着安全,就没来领。”我的天啊,堂堂的牤牛镇派出所居然被她当成了托儿所,威武的人民警察被她当成免费保姆了,胖大嫂的话差点没把我鼻子气歪了。

  派出所工作就这样,老百姓邻里纠纷,婆媳矛盾,寻猫找狗,两口子打仗,妇女扯老婆舌,化解矛盾纠纷,抓捕坑蒙拐骗,预防和打击犯罪,甚至错了一根垄,丢了一只鸡,老婆和别人家的爷们儿搞破鞋了,都来派出所报案。这种不断复制的庸常生活,像漫无边际的沼泽地,让我时刻都有一种沦陷之感。

  我到县公安局报到时,跟政治处的刘主任说我在警校学的是刑警专业,想去刑侦大队工作。刘主任说刑侦大队不缺人,让我先到牤牛镇派出所锻炼几年。他说:“曲所是凤凰鸟,跟着他飞你也会成俊鸟。”我来派出所一个多月了,感觉他充其量是只笨拙的水鸭子,我从他身上没学到啥玩意。派出所的工作鸡零狗碎,碎得就像一盘酸甜苦辣的豆腐渣。我被刘主任忽悠了。

  3

  中午,太阳像被天空托举的大火球,飞珠溅玉一般地喷溅着火星子。空气热辣辣的,里面似乎裹挟着无数只刚淬炼好的刀片,割得人肉皮生疼。

  我和曲所、许胜下乡回来已经是中午了。牤牛镇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一年大案子凤毛麟角,鸡毛蒜皮的小治安案件层出不穷,忙得人脚打后脑勺。

  我们刚下车,杨小帅就从屋里蹿出来,他看着我说:“打所长电话,所长不接,打你电话咋也不接?”

  我尴尬地笑笑。阳光像麦芒似的扎在后背,比麦芒还扎人的是母亲的电话。母亲粗枝大叶,经常出其不意地给我打电话。她每次打电话,我都心惊肉跳,生怕她说给我往滨江市公安局调动工作的话题,让所长他们听到。所以我刚才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状态。

  母亲三十四岁守寡,这么多年来,她守着我,就像守着一座阵地。我家在滨江市里住,我到牤牛镇派出所工作,离家一百多里地,两三个礼拜才能回家一趟。母亲的阵地上没人了,她受不了这种煎熬。敏姨是母亲的亲表妹,敏姨夫是滨江市公安局副局长,母亲想通过敏姨夫把我调回市里。她绘制的蓝图像一只烤得喷香的脆皮烤鸭,对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杨小帅说:“‘十里香’又来闹了,她正躺在地上发疯呢!”

  “十里香”是镇上的一个疯女人的绰号, 这个疯女人名叫石柳香。石柳香疯疯癫癫,脖子上总是戴着一只手工刺绣的装满香草的荷包,大老远就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郁的香草味,镇上的人给她起了一个“十里香”的外号。

  石柳香疯得特别,她不像别的精神病人那样蓬头垢面,打人,骂人,砸东西。她犯病的表现就是内心烦躁不安,焦虑得像无数只蚂蚁啃啮着她的神经,一门心思到派出所找曲所。曲所如果不在,她就脱掉衣服像孩子般哭闹;曲所出面安抚一下,她就会平静。平静之后就唱歌,歌声忧郁苍凉,宛如昭君出塞,黛玉葬花,歌词别人一句也听不懂。

  我们走进大厅,石柳香像一只刚脱完毛的白条羊,正一丝不挂地仰躺在地上。肖彤和梅嫂一人架着“十里香”的一只胳膊,正使劲地往起拽她。两个人脸色通红,累得直喘粗气。石柳香身子像僵尸般打挺,嘴里不停地叫喊:“我找碧针哥,你们两个狐狸精把他藏到哪儿了?”我哪里见过这阵势,吓得赶紧转过身子,心扑通扑通直跳。

  曲所说:“柳香,我是碧针哥,我回来了。你快穿上衣服,你穿完衣服我就送你回家。”

  一物降一物,曲所就像掌控了石柳香身上的密码,他一说话,刚才还在大喊大叫的石柳香马上就进入了静音模式,她温顺得像只猫,任由他们三个人给她穿好了衣服。

  石柳香个子高挑,杨柳细腰,穿得干干净净。她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净得犹如细瓷一般,眼神如同一泓清水清澈见底。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居然能有如此超凡脱俗的气质,我有些吃惊。

  “碧针哥,我来找你,狐狸精把你藏起来了。”说着话,石柳香从衣服兜里掏出来一只颜色焦黄的山梨子,递给了曲所,她的脸突然红了,就像笼罩着一层火烧云。

  “柳香,哥知道你的心思,咱回家,哥送你回家吧!”曲所比石柳香矮了一头,他故意走在前面,没有和石柳香并排走。石柳香和曲所这种最萌身高差,就像动画片里一棵树和自己的影子。

  曲所和这个疯女人是什么关系?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梅嫂给派出所做饭做了十几年,她对曲所和石柳香的事了解得清清楚楚,她给我讲了曲所和石柳香的故事。

  曲所和石柳香都是牤牛镇牤牛村人。石柳香在家当闺女时,面容清秀,眼眸似水,两条麻花辫下垂到腰间,是十里八村都能数得上的漂亮姑娘。她爹石大福是村支书,在这穷乡僻壤的山沟里,根正苗红的石柳香几乎尊贵得像格格。石柳香十八岁以后,到她家里提亲的人一拨接一拨,几乎踏破了门槛,其中不乏在城里吃皇粮的公家人,可她都不为之所动,她的心早就被一个人占满了,这个人就是她的高中同学曲碧针。曲所上学那会儿,长得玲珑小巧,一副袖珍样,不过人聪明,学习成绩极好。他们俩犹如俞伯牙遇见钟子期,演绎了高山流水的旋律。

  石柳香虽然长个美人胚子,可脑袋瓜混沌得像臭鸡蛋,压根儿就不是读书的料。

  也许是优势互补吧,两个年轻人在上高中时就偷偷地相爱了,他们的爱热络得像刚出锅的玉米面糊糊。

  曲所七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他爹领着他顶门过日子,家里穷得屁股上挂铃铛——叮当山响。

  两个年轻人恋爱的消息传到了石大福的耳朵里,石大福肺都要气炸了。他放出话来:“我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能填他老曲家那穷坑?我就是把闺女剁了喂狗,也不能嫁给那矬小子!”

  为了彻底熄灭两个年轻人爱的火苗,石大福给石柳香在城里攀上了高枝儿,他把女儿许配给县社主任的大公子许大奎。石柳香坚决不同意,她在家里绝食抗议,眼睛哭得像猴屁股,人瘦得跟鱼刺似的。

  一天晚上,她偷偷地从家里逃出来,找到曲所。那晚的月亮就像女人失血过多的脸,山坡上的土豆花开得轰轰烈烈,微风吹拂,洁白的花朵仿佛奔流的小溪。

  曲所的眼睛凹成了两眼灶,里面盛着燃烧得正旺的火焰;颧骨支棱着,脸蛋子塌陷成了弹坑;胡子蓬蓬勃勃,茂盛得像树林子。石柳香的眼睛波光粼粼,燃着火苗。两具被相思炙烤的身体藤条一般缠绕在一起。

  分别时,曲所从兜里掏出来一只香荷包,挂在石柳香的脖子上。香荷包绿丝绒材质,上面用细丝线刺绣着一颗火红的心,漂亮而又精致。胳膊拧不过大腿,香荷包并没有绊住石柳香的腿,一个月后,她被迫嫁给了她爹选定的乘龙快婿许大奎。

  石柳香出嫁后,曲所不吃不喝,足足躺了三天三夜。他爹说:“儿啊,你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可别闷在心里憋坏了。”曲所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流出来的是眼泪,流在心底的是血。他没有输给爱情,却输给了贫穷,贫穷像一张蛛网,始终盘踞在他身上。带着一股激劲儿,他把扔掉很久的高中课本捡起来复习,终于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挫折仿佛是一只蓄满张力的弓弹射着他马不停蹄地向前行走。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河东县二中当上了一名教师,后来县公安局招警,他又考上了警察。

  石柳香新婚之夜没有见红,丈夫认准她是个破落货,从此家暴成瘾,后来,七岁的儿子溺水而死。她就像是一只被命运反复拉拽的弹簧,所能承受的外力,一下子就超过了弹性限度,弹簧从中间断开了,她精神出现了问题。起初,时好时坏,后来就戴着香荷包唱唱咧咧满街跑,严重的时候连羞丑都不知道,被丈夫一纸离婚书送回到娘家。

  在石柳香回到河东镇的第三年,曲所的婚姻也寿终正寝,媳妇带着闺女生活在河东县城。曲所主动从县公安局刑警大队调到了牤牛镇派出所当民警,后来才升任所长。

  牤牛镇镶嵌在大山深处,距离县城五十五公里,距离滨江市六十四公里,是个憋死牛的地方。他主动从县公安局调到牤牛镇派出所,就像从金土地挪到盐碱滩,这种选择谁看了都觉得冒着热气腾腾的傻气,其中的原因,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说得清楚。

