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08日 星期三
杨逸
来源:本站 | 作者:  时间: 2023-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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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逸,吉林省作家协会第三届签约作家。曾在《青年文学》《红岩》《美文》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数篇。获第五届吉林文学奖。


  杨逸”一九八〇年的四次遇见

  一九八0年,我七岁,六月,获得了人生第一个学历。我从街道学前班毕业,拿到一页单片的纸,上面有我的名字,还有居委会公章。后来我知道那是一张证明,有两个作用。一是证明我受过学前教育,二是把我自由散漫的童年扎束起来,送往黑板、教室和作业。

  那是我羡慕了很久的生活。我的羡慕让我急于告别正在铺张的草地,结出榆树钱儿的老榆树,还有把黄花开成白头发的蒲公英。风吹薄了人们的外衣,蒲公英的白发也被吹走,它们成了秃子和光杆。只有上学的孩子们才不为这些事揪心,他们穿着校服,说着高深的话题。那些话题包括,周几下午开班会、谁谁是值周生、手工课要去校办工厂包装蜡笔。那些话题还包括,谁当了班干部、谁每回都是三好生、谁总被老师偏爱。

  我在羡慕中期盼八月下旬快点到来,那段日子里,我体会到了度日如年。可能心火太旺,傍晚的一阵风突然就给我破了相。当时我在楼后面,一只鸡掉进了彭奶家菜窖,它抬头看着立在菜窖里的木梯子,对人类发明的攀援工具发出绝望的叫声。这叫声引来了百无聊赖的我。当时楼后只有我和那个卖冰棍儿的老太太,她像是等着把最后两根冰棍儿卖给我就回家,殊不知我看上去虽然溜光水滑,却根本掏不出那一毛钱。

  老太太执拗地耗在大杨树下,她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殷切地看着我。我很奇怪她的殷切和平静,就在我和她脚下,明明有一只鸡在凄楚地喊着救命。我往菜窖里钻的时候听见她说,不买就不买,别钻地窖啊!到我抱着小公鸡钻上来,大杨树下只剩一缕晚风在拨弄树枝上埋伏的夏虫了。那缕风吹向小公鸡和我,小公鸡迎风跑向马路对面的平房,它迈步的频率泄露了对刚才的危险心有余悸。我随意抹了把汗,顺风回家吃饭。

  进了屋,奶奶一打眼就问我,你的双眼皮呢?她的表情很讶异,不带半点玩笑。还没等我回答,奶奶的声音从讶异变成了惊悚,她又问我,嘴都肿到鼻子尖儿了,你在外面碰啥了?

  奶奶当时六十多岁,可我一直感觉她很老。这种印象来自奶奶这称呼,也来自她的性格。她总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在我完全不懂人生难易、生活艰辛的无知年纪,一个人被我看到的正面就覆盖了这个人的背面、侧面和里面。她平时波澜不惊的样子在我眼里很容易与年老混淆,就像我认定家里听旧的广播匣子来自古代是一个道理。那天晚上奶奶显得很惊慌,这让我第一次发现她没那么老。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撑平了四周的皱纹,眼仁被忧虑点了把火,喷射着特殊的光亮。

  我想照镜子,被拦下了。之前我经常因为遗传了爷爷和爸爸的混血儿脸而被夸奖,那大概是我童年最早萌生的一份虚荣。镜子没照成,我还发起了烧。我的那点虚荣很快就被烧成虚弱,爬不起来了。

  那晚家里只有五个女人,我们姐妹三个、奶奶和我妈。两个男人,爷爷和我爸,一个值夜班,一个打更。按奶奶的说法,屋子里阴气缭绕。

  我爸是医生,一直在区医院上班。爷爷是那年刚去的,这份月薪三十二块的工作他得来不易。爷爷这漫漫一生,从旧师专毕业生到身居高位,从多年下放到终日沉默的古稀老头,如果以一本书为喻,虽然结尾还没写完,可封面和扉页都已老旧泛黄。这话是爷爷自己说的。有了打更这活,一个不想吃软饭的爷们儿终于可以每月掏出一沓钱交柜了。这话也是爷爷酒后自己说的。