  世间没有一劳永逸的解药,曲所的止痛片就是工作。他以派出所为家,经年累月地围绕着牤牛山打转转,成了为牤牛镇遮风挡雨的擎天巨伞。

  曲所和石柳香是镇上人茶余饭后聊天的作料,闲言碎语对曲所而言就像下了一场没有盖住地皮的小雪,什么也不影响。

  我偷偷地问梅嫂:“曲所因为啥离婚?不会因为石柳香吧?”梅嫂咧嘴笑笑,没有回答。她一笑,眼角就像车辐条一样向四周散发着鱼尾纹,人中上的褶皱好像皲裂的树皮。

  4

  我和曲所去下面的村子办案,回来路过牛耳村时,看到一家院子里站着几个女人,正在长枪短炮地骂仗。我们停下车,三步并成两步,快速走进这家院子。

  “白芹菜,臭不要脸!你骂骂咧咧给谁听?”说话的是个矮胖子女人,她边说边往对面叫白芹菜的女人眼前凑合。这女人上下两头窄,中间的肚子往外鼓囊着,像一个行走的大肚菜坛子。

  “谁偷钱了我骂给谁听!我没指名没指姓,你要是心里没鬼,你接啥茬儿?”白芹菜伶牙俐齿,嘴上仿佛架着一门小钢炮。她瘦得惊心动魄,把她比竹竿,一点儿都不夸张。

  这两个吵架女人外形上的极大反差就像一道别致的风景,让人忍俊不禁。

  “你屈赖人就是欠揍,我不揍你我心都痒痒。”胖子像打了鸡血,抖动着肥硕的身子,母狼一般竖起青色的狼毫,俯冲着,猛地顶住了白芹菜的小腹,一下就把她撞个仰八叉。

  白芹菜麻利地爬起来,冲向胖子,两个人互相抓挠着对方的头发,很快就纠缠在一起。

  曲所大喝一声:“警察来了,还敢往一起撕扯,还反了你们!”说完就和我一起伸手拉仗。

  刚才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两个女人醒过神来,也过来协助我们拽打仗的两个人。

  被众人拉开后,交战的双方停止了叫骂,站在烈日下,像老牛老马一样不停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两个人的脸仿佛被汗水犁成了沟沟坎坎,头发凌乱得像拖布头,身上的短袖衫全都湿透了。

  曲所看着两个女人,扑嗤一声乐了,他认识她们俩。

  “说说吧,你们俩因为啥抓挠?白芹菜你先说,你说完,马彪子再说。”

  我急忙从兜里掏出纸笔,准备做笔录。

  白芹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一副苦瓜相:“曲所让你笑话了。”

  曲所说:“别整没用的,快说正事儿!”

  “俺们几个闲扯淡,想在俺家打八圈,我从窗台上拿三百块钱。这钱昨天被俺家小崽子尿了,发黏,一股霉味,我放窗台晒一下,去去味儿。我把这三百块钱压在麻将垫下面了。调风前,没打出输赢,这三百元钱根本就没动。调风时,我忘记拿钱了。”白芹菜说话语速极快,就像打机关枪“哒哒哒”就是一梭子。话还没说完,她一屁股就坐在了门前的水泥台阶上。

  马彪子趁机抢过话茬:“调风就把我调到芹菜的位置上了,俺们刚打两把,芹菜就掀开麻将垫儿找她的钱,找到一百元,她说丢了二百,指桑骂槐说有人偷了那两百元钱。我坐在她原先的位置,她明显就是骂我,四个人打麻将,她凭啥把屎盆子扣到我一个人头上?”马彪子说话唾沫星子飞扬,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母兽的气场。

  “白芹菜,你说你的钱有一股子发霉味?”曲所问。

  “对呀,那霉腥味可大了,都呛鼻子。”白芹菜很肯定地说。

  “要我说,这钱指不定过了多少人的手,是钱都有那个霉味。”刚才还在观战的一个穿粉色T恤的漂亮女人说话了,她脸上盖着厚厚的一层粉底,就跟刷了一层涂料似的。

  “白芹菜,把你剩下的那一百块钱给我。”曲所说。我和现场的几个女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曲所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从白芹菜手里接过钱,用双手拇指和食指抻开,慢慢放到鼻子前,“啊嚏”……突然,一连串喷嚏像连珠炮一样,从他的鼻子里发射出来,清水样的清鼻涕滴滴答答地淌个不停。我急忙从裤兜里掏出一盒面巾纸,递给曲所。他的眼睛全红了,红得像兔眼,过了好半天,才平静。

  曲所说:“你们四个人在一起打麻将,白芹菜丢钱了你们三个人都有嫌疑,现在就请你们三个人把兜里的钱全都拿出来。”

  我突然明白了曲所这样做的用意,心生敬佩。大概那三个妇女也都明白了,马彪子和一个老年妇女很麻利地从兜里掏出来一把钱,挑出其中的百元大钞递给了曲所,曲所闻过之后,平静地还给了她们两人。

  我注意到,曲所让几个女人往外掏钱时,穿粉色T恤的女人眼神惊惧不安,就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在猎人的围堵中无力突围一样。曲所已经闻完了那两个妇女的钱,她还在磨磨蹭蹭地往外掏钱。我和曲所都看着她,我们俩的眼神都带着尖锐的锋芒。迫于压力,她最终很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来四百元钱。曲所接过钱,闻前两张时没怎么样,女人脸上的表情似乎舒缓了一下。可是,当曲所把鼻子挨近剩下的两张钱时,喷嚏山崩海啸一般卷土重来,比先前还来势凶猛,他鼻子像漏了一样,一会儿就差不多用了半盒纸。

  曲所的眼睛像CT机,依次平扫了几个女人,威严地说:“看见了吧?我有过敏性鼻炎,对尘螨高度过敏,发霉的钱上粘着大量的尘螨,所以我才会这个样子。”他扬了一下手里的钱,对穿粉T恤的女人说:“这个钱你怎么解释?”

  粉T恤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脑门子腾腾往外冒汗,脸上画的浓妆被汗水冲花了,沟壑纵横,仿佛遭遇了一场泥石流。

  她嘟囔着:“我可没偷她钱,我是在地上捡的。”

  “我没有说你偷她钱啊,你就是捡的,快把你捡的钱还给人家!”

  粉T恤的脸红得像个鸡冠子,悻悻地把那两百元钱还给了白芹菜。

  曲所说:“这事就算翻篇了,你们以后不许拿今天的事嚼舌头根子,远亲还不如近邻呢,你们前后院住着,以后还得往下处呢。麻将也别打了,打麻将伤感情,这钱越耍人情可是越薄。”

  我一直在旁边看所长调解案子,没怎么吱声。这会儿,我看调解得也差不多了,该我表现了,就冲着几个女人说道:“你们打麻将动钱了,就是赌博;因为赌博抓挠到一起,就是违法。按规定应该给你们相应的处罚。”说到这里,我把目光投向了所长,向他眨了眨眼睛。

  所长心领神会,威严地说:“对你们提出警告,警告也是一种处罚!”

  我后来问所长:“您当时怎么就想到了用鼻子闻钱的方法?”

  他说:“干警察这一行,凡事都要颠来倒去想一想,总能找到办法,思考是破解案情的金钥匙。”

  5

  雨季长得像幽深的隧道,哩哩啦啦下了半个多月雨,湿得我心里好像长出了一堆菌子。雨天案件不多,曲所吩咐我整理卷宗,有时也带着我和辅警下村入户走访,熟悉人口,对辖区九小场所进行安全检查。他的脑袋像活地图,全镇十五个自然村一个林场,每村每户的基本情况连同每条山脉与河流,他都能说个八九不离十。老百姓当面管他叫曲所,背后都叫他外号曲别针。也有他的同学发小或者和他很熟悉的村民,当面就直呼他曲别针,他也不恼,总是笑眯眯地接过对方递给他的烟和人家唠闲嗑,就像遇见了八代老宗亲。

  曲所在所里总是板着面孔,他对两个辅警比对我严厉,闲暇时就督促他们两个人学习,考正式警察编制。两个人的复习资料都是曲所给买回来的,他就像一条锲而不舍的皮鞭,一直在抽打着他们上进。

  许胜比杨小帅大三岁,家境不好,曲所的话他多半都能听进去。他每天都像挤牙膏似的挤时间学习,偶尔发发牢骚:“我挣那几个钱,都不够人家一顿饭的,要不是挂着考正式警察编制,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河东县是2019年才脱贫的国家级贫困县,辅警的待遇是一千六百元工资外加四险一金,已经几年没涨工资了。和许胜同期招上来的辅警,多半都辞职去南方打工了,能坚持下来不辞职的,大都像杨小帅那样,父母都是双职工,家庭条件比较优越。杨小帅一闲下来,就偷摸玩手机游戏。

  我觉得曲所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的生活都没编排好,何苦还要导演别人的人生呢?

  刘志远结束了在北京的治疗,回来了,我和曲所去局里开会顺道去看望他。他患有晚期胃癌,做了全胃切除手术,术后又做了放化疗,但他身体内的肿瘤就像埋在地里的土豆,盘根错节,正疯狂地向外扩张地盘。县局刚组织完捐款,所长捐了一千,我捐两百。

  刘志远家住在河东县城东北角,那是一片还没有拆迁的平房区,房子就像城市的编年史,刘志远家的老房子经过岁月的淘洗,前脸已经刻出一条条深深的皱纹。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腾,宛如一条条舞动着的白绫。

  曲所看到刘志远时,非常动情,他抚摸着刘志远像螃蟹腿一般瘦弱的手指,老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刘志远曾经是个很帅气的男人,疾病使他的脸色黑得如同腌制了几年的芥菜疙瘩,憔悴的脸颊上,两个颧骨突兀得像两座山丘,人瘦得跟电线杆子似的,声音嘶哑得刺耳。

  我们临走时,曲所往刘志远枕头底下塞了厚厚的一沓钱。刘志远支撑着身子,虚弱地坐起来,说:“你老跟我——操心了,所长——我有愧啊!”最后一句,他是攒足了力气,吼着说出来的,说完,就像一面被雨水浸泡了很久的土墙,轰然坍塌。

  曲所眼睛里闪着盈盈泪光,说:“别整没用的,好好安心养病,病好了归队!”说完,心一横转身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刘志远媳妇一直坐在炉子旁边给刘志远熬汤药,女人无精打采,像风吹日晒的稻草人一样萎靡。她脸色苍白,下眼袋耷拉着,仿佛横卧着两只风干的老豆角。她坚持送我们到大门口,哽咽着对曲所说:“志远那样对你……”曲所手一挥:“弟妹不要说了,我和志远是在一个槽子里吃饭的兄弟,是战友!”

  刘志远性格暴躁,他的脾气就像高温天气里的烟火,顺着细长的导线引燃,瞬间就炸成了碎片。他出警时,时不时地就跟蛮横不讲理的村民对骂,还抡过巴掌,所长没少给他善后。老百姓把刘志远告到局里,督察处分他好几次了。我们所治安案件查结率位列全县十三个乡镇派出所之首,内勤工作也出类拔萃,可就因为刘志远,总也评不上先进所。

  本来曲所已经驯服了刘志远这匹烈马,那天刘志远来了几个老同学,他被他们拉出去喝酒,几杯酒下肚,刘志远全身的血液沸腾了,蛰伏已久的鲁莽脾气像冬眠的野兽一般苏醒了。曲所批评他几句,他不服气。去搀扶他,他使劲一推搡,曲所没防备一下子就摔倒了,碰到暖气上,前额当时就磕出来一个大包。半夜里,刘志远说胃痛,所长连忙开车把他送到市人民医院,结果查出了胃癌。

  6

  傍晚,殷红的太阳被天空遗弃到牤牛山后的大河里,落日把最后的炙热幻化成紫气烟霞喷向天空,不一会儿就熄灭了。夜色像一团墨悄无声息地洇开,刚刚撂下碗筷,整个牤牛镇就掉到了无边的暮色里。

  派出所工作像陀螺,每天都高负荷运转,难得没有案件,我和曲所、肖彤、杨小帅、许胜保持了吃饭时候的坐姿,开始漫无边际地聊天。

  我见过肖彤的丈夫,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梳着大雁翅膀式的偏分发型,极具个性。我很想听听肖彤和他丈夫的爱情故事,就说:“肖彤姐,我看你每天都笑呵呵的,你说说呗,婚姻怎么经营才能幸福?我想学点经验。”我说这话时,眼前突然就闪现出一个女孩惊鸿一般的身影,那个女孩是县局法制科的刘毛毛。内勤工作千头万绪,就像一袋方便面,拧着层出不穷的麻花劲儿,纠缠在一起。肖彤抽丝剥茧,一条一条捋直理顺,我们所户籍和档案管理工作是全县标兵单位。肖彤工作干得这么出色,婚姻也一定经营得很好。

  肖彤叹了口气,好半天才幽幽地说:“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夹生饭吃过吧?对付着能吃,吃完了胃不舒服,我的婚姻生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她的话让我们大感意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曲所急忙岔开话题,他说:“小孟,你还是说说你为啥当警察吧!”

  我说:“我从小心中就住着一个佐罗,所以我要当警察。”门前公路上过往的车灯飞快地穿梭着,像一道道闪电横扫着我们每个人的脸。我的思绪跳过这些“闪电”,穿越到十七年前。“我五岁那年的夏天,和母亲去哈尔滨游玩,在一家商场门口,被一个产生幻觉的瘾君子劫持做了人质,危急关头,一个精瘦的矮个子警察冲上来,和歹徒扭打在一起,把我成功解救出来。那时候,我刚刚看完电影《佐罗》,佐罗是我心中的英雄;那个救我的矮个子警察成了我心中的佐罗。”

  杨小帅很好奇,他问:“你和那个警察叔叔还有联系吗?”

  我说:“没有。我一直都在找他。”

  肖彤问:“你还记得那个警察的样子吗?”

  我说:“不记得,我那时候太小了。”

  曲所说:“哈尔滨那么大,时间跨度又这么长,你上哪去找?算了,别找了,你就好好当你的警察吧!”

  我们都不说话了。虫儿们扯着嘹亮的大嗓门卖力气地聒噪着,它们成了夜晚的主角。

  辛老爷子病得起不来炕了,指名要见曲所。

  我和曲所急忙开车赶到牛头村辛老爷子家,老人气若游丝地躺在炕上,屋地的凳子上坐着村长、村书记、邻居和几个本家亲属。

  曲所说:“我前段时间来,老爷子还好好的,这咋说病就病了?”

  村长说:“昨天几个败家老娘儿们唠闲嗑,以为老爷子耳朵聋就没背着他,老爷子听说他儿子有才死了,当时就倒下了。唉,这人岁数大了,不扛震,像干树枝子脆着哩!”

  曲所伏在辛老爷子耳边,轻声呼唤:“辛大爷,我来了,你大侄子曲别针来了。”老爷子听见曲所呼唤他,努力睁开眼睛,他的眼神空空洞洞,就像两眼干枯多年的老井。

  “孩子——我——烧了——啥香——遇到——遇到——你——欠你的——情——来生——来生——”老爷子说话声音越来越小,脖子一歪,驾鹤西去了。辛老爷子中年丧妻,晚年失子,一辈子命途多舛。曲所像一眼温泉,温暖和润泽了他最后的光阴。辛老爷子离去时神态极其安详,他像一穗风干的老玉米,溘然退出了烟火漫卷的人生。

  7

  牤牛山脱下了绿褂子,换上了黄衫。季节像个爱捯饬的女人,总是在一场场时装秀中开始盛大的迁徙。凉爽的秋风仿佛是暑伏天气里冰镇的鸭梨汁,浇灭了我内心的些许浮躁。

  天气越来越凉了。晚上睡觉前,我主动把所长的铺盖搬到民警宿舍,宿舍里人多,有电暖风,夜里开着电暖风睡觉能睡得踏实一点儿。曲所知道我因为他打呼噜睡不着觉,晚上就在所长室支了一张折叠床。十多平方米的所长室空间太小,白天需要把床收起来,很麻烦。

  我给曲所铺床的时候,他拍了我肩膀一下,笑了,他平时不怎么爱笑,他的笑容带着温暖的磁性,我被触动了,心里暖乎乎的。

  我把所长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借来,反复阅读、揣摩,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所长了。

  夜里,我又做梦了。梦里穿越到孩童时代,一个气急败坏的歹徒拿刀逼在我脖子上,冰冷的刀锋随时都可能划过我的皮肉,我吓得哇哇大哭。一个瘦小的身影闪电一般飞奔过来,一脚就踢飞了歹徒手里的刀子……我想看清他的脸,可他的脸笼罩着茫茫雾气,怎么也看不清。我激灵一下醒了。我五岁那年被劫持当人质的场景,演变成了一个噩梦,这个噩梦翻来覆去地折磨我十七年了。

  山区的秋天比平原地区来得早,曲所对冷空气超级敏感,他犯鼻炎了。鼻子又红又肿,就像脸上镶嵌着一只红辣椒,跟马戏团的小丑差不多。我们看着既难受又好笑。可他精气神十足,脸上有了笑模样,话也渐渐多起来。我猜测,这可能和石柳香有关。

  石柳香前段时间闹完派出所之后,曲所协调村委会、镇民政所,一共筹集了三千多块钱,他自己又垫付一两万,把石柳香送到市精神病院治疗。石柳香没有兄弟姐妹,她和七十多岁的老爹相依为命。这些年里,她爹和曲所也曾断断续续地送她去市精神病院治疗,可治疗的效果都不显著,她的病时好时坏,一直反复。

  梅嫂是石柳香的邻居,她知道我对曲所和石柳香的事情很关心,就说:“小孟,找机会你去老石家看看,不然你总好奇。”

  我问:“石柳香出院了?病治好了没有?”