  奶奶用蒿子水给我洗了洗,没什么效果。她就认定我是撞邪了。奶奶带着这种认定出去了一趟,回来后神情沮丧地说,本想去找马大脚弄点符纸回来烧烧,驱驱邪,可马大脚不在家。要是平日里,我妈定会用惯常的语气,说那个马大脚就是装神弄鬼唬弄人。可那天我妈居然说,她没在家?那怎么办?我妈这话直接引来奶奶的下一句:不能挺着了,上医院。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就又来到了六月的晚风里。这风不疾不徐,像从遥远的唐宋元明清一路减速而来,说什么也不会让人联想到藏着邪性。

  到了区医院,我被一番交接。先是我爸接手,在他诊室打吊瓶。吊瓶打完,我又被送到爷爷打更那屋的小火炕。我爸说我就是受了风,打了针就不碍事了,再睡个热乎地方,捂捂汗,很快就能好。奶奶本想留下陪我,可那小火炕将够塞下我,奶奶就嘱咐了爷爷一阵儿,像把我留在了前线一样,万分不舍地跟我妈一起回家了。

  那个时分,晚上正在向夜晚过渡,在我心里,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晚上有晚饭、聊天、打哈欠、有星星或没星星的夜空与它呼应。夜晚却只有睡眠、呼噜、咬牙、梦话,偶尔也有半梦半醒间声嘶力竭的猫叫,火车捂上了嘴,只剩下轮子在茫然奔跑。

  我在小火炕上醒过来时肯定是夜晚了。经过半宿折腾,我的双眼皮又回到了眉毛和睫毛中间,鼻子头和上嘴唇也恢复成隔着人中对望的状态。正是以往睡得人事不知的时辰,我却醒了。

  爷爷没在小火炕上,他前半宿要守在医院一进门的收发室,后半宿才能回来睡觉。我无从知道当时是前半宿还是后半宿,只知道爷爷没在,窗户隔着外面沙沙的小雨声,我的汗变成蒸汽,也附着在窗上。棚顶那盏旧灯泡像长了层堾,把小屋里笼罩得一片昏黄。

  就这时候,隔壁传来一种声响。说不清是嘤嘤声,还是呜呜声,只听得忽高忽低,极不连贯。我看向门口,门关着,看了几秒,爷爷也没推门进来。我的心怦怦乱跳,一眼又看到左面墙上那个小木门。这屋子我来过,是白天来的,我知道那面墙是木板做的,墙上抠出个小门,也是木板的。我问过爷爷,这小木门关住的是啥?爷爷吐了口烟,眼睛被那白烟挡着说,仓库,放公家财产的地方。

  听了一会儿,那声音还是时断时续。我捂住脖子,不敢咽唾沫,也不敢正常喘气。这特殊反应代表我既紧张又好奇。我下了地,像踩着棉花练轻功,在满脑子点滴瓶、注射器、听诊器、处方笺、酒精棉这些公家财产的撺掇下,把耳朵贴上了小木门。声音就在门那面,我能确定那不是关于看病和开诊断书的对话,不是阑尾炎,不是胃溃疡,不是流行感冒,尤其不是产前检查和妇女结扎。这里是医院,医院仓库里的公家财产怎么才能挤出这不人不鸟的动静?我拉开小木门上的铁杈拴,走了进去。

  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个更小的屋子,有两扇门,几面白墙,墙角一个小窄床,蒙着白布。我搜寻着公家财产,别说剪子镊子白钢刀,就连割药瓶的小砂轮也没看到一个。刚想原路返回,白布下面钻出个人。

  后来我想,我遇见这个人,是因为他早就埋伏在白布下面。我而后的半生里又遇到过很多人,只有他是事先埋伏在遇见里的。

  “啊!”我叫了一声,我记得很清楚,我的嗓子很配合我的恐慌。没等发出第二声,一个小男孩儿就站在了我面前。

  他个子比我高点儿,下巴扎在脖子上,正用通红的眼球剜向我。他的脸脏兮兮的,头发粘在额头上,脖子下面趴了块儿癣。他没穿外衣外裤,身上只敷衍着背心裤衩。背心已经变成了泥色,膝盖嵌满黑泥。

  他就用这样的外貌和身高,犹如扬给我一整瓢松花江的水,瞬间就冲走了我的恐惧。我用无知无畏的声音问他,你猫这儿干啥?他没回答。我又问了一遍,你猫这儿干啥?