  “早出院了,这回是真治好了。她这次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咱所长可是没少往医院跑。你别看咱所长表面冷,心里热着呢,我看他心里装着那女人。那疯子命真好,能遇到咱所长这样心眼儿瓷实的好人。”

  我想,石柳香像一只飞蛾,曲所是火,她到派出所闹,就像飞蛾在奋不顾身地扑火。一个男人如果能被一个女人这么热烈地爱着,何其不是一种幸福?我正想得出神,肖彤走了过来,递给我两盒药,说:“小孟,你把这两盒药给石老爷子送去,这是咱所长托我在市里买的降糖药,这药是老爷子的命根子,断顿了可不行。”

  我接过药,急忙往镇中心石柳香家方向走。梅嫂家住在石柳香家东院,我去梅嫂家园子里薅过菜,认识路。

  石柳香家住着两间陈旧的老砖房,院子不大,中间铺着红砖甬道,干净得连个草刺都没有。甬道两边夹着齐刷刷的木板障子,就像两架古朴的木琴。园子里的向日葵没心没肺地开着,仿佛在和秋天较劲。

  牤牛镇几乎家家院子里都散养着家禽,而且烧火做饭多用秸秆,像这种一尘不染的小院落真是不多见。

  我推开里屋门,曲所正在给石柳香喂药,看我进来,有点意外。他说:“我去镇政府办事,回来顺路到这儿来看看。”他边说边把药碗放在桌子上,向石柳香介绍:“柳香,这是咱派出所的民警孟石。”

  石柳香转过头来看我,羞涩地抿嘴一笑,并没言语。她的脸就像欣欣向荣的向日葵葵盘,美得令人惊艳。这是几个月前的“十里香”吗?我简直无法置信。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小家碧玉的江南女子。

  石老爷子从小里屋走出来,老人脊背微驼,脸上稠密地匍匐着古大钱一样的老人斑,门牙处有个挺大的豁口,就像敞开的门。他冲我咧嘴笑了一下,露出里面褐色的牙床,他的牙床像一面被岁月的烟尘熏烤多年的老墙。我把药递给他,他急忙朝小里屋走去,说去给我拿药钱。

  曲所凑近他耳朵,大声说:“石叔,不用你给钱了,这药钱我已经给过了。”

  “又让你花钱了。”石老爷子讪讪地说,脸上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秋天的阳光雪亮而干爽,顺着窗前果树枝叶的缝隙照进来,散落在石柳香身上,她看起来就像一尊体态安详的金色雕像。

  曲所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要给我介绍对象,对方就是我心仪已久的女孩刘毛毛。我第一次看到刘毛毛时,就像青春遇见维纳斯,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鼓满了风帆。母亲说敏姨夫已经答应给我调回市局。爱情是一个人一生的事业,我尽管暗恋着刘毛毛,但我不能潦草地恋爱。我如果调到市公安局,异地恋母亲肯定不能接受。我违心谢绝了所长。

  8

  我和杨小帅借大树当掩体,远远地跟着“唐老鸭”在山林里穿行。“唐老鸭”是歪嘴子村民唐红旗的外号,他因为走路像鸭子那样左右摇摆,村民给他起了个“唐老鸭”的外号。

  “唐老鸭”吸毒,是个谁也惹不起的屯大爷。毒品像个浪荡的女人,榨干了他的身体,弄得他妻离子散。刘志远因为强制送他去戒毒所,他照着刘志远的胳膊就咬了一口。刘志远那火爆脾气哪受得了这个?飞起一脚就踢了他一个趔趄。他从戒毒所出来,就开始告刘志远,刘志远为此背了个处分。本来这事县公安局已经处理完了,可他还是到处煽风点火告刘志远,刘志远心里憋屈,经常背着曲所喝闷酒,不知道他患胃癌和“唐老鸭”有没有关系。

  “唐老鸭”在我和杨小帅包片的村子,为了安抚他不上访,我们俩隔个三四天就得到他家看看,可最近半个月来,我们每次来他都不在家。问邻居,邻居说他天天起大早进山,很晚才回来,具体去干啥邻居也不知道。

  我说:“‘唐老鸭’天天进山能干啥呢?”

  杨小帅说:“你可别疑神疑鬼的,他能干啥?”

  我跟曲所这么久,遇到事情也学会了像曲所那样反复思考。我说:“这个季节采野菜、蘑菇都过季了,采野果子不至于天天都往山里跑,‘唐老鸭’天天进山肯定有猫腻!”

  我说服了杨小帅,我们俩远远地跟着“唐老鸭”往山里走。

  牤牛山常年云雾缭绕,萦绕在山头上的云雾,仿佛是大山戴着的白色绒帽;笼罩在山腰上的云雾,宛若大山献出的一条条洁白的哈达。整座大山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大森林就像牤牛山的毛发,蓊蓊郁郁,连绵不绝。鸟儿站在大树的胳膊上,呼朋引伴;重重叠叠的枝丫间,漏下斑斑点点日光,犹如琐碎的银子;成片的白桦林,仿佛是一群俊眉朗目的白衣少年。我们顾不得欣赏林中美景,不错眼珠地跟踪着目标,在林间缓慢行进。

  两个多小时后,“唐老鸭”在一个向阳的僻静山坡上停住,他先是抻长了脖子四下里张望,望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一个类似工具的东西,慢腾腾地弯下腰去,似乎在采摘什么东西。

  我和杨小帅躲在距离“唐老鸭”一百米左右的一棵大树后面,死死地盯着。杨小帅说:“咱俩干脆来个神兵天降,直接冲到他跟前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如果他在干坏事,正好抓个现行。”

  我思考了一下,说:“不行。你忘了他是怎么告刘志远的?这个人太难缠了,在没弄清楚他在干什么之前,我们先不要打草惊蛇。”

  时间犹如慢腾腾行走的蜗牛,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俩像在桑拿室蒸过一样,全身都湿透了。两个多小时后,“唐老鸭”终于停止了弯腰采摘的动作,他开始从山坡按原路往回走。我和杨小帅急忙迂回赶到“唐老鸭”刚才待过的地方,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大吃一惊:一圈牵牵连连的灌木包围着一片植物,大概能有一千多棵,这植物一米多高,果实深绿色,形如口小肚大的坛子,果实的口(头顶)部是由十几条放射线一般的金色骨架支撑起来的带着锯齿的圆盘,仿佛是“坛子”的盖儿。很多果实上都有刚刚被刀割过的伤口,伤口处冒着乳白色的浆液。有几个矮小的植株上,零星地开着几朵猩红色的花朵,花朵狐媚而妖艳,花瓣薄如蝉翼,就像蝴蝶的翅膀一般美丽。

  前段时间,县公案局组织过全县警察观看禁毒宣传片,我们都知道这种植物是罂粟。我和杨小帅用手机拍了照片取证,怕迷路,我们不敢多停留,急忙尾随着“唐老鸭”往回走。

  我们走出大山时,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重返人间。正午的阳光直射而下,我俩全身都被浇透了,衣服又湿又黏如同淋上了饭米汤。早晨喝了一点儿稀粥,我饿得好像失去了五脏六腑,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皮囊,但心里异常兴奋。

  我们牤牛镇派出所联合县公安局禁毒大队,成功查获了“唐老鸭”种植毒品案。局长在全县公安干警大会上表扬了我和杨小帅。我心里那个美啊,仿佛被清澈的溪流涤荡过一般。送“唐老鸭”去看守所的那一刻,我的眼前多次叠加着闪过刘志远憔悴的身影。

  我突然想起刘主任说过的话:“曲所是凤凰鸟,跟着他飞你也会成俊鸟。”曲所是凤凰吗?我说不好,但他绝不是平庸的水鸭子。我意识到我来牤牛镇派出所来对了,跟着所长我的确学到了很多本事。

  曲所最近对我有一点儿特别,他几乎手把手地教我处理案件,我的业务能力在突飞猛进地提升。有好几次,他出神地凝视我,双眼像两眼温润的泉,弥漫着雾气茫茫的柔情,这柔情简直就要把我融化了。

  我和杨小帅一回到派出所,就听到肖彤割腕自杀正在市人民医院抢救的消息。最近一段时间,因为省厅要来检查工作,肖彤已经连续加班两周没回家了。昨天,她去市局开会,顺便回家看看,她开了门,听到卧室里面有声音,悄悄走进去,看见自己的男人正和一个女人胶合在一起,两个汗淋淋的身子正撞击出有节奏的声音。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寒狗一样的呻吟声,让卧室里充溢着淫荡的荷尔蒙气息。

  肖彤当时就崩溃了,让她更崩溃的是,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是她的亲姐姐肖晔。肖晔比肖彤大八岁,是个没有嫁出去的老姑娘。肖彤工作忙,有时候托姐姐帮她经管一下孩子,没想到,一来二去,自己的丈夫就和姐姐勾搭上了。人的情欲就像毒品,一旦沾染上,就会上瘾。这种畸形的小火星子,很快就形成了燎原大火。两个人像两条白鲢鱼,不顾一切地潜伏到水里交媾。肖彤被这把冷漠无情的双刃剑刺中,当天就割腕自杀了。

  9

  寒露过后,秋天像过气的宫女,即将退出风光一时的舞台。入冬之前,总有几场雨有备而来,似乎在跟秋天做最后的告别。

  一天中午,黑云压境,大雨倾盆,派出所突然接到群众打来的报警电话,说:“汤二丫头”喝醉了,正躺在镇中心十字路口的大道上“耍猴”呢。“汤二丫头”本名汤地罗,因为在家排行老二,说话嗲声嗲气,一副娘娘腔,人送外号“汤二丫头”。

  我刚来派出所工作时,就常听到镇上的老百姓念叨顺口溜:

  牤牛镇山风吹

  酒蒙子一大堆

  汤二丫头打头阵

  天天灌猫尿

  喝得人不人鬼不鬼

  ……

  巴掌一般大小的牤牛镇,出名挂号的酒蒙子就有四五个,其中,顶数“汤二丫头”最硌硬人。一个大老爷们儿叫二丫头听着就很别扭,他人比名字还别扭。

  “汤二丫头”五十多岁,光棍,住在镇西头一座老祖宗留下的百年石头房子里。他短粗胖,长得比例严重失调,脑袋瓜像个压扁的小号葫芦瓢,安插在脖腔里。身子肥大扁粗,腰部仿佛箍着几层游泳圈。他走路仰脸朝天,腰杆拔得溜直。三伏天气里,别人都穿着背心短裤,他却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一只大笨熊。镇上的人说,他包裹得严实是怕喝醉了酒摔坏了身子。他平生没啥爱好,就喜欢喝两口,也甭管白酒啤酒,举起瓶子咕咚几下一瓶酒就见底了。劣质酒像个风骚的女人,把他的身子都掏空了,智商也严重退化。他有个特点,只要喝上酒,就绝对不会干人事儿,不分黑白,一遍又一遍地给派出所打骚扰电话,恨得我们牙根直痒痒。

  有一次,我和许胜、杨小帅背着所长,把“汤二丫头”堵在一个胡同旮旯处,照着他的屁股一人踢一脚。因为有刘志远被“唐老鸭”讹上的先例,我们只是象征性地踢他屁股,并没有使力气。他的屁股暄腾得像个特大号的发面馒头,根本就伤不到他的筋骨。没想到我们踢到了蝲蝲蛄上,他找到曲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好一顿控诉。曲所把我们三个人损个茄皮子色儿,这还不说,还逼着我们给这个卑鄙的家伙买一堆药,买了四盒礼,扔下五百元钱,好一顿给他道歉,才算了事。

  群众的报警电话就是命令,我和曲所迅速出警,我们赶到现场时,大雨扯天扯地,飞瀑一般倾泻下来。几台体型瘦小的三轮车像刚学会飞翔的鸟儿,笨拙地在水里扑棱着翅膀,慢腾腾地擦着他的身边开过去;体型较大的车开不过去,就像一只只在浅滩上趴伏的乌龟,淤堵在一起。

  冰凉的雨水浇到“汤二丫头”身上,他有些醒酒了,像个大水耗子似的正从路中间的泥水里往起挣扎。很多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他“耍猴”。

  我和曲所站到“汤二丫头”面前,曲所把伞举到他头顶上,说:“老汤,你也五十大几的人了,咋又喝得五迷三道的?因为你都造成交通拥堵了,快起来,我们送你回家。”

  “你是谁?”“汤二丫头”问。他醉眼惺忪,眼球混浊得像死鱼的眼睛,眼角挤满了药膏样的眼屎。

  “他是咱派出所的曲所长,还不赶快起来?”我大声训斥。

  “孙子,你还真以为你爷爷我喝醉了?曲别针算个屁呀,他和‘十里香’那个疯子搞大破鞋,谁不知道?”嗝嗝,他连连打了两个酒嗝。

  “老汤,别整没用的,快起来,我们送你回家。”曲所一手拿着伞,另一只手死命地往起拽他。

  “我就不走,能咋的?”“汤二丫头”说话间,两只脚故意往地上的水泡子里狠劲一蹬,我和曲所干净的警服上,瞬间就喷溅上了无数个肮脏的泥水点子。

  我攥紧了拳头,咬着牙,强忍着满腔怒火。

  曲所索性把手里的伞递给我,说:“小孟,我抱着他身子,你托着他的脚,咱俩合力把他抬到车上。”

  我说:“这不行。他身上太埋汰,会把咱俩都弄脏的。”

  “别整没用的,你没看见交通堵塞了吗?快来吧!”

  不容分说,曲所已经弯下腰,抱住“汤二丫头”的身子就往起举。我把两把伞合上夹在腋窝底下,托起了酒疯子的两只大泥巴脚。

  “曲别针,操你八辈老祖宗!你他妈少管闲事!”“汤二丫头”酒气熏天,不停地骂。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和曲所总算把“汤二丫头”抬到警车后座上。他不停地挣扎反抗,又踢又咬。我死命地按着他,连气带累,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我和曲所被冰凉的雨水浇得像落汤鸡,他不停地打喷嚏。我说:“所长,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顿。”

  “他踢打咱行,咱要是打他那就是犯错误。”

  “啥时候咱警察变成弱势群体了?我感觉窝囊!”

  “阿嚏,阿嚏……”曲所不断流地打喷嚏,“咱是人民警察,人民警察就得为人民服务,这不是窝囊不窝囊的事儿。你看这路上得有几十辆车塞着吧,咱们的一言一行那些司机可都看着呢!”

  “曲别针,别看你穿一身狗皮,穿狗皮你也拿我没招儿,你爹我比你还尿性,哈哈哈……”酒疯子发出狰狞的狂笑,嘴里喷出酒精混合着下水道的气味,粘满牙垢的黄牙犹如几年没有擦拭过的窗户一般肮脏。我干哕了好几次,胃里翻江倒海,像潮汐一般来回涌动。

  道路终于畅通了,马路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几乎所有司机都把窗户摇开了,在如瀑的雨帘中,伸出胳膊向我们警车的方向招手。这场景,成了一段难忘的影像,铭刻在我的大脑皮层里。

  肖彤康复出院后,我和所长专程去市里看望她。我们三个人找了一个茶吧,坐下来聊天。

  肖彤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人瘦得就像一副骨架。肖彤说,她早在新婚蜜月期间,就发现丈夫和单位的一个女同事关系暧昧。为了孩子,她选择息事宁人。没想到,尝到了甜头的男人像毒蛇一样,吐着猩红的信子,朝她最信任的姐姐张开了血盆大口。那天她无意间撞见丈夫和姐姐通奸,这等同于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她一时想不开,思维钻进了死胡同,就割腕自杀了。

  我突然想起,以前大家在一起聊天时,肖彤把她的婚姻比作了夹生饭,原来她心里藏着这么多风霜。

  曲所说:“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如果你觉得和他过不下去了,就离婚,犯不上为渣男把命搭上。要说婚姻,我比你更苦。”他点燃一支烟,用力吸了两口,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你们都知道我非常爱我闺女菲儿,可那孩子不是我的,她是我前妻婚内出轨和别人生的。”他表情凝重,眉头蹙得像一座隆起的冰峰。

  我急忙把话题引开,情真意切地说“肖彤姐,我们大家可都在等你归队呢。”说完了,觉得没力量,又补充了一句:“人生如星辰大海,未来璀璨,不必纠缠于过去的半亩方塘。”这句话是《人民日报》发布的金句,我一激动,就把它溜达出来了。曲所赞许地朝我伸出了大拇指。

  所长的故事太扎心了,我听了心情仿佛陷落在涝洼塘里,好几天都拔不出来,以至于冷落了母亲,她老人家对此颇有微词。

  被我反复叮嘱后,母亲已经不再冒失地和我在电话里聊调动工作的事情,改成微信留言了,她留言说只要我同意,就可以启动调动程序了。我没回复。母亲的留言像一只只小蝌蚪,被我遗弃在网络的汪洋大海里。不知咋了,调工作的话题对我已经失去了最初的诱惑力,就像院子里的榆树是否已经落叶,落了多少,我并不上心。

  10

  破获了“唐老鸭”种毒案,我像苇毛子一样有点飘了。我跟曲所说:“所长,我想独立处理治安案件,小鸡崽总有一天要离开老抱子。”我们说话时,院子里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吵吵嚷嚷的叫骂。

  曲所一努嘴:“你不是要独立处理案件吗?这个案子就归你调解了。记住,稳住架,要细心,要公平公正,要亲民爱民。”说完,疾步走进里面的会议室。

  我中气十足地对许胜说:“你做笔录,我询问。”辅警可以做笔录,但辅警的笔录得正式民警把关,署名得署正式民警的名字。

  许胜说:“Yes,孟Sir!”我俩还没调侃完,民调室就闯进来几个人。

  许胜一见来人,哈哈大笑。我一看,也忍不住笑了,我努力憋住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憋出内伤了。