  我找我爷。他说话了。

  你爷?那是我爷!我觉得他是弄错了,这明明是我爷的地盘。我提高了声调。

  是我爷。他也大声说了一句,并在这句话的伴奏下,掫开了白布的一角。

  他的这个举动把他显得像个魔术师,一张蜡黄的脸随即被变了出来。那张脸就在白布下,颜色像是马大脚写了咒语的符纸。嘴跟水泥一个色儿,还在张开着就凝固成型了。我不再跟他犟,汗在我身上结了冰。

  我问他,你爷怎么了?我的声音在发抖。“都怪我偏要吃蝲蛄炖豆腐,我爷就去江边给我抓。石头太滑了,他就掉沙坑里了。”他说这话的语气不像是在回答我,只是这些话憋了很久,需要对他自己说出来。

  那个时刻,我还远不知心口不一是个大本事,我心里的一切肯定都如实写在脸上。我记得自己没忍住那个最大的疑惑,脱口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吃蝲蛄炖豆腐啊?我也记得他没忍住对我这个问题的鄙夷,脱口反问我,你知道个啥?

  七岁的我,就像风筝撞上了电线杆,纤细的自尊心顷刻间就被撞碎了。我为什么要问人家那么愚蠢的问题呢?在我闯进来之前,他曾长时间哭过,他通红的眼睛还不够阻止我的愚蠢吗?

  “你来这儿干啥?”他突然问我。我告诉他,我受风了,来我爸医院打针。他又问我,你捡过破烂吗?搬过煤坯吗?我不知道这话的用意,只是摇了摇头。“娇小姐,啥也不会。”他这样说着,语气一点也不友好。话音没落,他又命令我:你去把着门,我要把我爷推回家!

  我用“他是个失去亲人的孩子”迅速原谅着他对我的发号施令,这样做的代价就是我把着门的手在哆嗦,我的双眼贮满委屈的热泪。他推起小窄床,推了好几下都没推动。我不知道该去帮他还是该老老实实把着门,我体会到了手足无措。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爷爷回来了。

  “喂!干什么?干什么?”爷爷的声音像口老钟,嗡嗡的,把门都震动了。

  男孩儿也被爷爷的声音震得变了个人。他贴墙蹲下了,把脑袋埋在胳膊里,大声抽噎。棚顶十五瓦的灯泡,把他整个塞进地上他自己的影子,他们一起耸动着。他这个样子,让爷爷的口气很快就和缓下来。他问那个男孩儿,小小子,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想把这老头推哪儿去?这是你的什么人啊?这些问话一句比一句和蔼,可不知何故,我还是站在门边,心里盼着爷爷能更和蔼些。

  男孩儿捂着脑袋,他的哭声在他喉咙里跑火车。他说他把他爷害死了,他要把他爷推回家去。他嘶哑的哭声里像伸出了无数只手,把我爷拽了过去。爷爷蹲下了,他身材高大,下蹲很吃力,像随时都会跌坐在地上。他把那个又脏又哀恸的男孩儿搂在了怀里。他们说了一些话,头顶灯泡里的灯丝,在他们的声音里轻颤。男孩儿把那会儿跟我说过那句话又对爷爷说了一遍,关于蝲蛄、豆腐和沙坑。这句话之后,他又说了很多话,包括他爷一直靠捡破烂卖钱养活他。他还说他没有妈,他爸是跑车的,总也不回家。而对我的耳朵穿透力最强的却是:他已经九岁了,还没上学。

  爷爷平时是个沉默的人,除了下巴上曳曳扬扬的白胡子,别人都说他脸上没有表情。可我知道,他眼睛里有江河山海,也有尘封过的历史典籍。在那个深夜,他用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声音对那个男孩儿说,“小小子,咱不哭了,这都半夜了,今晚你就跟我住。”这声音有高于人体标准体温的温度。这声音在后来,早已没有爷爷的人世上,每次我变成那个无依无靠的男孩儿时,它都一次次变成动作缓慢的老吊车,探入泥土,把我抓到空气和阳光里。

  那个半夜,我被再次交接,这次接手的又是我爸。那个半夜,我辗转到他诊室的床上,用满腹心事跟困意抵挡了一阵子,还是睡着了。

  清晨的阳光,掺杂着附近平房的公鸡练嗓,还有国营饭店大汽锅里开花馒头的腾腾热气,把我叫醒了。我爸送我回家,我妈已经上班了。吃过早饭,我让奶奶确信了邪风已经被吊瓶驱散,又跑回了区医院。