  这来的三男两女我都认识。三个男人中,张青和郑久雨都挂彩了,张青一只眼睛乌眼青,郑久雨头上胡乱地缠着几圈纱布,纱布上渗着血,冷眼一看,两个人就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没有挂彩的男人是村警务助理李黑子,李黑子黑不溜秋,虽然没挂彩,但毛衣的领子被拽耍圈儿了,抻出来的毛线能有半里地长,他一坐下就开始用手指头缠毛线。张青媳妇曲大翠膀大腰圆,脸上没伤,看样子没吃亏。郑久雨媳妇脸像被礤板礤过一样,上面排满了红萝卜丝一样的血道子。

  李黑子气喘吁吁:“败家玩意,他们两家又打起来了,我整不了,就把他们送到派出所了。”

  我学着曲所平时调解案子时的样子,对两个女人说:“你俩一个一个说,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

  “俺们来派出所好几次了,你都认识,摆什么臭谱儿?”曲大翠斜楞着眼睛看着我,有些不屑。

  “你来八回也一样,这是办案的程序!”我提高了嗓门,想把她的气势压下去。深秋的阳光从打开的窗户照射进来,阳光并不灼热,可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在疯狂地往外冒汗。

  梅嫂跟我讲过,曲大翠是全镇有名的大彪子。有一次,她和村里的几个男男女女合伙出去给人家插稻秧挣钱。几个男人逗弄她说:“大翠嫂子,你要是敢脱下裤子让俺哥几个看看你屁股,你这几天的活儿俺们几个全包了。”话音刚落,曲大翠就转过身,背朝大家,毫不犹豫地褪下裤子,露出里面白花花的大屁股。几个男人大惊失色,只能哑巴吃黄连,把曲大翠那几天的活计全都包揽了。

  张青和郑久雨两家人东西院住邻居,早就结下了梁子。前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张青、郑久雨和几个村民聚集在一起耍钱,突然,门口有人喊:“郑久雨老爹拎着棒子来砸场子了,你们快跑吧!”屋里的几个人听到声音急忙往外跑。张青和郑久雨两个人个头差不多,又穿着同样颜色的羽绒服。郑久雨他爹老眼昏花,错把张青看成了郑久雨,一棒子就打在他的右腿上,他的腿当时就骨折了,肿得像水桶,足足躺了三个月。后来派出所出面调解,郑久雨赔偿了张青的医药费,但两家人因为这件事闹得很不愉快,彻底结下了仇。

  曲大翠嗓门比二缸还粗,经常在院子里指桑骂槐。郑久雨媳妇气不过,接上话茬儿两个人就开始对骂。形势常常像山火一样迅速蔓延,经常把两个大老爷们儿也席卷到战场上。

  郑久雨家庭俨然是战败方,他满肚子怨气,气乎乎地说:“孟警官哪凉快你去哪儿待着吧,让曲所来,他来才能解决俺们的问题!”他的话像一根硬骨头,噎得我哏喽一下,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我一时僵住,不知如何往下进行了。这案子还没审呢,我就败下阵来了。

  我故意朝着户籍大厅的肖彤喊:“肖彤,曲所去哪里了?”

  话音刚落,曲所就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走进了民调室,用带着冰碴的眼神扫射了一下交战的双方,冷着脸说:“怎么又是你们?这都来派出所几回了,粮库死个耗子,多大点儿事啊!不就是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吗?还没完没了了,砢碜不害臊,我都替你们害臊!”第一次听曲所爆粗口,我既感觉意外又感觉新鲜。

  郑久雨媳妇嘴唇哆嗦着:“曲所,我不是不知好歹,你说的话我可都记着呢。曲大翠天天在院子里骂杂儿,总说一些敲边鼓嗑儿。”

  “我那是骂俺家孩子,我骂你了吗?”曲大翠针扎火燎。转瞬间,民调室里就吵成了一锅粥。

  啪的一声,曲所的手死命地往桌子上一拍:“都给我闭嘴!在派出所你们还敢这么嚣张,还反了你?”他用手指着张青的鼻子,“我问你,郑久雨两口子抱你家孩子下井没有?”他把头又转向郑久雨,“我问你,张青两口子挖你家祖坟没有?都没有吧?没有不就得了!老娘儿们抓挠两下,你们俩老爷们儿咋也不压事?

  在牤牛镇,抱人家孩子下井和挖对方祖坟是最缺德的两件事情,曲所的话分量挺重。

  我用眼睛扫了一下,几个人身上的枝枝杈杈宛若被曲所抛出去的利斧削去了,他们刚进屋时候的嚣张气焰都收敛了不少。

  李黑子说:“我没少劝他们两家,这处邻居就得互相担待,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咋说来着?”他忘词了,窘迫地问我。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我特别加重了语气。

  曲所见几个像车轮胎一样气鼓鼓的人都撒气了,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从烟盒里拿出四支烟来,依次发给三个男人和曲大翠,然后又掏出一只夹在自己的手指上。我见状急忙拿过曲所的打火机,依次把五个人手里的烟点燃。

  五杆烟枪同时发射,屋子里烟雾缭绕,就像庙堂里升起来的香火一样,呛得我直咳嗽。

  曲所换了一种比较柔和的口气:“口是砍人斧,言是杀人刀,你们两家人针尖对麦芒,伤敌一千,也会自损八百,整不出个啥甜酸来。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打仗的两家人都低下了头,心里似有所动。

  李黑子带着交战的双方回去了,曲所说:“这些芝麻粒的小事,其实都不小,整不好,两家人脑袋都能打开瓢儿。所以我总强调,老百姓的事,事无巨细,没有小事。”

  曲所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民调课,我说:“这两家人的矛盾调解好了,他们以后就不会再闹了吧?”

  曲所说:“你别看他们表面灭火了,心里的气可都没顺呢,说不定哪天还得打起来。”

  “那怎么办?”曲所的预言我深信不疑。

  曲所拨通了李黑子的手机:“我是曲碧针,今儿晚上,让你家弟妹拌个黄瓜菜,煎一盘鸡蛋,我一会儿去市场买瓶白酒,整两样熟食带着。你高低把打仗的两家人都约到你家里,这两家人积怨已久,越积攒越深,不从根上解决,怕是没完了。”

  我说:“这个案子反正咱调解完了,你就别管闲事了。”

  “哪个是闲事?你这种想法大错特错。我们从根上调解一个案子,就解开了一个死结,社会就多了一份稳定。”说完,就拔腿出去了。

  我和杨小帅去镇南头新建的水厂出警,突然发现“汤二丫头”穿着一身崭新的保安服,正在院子里巡视。看见我,他神气地说:“孟警官,你看我这身衣服帅不?”

  我瞥了一眼我手背上被他咬的紫色牙印子,嘲讽地说:“帅是帅,就怕你酒后无德,再好的衣服也白搭。”

  “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这活儿是曲所给我找的,我都跟他打保票了,我挣的钱他替我存上娶老婆,我要再喝酒,就不是人揍的,是他妈这个。”他把右手的五指分开,做了一个乌龟状的手势。

  我和杨小帅从水厂出来,街上的路灯亮了。墨色的夜空中,突然飘落下零星的雪花,就像洁白而小巧的降落伞。冷风迎面袭来,顷刻间就吹薄了身体。我突然想到了曲所,依我的经验,他今晚多半会喝醉酒。于是我和小帅把车开到李黑子家去接所长。

  果然不出我所料,曲所喝多了,我和杨小帅把他从李黑子家屋里搀出来时,李黑子和打仗那两对夫妇都跟出来了。

  曲所说:“小孟、小帅,一笔写不出两个曲字,大翠可是我刚认下的本家妹妹。”他又冲着曲大翠说:“妹子,你以后收敛一下你那鲁蛮的脾气,别破马张飞打八街,你得给你当所长的哥哥,给咱们老曲家人争口气。”说完,他像大鹅似的打了一串酒嗝。

  曲大翠的舌头像鞋垫,说话直打卷,她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不停地跟曲所表决心。曲所说:“别整没用的,我要看你的行动!”

  李黑子醉醺醺:“在咱们牤牛镇,我喝醉了扶墙,不喝醉就服曲所。他是真有两下子,尿性!”

  我和杨小帅把所长扶上车,杨小帅开车,我在后面照顾曲所。我们的车刚走到村口,所长就让停下来,他踉跄着下车,在路边蹲下,用手抠着嗓子,“哗啦”一下全吐出来了。

  节气是一支温度计,山区的夜晚,空气冷得似乎凝结出了霜。明亮的车灯下,瘦小的曲所显得弱不禁风。

  他重新回到车上,嘴里碎碎念叨着:“这回好了,打破脑袋的事不会发生了,我妹子大翠咋也得给他哥留一个面子。”不一会儿,他嗓子眼就拉起了风匣,进入到了睡眠状态。

  擦肩而过的车灯,照亮了他苍白的脸。我突然很心疼所长。派出所的工作有一半都是芝麻粒一样的小事,可满地的芝麻粒足以让人崩溃。曲所像一头拉磨的老驴,天天原地捡芝麻粒,他却捡得津津有味。如果我不调走,他的模子是不是能刻出我未来的样子?

  吃早饭的时候,曲所说:“小孟,你是科班出身,我这种土办法不一定合你的胃口,可对基层工作,还就这方法最好使。有时候,我也很无奈,就像我明明知道六条规定不让咱警察喝酒,可为了化解矛盾,就得咬着牙,硬着头皮去喝,没法子呀!”

  我咧嘴笑笑,心里犹如吃了苦瓜般苦涩。

  “小孟,你说打击和预防犯罪是咱警察的职责吧?”

  “当然!”

  “犯罪分子不全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有很多案件的起因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事人因为一时冲动,使错手,导致犯罪。人都有感情,咱们调解案子就是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对症下药,让当事人心里窝着的那股气都顺溜了,这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张青和郑久雨两家人因为一点儿小事闹腾到咱所里好几回了,如果不从根本上解决,下次再闹就有可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性质可就严重了。”

  11

  冬天的河东镇像一幅萧条寡淡的铅笔素描,毫无生气。腊月二十三,曲所一大早就起来到院子里扫雪,他扫雪的样子,就像在洁白的宣纸上书写遒劲的毛笔字。

  今年冬天雪特别多,老天仿佛总是在妊娠中,不经意间就分娩出一场场大大小小的雪。早晨,白毛风咆哮着,刮起来的雪烟铺天盖地。每次下雪,几乎都是曲所自己扫院子。我和许胜、杨小帅干得很少,我们几个早晨睡懒觉,曲所从来不惊动我们。

  梅嫂嗓门豁亮,一大早就喊:“小孟、许胜、小帅、肖彤你们快起来,饺子包好了,可是你们爱吃的酸菜猪肉馅的。”

  派出所平时粗茶淡饭,伙食标准不高,但每周基本上都能吃上一回饺子。

  我去院子里招呼所长吃饭,曲所拄着扫帚,正和一个穿貂皮大衣的大个子男人说话。这个人叫金锁,是牛尾村书记,他和所长是发小,两个人平时关系不错,他常来派出所找所长,还给派出所送过他家里熬制的辣椒酱。

  金锁说:“我弟弟家超市想上个机子,就年后俩月时间,保证不给你造成啥影响,挣钱你和我弟弟五五分成。”金锁的声音很低,可那声音如同“蹿天猴”,乘着呼呼的西北风迅速钻到了我耳朵里。

  曲所嗷的一声:“别跟我整没用的,那东西能让老百姓倾家倾产,亏你还是个村干部,这事你也敢想?”

  “你怕钱咬你手啊?操,在县里连个窝都没有,还清高个毛!我说了这么半天,你这脑袋瓜子咋像榆木疙瘩不开窍呢?”

  “别整没用的,你要是背着我整那玩意,我指定办你!”曲所说完挥舞扫帚使劲扫了两下,飞扬的雪面子像破碎的棉絮,瞬间就覆盖了金锁的脚面子。他恨恨地哼了一声,一倔搭就走了。

  金锁说的机子是一种赌博机,这种赌博机通过交费上分的形式,机子主人一天可以获利上万元。上个月,我们派出所在牛舌头村没收了一台这样的机子,机子主人也受到了相应的处罚。曲所眼睛不揉沙子,他不顾及和金锁的交情,做事坚持原则,我挺佩服。

  因为工作需要,派出所经常和村干部打交道。村干部相当于一个村庄的土皇帝,级别不高,派头不小。金锁身兼牛尾村书记、村长和警务助理三职,把他得罪了,以后在牛尾村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了。

  腊月二十八早晨,曲所让我和杨小帅去镇上的超市买些啤酒饮料,给林场场长和几个单位的头头送去。我问:“咱为啥给他们送礼?”曲所说:“咱亏欠着人家的人情呗。派出所的办公经费最近三年才全额拨款,前些年,县局有好多年只给派出所拨万八块钱,还赶在年末拨,咱所里冬天取暖煤和工人开工资,可都是几个单位赞助,咱亏欠着人家的人情呢。”

  肖彤插话说:“那几年曲所总垫钱,咱派出所现在还欠着曲所三万多块呢。”

  曲所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我那发小——就政治处刘子厚那老小子,人家四高(四级高级警长)都好几年了,我还是一级(警长)。”

  我说:“所长,您还立过好几回三等功呢,刘主任可没立过啥功。”

  曲所说:“小孟,你刚参加工作,我不该和你抱怨。一级咋了?一级也没影响咱干工作,也没影响咱守护一方平安。人活一辈子,总要有点情怀。对吧?”说完,他咧嘴笑了,他的牙被烟熏成了生铁的颜色,就跟刚吃完山葡萄差不多。

  曲所最近心情不错,他和石柳香刚刚拍完婚纱照,照片就镶嵌在他的手机屏幕上。这个美丽的女人让曲所荒漠一般的爱情长满了青葱的绿洲。

  我们正说话间,门哗啦一声就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等她摘下头上的红围巾,才看出来是石柳香。石柳香说:“碧针哥,爹说今天杀鸭子,让你中午带全所的人来家里吃饭。”

  石柳香的脸冻得像刚上市的桃子,有红似白。眉眼清澈得不染纤尘。刘海、眉毛、衣襟和袖口处都沾着霜雪,宛若镶嵌着雪白的流苏边,人看起来非常精神。爱情是世间最好的良药,治愈了石柳香,她不发病时可真是一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漂亮女人。

  曲所怜惜地给石柳香焐手,心疼地说:“打个电话就得了,大冷的天,你还亲自来通知,傻瓜。”他看着我们几个:“小帅、许胜、肖彤和梅嫂,你们几个去吃吧,让小孟值班,你们吃完给小孟带回来点儿。我吃不上了,我去市里把我闺女接来,陪我过年。”

  所长和石柳香一起离开派出所,梅嫂望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影,有些动情地说:“石柳香疯疯癫癫十几年了,像今年这么长时间不犯病,以前还没有过,看样子她的疯病这回是真治好了,也不枉咱所长的一片痴情,这回这对苦命的鸳鸯该结婚了。”

  杨小帅有些担忧:“我听人说石柳香的疯病一到春天就犯,这马上就到春天了,真怕她犯病结不成婚。”

  “小帅,闭上你的乌鸦嘴。”肖彤狠狠剜了杨小帅一眼。我们都知道杨小帅说的是真话,心情一下子都裸露在莫名的担忧中。

  12

  没有疫情捆绑的春天来得似乎特别早,刚过完年,派出所的房檐上就挂着一排冰溜子,像女人的齐刘海一般。道路上的积雪开始融化,一疙瘩一块,犹如乌漆麻黑的碎补丁。

  北方春季干旱,刮风天气多。林区春天防火意义重大,每年二月份冰雪开始融化时,牤牛镇政府就召开春季防火工作会议。阳春三月,一旦进入防火期,派出所就要马不停蹄地到各村田地里巡查,严禁农民在大地里焚烧秸秆,引起森林火灾。曲所当所长的十几年间,牤牛镇还没有着过山火,镇政府对派出所工作非常满意。

  早晨起来,天灰蒙蒙的,就像流浪汉没有洗干净的脸;风嗷嗷嚎叫着,犹如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发出来的嘶吼。省气象台发布了大风天气黄色预警,曲所带着我和许胜,开着警车马不停蹄地到各村检查防火情况。我们的车刚开进牛尾村,就看见从南趟街东面冒出一股股黑色的浓烟。曲所说:“不好,八成有人家着火了,风这么大,快去看看。”曲所说话时,我急忙拨打了119报警电话。两分钟后,派出所警车开到了现场。

  浓烟是从住在村子最东头的村书记金锁家里冒出来的。金锁家开辣椒酱厂,生产的“辣妞”牌韩系辣椒酱远销省内外,是县里重点扶持的民营企业。他家院子开阔,有前后两趟房,前趟房是厂房,后趟房是居住和办公区,浓烟是从前趟房中间的一个窗户里冒出来的。

  金锁没在家,他老婆正在屋里睡大觉,听到警车开到院子里,金锁媳妇才知道车间着火了。她眼神惊惧,精神萎靡得如同被霜打了一般,像个帕金森病人一样全身颤抖。

  曲所问:“屋里烧火了吗?”

  “没——没有,停产——半个月了。电闸有病——以前——以前——打过火。”女人说话结结巴巴,突如其来的危险把她吓得灵魂都要出窍了。

  “着火的是哪个车间?”