  爷爷打更那屋锁门了,昨晚我亲手推开的厚木门也上了锁,一碰一晃悠。我又回了家。

  那小小子他爷咋办了?我听见奶奶问爷爷。

  能咋办?烧了,一把灰。帮着寄放在那地方了。

  人间阴界,生死交替,谁也说不定啊。奶奶高深莫测地说。

  我这个月就没法交柜了。给买了个骨灰盒,剩点儿给那小小子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虽然我心里并没有盼望过它的开始和结束。我的小学生活已经开始,新生活的开始难道不就是从前生活的结束吗?我那时总是非此即彼。

  开学那个季节叫夏末秋初,秋老虎正在横行。学校让我们每人交了三十六块五毛钱,发下来两身校服。一身是夏天的,白色半袖衬衫,浅蓝色交叉背带裙子。另一身是春秋的,浅蓝色上衣和裤子。女生们都可着夏天那身穿上了,操场上微风一吹,浅蓝色裙子下浮现出各种花色的裤衩,五彩缤纷,鲜艳夺目。男生们也是白衬衫,浅蓝色裤子多了两根白色的竖条。那一刻也不消停的白条,把他们显得像是多动症患者。

  我没穿裙子,对女生裙子下的花色我很抵触。好在裤子和裙子一个颜色,就没对我竞选班长造成影响。“俯首甘为孺子牛,我保证一心为全班同学服务。”这是老师教我的竞选词。天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是我当选后首当其冲的实际行动。

  在操场上那片瓦蓝中,一条揪揪巴巴的黑裤子就像宣纸上的一滴墨,很是显眼。那时我的视力很好,晚上总试着数星星,并且坚信早晚能数全。这一流的视力让我在看到黑裤子的同时就看到了那个男孩儿。它和他是一体的。我跑了过去。

  “你怎么没穿校服呢?”我左臂上飞扬的两道杠还是没能阻止我的愚蠢。第二次遇见他,我还是只用一个问题就换来他剜肉的一眼。他没说话,转身往校外跑了。

  我愣在那里,希望自己的愚蠢到此结束吧!我在心里琢磨着下次遇见他该说的话。最后确定那句话应该是:你上学啦?那段时间,我反复揣想着又见到他的情形,那句演习过很多次的话,一直期待着换来他一个友好的笑脸。

  中秋节那天放学早,我直接跑到区医院去找爷爷。白天我们刚学了首歌,里面有几句词把我唱哭了。那几句词是,“八月十五月儿明呀,爷爷为我打月饼呀。月饼圆圆甜又香呀,爷爷待我亲又亲呀。”到我心情激动地跑进爷爷那小屋,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坐在爷爷身边吃月饼的那个男孩儿。

  那句烂熟于心的话,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把掏走了,连点痕迹都没留。我站在那里,像个被挎上书包的木头桩子。他看到我就住了嘴,低下了头,嘴角还挂着半截馅儿里的青红丝。我还在努力想着该跟他说句什么才能不再撞上电线杆,他突然站起来,抓起书包,两步推开门,眨眼就跑没影了。

  那种带青红丝馅儿的月饼我也不爱吃,含在嘴里不往下咽。爷爷掐了烟,把染着烟黄的手摊在我下巴上,说,“吐出来吧,哭着吃东西,做病。”

  我吐了三口才吐干净。没了月饼,我的哭声顺溜起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如果真是风筝,用竹胚和彩纸扎的,那我已经碎得只剩边角余料了。那个男孩儿浑身都是刺,以我当时的年龄和心智,刺就是刺,能把我的关心和善意扎成一团带血的浆糊。刺的背后,合成它们的材质是什么,我却一无所知。

  爷爷说了一些男孩儿家的情况,说自己也只能偶尔管管他。他每次说到那个男孩儿,蓝灰色的眼珠就会颜色加深,目光越过高耸的鼻子停留在我不熟悉的一些场景上。后来我试着去了解去还原那些场景,爷爷的目光在我的回想里,就混合了人生际遇的无常、推己及人的伤感、力不从心的无奈。

  “爷,为啥他不理我啊?我在操场上和他说话他也不理我?”