  “着的是——生——生产车间。把最东头——熬酱车间有——有五个——五个煤气罐。”说完,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号啕大哭。

  顾不得安慰女人,曲所大声喊道:“许胜,你快去通知村民来救火,我和小孟去背煤气罐。”金锁家紧把村子的最东头,东面隔着一条南北走向的羊肠小道,就是遍布玉米秸秆的大地,连着大地的是一望无际的大森林。如果五个煤气罐同时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很可能把火团发射到大地,点燃地里已经风干的玉米秸秆,引起山火,后果不堪设想。

  滚滚浓烟像一条条怪兽,扭动着肥胖的身子,狂放不羁地扑向天空。浓烟下面,房子已经蹿出了火苗子,火苗燃烧时,伴随着奔腾的热浪和啪啪的声响,奋力向上冲,宛如一群穿着金色大衫的癫狂女人,不停地在卖弄风骚。

  这时候,院子里跑来了几十个拿着水桶脸盆等救火工具的村民,金锁也跑回来了。

  危急关头,我和曲所跑进卧室,从立柜里拽出两床被子和几条枕巾,把被子和枕巾按到水缸里浸湿,在大家伙的帮助下,一个人身上披着一条被子,头和脸围着几条枕巾,从东门往熬酱车间里冲。

  车间里都是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噼里啪啦的燃烧声。虽然脑袋、脸和鼻子上都缠着湿毛巾,但也感觉被炙烤得呼吸困难,就像马上要窒息了一样。金锁说煤气罐就存放在北墙西北角。我们俩紧贴着白瓷砖墙壁,蹲着身子往前探索着走,过了大概四五分钟时间,才摸到煤气罐,我们俩同时抱起了滚烫的煤气罐往出冲,煤气罐四五十斤左右,抱着煤气罐就像抱着一个滚烫的石磨。从火场冲出来时,把煤气罐放到地上,所长冲着救火人群大声嘶吼:“快把煤气罐搬离火场!”

  我和曲所先后出入火场两次,搬出了四个煤气罐,还有一只没搬出来。这时候,火势更大了,强劲的西北风像催化剂,巨大的火舌在房檐上像游龙一般飞走,所到之处,发出咔咔的燃烧声音,高温炙烤得人不能呼吸,浓烟呛得人根本辨不清方向。曲所反身就要去搬最后一只煤气罐,我和许胜拽住他,几乎同时大喊:“不能去了,危险!”曲所没说话,他从地上拎起一桶水,把水举过头顶,照着自己的身体就泼下去。

  金锁和一帮村民围过来,金锁拽住曲所的胳膊,带着哭腔说:“别针儿你不能再进去了,放煤气罐那屋子也着了,你进去太危险了。”

  “我不去,更危险!”曲所使劲一甩,挣脱了金锁,奋不顾身地向火海冲去。

  火场上的哭声、喊声、着火声,一切嘈杂的声响在火光中纠缠着,人们的恐怖感被无限放大了。我和许胜绝望地看着大火,泪水滚滚而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挨过去,十几分钟的时间仿佛过去了半个世纪。曲所终于露头了,体力严重透支的他把第五只煤气罐从门里骨碌出来,我去拽他,刚探进头,咔嚓一声,一截燃烧的木头掉下来,曲所瞬间就被大火吞噬了,我身上也喷溅上了一串火苗子。

  我拼命大喊一声:“所长——”就晕过去了,我倒下去的瞬间,远处依稀响起了消防车的鸣叫声。

  13

  “孟石——孟石——”有人在我耳畔不停地呼唤着我的名字,那声音仿佛是从颠簸的小船上晃晃悠悠地飘来。我努力了好几次,终于睁开了眼睛。我周围都是白色,我感觉自己正躺在一座白色的孤岛上,鼻子里闻到很浓烈的来苏水味道,两只手臂和胸部都缠绕着厚厚的一层纱布。我感觉全身骨头和肉都痛,嗓子眼火辣辣地难受。我稍微侧身,看到了坐在我床边凳子上的肖彤,她两只眼睛红得像烂桃。

  我想了好半天,才记起发生的事情,急促地问:“所长呢?”肖彤按着我的胳膊,低着头不说话。我突然想起以前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沉默是女人最大的哭声,我拼尽全力坐起来,死命地摇动着肖彤的胳膊大声喊:“你快告诉我曲所在哪儿?”

  “曲所他——牺牲了。”肖彤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擦过树梢的微风,眼泪顺着她的面颊缤纷飘落。

  “曲所——”像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我发出了带着毛刺的干嚎,感觉自己的心脏正被一把刀片切割,疼痛迅速蔓延,痛得我大汗淋漓。

  曲所的葬礼非常隆重:宽广的牤牛镇中心广场上,白花胜雪,挽幛如云,站满了神情悲戚的悼念群众。所长佝偻着身子,静静躺在冰棺中,身上覆盖着鲜红的中国共产党党旗。

  石柳香穿着一身白色衣服,戴着那个香荷包,在梅嫂和肖彤的搀扶下,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她脸色苍白,脖子上的血管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像一根根青色的细绳。曲所的离去,对这个五一节就要做新娘子的苦命女子是致命打击。我们大家都捏着一把汗,生怕她犯精神病,可出乎意料的是,她一直都在支撑着料理所长的后事,平静得有些可怕。

  当曲所的灵柩被县公安局精心挑选的八位特警抬着,从牤牛镇广场缓缓地走向灵车时,一轮红日穿越浅灰色的云层,露出了整个身子。那红日红得撕心裂肺,就像天空的伤口,可以看见里面殷红的血肉。一时间,曲所的音容笑貌宛若拨动琴弦的手指,我心中轰然响起悲怆的旋律。

  “哥啊——”一个女人凄切的哭声传来,是曲大翠的声音,紧接着,一大片哭声响起,分不清是男声还是女声,抓心挠肝,撼天动地……

  曲所火化的当晚,石柳香失踪了。牤牛镇政府临时成立三支搜索队,围绕着近处的大山小岭,寻找了大半夜,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亮天时,县公安局房局长和政治处刘主任赶到了牤牛镇,刘主任沉重地说:“去曲所墓地吧,凤鸟飞走了,凰鸟保准在那里。”

  三月的夜晚,山区夜晚的气温零下十多度,石柳香的安危让大家心急如焚。我和搜索队员们疲惫不堪赶到曲所的墓地,石柳香果然在那里,她穿着一袭鲜红的嫁衣,戴着那只香荷包,脸色晶莹,嘴角微绽,浑身凝着霜雪,背靠着所长的墓碑端坐着,仿佛美丽的冰雕一般,已经去世多时了。石柳香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服毒的迹象,她的死因成了谜。

  曲所牺牲的第七天,我和肖彤、梅嫂、杨小帅四个人,凌晨四点多就提着冥纸和祭品来到曲所的墓地。当地人有给逝去的亲人烧头七的习俗。传说,逝者的魂魄会于去世的第七天返家,叫回魂。回魂一般有两个时段:凌晨四点左右到天没亮之前;夜里十一点到凌晨一点。

  曲所的墓地,坐落在牤牛山主峰山坡一处向阳的高地,背靠一棵百年老松,老松身子挺拔,直径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树干直插云霄。

  巍巍的群山静默着,料峭的空气中流淌着春天的气息。曲所的墓碑形销骨立,就像他生前的样子。

  我们把祭品摆放好,然后点燃了冥纸。纸灰盘旋着上升,升到半空,又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

  梅嫂说:“咱们给曲所喊魂吧!”

  于是,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双手放到嘴边,围成喇叭状,虔诚地对着沉默的大山齐声喊:“曲所,魂魂回来吧!”按照当地的习俗,我们连喊三声,大山也回应了三声。

  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我们停止呼喊后,大山又响起了“曲所,魂魂回来吧!”的喊声,起初,是一两声,后来就此起彼伏了。我们同时向山下望去,看到有很多老百姓也在往曲所墓地走,他们边走边喊。那声音苍凉凄切,形成一种巨大的合力,撞击着莽莽群山。

  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所长的墓地,往回走,走到山脚,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回头望。我的凤凰飞走了,我还没有成为俊鸟,我会经常到这里来看望曲所,陪着他说话,向他汇报工作,这是一片我一生都会努力抵达的高地。

  我在收拾所长的遗物时,看到了一张泛黄的黑龙江日报,报纸上的一篇通讯报道里,年轻的曲所亲昵地抱着一个刚刚被他从歹徒的屠刀下解救下来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原来,曲所早就知道我就是他当年救下的孩子,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巨大的悲痛万箭穿心一般,我全身颤抖,无泪无语也无眠。

  母亲来到牦牛阵派出所,她苍老的面容好像晒蔫的菜叶子,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头发犹如枯草般乱蓬蓬的,没有条理和章法。我受伤的这段时间,她备受煎熬,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母亲用颤抖的手,依次抚摸着我手、胳膊和脸上的伤痕,眼泪就像秋风吹拂下的树叶,扑簌簌落下。

  母亲小心翼翼地跟我说:“你敏姨夫已经答应,先把你借调到市局刑警大队,手续以后再办。”她生怕我再有个什么闪失,一刻都不想让我在牤牛镇派出所停留了。

  我握住母亲的手,轻声说:“我不想走了,曲所在这里干了十六年,我也想试试。”

  乔桦,高级教师,佳木斯作家协会副主席、签约作家,1990年毕业于佳木斯师专中文系,同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作家文摘》《小小说选刊》《微小说选刊》《北方文学》《小说林》《中国铁路文艺》《天池小小说》《海燕》《诗林》《散文诗》《博爱》等刊物。出版抗联纪实文学《血色花季》《血色玫瑰》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