  像是为了给自己吐月饼和抽噎一个成立的理由,那天我还是哭着向爷爷告了一状。那首歌就没给爷爷唱成,后来也没唱成。

  冬天里,我又遇见了那个男孩儿一次。

  当时马上就放寒假了,我们这里下了场大雪。由于下得暴躁,广播里的天气预报率先改口,管这场雪叫暴雪。到雪一停,那个学期就结束了。

  班级门钥匙在我手里,每天我都最后一个离开教室。那天我走时已是傍晚,校园里单杠那边有人喊我名字,我循声看过去,看到两个振臂高呼的女生。是我们班的,开学那会儿也露过裤衩。她们叫得声情并茂,像亲人久别重逢。孤单的我,发自心里觉得同学的感觉可真好,就把两条腿一拔一拔地跑了过去。

  她俩先问我,你咋当上的班长?我说班会选的。她俩说,是老师让选你,老师说你好看。这说法其实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没等我说啥,她俩又说,那你咋又当上了三好?我愚蠢的毛病一直没改好,直截了当地说,我分儿高,都一百。她俩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她们说,怎么啥好事都是你?

  对话进行到这里,我几乎又成了雪地里的木头桩子。还是她们打破了沉默,用挑衅的语气问我,她俩能做到的,我能不能做到。她们说完,其中一个就把嘴粘在了铁单杠上。另一个说,你能不能?我心里想,那有啥。嘴上就直接说出来了。不仅说出来了,我还真的把嘴贴到了铁单杠上。铁单杠跟吸铁石似的,我的嘴就像铁,半道就给吸了过去。我拽了拽,越拽粘的越紧。我害怕了。

  咋办啊?我口齿不清地问。

  使劲一薅,一薅就下来了。她俩说。

  我像薅的不是自己的嘴,使劲一下,嘴唇就掉了,血淋淋地粘在单杠上。没了嘴唇的嘴就成了喷泉,红呼呼喷了满雪地。她俩哈哈笑着跑了,跟头把式的。

  我弯腰抓了把雪,糊在喷泉上,雪立刻化成了红水,黏糊糊的。我眼前一模糊,仰颌就倒下了。到我睁开眼睛,天差不多黑透了。我躺在被夜色染黑的雪地上,感到天再也不会亮了。第二天就是一九八一年了,可这世界上所有的诚实、愚蠢、真挚、谎言,都跟我没关系了。我奔涌而出的七岁的鲜血,给了我七岁的悲伤和绝望。

  你醒了?赶快,去找你爷。

  这声音让我一下就精神了,翻身坐了起来。

  怎么是你?——真的是他!

  你真傻,被她俩给调理了,快抓住我,站起来。

  不用你管!我哭了起来。

  别哭了,一会儿血就流光了,快起来,我背你。

  学校到区医院比家里到那更近,他背着我,不一会儿就到了。他的后背很瘦,隔着棉袄还是能感到一动一动的骨头。刚进爷爷那屋,我爷一下子站起来,冲着我俩大声咆哮:咋回事?你把她咋的了?

  我爷那样子像头愤怒的老狮子,张口就能把一个让我血肉模糊的小男孩儿吞掉。我急得只想大声喊,不关他的事!可我的话不知被卡在了哪儿,没说出来,眼泪就把自己噎住了。

  到我的半张脸被糊上了白纱布,爷爷背我走出来的时候,医院门口已空无一人。那个被爷爷打了一巴掌的小男孩儿,我连他影子也没看到。

  走回家里的那一路,人民副食关门了,国营饭店下班了,邮局门口邮筒上的雪,在呆呆地等着太阳或北风把它弄走。晚风吹过,黑夜已经盖住了白雪。

  我和那个男孩儿的故事,就那样戛然而止在一九八0年的最后一天。正如同我没想到会那样离奇地遇见他,我同样没想到会这样荒诞地就别离了他。

  爷爷更沉默了。他眼睛里的蓝色在不断褪去,只剩下灰茫茫的一片。这颜色让我品尝到了说不出口的担忧和焦虑,让我只想找到那男孩儿,替爷爷去向他解释。我确实到处找过他。每个学期我都找过他。无论校里校外,哪怕只是对面走来的人里,我都找过他。我一次也没找到。

  四十年过去了,每年的开始我都想,今年会跟那个男孩儿第五次遇见吗?如果真的遇见了,我们彼此的心意,会不再被误解了吗?

  原载《青年文学》2021年第5期